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紅
(臺州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經(jīng)典,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文學領域指“傳統(tǒng)的具有權威性的著作”或“著作具有權威性的”,權威是“①使人信服的力量和威望;②在某種范圍里最有威望、地位的人或事物”[1]。可見,經(jīng)典必然具有使人信服的力量和威望,在一定范圍內具有崇高的地位。經(jīng)典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jīng)典,是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能流傳于后世的傳世之作;另一類是在一定范圍內具有崇高地位的作品,如在共時性層面上廣受認可的就可以稱為時代經(jīng)典。培根的《隨筆集》毫無疑問屬于前者。該書自1597年問世以來流傳至今,是公認的、無可置疑的經(jīng)典。對于這樣一部經(jīng)典作品,力求譯出相對令人滿意的“經(jīng)典性”譯本,也是翻譯界一直以來的不懈追求。
近百年來,在我國,培根的這本生命力經(jīng)久不衰的《隨筆集》歷經(jīng)一譯再譯。單就全譯本而言,比較經(jīng)典的有水天同譯本(1950)——這也是我國的第一個全譯本,何新譯本(1983)和曹明倫譯本(1997)。進入21世紀后,主要有王義國的《世事箴言:培根論說文集》(2000)、高健的《培根論說文集》(2001)和張毅的《培根論人生》(2002),其中又以王義國的譯本為代表。該譯本為多家出版社重印,一版再版,獲得多方認可,2017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時候,在封面上熱情洋溢地標注了,“著名英美文學翻譯家王義國先生權威翻譯”[2]。既是權威,便可稱作經(jīng)典,當下,稱為時代經(jīng)典或許更加確切一些。那么,王譯本是如何成為新時期《培根隨筆集》的經(jīng)典性譯本的呢?
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即文學經(jīng)典的形成過程,是指“文學作品被廣大社會群體認同、承認具有經(jīng)典性的社會化過程”[3]。對于這一過程,主要有本質主義和建構主義兩種理論觀點。本質主義經(jīng)典化理論認為,經(jīng)典形成的條件來自于作品內部,即作品本身的文學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皩徝肋x擇總是經(jīng)典構成的每一世俗方面的指導準則”,“只有美的力量才能透入經(jīng)典,而這力量又主要是一種混合力:嫻熟的形象語言,原創(chuàng)性、認知能力、知識、以及豐富的詞匯”[4]。建構主義經(jīng)典化理論則認為,經(jīng)典是后天建構的,并不取決于文學作品本身,而是取決于外部的社會政治文化因素。其代表人物佛克馬和蟻布思將文學經(jīng)典看作是不變的文本和不斷變化的評論之間的結合,重視文本的可得性和認知動機在經(jīng)典構成中的重要作用,認為“不能滿足社會和個人需要的經(jīng)典一方和迎合了這些需要的非經(jīng)典性文本一方之間的鴻溝從長遠來看不可避免地導致對經(jīng)典的變革和調整,以達到把那些討論相關主題的文本包容到新的經(jīng)典中去的目的”[5]。勒費弗爾認為,外在的主流詩學、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等對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有著巨大的作用[6]。在托托西的經(jīng)典累積形成模式里,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不是一兩個突出的因素作用的結果,而是包括文本、文本的閱讀、讀者、文學史、批評、出版手段、政治等因素在內的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7]。托托西特別注重讀者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盡管他也提到了文本和其他因素之間的美學聯(lián)系,但本質上他的理論還是建構主義經(jīng)典化理論。
我國學者如黃曼君、童慶炳等認為經(jīng)典的形成既與作品本身相關,也有后天建構的成分。經(jīng)典是實在本體和關系本體的結合體,說它是實在本體,是因其內部具有崇高特性;說它是關系本體,是因為它有一個被確認的過程[8]。童慶炳探討了經(jīng)典建構的六大因素,并把這些因素歸為外部因素、內部因素和讀者三大類[9]。的確,堅持本質主義經(jīng)典化理論或建構主義經(jīng)典化理論的任何一端,都有失偏頗。文學作品要經(jīng)典化,離不開作品在題材、內涵、審美等方面的可得性。作品具備了這種可得性,若與特定時期的詩學、意識形態(tài)等不相符合,也得不到主流文化圈和讀者的認可,自然不可能成為經(jīng)典了。反之亦然。
