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春 枝

(嶺南師范學院 音樂與舞蹈學院, 廣東 湛江 524048)

明確題材選擇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的重要意義,不僅在于其理論價值,還在于其應用價值。對于舞蹈編導來說,需要練就一雙慧眼,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垩郦毦?既要有“意識”,還要有“方法”。然而,在舞蹈選材研究方面,研究成果尚未豐碩。截至2018年4月31日,以篇名“舞蹈題材”在中國知網(wǎng)搜索并進行計量可視化分析,結果如下:文獻總數(shù)75篇,高頻率關鍵詞是“舞蹈創(chuàng)作”“現(xiàn)實題材”“舞蹈作品”“舞蹈選材”;研究視角集中于融入舞蹈鑒賞來探討選材的重要意義,例如,周露結合作品《小阿妹》談“舞蹈創(chuàng)作中選材的重要性”、張久青結合作品《守夢》談“高校校園舞蹈創(chuàng)作選材的思考”、賀嘉佳結合作品《婦好》談“題材選擇與風格認定”。本文將在舞蹈語言與邏輯分析的基礎上,從“舞蹈美學”的角度分析選材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的重要意義。

一、 舞蹈題材的內涵、指稱與選擇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題材”釋義為“構成文學和藝術作品的材料”。題材也指作為寫作材料的社會生活的某些方面,亦特指作家用以表現(xiàn)作品主題思想的素材,通常是指那些經(jīng)過集中、取舍、提煉而進入作品的生活事件或生活現(xiàn)象。通過對上述釋義的語義分析,素材是社會生活中未經(jīng)雕琢的事件和現(xiàn)象,以原生態(tài)的樣態(tài)呈現(xiàn),需要作者有意提煉才能形成題材。根據(jù)形式邏輯的屬種關系,概念外延大的為屬概念,概念外延小的為種概念,屬概念包含種概念。例如,“三角形”是屬概念,“直角三角形”是種概念?！叭切巍卑爸苯侨切巍?。同理,“題材”是屬概念,“舞蹈題材”是種概念,“題材”包含“舞蹈題材”。

種概念具有屬概念的共性,也具有其獨特的個性。“舞蹈題材”具有所有題材的共性,也具有其特殊性。根據(jù)形式邏輯定義的方法,被定義概念=屬概念+種差。例如,要給“直角三角形”下定義,需要先找出屬概念“三角形”,其次找出種差“有一個角是直角”。按照“屬概念+種差”的定義方法,可以得出定義“直角三角形是有一個角是直角的三角形”。同理,相對于題材的共性,“舞蹈題材”的特殊性在于其具有“可舞性”,也就是選取的素材,通過人的形體動作直觀式地傳達主題、表達情感。因此,“舞蹈題材”可定義為舞蹈編導根據(jù)可舞性的原則,用動作性、抒情性、直觀性的方法設計形體動作傳情達意的題材。

完成舞蹈題材內涵界定是基礎性工作,根據(jù)“涵義-指稱”的語義分析原則,還需明確舞蹈題材的“指稱”。所謂“指稱”是指屬種關系中的“種概念”,也就是具體的稱述對象。學界對于舞蹈題材具有哪些指稱有不同的論述,具有代表性的是“舞蹈題材的種類很廣泛,例如,現(xiàn)實題材、歷史題材、軍事題材、農村題材、工業(yè)題材、生活傳說題材、自然景物題材,以及根據(jù)文學、戲劇、電影改編的題材。”[1]13這種對舞蹈題材的劃分方法,筆者稱其為“領域劃分”?！邦I域劃分”是通過舞蹈的形體動作,傳達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五大領域的主旨精神,需要說明的是領域劃分方法呈現(xiàn)的是宏觀的視域。通過宏觀視域,舞蹈具有展現(xiàn)不同時空、不同場景、不同敘事的功能?？烧宫F(xiàn)古時的茶馬古道、當下的民間百態(tài)與未來的綠色環(huán)保。然而,更為寶貴的是在微觀領域呈現(xiàn)出舞蹈編導個人的生活體驗、藝術感覺與舞蹈思維。中國當代著名編導家、《千手觀音》的創(chuàng)作者張繼鋼老師在舞蹈題材的應用方面將宏觀視域與微觀觸角融合得十分精妙,他的獨舞作品《解放》題材來源于他的母親。一次偶然的機會,張繼鋼看到他母親在洗腳,母親卻背著身子不愿讓兒子看,這個小小的舉動讓他感慨萬千:如此健康的一位母親,她的腳卻如此扭曲。正是這內心的震撼觸發(fā)了《解放》的誕生[2]。在宏觀視域層面,《解放》以藝術手段呈現(xiàn)了舊社會對婦女成長的扭曲,揭露舊社會裹腳的陋習。在微觀觸角層面,表現(xiàn)母親內心的沖突與掙扎、兒子內心的憐憫,以及千千萬萬婦女對自由、解放的渴望。

