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茹
摘 要:《戀情的終結》是格林著名的宗教四部曲之一,解讀這部小說,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作家對人類精神生存的關懷。從一段戀情的終結寫起,展示了男女主人公的自我由缺失走向實現(xiàn),由不完整走向完整的過程。健康的愛情以認識人的本質為基礎,是填補兩個互相隔絕的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抵抗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對個體生命異化的最為有效的方式。它指向的是愛、寬容和自我的成長。只有在自我的實現(xiàn)中,愛情才能健康發(fā)展。借助于一段悲劇性的戀情,格林展示了自我走向救贖的途徑。同時,作者在這部小說中探討了愛自己、愛他人、愛信仰這三種感情,充分揭示了人性與宗教的沖突。
關鍵詞:格雷厄姆·格林;《戀情的終結》;自我;人性;宗教
中圖分類號:F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101(2017)05-0064-06
Abstract: As one of his famous four religious novels, Graham Greene demonstrates his concern for human nature in “The End of the Affair”. By means of discussing loving oneself, loving others and loving ones belief, the conflict between humanity and religion is revealed. A healthy love relationship is based on understanding the nature of human beings. As the most effective way to bridge the gap between two people, it is a reasonable way to prevent materialism and consumerism from imposing influences on people. This relationship includes love, tolerance, and self-fulfillment. Graham Greenes “The End of the Affair” begins with the end of a love affair. In this love relationship, both of the male and the female characters experience being lost, confused and incomplete. They struggle, doubt, envy and finally fulfill themselves. Through the tragic love story, Greene shows us a way of self-salvation. Only through self-fulfillment, can love blossom healthily.
Key words:Graham Greene; The End of the Affair; self-salvation; humanity; religion
《戀情的終結》(The End of the Affair, 1951)是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最具自傳性、藝術上最為成功的作品。該作品宗教意味濃厚,被普遍認為是作者對信仰的詮釋與找尋。這段被格林的傳記作家諾曼·謝里稱作“本世紀最偉大的文學戀情”的故事究竟探討的是人與天主孰輕孰重,還是另有其他,值得深思。在法西斯閃電戰(zhàn)摧殘著的倫敦,一個跛腳的二流作家與一個公務員的妻子之間所發(fā)生的愛情悲劇不僅僅是暢銷電影中展現(xiàn)的纏綿與離恨,更具有深刻的人性力量。薩拉最終走向天主和死亡不僅釋放了其壓抑已久的自我,更救贖了他人殘缺的自我。她的死不是本德里克斯所謂的天主的勝利,也不是單純的皈依天主教,而是以一種耶穌救世的姿態(tài)實現(xiàn)了對受戰(zhàn)爭脅迫的人性的救贖。
《戀情的終結》通過男女主人公經歷了自我缺失、自我找尋和自我救贖這三部曲,探討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上帝是否存在。這是格林對于宗教本質的一種思考。通過對男女主人公的命運的描述,格林揭示了人性和宗教的沖突。在人物與自身的種種邪惡不斷的斗爭過程中,信仰給了主人公力量,同時也使他們承受著分裂的痛苦。非常有意思的是,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是一個關于三角戀的故事。但是這段愛情中的“第三者”不是普通人,是女主角信奉的上帝。小說的主題是愛的救贖,女主人公背負著痛苦用死亡完成了對愛和信仰的救贖。男主人公通過薩拉的死找回了自我,學會了愛他人愛信仰。
一、自我的缺失
自我是一種心理學概念,“指的是人們思考他們自己的特定方式”[1]。威廉·詹姆斯(1890)首先對心理學意義上的自我進行了界定,他建議使用“主我(I)”和“賓我(ME)”來區(qū)分自我的二元性特征。根據他的建議,主我指代自我中積極地知覺、思考的部分,賓我指代自我中被注意、思考或知覺的客體。在心理學上,自我理應是重要的研究領域,因為人們對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在他們的生活中是如此的重要。但是事實卻并非如此。自從心理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以來,直到20世紀下半葉,自我才成為科學研究和心理學研究的正式研究對象。正如著名心理學家奧爾波特所言,“現(xiàn)代心理學史中一件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對自我的研究變得次要甚至不重要”[2]451。