翻譯文學經(jīng)典的構成本質上與文學經(jīng)典的構成無異,既有作品的審美價值、人文內涵等內部條件的作用,又有意識形態(tài)、出版、推薦、評論、閱讀等外部條件的作用。王譯《培根隨筆集》作為經(jīng)典的產(chǎn)生過程亦是如此。
同一作品的多個譯本,哪些能成為經(jīng)典,首先取決于譯作是否具有優(yōu)于其他譯作的內在特性,這種特性既與原文的意蘊和風格息息相關,也與目的語的語言和文化密切相連。王譯本的出眾主要體現(xiàn)在經(jīng)典新譯過程中,譯者在原作的經(jīng)典性與讀者的現(xiàn)代性之間取得了很好的平衡。譯者力求忠實再現(xiàn)原作作為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要素,包括原作的思想內容與語言風格,卻采用了現(xiàn)代的闡釋方式,包括語言形式以及對相關研究成果的吸收和發(fā)展等,對譯本的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的關系拿捏得當。
(一)經(jīng)典品性的再現(xiàn)。培根的這本《隨筆集》引經(jīng)據(jù)典,縱橫捭闔,可以說是涵蓋了人們所能想到的一切知識: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學、史學、哲學、神話、宗教、倫理、天文、地理、民俗。在我國,起碼從百年前的“五四”時期開始,培根的大名就已經(jīng)如雷貫耳。直到現(xiàn)在,他的富有哲理性的名言依然為讀者所津津樂道。培根還是一位公認的風格大師。本書的風格更是獨樹一幟。書的副標題是《在世俗上和道德上的忠告》,全書共58篇,都是論說性的隨筆,干凈準確,用詞精煉,還不時地閃耀著詩情,“詩人雪萊在談到培根的隨筆《談死》(按:亦即《論死亡》)時,禁不住贊嘆道:‘培根勛爵是一個詩人’(《詩之辯護》)”[10]。
在筆者與王教授的一次訪談中,王教授說:“我的翻譯原則或者指導思想,就是嚴格忠實于原文,用明白曉暢的中文把原意展現(xiàn)出來。原文中的一切,都應該在譯文中有所表現(xiàn),決不把自己的東西,善意地強加給原文,既不缺斤短兩,也不添油加醋。”他說他潛意識里一直遵循著的這一翻譯原則與他多年練琴的習慣有關,翻譯就像拉小提琴,也涉及“音準”的問題,音準了,陶醉于其中,反復練習,風格也就自然而然地展現(xiàn)出來了。
可以說,在他的翻譯思想中,形式與內容本就是一體的,一如原作。讀他的譯本,常能感受到他在表達上的恰如其分與恰到好處。下面便是一例。
原文:It is a pleasure,to stand upon the shore,and to see ships tossed upon the sea;a pleasure to stand in the window of a castle,and to see a battle,and the adventures thereof below;but no pleasure is comparable to the standing upon the vantage ground of truth…
王譯:站在岸上看船只在海上顛簸是一件樂事,站在城堡的窗口看下面的戰(zhàn)斗以及其中的冒險也是一件樂事,但無與倫比的樂事,則是站在真理的有利地位上……
這一段文字很能體現(xiàn)培根的寫作風格,文字干凈利落,字字珠璣,用了隱喻、反復、平行結構等修辭手段,讀來朗朗上口,氣勢如虹,還兼具詩的韻律美。譯文以簡潔凝練的文字忠實傳遞了原文的思想內容,保留了原文的修辭形式,而且,文筆毫不遜色,頗有原作之風。試比較同一時期高健和張毅的譯文:
高譯:獨立海邊而遙望浪里船舶之顛簸,一樂也;登臨堡中高軒而俯視其下之殺伐,一樂也;然而,若論樂趣,似終不如據(jù)真理之巔峰……
張譯:站在岸上靜觀船舶顛簸于海上是一件快事,站在城堡上的窗前俯視下面的廝殺和險惡也是一件快事,但站在真理的顛峰上……那才是無與倫比的快事。
高譯采用偏古漢語的語言形式,保留了原文古樸的韻味,但譯文為照顧前后分句在句式上的齊整,去除了第二個樂趣的一個主要來源“adventures thereof”——即戰(zhàn)爭中的冒險,而且在這個排比句的最后一個分句用了一個“似”字,大大削弱了譯文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氣勢。張譯將“adventures”譯成“險惡”,在語氣上讓人覺得絲毫沒有樂在其中的感覺;句末對語序做了調整,也有拉低原作氣勢之嫌。王譯的“冒險”生動地再現(xiàn)了作者詼諧的腔調,句式的再現(xiàn)將原句強調的意味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類似這樣的例子,在王譯本中可以說是不勝枚舉,這使得譯本在內容上和風格上更加接近原作,換言之,就是具備了讀者期待的與原作相當?shù)膶徝榔犯?,這種品格使它得以在同一時期的多個譯本中脫穎而出。
