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方行是元末浙東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方國珍家族重要成員，參與武裝割據(jù)，對浙東政治、文學(xué)都有著一定的影響。方行字明敏，一字文敏，①號東軒，浙江臺州人。沐昂《滄海遺珠》稱：“字明敏，號東軒，其先黃巖人（今浙江臺州市）。”[1]鄭真《東軒記》載：“公名文敏，字存誠，故平章越國忠愍公次子?！盵2]貝瓊《東軒記》記：“方文敏者，作東軒于所居之偏，嘗求記于余?！盵3]方行仕于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為江浙行院判官，又任江浙行省參政，調(diào)江西，后隨方國珍歸降朱明政權(quán)。因各種原因，歷史上對其家世、生平、命運的記載，語焉不詳，閃爍其詞，甚或以訛傳訛。本文就經(jīng)眼文獻略作稽考和增補。

一、方國珍之子說訂誤

諸多文獻皆稱方行為元末浙江沿海割據(jù)武裝方國珍（亦作方谷真）之子。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云：“宋濓序曰：‘明敏仕于元，嘗參知政事于江浙行中書。'按：方國珍據(jù)慶元，侄明善據(jù)溫，授江浙行省平章，又有明鞏、明謙者，明敏或其群從也?！嘀蹩既绱?，及觀袁忠徹《古今識鑒》云：‘方明敏，國珍子也。柳莊相之曰：‘君邊庭赤氣如刀劍紋，二九日有升進。'隨從父克太倉，授分省參政，調(diào)江西。'乃知明敏為國珍之子。《洪武實錄》載谷真質(zhì)子曰關(guān)、曰元，后與其子明完、明則俱降。宋濂《神道碑》載子男五人，其二則禮與完。谷真病亟時，授官以慰之者，其三曰本、則、安，②則未知此五人者孰為明敏者也?！盵4]44

朱彝尊《明詩綜》記：“行，字明敏，黃巖人。谷真（方國珍）子。有《東軒集》?！盵5]

《明史》卷一二三載：“（國珍）數(shù)歲卒于京師。子禮，官廣洋衛(wèi)指揮僉事；關(guān)，虎賁衛(wèi)千戶所鎮(zhèn)撫；關(guān)弟行，字明敏，善詩，承旨宋濂嘗稱之?！盵6]

顧嗣立《元詩選》三集卷十“方行小傳”云：“行，字明敏，黃巖人，國珍子?！盵7]

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十七載：“方行，《東軒集》，字時敏，國珍子?！盵8]

《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元詩·姓名爵里二》：“方行，字明敏，黃巖人，谷真子?！盵9]陳衍《元詩紀事》卷二十八“方行”傳：“行，字明敏，黃巖人，谷珍子，有《東軒集》?！盵10]

李興盛《中國流人史》以“割據(jù)領(lǐng)袖之子”稱之，云：“方行，字明敏，號東軒，黃巖人。元末反元領(lǐng)袖、割據(jù)勢力頭目方國珍之子。方國珍曾經(jīng)降元，方行得任參知政事。洪武十一年（1378）國珍已死，國珍另一子明謙以事入獄，‘舉族累禍'，方行殆于此時謫戍云南?！盵11]

方行是否為方國珍子？曾有人提出質(zhì)疑。清代陳焯所編《宋元詩會》卷九十七云：“方行，字明敏，黃巖人，官參知政事于江浙行省，或以為方谷真子，未知是否?！卞X仲聯(lián)先生等編《中國文學(xué)大辭典》持較謹慎的觀點：“字明敏，黃巖（今屬浙江）人。方國珍子（一說為國珍兄國璋次子）。后隨國珍降明，國珍死，徙濠州，又謫云南，未詳其終?！毕醇由羁迹皇谴嬉芍?。

宋濂為方國珍所撰《故資善大夫廣西等處行中書省左丞方公神道碑銘》記方國珍“子男五人，其二即禮與完，其三曰本、曰則、曰安”。[12]并未見有方行之名。顯然，方行非方國珍之子。前所舉諸史料，乃是沿襲舊聞，以訛傳訛。

