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程序性制裁是規(guī)范偵查行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程序性制裁更具特殊價值,它彰顯了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的獨立性與正當性,有助于遏制偵查機關的程序性違法行為,并有利于彌補實體制裁之不足。而在偵查實務中卻存在非法證據排除不徹底,違反法定程序訴訟行為制裁機制的缺失,司法資源有限和績效考核機制不科學等實踐局限性。完善程序性制裁路徑,需從違法性宣告到漸進式制裁:首先需擴大非法證據排除在偵查階段的適用率,其次是實體與程序性制裁機制的漸進式融合,再次需合理分配有限的司法資源,并建立科學的績效考核體系,從而通過程序性制裁達到規(guī)范和約束偵查行為之目的。
〔關鍵詞〕 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程序性制裁,非法證據排除,違反法定程序
〔中圖分類號〕D92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8)01-0121-07
一、提出問題
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程序性制裁是特別程序得以貫徹落實的重要保障。程序性制裁又稱為程序性法律后果 〔1 〕,是指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偵查人員、檢察人員和審判人員在偵查階段、審查起訴、審判過程中因違反法定的訴訟程序所必須承擔的程序性的法律后果?!? 〕典型的程序性制裁包括解除羈押制度、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撤銷原判制度、訴訟行為無效制度和訴訟終止制度?!? 〕163 -188在西方法學界,不僅對于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和憲法性侵權的程序救濟問題有著深入的研究,而且對于其他程序性救濟措施也做出過一定量的研究成果?!? 〕7例如,在德國、法國等大陸法系的研究成果中,關于刑事訴訟行為無效理論一直占據著極為關鍵的地位?!? 〕相較于其他國家,我國學者最為關注的程序性制裁機制為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并對其內涵、適用情形及制裁機制等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而對于其他程序性制裁機制則鮮有討論,特別是對違反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的程序性制裁研究,無論中外都是鳳毛麟角。
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作為刑事訴訟程序的重要內容之一,不僅適用一般性的程序性制裁規(guī)則,而且具有自身獨特的程序性制裁方式。為防止未成年人在特別程序中受到不公正的處遇,特別程序規(guī)定了關于涉罪未成年人的諸多程序性保護措施,如合適成年人參與、法律援助、聽取辯護律師的意見、羈押必要性審查機制等。但稍顯遺憾的是,立法及司法解釋對于保障這些程序性保護措施貫徹落實的程序性制裁機制,有些規(guī)定得過于模糊,更有甚者沒有相應的程序性制裁措施。有鑒于此,筆者在著重分析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程序性制裁的價值、功能與制裁方式的基礎上,提出程序性制裁機制的完善路徑。
二、程序性制裁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中的價值
如果說程序正當是刑事訴訟程序的靈魂,那么程序與實體的公正則共同承載靈魂的軀體,而程序性制裁即是軀體免疫系統中不可或缺的器官,程序性違法行為則是侵蝕程序正當性的毒瘤。我們知道,刑事偵查階段是未成年人最容易遭受非法取證、非法訊問、不當逮捕或超期羈押的階段,如何才能有效防止這些程序性違法行為呢?正如有學者論證,程序性制裁有自身特殊價值: 從經驗主義的視角來看, 不宣告違反法律程序的訴訟行為無效,就無法促使公檢法機關遵守刑事訴訟法所確立的程序規(guī)則;從程序中心主義視角來看,為維護程序法的貫徹落實而不惜犧牲所謂的實體公正結果,這集中體現在建構“以程序為中心的訴訟規(guī)則”;從保障當事人利益的視角來看,通過程序性制裁宣告違反法律程序的訴訟行為無效,不僅不再充當三機關的“幫兇”和“共犯”,而且為那些受害者提供了“為權利而斗爭”的機會,這顯然有助于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的實現?!? 〕毫無疑問,程序性制裁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有其獨立價值,彰顯了偵查程序的獨立性與正當性,遏制了實踐中程序性違法行為的發(fā)生,并有助于彌補實體制裁之不足,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凸顯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的獨立性與正當性,體現了偵查程序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