(二)闡釋的時代特征。文學翻譯是一個理解和闡釋的活動,具有歷史性。這也是為什么“一個時代所接受的譯本,在后來的時代通常難于接受”[11]。在王義國的翻譯思想中,翻譯,尤其是經(jīng)典的翻譯,如同學術領域的研究一樣,也有一個繼承與發(fā)展的問題。在談到《培根隨筆集》的翻譯時,他說他是在得益于前輩學者的學術成就的條件下,為讀者朋友奉獻出一個盡可能完美的譯本。在該書的《中譯本序》中,他自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提到了一批前人的翻譯或研究成果,在此不再一一贅述。這其中包括他對全書的理解、理解該書的依據(jù)、以及在翻譯過程中,為幫助讀者理解所做的努力:“培根的語言,不乏晦澀難解之處,所以我在翻譯此書時,除了將帕特里克選本中已有的釋義作為注釋譯出外,也針對個別費解的句子,在注釋中加上了我個人的理解,提供給讀者參考”[2]中譯本序。他在翻譯過程中的種種深切感受,也在數(shù)量可觀的腳注中展現(xiàn)了出來,以期裨益于讀者對作品的理解。
再看譯者闡釋的方式。培根生活的年代,當時的英語與現(xiàn)在有很大的出入,這就好比中國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之間的差異。有些譯者如水天同、曹明倫、高健等,采用的語言形式介乎古代漢語、近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之間。而王譯本用的是時下人們每天都在使用的語言,甚至啟用了流行語。如在“論善與性善”一文中,作者提到了神學三德,即信、望、愛。其中“charity”一詞對應的是其中的愛,水天同譯為“仁愛”,曹明倫譯為“博愛”,語義忠實,也符合他們譯本的文風。何新譯為“善良的品格”,很明顯在語義上作了拓展。高健譯為“慈悲憐憫”,張毅譯為“愛”,而王譯別出心裁,譯作“有愛”,用了當下人們喜聞樂見的一個表達,譯出了該詞在原文中的內涵,讀來非常親切。
由此可見,王譯的闡釋對之前的版本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而且,譯者在幫助讀者理解方面、在語言表述方面所做的諸多努力,也為更多讀者走近這部傳統(tǒng)經(jīng)典提供了可能。對于“全民閱讀”時代的大眾讀者來說,譯作的可得性就提高了。
譯作本身具備了崇高的審美品格,但要成為經(jīng)典,后期還需要一個確認的過程。王譯《培根隨筆集》因其在題材、審美以及語言表述等方面與當代讀者需求相契合,得到了來自出版社、專家學者和讀者的多方認可。
(一)出版社的青睞。截至目前,王譯《培根隨筆集》已由十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2000年以《世事箴言:培根論說文集》為名,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首度出版。2006年更名為《培根論人生》,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2010年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時再度更名為《培根隨筆集》,此后一直沿用此名,陸續(xù)由商務印書館(2015)、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5)、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中國畫報出版社(2016)、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南海出版公司(2017)出版。出版本身就是出版社對作品的認可,有些版本還在封面位置對作品予以肯定。比如,中央編譯出版社稱其為“名家名譯”、商務印書館稱其為“大家名譯”、中國畫報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等分別冠之以“權威珍藏版”、“權威完整修訂版”、“權威翻譯”等,可謂風靡一時。
(二)專家學者的推薦。在王譯本逐漸為讀者熟知的近20年時間里,2010年中央編譯出版社的版本和2015年商務印書館的版本對王譯本后期的廣泛傳播與接受起到了一個關鍵的作用??梢园l(fā)現(xiàn),大部分的版本都是繼這兩個版本之后出版的。這兩者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主要歸功于專家學者的推薦。2010年,中央編譯出版社推出了《中央編譯文庫·世界文學名著》,由鄭克魯先生主編,編輯委員會由30名國內知名學者組成,收入各語種世界文學名著100種,王譯成功入選。2015年商務印書館出的版本,可以稱作“導讀本”,尤其適合青少年閱讀。出版社將其定位在“無障礙讀本”,由全民閱讀發(fā)起人朱永新作序推薦。自此,該譯本就和青少年閱讀、全民閱讀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后來的譯本大都沿用這一定位。近年來,該譯本逐漸成為教育部語文新課標閱讀推薦的版本,如河南文藝出版社的版本書封上就寫有:“教育部語文新課標必讀推薦叢書!”