查檢清人黃瑞所編《臺州金石錄》，其中卷十三載有方國珍仲兄方國璋《神道碑》文。黃瑞記其碑：“額篆書‘元贈銀青榮祿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上柱國，追封越國公，謚榮愍方公神道碑'三十六字，在臨?？h海鄉(xiāng)涌泉寺東半里。張翥撰，危素書?！逼湔挠洠骸埃ǚ絿埃┳尤耍洪L明鞏，今資善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次明敏，今奉政大夫、江浙等處行樞密院判官，知學(xué)，有勇力，善騎射；次明偉，今奉議大夫、浙東道宣慰副使，僉都元帥?！绷怼渡竦辣酚浄絿八离y經(jīng)過時說：“時苗軍據(jù)婺州，其將王保等殺渠帥出奔，過仙居，所至縱剽……公（指方國璋）重遣人往戒之。是夜，二月二十一日也，迨四鼓，保軍國公營數(shù)匝，矢石雨注，公不意其變，帥麾下起力斗，手殺十?dāng)?shù)人，而矛中折，遂遇害。同死者若干人。公子明鞏、明敏聞難起兵來，未至，而保等間道出新昌，竟遁免?！备鶕?jù)碑文記載，此碑乃是方國璋戰(zhàn)死后，其幕僚蕭德吉撰寫行狀，請碑表于朝廷。此碑文可謂是研究方國璋生平家世最可靠、最詳實的第一手資料。由于張翥《蛻庵集》不收此文，而《臺州金石錄》乃民國五年吳興劉氏嘉業(yè)堂刻本，流傳不廣，不太為人注意，故學(xué)者稱引不多。有了這一碑文，方行是方國璋次子而非方國珍之子可為定論，毋庸置疑了。

另外，與方行交情甚厚的同時代詩人鄭真曾為方行撰《東軒記》，文曰：“公名文敏，字存誠，故平章越國忠愍公次子，嘗受經(jīng)于陳叔夏先生，博覽善記，而尤精于詩云?！贝艘卜Q方行為越國公次子，不過越國公謚號“忠愍”乃“榮愍”之訛。方國璋死后被封為越國公，由此也可知方行乃方國璋之次子，此與《方國璋神道碑銘》所記完全吻合。

二、方行入明后之命運遭際

關(guān)于方行的命運結(jié)束，或說元末戰(zhàn)敗自殺身亡，或說因謀逆被族誅，或說不知所終。顧嗣立《元詩選》三集卷十“方參政行”：“行，字明敏，黃巖人，國珍子。至正間授江浙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調(diào)江西，未詳所終?！?/p>

《列朝詩集》稱：“方行以元義兵萬戶守昱關(guān)，與天兵再戰(zhàn)不利，退守札溪，題怪石落花一聯(lián)于石壁，遂自刎。永嘉孔從善為足成之。”[13]顧嗣立《元詩選》三集卷十“孔從善”小傳云：“從善，字□□，永嘉人。方行以元義兵萬戶守昱關(guān)，與明兵再戰(zhàn)不利，退守札溪，題怪石落花一聯(lián)于石壁，遂自剄。從善為足成之?！辈浛讖纳啤独m(xù)龍爪石壁題句》。晚清陳衍《元詩紀事》蹈襲此說。