程序性制裁自身蘊含著對偵查權、公訴權和審判權的懲戒,從程序性制裁對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的影響來看,其所體現的是一種以程序為中心的制裁方式,遵循程序的參與性、公開性、中立性、對等性、及時性與終結性,即只要偵查程序存在違法行為,則有可能導致受該違法行為直接影響的結果宣告無效。很明顯,這種程序違法直接導致實體結論無效的制裁方式,已經賦予訴訟程序以完全獨立的價值,使得訴訟程序不再附庸于實體而存在,遵守訴訟程序也不再被認為是為實現實體法的工具或者發(fā)現案件事實真相的手段。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程序性制裁旨在為公安機關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確立行為準則,確保其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處遇未成年人,避免其濫用偵查權,對涉罪未成年人造成侵害。相反,如果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只規(guī)定辦案機關應當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應當為涉罪未成年人提供法律援助、應當聽取辯護意見等內容,而不規(guī)定其因違反上述規(guī)定所應承擔的法律性后果,這些規(guī)則注定難以得到有效落實 〔6 〕,特別程序所追求的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之目的,也必然落空。
(二)遏制偵查機關的程序性違法行為,形塑正當程序的理念
正如美國大法官威廉·道格拉斯曾言:“權利法案的大多數規(guī)定都是程序性條款,這一事實絕不是無意義的。正是程序決定了法治與恣意的人治之間的基本區(qū)別?!?〔7 〕可見,正當程序對于建設法治國家是何其重要。樹立正當程序的理念,要求遵循司法運行規(guī)律,遵循司法的中立性和司法權行使的獨立性;既強調程序正義,也強調實體公正,既注重公正與效率,又注重內部與外部的有效監(jiān)督。例如,在特別程序中均給予了未成年人更多的正當程序保障,在偵查環(huán)節(jié),要求警察訊問未成年人必須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再以公正與效率關系為例,對于訴訟的公正而言,由于這種制裁對體現公正價值的訴訟程序規(guī)則的維護是統一的,并不因違反訴訟程序的行為在某一具體案件中可能未影響正確處理刑事實體問題而可以忽視,可見,程序性制裁對實現訴訟公正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對于訴訟效率而言,如果不是將效率狹隘地理解為急速,而將效率視為訴訟達到最大限度的客觀、及時、公正地處理刑事實體問題,那么,訴訟活動按照特別程序所設定的操作流程顯然是最有效率的?!? 〕其實,在偵查階段,程序性制裁所依據的事實不僅是偵查機關存在程序性違法行為,而且還有他們侵犯涉罪未成年人的人身權利或者訴訟權利,或者是違反了偵查程序所確立的基本法律準則。一般說來,程序性制裁機制所針對的程序性違法行為盡管種類多樣、形式各異,但幾乎都是偵查機關在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所存在的程序錯誤。例如,警察的非法搜查、非法逮捕、非法羈押、非法訊問、非法監(jiān)聽、非法辨認等行為,就屬于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適用對象;偵查機關的誘惑偵查、拖延訴訟、重復追訴等濫用訴訟程序行為,就可能成為終止訴訟制度的制裁對象。當然,程序性制裁要準確把握適度性原則,要與輕微的技術違法行為相區(qū)分,該制裁機制針對的是嚴重違反程序法禁止性規(guī)定的行為,而不是嚴重的程序違法行為和輕微的技術性程序違法行為,否則將一切違反程序規(guī)則的行為均納入程序性制裁的范圍,則制裁過于寬泛,難以發(fā)揮效用??梢姡绦蛐灾撇貌粌H有利于遏制偵查機關的程序性違法行為,還有利于樹立正當程序的理念。endprint