舞蹈選材是舞蹈編導選擇合適的題材傳情達意。那么,什么樣的題材對于舞蹈編導來說是合適的?無疑,不同的編導有不同的偏好選擇,不同偏好間具有一定的張力,形成舞蹈呈現(xiàn)的多樣性。然而,無論是何種偏好的呈現(xiàn),終究回歸舞蹈藝術的本質與觀眾的觀感。因為真正讓你“回味無窮”的是你在舞蹈作品中的情感體驗、人生啟迪,以及對生命存在形式的感受[3]。這意味著合適的舞蹈選材需要滿足兩個條件:①符合舞蹈外在的“形美”;②符合舞蹈本質的“意壯”。舞蹈的“形美”是選取具有可舞性的題材構思形體動作呈現(xiàn)優(yōu)美的舞姿,而“意壯”則側重于“意象”“意境”和“意蘊”?！耙庀蟆笔俏璧高x取的題材構思的形體動作帶給觀眾遐想的形象;“意境”是舞蹈動作的渲染帶給觀眾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詩意空間;“意蘊”是舞蹈動作的構思滲透出來的主旨內涵。“形美”吸引的是觀眾的眼睛;“意壯”直抵觀眾的心靈。由形美將觀眾帶入一種舞蹈渲染的意境,由觀眾感性直觀與理性思維,達到一種通透感,明晰舞蹈的意蘊。正如宗白華所言:“形式之最后與最深的作用,就是它不只是化實相為空靈,引入精神飛越,超入美境;而尤其在它能進一步引入‘由美入真’,深入生命的節(jié)奏核心。”[4]對于觀眾來說,是能直觀舞蹈的形美與領會舞蹈的意壯。從這個意義層面來講,一場舞蹈演出是編導、演員與觀眾的潛在互動。為了實現(xiàn)具有“回味無窮”的互動,兼具“形與意”成為編導選材的重要衡量標準。

二、 舞蹈選材創(chuàng)造形意兼具的藝術美

何為美?理解“美”是進行舞蹈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礎。藝術的呈現(xiàn)需滿足人的生命體驗,否則就失去其存在的意義。正如美學家張競生所言:“生命是‘美的人生觀’的邏輯起點?！盵5]為此,舞蹈選材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來說是否具有重要意義,首先在于舞蹈選材能否成就美的藝術作品,也就是呈現(xiàn)一種藝術美。關于“美”的論述,黑格爾提出美學的核心命題: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現(xiàn)。黑格爾認為,“美”是通過感性材料的外在呈現(xiàn)傳達內在的理念?！懊馈本哂懈行灾庇^的一面,也具有理性直觀的一面?？档聦ⅰ懊馈眳^(qū)分為“優(yōu)美”與“壯美”,或者稱為“知性美”和“理性美”。相對而言,優(yōu)美是靜態(tài)的或純形式的,壯美是動態(tài)的或有內容的,甚至與人的道德密切相關[6]。“優(yōu)美”是感性直觀的形式美,“壯美”是具有內容的理性美。理性的呈現(xiàn)需要載體,理性之美需要感性之美的載體依托。

從上述可知,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現(xiàn),具有“優(yōu)美”與“壯美”的區(qū)分。“優(yōu)美”具有感性直觀的品格,“壯美”具有感性直觀與理性直觀的雙重品格。那么,什么是藝術美?康德對于藝術美的看法十分精到,美的藝術作品里的合目的性,盡管它也是有意圖的,這就是說,美的藝術須被看作是自然,盡管人們知道它是藝術。但藝術的作品仿佛自然是由于下列情況:固然這一作品能夠成功的條件,使我們在它身上可以見到它完全符合著一切規(guī)則,卻不見有一切死板固執(zhí)的地方。這就是說,不露出一點人工的痕跡來,使人看到這些規(guī)則曾經(jīng)懸在作者的心眼前,束縛了他的心靈活力[7]152。所謂“藝術美”,在康德看來是:一切藝術品呈現(xiàn)的美都具有理性的規(guī)則潛藏在里頭,讓人領悟得到;然而,外在的呈現(xiàn)形式顯得十分自然,讓人看不到人工痕跡。綜上所述,舞蹈表達的“藝術美”是舞蹈編導利用舞蹈思維,根據(jù)舞蹈規(guī)則設計形體動作,讓觀眾直觀感受到舞蹈動作帶來的“優(yōu)美”,也能領略到舞蹈展現(xiàn)的“壯美”。這種因舞蹈帶來的藝術美,具有“形意兼具”的特點,一方面是感性直觀的“形美”,另一方面是理性直觀的“意壯”。