檢之《元詩選》，三集卷九同時有吳訥小傳，云：“訥字克敏，休寧人，少學(xué)兵法習(xí)騎射，從父總管禮于靖江，收復(fù)五溪蠻峒。至正末，蘄、黃盜破徽州，待制鄭玉師山、前進士楊維楨鐵崖薦其才于浙省，授建德路判官兼義兵萬戶，與元帥李克魯會軍昱嶺關(guān)，同復(fù)徽州。丁酉歲，明兵臨郡，隨元帥阿魯輝退屯浙西札溪源，巡邏至界首白際嶺，戰(zhàn)敗不屈引刀自刎死，年二十七，有《吳萬戶詩集》五卷?？嗣粼姾肋~，為鐵崖所稱賞?！绷砝钯t《明一統(tǒng)志》卷十六載：“吳訥，休寧人，父禮，元靜江府經(jīng)歷，常從收五溪蠻洞。訥學(xué)兵法，習(xí)騎射，授建德路判官兼義兵萬戶，守徽州，隨元帥阿魯輝退屯浙西扎溪，戰(zhàn)敗不屈引刀自刎。嘗于龍爪石題一聯(lián)云‘怪石有痕龍已去，落花無主鳥空啼。'”凌迪知《萬姓統(tǒng)譜》卷十載：“吳訥，休寧人，父禮，元靜江府經(jīng)歷，嘗從收五溪蠻洞。訥學(xué)兵法習(xí)騎射，授建德路判官兼義兵萬戶，守徽州，隨元帥鄂爾和退屯浙西札溪，戰(zhàn)敗不屈引刃自刎，嘗于龍爪石題一聯(lián)云‘怪石有龍已去，落花無主鳥來啼。'”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五十八錄吳訥《續(xù)龍爪石壁題句》，詩下注：“克敏以元義兵萬戶守昱關(guān)，與天兵再戰(zhàn)，不利，退守扎溪，題怪石落花一聯(lián)于石壁，遂自剄，永嘉孔從善為足成之?！睅讋t史料足以證明守札溪、題詩龍爪石壁自刎而死的乃是吳訥，而絕非方行。博學(xué)強記如錢謙益，也一時疏忽，犯了張冠李戴之錯，把原本吳訥之事硬加在方行頭上。對此，已有學(xué)人持有懷疑，可惜未加深究，清陶元藻《全浙詩話》卷二十五“方行”條云：“按：明敏乃國珍之子，既自刎札溪，而潛溪《序》內(nèi)猶云于國初居然勝流，已覺齟齬不合，考袁珙《古今識鑒》知明敏以從父克太倉時授分省參政，洪武戊午國珍已沒，明謙受剝膚之刑，舉族罹禍，于自刎事更不相符。”后人未加細考，沿襲舊說，遂誤傳至今。

其實，叔父方國珍內(nèi)附后，很快于洪武七年（1374）歿于南京，方行也隨即遵例被先后流放于臨濠和云南。

《明史》卷一百二十三《方國珍傳》：“（國珍）數(shù)歲卒于京師?！ǚ剑╆P(guān)弟行，字明敏，善詩，承旨宋濓嘗稱之?！喙賹購膰浣嫡撸葬愠?。”谷應(yīng)泰《明史紀事本末》卷五“方國珍降”云：“（太祖）乃悉召其臣，以丘楠為韶州同知，又知草表出鼎（指詹鼎）手，命官之，其余盡徙濠州?！薄睹魈鎸嶄洝肪矶擞浿煸肮ハ聭c元后“徙方氏官屬劉庸等二百余人居濠州”。

《列朝詩集小傳·甲前集》按語云：“復(fù)見心《蒲庵集·夜宿東軒柬方明敏大參》詩云：‘重來濠上得盤桓，剪燭東軒坐夜闌。'國初，元臣例安置濠，見心奉詔住鳳陽，與明敏數(shù)倡酬知，明敏亦徙濠也?！盵4]44

方行于何時遷謫鳳陽？史未見載。貝瓊《清江文集》卷二十四《東軒記》、鄭真《滎陽外史集》卷九《東軒記》對方行家世、謫流鳳陽有明確記載。貝瓊為方行所作《東軒記》云：

方文敏者，作東軒于所居之偏，亦未始求侈于人，客至輒席其中，行酒賦詩連晝累夜，至忘羈旅憂間，嘗求記于余。余觀一時鴻生碩士之所，述發(fā)其義者殆無余蘊矣。然方氏，越大姓也，在元季時有捍海功，優(yōu)以名爵，一門金紫氣焰赫然。文敏在群從兄弟中謙沖自厲，莫不賢之。國朝革命，徙諸豪于濠上，遂由海濱來受一廛之地。即其所名，盍求趣之所在乎？……今文敏去富貴而安貧賤，樂焉而游，疲焉而休，外無所求，內(nèi)無所尤，可謂獲全吾天于干戈格斗之余，且將希靖節(jié)于千載，視冒進不已之徒，違已從人，汲汲營營以至于敗而后止者，相去何如也。余故推而為之說如此，異時尚當(dāng)徑造東軒，迎海月之宵升，覽云霞之朝鮮，酒酣興發(fā)，援筆為賦云。