(三)以程序性制裁彌補實體性制裁的缺陷,實現程序性與實體性制裁相互配合
偵查程序是最容易發(fā)生刑訊逼供等違法行為的階段,我們總想通過讓偵查人員承擔刑事追究、民事賠償和行政處分等在內的多種實體性制裁,來遏制刑訊逼供的發(fā)生,但由于實體性制裁本身的適用范圍非常有限,僅制裁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而且該機制普遍存在“做自己案件的法官”問題,使得絕大多數應受到處分的刑訊行為得不到任何實體性處罰?!? 〕例如,根據最高檢《關于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立案偵查案件立案標準的規(guī)定(試行)》(以下簡稱《檢察院立案偵查標準》)的規(guī)定,只有以下幾種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的行為,檢察機關才給予立案偵查:(1)手段殘忍、影響惡劣的;(2)致人自殺或者精神失常的;(3)造成冤、假、錯案的;(4)3次以上或者對3人以上進行刑訊逼供或暴力取證的;(5)授意、指使、強迫他人刑訊逼供或暴力取證的。然而,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取證并不符合其中的情形之一,使得想通過實體性制裁遏制程序性違法行為,猶如“水中花、鏡中月”。
從改進實體性制裁機制的視角出發(fā),實體性制裁本身適用范圍的有限性和“結果中心主義”的問題不可能通過制度變革予以消除,而“做自己案件的法官”的問題,理論上存在通過訴訟制度改良可予以解決,但變革何時能實現仍不可預期。相比于實體性制裁,程序性制裁適用范圍廣泛,不僅可以適用于幾乎全部刑訊逼供和非法取證的行為,而且程序性制裁比實體性制裁更容易實現。此外,二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相互配合、相互補充的關系,只有對違法者既給予實體性制裁又給予程序性制裁,才有可能從根本上抑制刑訊逼供、非法取證等違法行為的再發(fā)生。
三、程序性制裁面臨的實踐局限性
從西方國家刑事訴訟法立法、判例以及司法實踐來看,程序性制裁機制主要有:終止訴訟、撤銷原判、訴訟行為無效、非法證據排除、從輕量刑等。然而,在我國,這些程序性制裁并非完全適用于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我們知道,特別程序中確立的許多程序性保護規(guī)范,旨在保障未成年人在偵查階段的程序性權益,但與其相對應的程序性制裁機制卻存在諸多缺陷,筆者將論述適用于偵查階段的程序性制裁機制,并試圖揭示其存在的實踐局限。
(一)偵查階段非法證據排除效果欠佳
非法證據排除,被稱為“警察的手銬”,我國于2010年兩高、兩部聯合發(fā)布了《辦理排除非法證據規(guī)定》和《死刑案件審查證據規(guī)定》,在施行兩年并積累豐富經驗的基礎上,于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54條規(guī)定了中國特色的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確立了絕對抑或相對的證據排除規(guī)則。為了使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在司法實踐中得以更好地落實,隨后,兩高分別頒行的《最高法解釋》第65、66條與《最高檢規(guī)則》第95、102條等,均對非法取證方法、非法證據范圍以及排除結果進行了細化。從立法及司法解釋層面看,對于非法實物證據而言,采取相對排除,即允許進行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對于非法言辭證據,則采取絕對排除。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存在的問題主要集中于審判程序,存在排除條件邏輯混亂,排除范圍狹窄及排除不徹底等問題 〔9 〕;從實踐層面看,通過對判決書的考察發(fā)現,很少有證據被認定為非法并排除,法院往往將非法證據排除和供述的真實性問題捆綁在一起,不愿意僅僅因為取證手段違法而將其排除。〔10 〕