(三)讀者的接受。比起出版社的出版和專家學者的推薦,普通讀者的自發(fā)推崇是一種更為持久的經(jīng)典化方式。從該書為多家出版社重印的情況來看,該書的讀者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也暗示了該書在讀者中的強大魅力。如豆瓣網(wǎng)上,有讀者寫道“翻譯的很有味道”①、“這個版本最好”②,又如當當網(wǎng)上,有買家寫道:“很經(jīng)典的譯本,很適合小朋友”③、“譯筆沒問題,很簡潔”④。并且,無論是豆瓣網(wǎng)還是當當網(wǎng),都多處提到王譯本是老師推薦的版本,孩子很喜歡??梢?,該譯本已逐步成為學校語文教育的輔助讀本,而且深受青少年讀者的喜愛。
在這一過程中,出版社的出版使讀者有機會接觸到該譯本,專家學者的推薦激發(fā)讀者的閱讀愿望,而讀者的自發(fā)推崇反過來又促進了出版社的出版,三者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為該譯本在更廣范圍內的傳播與接受打下了基礎。王譯《培根隨筆集》就是這樣逐步確立起權威地位,最后成為新時期的新經(jīng)典的。
王譯《培根隨筆集》之所以能成為時代經(jīng)典,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有外部條件的作用。但明顯,譯本的內在品格是第一位的。若不具備這一點,譯本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也就無從談起。而內在品格的塑造,主要通過翻譯。因此,可以說,在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翻譯起了關鍵作用。
對于經(jīng)典重譯,尤其是對于《培根隨筆集》這樣歷經(jīng)時間洗禮的傳統(tǒng)名作,譯者往往會產(chǎn)生這樣的困惑:原作與讀者好比是天平的兩端,原作指向傳統(tǒng),讀者指向現(xiàn)代,翻譯該讓譯作靠近原作呢,還是將譯作拉向讀者?該譯本的譯者力求忠實再現(xiàn)原作的風格,同時以一種發(fā)展的眼光,來闡釋這一作品,在傳承經(jīng)典的同時賦予譯本現(xiàn)代性。這使譯本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實現(xiàn)了很好的平衡,既還原了原作的經(jīng)典要素,又滿足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期待。也正是基于這一點,譯本才能得到廣泛認可,確立起它的權威地位,畢竟主流文化圈植根于這個時代,時代的需求就是他們的需求,也是他們對譯作進行評判的最終依據(jù)。時代在發(fā)展,讀者的閱讀品味也在變化,但譯者對經(jīng)典的追求不會變,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問題也是擺在經(jīng)典重譯面前一個永恒的話題。王譯《培根隨筆集》的做法值得借鑒。處理好了這一問題,譯作也就具備了經(jīng)典化的必備條件。
①來自豆瓣網(wǎng)用戶評論,https://m.douban.com/book/subject/106848,2016-08-05/2018-07-25。
②來自豆瓣網(wǎng)用戶評論,https://m.douban.com/book/subject/106848,2017-03-28/2018-07-25。
③來自當當網(wǎng)買家評論,http://product.m.dangdang.com/23716097,2016-04-17/2018-07-25。
④來自當當網(wǎng)買家評論,http://product.m.dangdang.com/23918046,2014-08-11/2018-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