貝瓊于洪武八年（1375）任中都國子監(jiān)，教勛臣子弟。其《清江詩集》卷四有《洪武八年三月奉旨分教中都生，自龍江至臨淮，凡十日，為賦長謠一首以紀山川風(fēng)景云》，卷八有《丙辰元日時在鳳陽，趙穆仲（應(yīng)為趙仲穆）、方文敏、王繼遠枉騎相過》。丙辰，即洪武九年（1376），此時方行已在鳳陽居住。貝瓊洪武十一年（1378）致仕。方行《東歸謠送貝仲琚回吳中》詩乃是送別返歸吳中的貝瓊而作，由此可知，方行洪武十一年乃在鳳陽。鄭真《東軒記》云：

鳳陽，古禹會之地，今天子以王業(yè)所基，定為中都，先朝將相大臣多奉皇居。前參知政事方公卜宅舊城，于其地東偏斸土樹楹，植以修竹，藉以蘆而茅覆之，穴墻壁以成戶牖，甃瓴甓以通徑隧，幽花芳草雜然前列，內(nèi)設(shè)幾席，庋書史圖畫，披玩諷誦，朝斯夕斯于以舒憤懣，而挹幽爽者焉。一日公率眾客落成，從容言曰……真起而釋之曰：‘此自其跡而言之耳，由公之心蓋無適而不可者，奚以方所位置為哉？夫身有定在理，無定在理存諸心，心者身之主也。今夫以一身之微，居一室之內(nèi)，視之若塊然矣，然而心與理融，意與神會，四方上下皆吾一舉目一舉足之間，是非取舍，惟義之從，不以貧賤富貴而移也、死生禍福而變也。公在至正間嘗預(yù)典大藩，參大政，固嘗以天下安危民生休戚置諸念慮矣，事去物改，委質(zhì)來歸，甘與齊民為伍，向之功名勢位曾不以掛諸口。故其居是軒也，心澄慮清游觀物表，蓋將等古今于須臾，齊得喪于一致，僅僅焉寄足一區(qū)，追逐形跡而指其東西云乎哉。

考之鄭真《滎陽外史集》，知其于洪武五年（1372）成鄉(xiāng)貢進士，次年赴京候選，授臨淮縣儒學(xué)教諭，在臨淮任職十余年，洪武十七年（1384）自臨淮入覲，改授江西廣信府儒學(xué)教授。上述為方行所撰《東軒記》正是其臨淮任職期間所為。由此推知方行洪武六年（1373）已遷謫鳳陽。

同被貶謫的名僧來復(fù)見心有《病居臨淮月余，還山后寄謝東軒參政，兼簡趙寒碧、盛原禮、姚文學(xué)、吳訓(xùn)導(dǎo)諸公》：“憶昨濠梁居，老病多遘屯。”來復(fù)于洪武十六年（1383）欽發(fā)鳳陽府槎芽山圓通院修寺住。其《蒲庵集》卷一《槎峰病起感興四首并序》云：“余居槎峰之明年，為洪武甲子云云?！盵14]洪武甲子為十七年（1384）。由此推知，洪武十六年之后來復(fù)與方行在鳳陽有交往唱和。

同被貶謫的名僧季潭宗泐自洪武十六年至鳳陽，迄十九年回南京，在鳳陽呆了三年。徐一夔《送銓上人謁槎山泐禪師序》云：“居槎山三年，慈風(fēng)所被，民俗遂隨以化?！盵15]宗泐《近聞方東軒新造軒成，復(fù)用前韻賦詩以寄》有“移家淮甸久，玉樹已成林”語。據(jù)此可知方行洪武十六年至十九年間還在鳳陽。