回歸到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70條的規(guī)定,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偵查機關訊問未成年人時應當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法定代理人有權對不當訊問提出意見,并保證其閱讀訊問筆錄。偵查機關對未成年人進行訊問,訊問目的是為獲取涉罪未成年人的供述,其本質上是一種取證行為。如此說來,如果在訊問未成年人時法定代理人未到場的情況下進行訊問,實質上屬于非法取證行為,通過該方法獲取的訊問筆錄,應當絕對排除還是相對排除,特別程序部分并未給予明確規(guī)定。從刑訴法第55條的規(guī)定可知,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涉罪未成年人的供述,應當予以排除。按照《最高檢規(guī)則》第65條第1、2、3款及《最高法解釋》第95條第1款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的界定,能否將“訊問時法定代理人未到場”解釋為與刑訊逼供行為并列,將其納入到“等非法取證行為”之行列?對此解釋,理論界與實務部門存在不同意見。實務部門認為:這種證據雖然違反了法定的取證程序,但僅屬于可補正的瑕疵證據,只有在無法解釋或是不能補正的情況下,才予以排除?!?1 〕而有學者認為從未成年人身心不成熟的特點和權利需要特殊關注出發(fā),這類證據應當排除?!?2 〕筆者贊成后者的觀點,可將“違反法定代理人到場”解釋為與刑訊逼供行為并列,將其納入到“等非法取證行為”之列,并以非法證據形式予以排除。可見,特別程序對于違反程序性規(guī)范行為,是否予以絕對或相對排除,刑訴法及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總顯得晦澀模糊,這不僅不利于未成年人權益的特殊保護,而且會導致各地執(zhí)法標準不一,損害司法公信力。
(二)缺乏違反法定程序訴訟行為的制裁措施
無效亦或終止,是兩種程序性制裁機制,以大陸法系國家的法國、葡萄牙和意大利為例,針對警察的程序性違法行為,建立了訴訟行為的無效機制,在法定無效的基礎上,引入了實質無效理論,其適用前提乃某一程序性違法行為侵害了當事人的權益,并且法官對該違法行為的損害程度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相對于其他程序性制裁,訴訟行為終止則為一種最嚴厲的程序性制裁方式,只要辦案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出現嚴重違反法定程序的訴訟行為,無論涉罪未成年人有罪或是無罪,偵查機關都必須終止訴訟,作無罪處理。例如,在美國,如果被追訴人認為偵查機關的行為嚴重侵犯了其憲法性權利,那么在判決作出之前,他有權向法院提出撤案動議(motion to dismiss)。假如法律規(guī)定從被告被捕后第一次出庭不得超過24小時,而警察在72小時后才把他帶去見法官,被告就可以以此為理由要求法庭撤銷該案?!?3 〕可見,對于違反法定程序的訴訟行為,宣告其無效或是可終止,均是規(guī)制偵查階段程序性違法行為的有效路徑。endprint
在我國的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程序中,刑訴法及司法解釋僅對人民法院違反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不得公開審判的訴訟行為,規(guī)定了完整的程序性制裁機制,它不僅明確了違反不公開審判這一規(guī)定的法律性后果,即第二審法院發(fā)現第一審法院的審理違反有關公開審判規(guī)定的,應當作出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法院重新審理,而且明確了司法救濟途徑,針對一審法院違反公開審判的訴訟行為,涉罪未成年人可以提起上訴,檢察機關可以提起抗訴。然而,我們觀察到,有些違反法定程序的訴訟行為,卻沒有任何形式的程序性制裁舉措,例如,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69條的規(guī)定,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對涉罪未成年人適用逮捕、批準逮捕和決定逮捕時,應當聽取辯護律師意見,這一程序性規(guī)范旨在保護未成年人的人身自由。但刑訴法及司法解釋并未規(guī)定三機關違反上述程序性規(guī)范,應當承擔何種程序性制裁措施及如何尋求司法救濟等,這也導致實務中“聽取辯護律師意見”成了無足輕重的程序。可見,對于違反法定程序的訴訟行為,適時地引入“無效亦或可終止”的程序性制裁舉措,不會因違反法定程序的制裁機制的缺乏,而得不到遵守和保護。
(三)不科學的績效考核與緊缺的司法資源