合適的舞蹈選材能創(chuàng)造形意兼具的藝術美。何為合適?就是舞蹈編導選擇具有可舞性的材料創(chuàng)造出形意兼具的藝術美效果。形意兼具的藝術美可分為舞蹈動作帶來的“動律美”、靜態(tài)造型帶來的“靜態(tài)美”和舞蹈演員自身心、氣、形、神、意帶來的“氣韻美”。動律美、靜態(tài)美和氣韻美的高度協(xié)調,創(chuàng)造出感性直觀與理性直觀并舉的藝術效果。對于舞蹈選材來說,關鍵點在于能否選出可舞性的題材創(chuàng)造出這種效果。有人把可舞性單一狹隘地認為是人的感官所感知到的生活表層的勞作動態(tài)動作(耕種、收割、舂米等),人物的行為動作(走、跑、跳、踢等),事物的動態(tài)(搖、擺、破土而出)等動作性較強的生活表層上,而忽視了對事物背后所蘊含的深刻意義及人物行為背后所隱藏的內心活動的深度思考和挖掘[8]。對于編導來說,一種題材具有可舞性需要具備以下兩大要素:①具有動作可設計性,這種動作涵蓋民間百態(tài),涉及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能用舞蹈動作傳情達意;②能成為“滲透理念”的載體,理念能依托題材傳達給觀眾。因此,編導既要明確舞蹈選材的意義在于創(chuàng)造形意兼具的藝術美,也要注意在社會生活中挖掘具有可舞性的題材。

三、 舞蹈選材建構的意義世界

舞蹈編導選擇具有可舞性的題材設計舞蹈動作展現(xiàn)“優(yōu)美”與“壯美”的同時,建構了一個生命體驗的意義世界。在舞蹈存在的場域,編導、舞蹈演員與觀眾都是鮮活的生命個體,不同的是編導將自身的創(chuàng)意融入舞蹈演員的動作,舞蹈演員通過舞蹈動作展現(xiàn)動律美、靜態(tài)美與氣韻美,建構了一個意義世界。在演出場域存在的觀眾,面對舞蹈演員帶來感性直觀的“優(yōu)美”與理性直觀的“壯美”,與舞蹈演員、編導形成一種“對話”。這種對話是一種“意會”,是觀眾對舞蹈意象、意境和意蘊的體悟。因此,舞蹈形美與意壯的展現(xiàn)通過舞蹈動作、燈光等塑造,對于舞蹈演員來說是一種生命的舒展,對于觀眾來說是一種“生命體驗”、一種“意識流”。這是從場域、主客觀關系來看待舞蹈美。美是主體在特定的場域對于客體的感覺,但不僅是一種感覺,還具有主體的“體悟”,正所謂“目擊而道存”,因此,對于舞蹈選材來說,重要的是思考一種題材是否能在承載“形式美”基礎上傳情達意,建構意義世界。

舞蹈通過感性直觀的形式承載的理性價值建構意義世界,那么,對于舞蹈編導和觀眾而言,需要什么樣的意義世界?對于這個問題的解答,直接關系到舞蹈選材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的存在意義?！耙饬x世界”是人作為存在主體對于客觀世界的主觀建構,是超越于感覺層次上的理性建構。作為生命的存在者,人始終利用感官感知世界,也利用理性思索世界的意義。人對于宇宙人生的覺解,或者說宇宙人生對于人所具有的意義形成了人生境界。每個個體擁有一種境界,每個人的境界都是個體生命體驗的層次。有的人嗜酒,放縱本性;有的人逐利,視財如命;有的人立己樹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有的人,奉公守法,克己復禮;有的人,禮敬上天,參透宇宙。馮友蘭認為,就大同方面看,人生境界可分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的人“順習”,功利境界的人“為利”,道德境界的人“行義”,天地境界的人“事天”。