唐之淳《唐愚士詩》卷三有《四月六日宿方東軒，觀方集有作》。同卷《題趙文敏公書韋蘇州詩后》，題款：“洪武二十一年歲次戊辰（1388）二月上丁日，會稽唐之淳書于鳳陽行第之梧月軒?！本硭摹队瓮可接洝罚脑唬骸昂槲涠荒辏?388）六月既望，會稽唐之淳從曹國李公治兵于鳳陽?！笨贾分荆槲涠甏赫滦廖?，明太祖命傅友德、藍玉、李景隆等帥兵下朔方，唐之淳時客諸景隆幕府，皆隨之，后歷燕薊秦周。既然洪武二十一年唐之淳在鳳陽與方行有交往，據(jù)此可知，至少此年前，方行仍在鳳陽居住，再謫戍云南只能是二十一年或以后的事了。

許多文獻對于方行流放云南之事只字不提，蓋畏于明初忌諱，故意隱諱其辭，以致于后世史傳不見對方行流放云南的記載。遂至今日鮮有人知曉方行有一段謫滇歷史。專輯明初謫滇詩人作品的云南詩歌總集《滄海遺珠》有其小傳并收其詩歌32首?！读谐娂鳌ぜ浊凹钒凑Z云：“沐景颙《滄海遺珠》多載國初戍滇之詩，而明敏與焉。知徙濠后又謫滇也。袁（袁忠徹）記又云：‘洪武戊午國珍已沒，明謙受剝膚之刑，舉族累禍'。則明敏或于此時得以從輕典戍滇也?！盵4]44袁嘉谷《滇繹》卷三“滄海遺珠”條云，從方國珍降者皆徙滁州，不知方行何以入滇？又揣測說：“集云其先黃巖人，蓋有諱意也”。[16]

方行因是朱元璋敵對勢力方國珍家族中人，明初按例坐法貶謫云南合情合理。從同時代人對其記載，抑或體味其自作詩，皆可看出方行對自己的命運已是坦然受之了。方行被安置云南后，受到當(dāng)時云南當(dāng)政者、黔寧王沐英家族的關(guān)照。沐英季子沐昂樂于與謫滇文士結(jié)交，賓主酬唱贈答不斷。對沐氏兄弟所施恩情，方行感恩戴德，有《謝山中惠炭》詩。由沐氏惠炭可大體推知，方行被安置于云南府。其《送殷文學(xué)之關(guān)中》詩句“泰華云開仙掌出，昆明水冷劫灰空”中“昆明水”即是滇池。

三、方行交游考

方行為當(dāng)時頗有名氣的文人，交游頗眾，結(jié)交不少文人雅士，其中不少當(dāng)時頗富盛名，下面略加考之。

丁鶴年：方行《懷丁鶴年高士》云：“離別月幾圓，流光歘如許。佳期悵芳歲，緬懷在知己。爰我山中癯，曠焉隔秋水。結(jié)佩貽遠情，含睇不能語。松花再開時，愿言寄千里。”表達對丁鶴年的深切懷念、對再會的期盼。丁鶴年是元末明初杰出的回族詩人。至正十二年避兵亂，徙鎮(zhèn)江，有徙四明；明初，還武昌。

宋濂：宋濂為方行《東軒集》作序，文中對方行詩歌不吝褒揚。宋濂乃開國文臣之首，以其名望、文才，對方行推崇贊許如此，可見方行詩才非浪得虛名。

臨濠諸友：貝瓊為方行難得的好友，其有《六月二日至臨淮夜宿方文敏東軒》《次韻方文敏秋興五首》《丙辰元日時在鳳陽，趙穆仲、方文敏、王繼遠枉騎相過》《病中寄方文敏》《方文敏惠二白瓶及新茶土鐵》，貝瓊還為方行撰《東軒記》。方行有《東歸謠送貝仲琚回吳中》云：“殳山仙翁發(fā)如雪，胸蟠太和吐日月。手中煉石輕女媧，五色曾將補天裂。他年相憶五情熱，應(yīng)知淚濕雙龍綃?！逼鋵ω惌偼浦厝绱?，亦足見兩人相契之深。