程序性制裁機制的良性運行,需要一系列完善的配套措施作為支撐,一般需要規(guī)則條款對制裁程序的啟動與審查的主體、程序的舉證責任與證明標準、程序的司法申訴與上訴要件、程序的抗訴條件與審核基準等方面,做出較為明確并具有可操作性的規(guī)定。然而,在司法實踐中,程序性制裁機制的配套措施卻顯得力不從心,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不科學的績效管理與考評體系。當前,公檢法三機關均有自身的績效管理和考核評估體系,績效管理與考評的結果已成為評價三機關或者其內部辦案人員工作質量高低的重要參考,并直接影響到該機關與辦案人員日后的獎懲與晉升。長期以來,我國的刑事司法機關針對刑事案件的辦案質量以及工作效率制定了一套比較完整的績效管理與考評體系?!?4 〕績效管理與考評的指標呈現在“量與率”。以公安機關績效管理與評估體系為例,在司法實踐中公安機關或多或少存在著“以辦案數量論成敗”的考評體系,以“破案率”“逮捕率”“最終起訴率”“最終判決率”等作為量化的考評機制,這些考評指標,往往會迫使偵查人員采取變通的方法進行偵查活動,這一考評機制也導致偵查機關片面追求辦案數量,不注重案件的質量。盲目追求“破案率”“逮捕率”等指標,片面強調“量”的重要性,導致司法實踐中往往出現“運動式”執(zhí)法,導致偵查機關尤其是基層辦案人員疲于應付;片面強調打擊犯罪與控制犯罪數量的重要性,損害了程序的正當性和司法的權威性,更有甚者放縱警察的違法行為。此外,由于公安機關的績效管理與評估體系對“率”的強調,片面強調偵查階段的比率,導致公檢法三機關的關系失衡,形成了為達到考核指標而片面強調“流水線”式的辦案模式,使得刑事訴訟程序的“過濾”和“救濟”功能被架空。同時,導致偵查機關變相地剝奪涉罪未成年人基本的訴訟權利以保證績效評估中的“率”。
另一方面則是有限的資源成本,要求無限的收益。目前,我國各地公安機關辦案人員的待遇并不高,尤其是中西部地區(qū),加之繁重的偵查任務,使得許多一線辦案人員因收入過低、任務過重等原因,辭職做律師或者從事其他職業(yè),導致“案多人少”現象越來越突出。尤其是一些經濟欠發(fā)達和偏遠的基層地區(qū),不僅不能給高素質、有能力的人才提供較好的待遇,而且不能配備較為齊全的偵查技術設備,使得一些辦案人員對于購買現代化的檢驗儀器成了一種奢望,在有些地方,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支筆、一張紙成了全部的偵查設備。在如此稀缺的司法資源下,辦案人員為了達到基本的績效管理與評估指標,為了達到“高破案率”“命案必破”的指標,不得不采用刑訊逼供等違法方法,以實現高破案率之指標。正如有學者所言,一項權利是否能夠得到保障,并不僅僅取決于法律是否規(guī)定、制度是否健全以及公民是否具有足夠的權利意識,也不僅僅取決于法學家是否具有“為權利而呼喚”“為權利而論證”“為權利而斗爭”的恒心與勇氣,而更取決于國家和社會是否具有支撐這種權利的充足資源?!?5 〕17
四、從違法性宣告到漸進式制裁
正如美國大法官本杰明·卡多佐所言:“一方面,我們的社會希望犯罪應被控制;另一方面,我們的社會不希望警察過于傲慢而輕視法律?!焙翢o疑問,程序性制裁對于規(guī)制偵查機關的程序性違法行為以及有效治理犯罪,均具有重要的規(guī)制效應。完善程序性制裁機制,首先需要遵循程序性制裁的基本原則,即權利保障原則、規(guī)范職權原則、完整性原則、充分性原則、適當性原則、協調性原則以及法定與裁量相結合原則等七個原則 〔16 〕。也需要遵循內部視角與外部視角相結合的改良技術,發(fā)揮程序性制裁機制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的最優(yōu)效應。
(一)擴大非法證據排除在偵查階段的適用率
擴大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在偵查階段的適用范圍,以使更多的程序性違法行為能夠被納入程序性制裁的范圍中,從而消除偵查人員刑訊逼供、非法取證等違法行為的誘因。刑訴法及司法解釋并沒有對違反法定代理人到場機制所獲得的訊問筆錄是否應當予以排除作出明確規(guī)定,這不僅導致了實務中適用上的無序,而且也降低了“非法證據排除”這一程序性制裁措施的權威性。筆者認為,違反法定代理人到場機制所獲得的訊問筆錄屬于不可補正的非法證據,應當將其視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疾煳鞣絿业姆ǘù砣说綀鰴C制,大多數國家將違反法定代理人到場機制所獲取的訊問筆錄,作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例如,在澳大利亞,根據《少年罪犯法》的規(guī)定,兒童法庭就警察如何在一宗法庭案件中利用未成年人的口供有特別的規(guī)定。假如未成年人在回答警察問題時,其家長不在場,通常未成年人的口供不會作為指控犯罪的呈堂證據。〔17 〕同樣,英國的判例認定,如果口供是在沒有合適成年人參與的情況下獲得的,那么,應當根據《警察與刑事證據法》第76 條的規(guī)定予以排除?!?8 〕可見,國際社會對于違反法定代理人到場機制所獲取的訊問筆錄,作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已是一個共識。endprint