人具有不同的人生境界,因為人處于自然界、世俗世界或宗教世界之中。人處于不同的世界,舞蹈編導根據(jù)偏好與時代的熱點,選擇某種題材進行編創(chuàng),建構屬于舞蹈的意義世界。

取材自然界,編導可以借助自然景物的特性創(chuàng)作舞蹈,構建屬于人的意義世界。例如,賈作光創(chuàng)作的舞蹈《海浪》。當時中國剛歷經(jīng)文化大革命,百廢待興,改革開放以后,賈作光看到大江南北欣欣向榮、蓬勃發(fā)展的景象,想創(chuàng)作一個反映時代精神的舞蹈,無奈苦于沒有靈感。直到有一天,他從海浪、海燕動態(tài)上獲得靈感,并通過海浪和海燕兩個形象體現(xiàn)了舞蹈主題。大幕拉開,天幕上是波濤起伏的湛藍色大海,演員背對觀眾坐在一個平臺上,他雙臂平展好像要擁抱大海,接下來,舞者一會兒扮作揮臂展翅的海燕,一會兒表現(xiàn)洶涌澎湃的波浪,海浪和海燕兩個形象交織在一起,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力,集中體現(xiàn)了當代社會的民族精神[1]20。

取材世俗世界,編導可以選取社會事物,弘揚美德、彰顯價值、呼吁理性,或者抨擊社會的丑惡。正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同為藝術,舞蹈藝術具有時代性的特征,與社會發(fā)展聯(lián)系更為密切。常言道:“國興則歌舞升平,國衰則舞步凋零?！边x擇合適的題材,弘揚傳統(tǒng)美德與時代美德,在保存?zhèn)€體生存發(fā)展利益的情況之下,增進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呼吁公民恪己守法,聽從理性的支配。如此選材,編創(chuàng)的舞蹈建構了一個倫理世界和法理世界。

取材宗教世界,編導可以選取具有祭祀、皈依、朝奉等色彩的題材,表現(xiàn)民間習俗或民眾的內心世界。民間舞蹈的產生與“巫”的存在密切相關,甚至“巫”與“舞”同音,一般掌握祭祀的“巫人”都精通舞蹈,或者說民間的舞蹈由宗教儀式發(fā)展而來。例如,彝族的舞蹈保留了與宗教文化的密切聯(lián)系,甚至有的來源于宗教。彝族民間舞蹈不同程度地保留著原始舞蹈的遺風,它與古代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宗教觀念、巫術禮儀交織在一起,并滲透于人們的日?；顒又?在婚喪、節(jié)日、祭祀時都有特定的舞蹈[9]。人對于“彼岸世界”總有終極追問,帶有宗教色彩意義的舞蹈編創(chuàng),在特定的場合禮敬神佛,但更為重要的是建構滿足普世心理的宗教世界。

四、 結 語

在舞蹈選材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重要意義的探討中,不乏上乘之作?！耙灰载炛?緊扣“為何選材,如何選材”的主線,結合自編舞蹈作品或者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談論題材的選擇。有的提出舞蹈選材需要注重立意,要“舞以載道”;有的提出舞蹈的編創(chuàng)要考慮題材的可舞性,題材要具有結構性、表現(xiàn)力;有的提出舞蹈選材要切合心理分析等。本文的探討圍繞概念解析、藝術美感和意義追尋來分析舞蹈選材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的重要意義。編導根據(jù)可舞性、滲透理念的原則,從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五大領域中選材,用動作性、抒情性、直觀性的方法設計形體動作傳情達意。

如此“選材”,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的重要意義在于創(chuàng)造形意兼具的“藝術美”?！八囆g美”具有舞蹈形塑的“優(yōu)美”,也具有意象、意境和意蘊的“壯美”?！皟?yōu)美”是感性直觀的形式美,表現(xiàn)為舞蹈動作的動律美、靜態(tài)美和氣韻美?！皦衙馈蓖ㄟ^舞蹈語言與劇場效果給觀眾帶來了一種意象,創(chuàng)造了一種意境,表達一種意蘊。選材合適,對于舞蹈編創(chuàng)的重要意義還在于建構“意義世界”。編導可以取材自然界,建構屬人意義的世界;可以取材世俗世界,建構具有美德、理性價值的世界;可以取材宗教,建構滿足普世心理的宗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