鄭真亦為方行好友，其有《用方文敏新春試筆韻》、《雪詩》“往年予客濠梁，中都國學(xué)助教嘉禾貝公廷臣詠雪五言二十韻，先后屬和者應(yīng)奉姑蘇金先生德俊，前參政天臺方文敏，詞格律調(diào)俱稱，予時為之?dāng)R筆。后此數(shù)年予來廣信，鄉(xiāng)友胡仲厚作雪景見寄，佩服雅意，裝潢成軸，追次貝公韻，筆諸其上，以志不忘。時大雨雪，萬山皜素如在畫中。洪武二十一年龍集戊辰冬十二月十五日也”。其另為方行作《東軒記》。

釋來復(fù)、釋宗泐、徐賁都是方行徙居臨濠期間結(jié)交的好友。方行有《和蒲庵禪師查峰夜坐二首》。來復(fù)詩文集名《蒲庵集》，查峰，即槎峰，指鳳陽府槎枒山。趙宏恩《江南通志》卷十七載：“槎枒山在定遠縣西七十里，山形槎枒，古有槎枒寺。明洪武間改建圓通禪寺?！眮韽?fù)有《雨后虛堂夜坐，次方東軒參政韻》：“紫芝巖下寺，淡泊偶同居。身老計從拙，心親跡任疏”“時得論清賞，篝燈夜榻虛?！薄兑顾迻|軒簡方明敏大參》：“重來濠上得盤桓，剪燭東軒坐夜闌?！薄洞畏矫髅魠⒄|軒夜坐見懷韻》：“傳來玄史遺編在，和到胡笳幾拍成?！薄恫【优R淮月余，還山后寄謝東軒參政，兼簡趙寒碧、盛原禮、姚文學(xué)、吳訓(xùn)導(dǎo)諸公》：“憶昨濠梁居，老病多遘屯。問交得高朋，雅有古道存。念我數(shù)相過，慰藉顏色溫。五日兩解榻，一朝三謁門。焚香設(shè)華饌，蔬果羅盤食。歡情每屢洽，心親義彌敦。浩懷坐終夕，皓月來東軒?！弊阢钣小逗蜄|軒見寄長相思一首》《次韻東軒見訪》《寄東軒》《近聞方東軒新造軒成，復(fù)用前韻賦詩以寄》。

徐賁：徐賁有《東軒芍藥盛開，兩日雨阻未得觀，及往零落，因惋惜賦之》。徐賁乃“吳中四杰”之一，也是以高啟為首的“北郭十友”之一。元末張士誠據(jù)吳，辟為記室。隱吳興蜀山。朱元璋平吳后，謫臨濠。

唐之淳：唐之淳《唐愚士詩》卷三有《四月六日宿方東軒，觀方集有作》。唐之淳，紹興山陰人，應(yīng)奉唐肅之子。唐肅謫死臨濠，之淳辛勤跋履，奉喪歸葬，追求父平生題詠，荒郵敗壁高崖斷石之間，纂錄收拾如獲金璧。洪武二十年春正月辛未，明太祖命傅友德、藍玉、李景隆等帥兵下朔方，唐之淳時館于李景隆家，隨之從軍。洪武二十一年，從曹國李公治兵于鳳陽。建文二年召拜侍讀，卒于官。

殷奎也與方行交誼篤厚。方行《送殷文學(xué)之關(guān)中》“博士才名成老翁，又隨聲教向關(guān)中。百年禮樂今重見，萬國車書會同?！币罂?，字孝章，一字孝伯，昆山人。少有才名，楊維楨一見奇之，即從維楨游。應(yīng)江浙鄉(xiāng)舉，不利。屢聘不起，有司延訓(xùn)導(dǎo)州學(xué)。明洪武四年舉昆山教諭，又調(diào)咸陽教諭，卒于任所。門人私謚文懿。著有《強齋集》。

由《滄海遺珠》卷一所錄方行《寄蘇太史》《題邊文進仙山樓觀圖》《題吳彥嘉所藏張秋蟾龍圖》《觀吳孟周司訓(xùn)真草書譜》《和馬貫五松小龍女答蘆軒》《送賈彥德訓(xùn)導(dǎo)霍丘》《謝山中惠炭》《陳虛中外史煮石窩》等詩題看，方行與蘇伯衡、邊文進、吳彥嘉、吳孟周、馬貫、賈彥德、沐昂、陳虛中等也有交往酬答。