在我國,對于違反法定代理人到場機制所獲取的訊問筆錄,也應當將其作為不可補正的非法證據予以排除,這無論在實體上,還是程序上均有其合法性與正當性。從實體維度看,考慮到未成年人特殊的心理和生理特點,他們處于青春叛逆期,可能會產生逆反心理,法定代理人到場,可以緩解未成年人緊張對立的情緒,促進辦案人員與未成年人之間的溝通,幫助未成年人正確理解偵查人員的訊問,并助其有效溝通與交流,保證其供述的真實性,防止實體不公。從程序維度看,與普通刑事偵查程序相比,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比較封閉,由于未成年人缺乏法律知識,不知道訊問的流程,有可能使未成年人遭遇不公正的待遇,法定代理人到場,可以對偵查機關的訊問行為進行有效監(jiān)督,有效預防程序不公現象的發(fā)生。
(二)實體性制裁與程序性制裁的漸進式融合
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偵查階段程序性違法行為的制裁措施,一般包括排除規(guī)則、民事賠償責任的承擔和對違法人員的內部懲戒。結合基本國情與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的特殊性,適用于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程序性制裁機制的措施有:非法證據排除、訴訟終結和訴訟行為無效等。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建構多元化的程序性制裁舉措:
首先,適當擴大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關于非法證據排除已在上文中詳細闡述,在此不重復贅述。
其次,建立宣告訴訟行為的無效機制。非法證據排除所針對的主要是偵查機關以違法方法所獲得的證據,撤銷原判只能對法院的違法審判行為進行制裁,而訴訟行為無效則貫穿于刑事訴訟的始終,是宣告?zhèn)刹闄C關訴訟行為無效的重要方式。考察大陸法系國家的訴訟行為無效制度可知,其具有明顯的權利救濟色彩,并只針對偵查機關、檢察機關或審判機關的訴訟行為。原則上,以刑訴法的明確規(guī)定為前提,但一些國家也將那些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重大程序性違法作為制裁的對象。在我國的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按照刑訴法及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應當為未成年人提供法律援助而沒有提供,審查批準逮捕或決定逮捕時,應當訊問涉罪未成年人,聽取辯護律師意見而沒有訊問或聽取意見等違法行為,其他程序性制裁機制并沒有適用的空間,建立訴訟行為無效機制則可以有效彌補其他程序性制裁措施在適用范圍上的局限?!? 〕以上兩項制度事關未成年人權益保護和最基本的程序正義,違反該制度不僅是對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重大侵犯,而且對司法公正價值造成了破壞,應當宣告該訴訟行為絕對無效,并明確賦予相應的救濟路徑。
再次,借鑒訴訟終止機制的合理內涵。訴訟終止起源于英國,與程序濫用(the abuse of process)緊密聯結在一起,普遍適用于英美法系國家,其主要適用于兩類情形:一是涉罪未成年人不可能得到公正審判;二是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審判是不公正的。例如,在英國,從1980年Rv. Sang 案到1996年Rv. Latif案中的“偵查陷阱”問題,在判例中從僅作為“量刑考量”到確立訴訟終止,如果建立在“偵查陷阱”之上的刑事指控違反了社會大眾的道德觀的話,那么,該偵查陷阱行為應當被終止。同樣,在我國的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如果偵查機關使用技術偵查行為超越了大眾所能容忍的限度,則該訴訟行為也應當被終止。不得不強調的是,訴訟終止只是“例外”的一種處置措施,只有當其他程序性制裁措施不能有效發(fā)揮作用的情形下才予以適用。
