張晨
摘要:《枕草子》歷來被看作是日本隨筆文學的典范,而張岱的《陶庵夢憶》亦是晚明小品文成就的代表,二者雖然一個居廟堂,一個處江湖,但都有深情、重趣味,呈現(xiàn)出以清空為主導的相似的審美特質(zhì),究其細節(jié)二者也各有特色。
關鍵詞:《枕草子》;陶庵夢憶;審美特質(zhì)
《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時代宮廷女官清少納言的一部隨筆集,記錄了她在宮中侍奉定子皇后時的種種見聞,她以個人情感體驗連綴起不同的人、事、物,以女性特有的敏銳、纖細在作品中營造了一個真實細膩、睿智含蓄的唯美世界,被日本學界推許為隨筆文學的典范。中國古代文學中,述一己之情的筆記小品早已有之,但占據(jù)主流的一直都是以“載道”為己任的“大”文章,直到明代小品文的勃興,文人才開始更傾向于“小”文章的趣味。當然,考慮到寫作目的等因素,這樣的比較、分期不免粗疏,但清少納言隨筆中所記之事,以及流露出的情感和趣味,確實在晚明“獨抒性靈”旗幟下的小品中形成一種規(guī)模。
晚明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很特殊的時期,在文學領域以“載道”為己任的傳統(tǒng)古文逐漸式微,小品文卻成為明代文學成就的代表之一。如吳承學先生所言,晚明小品文的特點在于淡化了“道統(tǒng)”而增強了詩意,“自由地抒發(fā)個性、真實地表現(xiàn)日常生活和個人情感世界”是晚明小品所長。日常生活與情感世界也是清少納言隨筆的核心,每每讀《枕草子》總會讓筆者聯(lián)想起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岱的《陶庵夢憶》。雖然一個居廟堂,多寫宮廷之事,一個處江湖,多記市井之聞,但二者卻呈現(xiàn)出某種相似的審美特質(zhì)。
一、“一往深情”的回憶
“一往深情”是在《陶庵夢憶》中常出現(xiàn)的一個詞,也是張岱為人、為文的旨趣所在。清少納言與張岱以文字繪風物、記民俗、評世事,豐富多彩卻莫不都以深情為核心。
周作人認為,《枕草子》從內(nèi)容上大致可分作三類,“其一是類聚的各段。其二是日記的各段。在皇后定子逝世,作者離開宮廷以后這幾年中,回憶中宮舊事,不勝感念,因加以記述。其三是感想的各段。在她的晚年,自己返回京都出家為尼,對于自然和人生生發(fā)些感想,隨時加以集錄,秘藏于家?!鼻迳偌{言后期的創(chuàng)作是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之苦后對人情冷暖的記錄,遙思往事之時她并無沉痛的哀傷,反而因時空距離產(chǎn)生的溫情平添詩意?!短这謮魬洝愤b思往事的特征更為明顯,它成書于1646年張岱五十歲時。暮年遭遇改朝換代,張岱從一個紈绔子弟變成了亂世遺民,正如他自己所言“繁華靡麗,轉(zhuǎn)眼皆成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少年靡麗與老來的貧苦孤寂形成對照,生發(fā)出無盡的意緒蒼涼,但在追撫前塵舊影時,張岱卻無一字關涉憂傷悲憤。他一方面注視著深刻變革著的歷史與社會,另一方面又繼承了公安、竟陵諸家“抒性靈、捕妙趣”的寫作宗旨,對百態(tài)世相,民俗鄉(xiāng)風的真實描繪,以及對一大批民間藝人、能工巧匠形象的微妙刻畫構成了《陶庵夢憶》的主體,從前古文家們不屑著墨的美食、茶道、飲酒等題材,張岱都予以細致描繪,化俗為雅,別具風姿。
在落寞中回憶往事,清少納言和張岱都不著墨于哀傷困頓,僅僅是將記憶娓娓道來,無限情思纏繞其中。對往事的訴說總難免產(chǎn)生一種溫情,眼前所見的世界越是困頓狹小,對往昔生活的描述就越見深情與詩意。
二、意趣與諧趣
《枕草子》中,清少納言常用“這是很有意思的”“那是很有趣味的事”等話語來評判事物,張岱也喜歡以有無趣味來衡量事物的高下,他們也都擅長在細微的事物中發(fā)掘意想不到的趣味,表現(xiàn)自然風雅的審美情調(diào)。晚明文人講求事物的意趣,日本古典文論則將“諧趣”看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審美范疇。從平安時期的用例來看,“諧趣”主要是優(yōu)美、風雅、有趣之意,強調(diào)一種超凡脫俗的審美情趣,而所謂可笑、滑稽等方面的含義是平安以后隨著市民階級的興起才逐漸突顯出來的。