方行經(jīng)歷如此懸殊的人生境遇，未被處死已算萬幸，故終看透人生世態(tài)，淡泊名利，喜與僧徒、道士相往還，從中尋找寄托，《和蒲庵禪師查峰夜坐二首》即是。另有贈答、送別僧侶詩《留別選禪師》、《送僧游浙西》、《贈相虛中上人》等。

方行在文學(xué)上有相當(dāng)高的造詣。自方國珍據(jù)浙東南、開府慶元，一時名流如劉仁本、趙俶、謝理、薩都剌等咸附之，方行俱從之游。方行還與謫地臨濠地區(qū)的文人之間不乏交游酬唱之作。

四、方行的詩心與詩藝

方行是元末明初頗有名氣的詩人，著有《東軒集》，惜今已不存。其詩歌散見于沐昂《滄海遺珠》、錢謙益《列朝詩集》、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朱彝尊《明詩綜》、顧嗣立《元詩選》、陳焯《宋元詩會》、陳衍《元詩紀事》等詩歌選本和詩話中。

方行性情恬淡閑遠，超然物外，此乃受坎坷命運、深重災(zāi)難摧折之后所特有的看破塵世、與世浮沉。貝瓊《東軒記》云：“文敏在群從兄弟中謙沖自厲，莫不賢之”“文敏去富貴而安貧賤，樂焉而游，疲焉而休，外無所求，內(nèi)無所尤，可謂獲全吾天于干戈格斗之余，且將希靖節(jié)于千載。”逍遙自得，隨遇而安，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無欲無求，這可能是故作曠達，然不豁達淡然又能如何？鄭真《東軒記》稱其“甘與齊民為伍，向之功名勢位曾不以掛諸口。故其居是軒也，心澄慮清游觀物表，蓋將等古今于須臾，齊得喪于一致”。方行致力于詩文創(chuàng)作，一則樂而好之，一則借此尋找慰藉。

明代開國文臣之首宋濂稱賞方行“襟韻瀟灑而氣岸偉如，發(fā)于聲詩，往往出人意表”,“于書無所不讀，最善談名理。與人交煦煦有恩意，君子賢之，其所長者不特能詩而已也”。宋濂為方行《東軒集》作序，評其詩曰：“古詩俊逸超群，如王子晉鶴背吹笙，隨風(fēng)抑揚，聲在云外；律詩清麗婉切，譬猶長安少年飲酒百華場中，鶯歌蝶拍，春風(fēng)煦然撲人，終日傳杯而醉色不起。詩人之趣至是亦可謂之不凡矣。”鄭真《東軒記》稱其“博覽善記，而尤精于詩云”。沈季友《檇李詩系》卷七《貝助教先生瓊》載：“（瓊）少穎異，師同邑黃次山及會稽楊廉夫，而學(xué)益進。洪武初征修《元史》，同官李敏卿輩服其史才，文重京師。其在史館時與金華宋景濓友善，凡有撰著互相推讓，亦一時兩雄也。黃巖方行贈詩有云：‘殳山仙翁發(fā)如雪，胸蟠太和吐日月。手中煉石輕女媧，五色曾將補天裂。'其推重如此。”貝瓊乃明初名流，述其事猶借方行張之，則方行之有時望可知也?？梢姺叫杏诿鞒蹙尤粍倭鳌?/p>

好友唐之淳《四月六日宿方東軒，觀方集有作》云：“幸茲燈燭光，獲睹鏗鍧句。雄若河注海，纖若繭抽緒。靜若禪士定，專若獰婦妒。朱弦閟郊壇，畫·森武庫。高將蹤漢蘇，近或企唐杜。”鄭真《寄鳳陽府斯文諸君子》之《方參政文敏》稱其：“健筆雄詞李杜間，相逢千里即開顏。舊夸富貴雄無敵，老覺光陰祇等閑。蕓草香凝瑤帙潤，土花暗蝕劍痕班?！?/p>