最后,實體與程序性制裁機制的漸進式融合。我國的漸進式程序,既可有效協調公檢法三機關的職業(yè)利益,使之形成遏制偵查程序違法行為的合力,也可成為積累判例和提煉經驗的平臺?!?9 〕目前,綜觀中西理論,針對實體性與程序性制裁的各自優(yōu)劣特征,妥善協調實體性與程序性制裁之間的關系,存在兩種治理路徑,即“平行式與合并式” 〔20 〕。為了揚長避短,發(fā)揮兩者的優(yōu)勢,避免兩者的短板,可采取漸進式路徑。完整意義上的漸進式路徑將程序違法行為規(guī)制分散于平行式與合并式方法,從而實現多元審查主體之間的風險分散、責任共擔和壓力緩解。具體而言,一方面,在程序性制裁無法適用的領域,通過完善實體性制裁機制發(fā)揮其警示、遏制與治理程序性違法行為的功效;另一方面,在程序性制裁機制可以適用的領域,考慮到程序性制裁機制的固有局限,建構一種旨在以實體性與程序性制裁機制相結合的推定性程序性制裁機制。以推定性程序性制裁機制中的推定性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為例,即非法取證行為發(fā)生后,經由程序性裁斷判定應歸責于執(zhí)法機關,則推定適用民事侵權賠償責任,如果執(zhí)法機關不能或不愿支付賠償費用,則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排除證據,這種推定性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最大的優(yōu)點正在于可以截取兩種機制之優(yōu)勢。這種機制既可以保留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可操作性的優(yōu)勢,又可督促偵查機關對辦案人員積極主動地踐行紀律懲戒措施,進而提高辦案人員的偵查技能和法律素養(yǎng)。〔21 〕
(三)有效保障程序性制裁的配套性措施
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階段,完善相應的配套機制,是實現程序性制裁機制最優(yōu)效應的有力保障:首先,構建科學合理化的績效管理與評估體系。探索完善偵查機關績效管理與評估體系,要取消“以辦案數量論英雄”的考核評價形式,充分尊重司法運行規(guī)律,突出偵查人員的主體地位,切實增強績效評估的科學性、合理性與客觀性,把握司法改革的最新動向,準確定位績效考核的理念、方式方法;引入科學方法,合理評估辦案人員工作量;精心研判,建立符合司法運行規(guī)律的評估體系;并運用信息化手段,增強績效考核的客觀性。例如,構建辦案人員績效電子檔案,全面、連續(xù)記載偵查人員承辦案件的數據統計、學習培訓、獎懲記錄及調研成果等綜合因素,同時實現各種數據的智能化評估與分析,將此作為辦案人員績效評估的重要方式,徹底摒棄績效管理與評估體系的行政化。
其次,明確不同類型程序性違法行為的責任區(qū)分。一項完善的法律規(guī)則應當具備假定、處理和制裁三個邏輯要素,其中,責任區(qū)分是實現威懾或激勵效果的前提,罪責自負原理要求每個人都應當就其自身所犯的過錯,在其理性能夠預期或者應當預期的范圍內承擔責任?!?2 〕因此,針對偵查機關的程序性違法行為,應通過內部追責的方式將違法責任追加至違法者身上,形成以個體責任為主、國家責任或集體責任為輔的制裁體系,對辦案人員的不同違法行為進行類型化分析,適用區(qū)別處理的原則,選擇寬嚴不一的、具體與靈活的應對態(tài)度。具體區(qū)分步驟為:第一步,將某些非法偵查行為直接推定為有害錯誤,對其不必進行無害錯誤分析,這種有害錯誤即為個人責任;第二步,在進行無害錯誤分析時,可以設置寬嚴不一的認定標準;第三步,設計有著分層性與針對性的程序性制裁措施體系,明確區(qū)分個人責任與集體責任或國家責任?!?3 〕只有將程序性制裁機制施加于違法者個人,才能發(fā)揮其威懾和特殊預防功能,才能從根本上減少程序性違法行為數量的發(fā)生。endprint
再次,對有限司法資源進行效益化配置。司法資源稀缺與社會需求之間的矛盾,要求在刑事偵查活動中對可供投入的有限的司法資源進行合理配置 〔24 〕,在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固定成本和變動成本的投入是無法避免的,最終成本取決于所耗費投入量的大小,決定其投入量大小的因素主要包括:個案偵查的周期、偵查人員的數量和專業(yè)素養(yǎng)、偵查程序的設置等。如何實現有限司法資源投入的效益化?考察國外司法資源配置的最佳狀態(tài),則是通過實行司法行政與司法業(yè)務相分離,司法機關人財物管理的標準化、系統化和透明化以及司法機關人財物管理的社會化來解決。為此,在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偵查程序中,要實現有限司法資源的最優(yōu)效應,應當通過優(yōu)化偵查程序、縮短偵查周期、提高偵查人員偵查技能等措施,實現司法資源管理的標準化、系統化、透明化和社會化,最終達到有限司法資源合理配置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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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