張岱和清少納言雖然都講灑脫的風雅之“趣”,但后者呈現(xiàn)出更明顯的貴族趣味和階級觀念。在清少納言眼中有趣的東西或是優(yōu)美可愛的山川自然,或是宮中優(yōu)雅有致的人和事,她為雪下到不懂風雅的平民百姓的家中而感到惋惜。但于張岱而言世俗社會的生氣淋漓都是別有趣味的。七月半時在西湖賞景的達官貴人、名娃閨秀、名妓閑僧、市井閑人、文人雅士情態(tài)不一卻各有趣味,而他自己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則更彰顯出一種混跡市井中卻仍保有的高雅情趣。
除了超然灑脫之外,清少納言與張岱在字里行間還表現(xiàn)出一種詼諧之趣,文章中常有令人忍俊不禁之處。但《陶庵夢憶》雖浸染了晚明機鋒和諧趣的風氣,國破家亡后的深切懷念與沉郁哀思仍是其難以擺脫的底色,意趣盎然背后具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沉郁才是其審美特質(zhì)的主導。正如周作人先生在《再談俳文》中說張岱:“他的目的是寫正經(jīng)文章,但是結(jié)果很有點俳諧;你當作俳諧文去看,然而內(nèi)容還是正經(jīng)的,而且又夾著悲哀?!边@一點與《枕草子》顯然是不同的。當然,清少納言的諧趣中亦不免物是人非的落寞與感傷,但或許是刻意隱藏,或許是性格使然,輕松明快仍舊是《枕草子》審美特質(zhì)的主導。
三、空靈與清麗
《枕草子》與《陶庵夢憶》在總體上呈現(xiàn)出的審美風格也具有某種相似性。得益于隨筆的靈活形式以及作者自身的淋漓生氣,二者文章都舉重若輕,讀起來真而不滯,美而不浮。清少納言和張岱都擅于以簡潔的筆墨勾勒世事的五彩斑斕,僅僅數(shù)言卻讓人掩卷后回味無窮。張岱的文章常被人形容為“空靈”,而清少納言則常被概括為“清麗”,二者相近,但也各有側(cè)重。
祁豸佳在《<西湖夢尋>序》里將張岱與酈道元、劉同人、袁中郎、王季重等作家相較,認為張岱“筆具化工”,有“一種空靈晶映之氣”。這與《枕草子》中表現(xiàn)出的“清”的特質(zhì)很接近?!叭f古長空,一朝風月”并無濃重的情感和刻意的渲染,卻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詩意。中國古典美學對“空靈”的理解歷來都是辯證的,這種特質(zhì)簡而言之就是什么都沒說卻什么都說了,筆墨簡潔卻意趣盎然,在《枕草子》類聚章段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此外,“空靈”還體現(xiàn)在一種整體性的擺脫了世俗喧囂繁雜的“靜”中。葉朗先生的《美學原理》中指出,空靈的美感是“心境不再焦灼,也不再是憂傷而是平靜、恬淡,有一種解脫感和自由感,了悟生命的意義,獲得一種形而上的愉悅。”由此也可以理解《枕草子》與《陶庵夢憶》在總體情緒上呈現(xiàn)出的輕快之感。
然而在清空背后,張岱與清少納言的差異其實也十分明顯。張岱借助對民俗風物的回憶想要訴說的是故國情懷,在史書之外寫下另一種形式的“信史”,清少納言的文字則更私人化,她只是想將自己心中所感動的事記下來,不指望為人所見。聯(lián)系二者不同的人生境遇,《陶庵夢憶》多了士人的沉郁憂思,而《枕草子》則展現(xiàn)出女子的活潑機敏,因而后者還表現(xiàn)出一種“麗”的特質(zhì)?!墩聿葑印分须S處可見清少納言恬然自得的恣意言說,各種各樣使人驚喜的事、愉快的事、高雅的東西、可愛的東西等等,呈現(xiàn)出一種明快舒朗之美。
四、結(jié)語
《枕草子》的三百余段,乍看之下盡是女性視角所投射出的小世界,說風流也罷,說狹隘也好,概括的不過是這部綿長作品的一隅。而《陶庵夢憶》中的一百余篇小品文也遠不僅僅是張岱個人生活的回憶錄。他們字里行間保留下的不僅是一己之思的悲喜,也是過往時代的縮影。盡管兩部作品在諸多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性,但就整體呈現(xiàn)出審美特質(zhì)而言,或許還是可以相較而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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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