陳衍《元詩紀事》卷二十八載：“《詩談》：天臺雁蕩雄據(jù)東南，小杜之稱豈容多讓。寧海方希直（方孝孺）文章大家，詩亦豪壯，非所長也。若黃巖方行、寧海許繼，皆鐵中錚錚者。詩句‘才窮江海無靈藥，歸到驪山有劫灰（《登秦住山》）。'《藝苑卮言》：‘參之貞元、長慶，亦無愧色。'”味其詩作《和蒲庵禪師查峰夜坐》“朝看飛鳥出，暮逐浮云還。微雨南澗來，涼飚滿空山”,《過太湖》“水落玉龍蟄，天寒雁鶩呼”,《留別選禪師》“分經(jīng)蓮漏下，幽徑石苔封。敲門思看竹，解榻愛聽松”,可謂清淡灑逸，意趣動人。

專收明初流寓遷謫云南才士的《滄海遺珠》卷一錄方行詩33首，在整個二十一位入選作家中，方行詩歌數(shù)量為第一，足見編者對其詩的偏愛、對其藝術(shù)成就的認同?！稖婧＿z珠》所錄詩作中，長篇短章皆有，五言絕句1首，七言絕句7首，五言律詩8首，七言律詩9首，五言古體2首，七言古體6首。其絕句情思婉轉(zhuǎn)，韻致悠長。如《山窗獨坐》：“日落大江黑，月上萬山靜。獨客坐寒窗，孤云起前嶺。”有王右丞之風(fēng)。《江南詞》：“暖氣晴嬌杜若洲，沙頭狂客系蘭舟。采蘋多少江南女，搖蕩春光不自由?！鼻榫熬慵?，宛然如畫，且情致動人，頗有風(fēng)韻?！稇讯→Q年高士》：“離別月幾圓，流光焱如許。佳期悵芳歲，緬懷在知己。結(jié)佩貽遠情，含睇不能語。松花再開時，愿言寄千里?！迸c《寄蘇太史》：“城隅分手地，江上斷腸時。感此一日舊，坐令千里思。澤國多鴻雁，南來好寄詩?！鼻檎嬉馇?、低沉凄婉，自然流暢，堪稱佳構(gòu)。

《登子胥廟因觀錢塘江潮》：“子胥不作忠臣死，勾踐終非霸主材。鴟夷鐵箭俱安在，目斷洪波萬里回?！薄端蜕握阄鳌罚骸氨瓘膿P子江中渡，詩到生公石上題。說法蓮臺花雨墜，安禪芝室夜星低?！薄蹲x列女傳賦巴陵韓氏女》：“節(jié)高蔡琰胡笳曲，義重班姬述祖詞?！薄吨x山中惠炭》“吐出葛洪驚滿口，吞來豫讓豈充腸?！钡涔蕥故欤瑢φ坦ふ?，生動形象。古體筆墨酣暢淋漓，如《東歸謠送貝仲琚回吳中》：“天目青逾藍，上有危峰橫空插漢高。巉巖滄海深莫測，下有六鰲迭負蓬壺方丈于其側(cè)。山峻極兮水波瀾，千盤萬折行路難。愁看混沌開鑿處，尚有斧跡留人間。殳山仙翁發(fā)如雪，胸蟠太和吐日月。手中煉石輕女媧，五色曾將補天裂?！比娨粴夂浅?，如行云流水，如深井泉涌汩汩而出。

誠如錢謙益所說“明敏于國初居然勝流，未可以楊山遺種而誚之也。慶元之父子、淮張之兄弟，右文好士皆有可書，志勝國群雄者無抑沒焉！”[4]44

方行是流寓詩人中名氣頗大的一個，其生平創(chuàng)作無論是對元末浙東文學(xué)研究，還是對明初鳳陽和云南移民文學(xué)研究，都有較大裨益。

注釋：

①萬斯同：《明史》卷一三六、《千頃堂書目》卷十七作“字時敏”，殆“時”“明”形似之誤。

②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甲前集》“方行小傳”。其中“其三曰本、則、安”，原句讀誤為“其三曰本則、安則”。此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