《戀情的終結》出版于1951年,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也正好是自我開始受到學界重視的時候。小說以本德里克斯·莫里斯為第一人稱視角,敘述了他在與薩拉的婚外戀情結束后始終對當年薩拉離開難以釋懷,走上報復之路,并最終認識到真實的自我的歷程。這個過程本質上來講是一個尋找自我的過程。始于自我的缺失,走向的是自我的救贖與完善。在戰(zhàn)爭陰霾下,《戀情的終結》中所有人物的自我都是殘缺不全的。本德里克斯,小說的敘述者,一位因腿腳不便未能參軍而蝸居倫敦城的二流作家。沒有父母、親戚、朋友,沒有戀人,更沒有孩子和家庭。這個處于失根狀態(tài)的人可以說是現(xiàn)代精神荒原上最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色。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是脫離社會的,蹩腳的。深陷創(chuàng)作危機的他選擇開始實地考察,對象便是公務員亨利,就此開始了他與亨利妻子薩拉的戀情。他對薩拉的愛情源于自我的缺失,注定是畸形的,早晚有一天會終結的。endprint
格林的作品具有濃厚的宗教氣息,充斥著最多的情感就是人性的罪惡和信仰的回歸。愛與恨、善與惡、靈與肉的掙扎交織是他關心的問題。在《戀情的終結》中,因為對本德里克斯的愛,薩拉掙扎在人間的愛和神圣的愛之間,最終皈依天主,找到了她的信仰和永久的安寧。分手正是因為愛著本德里克斯,對于她來說,最終愛與信仰并不矛盾。而對于本德里克斯來說,薩拉是因為信守天主才和他分手的,分手是因為她不再愛他只愛天主,愛與信仰是不可共存的,他甚至責怪是上帝奪走了薩拉對他的愛。這兩位主人公對于戀情的終結看法各異,體現(xiàn)了人性與宗教的沖突。
本德里克斯對薩拉的愛首先是自私的,是為了防止內心的焦慮。正如他自己承認的那樣,“我拒絕相信愛情可以用我自己所用的方式以外的任何其他方式加以表現(xiàn):我用自己嫉妒的程度來測算愛情的深淺。根據這個標準,當然她就根本不可能愛我了”[3]54 。他按照自己的標準對所愛之人指手畫腳。而且理直氣壯地認為,這種指責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愛人之間就是要絕對的占有。其次,本德里克斯還缺乏自信?!斑@個女人似乎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給了我,但我依然不放心:在愛的行動中,我可以傲慢自大,但一人獨處時,我只要照照鏡子,就會在自己面帶皺紋、一瘸一拐的形象中看到懷疑——為什么是我呢?”[3]47
他的自私與缺乏自信其實都源自于他內心的不安與焦慮。按照荷妮的理論,受著焦慮的驅使,由性愛所獲得的滿足并沒有帶來持久的愉悅,而是積累的緊張,反而使焦慮感更加強烈。她這樣寫道,“對關愛的渴望在神經癥中是常見的現(xiàn)象,而且受過訓練的觀察者很容易認識它,所以它被認為是現(xiàn)存焦慮及其大致強度的最可靠的標志之一。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對一個世界感到相當無助,認為這個世界充滿了威脅和敵視,那么,對關愛的尋求將會是獲得任何益處、幫助或稱譽的最合理的事情,也是最直接的方法”[4]71。
而這種焦慮所造成的不安全感歪曲了事物的意義,毒害了二人彼此間的信任,反映出其自我的缺失。由于缺乏真正的自我,他似乎總是樂意虛構出假想的敵人,然后拼盡全力去憤恨,去傷害,這只能加速戀情的死亡,而非延緩它。
不僅本德里克斯有著病態(tài)的人格,薩拉也是如此。表面上看,薩拉,公務員亨利的妻子,美麗卻不被欣賞,渴求被愛被認可,最終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本德里克斯。然而本質上來說,薩拉的自我是缺失的,被扭曲的,沒有得到實現(xiàn)的。她瘋狂地愛上本德里克斯,認為二人之間的感情就是真正的愛情,可以拯救自我,防止焦慮,從根本上是行不通的。在她的各種人際關系中,薩拉都是被發(fā)泄、被要求、被迫妥協(xié)的一方。這首先可以從薩拉的成長環(huán)境窺見一二。面對強勢的母親,薩拉為順從他人不惜壓抑自我似乎再合理不過了。薩拉不僅順從她的母親,還依從幾乎所有人的意愿而改變自己。在她與本德里克斯的關系中,她的順從注定了她是個受害者。從她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一點。本德里克斯因愛而生的恨、破壞、占有、妒忌、憂郁、憤怒等等所有負能量都轉化到了薩拉身上?!坝袝r候,我對努力讓他相信我愛他并且永遠愛他這件事情感到十分的厭倦。他像一個出庭律師那樣抓住我說的話不放,并且加以曲解。我知道他害怕一旦我們的愛情終結就會將他包圍起來的那片沙漠,但他卻無法意識到我的感受也完全一樣。他大聲嚷著說出來的話,我是一聲不響地說給自己聽,并且寫在這里”[3]92。
薩拉的身上其實是附著格林的宗教信仰之路的影子。盡管格林信奉天主教,但是他始終對于天主是否存在持懷疑態(tài)度。究竟有沒有神,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信仰是不是很重要。《戀情的終結》中,很多本德里克斯與薩拉婚外情的情境描述都和格林的生活很相似,這種充滿矛盾、痛苦和掙扎的復雜人物內心,正是作者本身關于世俗之愛與天主之愛的矛盾的寫照。
在荷妮看來,關愛的欲望、順從的傾向、對影響力和成功的追求、逃避的傾向在現(xiàn)代社會被“用來獲得自尊以抗拒焦慮,而且,通過獲得這種防衛(wèi)性的功能,他們改變了他們的性質,使這些事情變得完全不同”[4]70。薩拉的忍受源自她內心對愛的渴望,源自自我的殘缺。她渴望通過自己的忍受換取長久的、持續(xù)的愛。她在日記中不斷重復的“害怕”是自我的一種表達,但是這種表達又受到了“順從”的壓制,最終使自我難以沖出藩籬。“我從來不清楚自己最怕的是什么——是怕自己失望,還是怕莫里斯失望。不管是誰失望,結果對我們兩人來說都一樣:我們會找岔子吵架。我對自己生氣,而他則對我生氣”[3]94??梢哉f,由于自我的壓抑,在與本德里克斯的關系中,薩拉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只是薩拉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在本德里克斯遭到飛彈襲擊后薩拉所做的看似皈依天主的行為實則是她的自我在本德里克斯身上難以實現(xiàn)而被迫轉向虛無的表現(xiàn)。在薩拉的潛意識里,與本德里克斯的情人關系是違背其順從亨利的意愿的。無論是亨利,還是本德里克斯,從根本上都愛的是自己,而不是薩拉,他們都以一己之私占有,并以各種形式迫使薩拉順從他們所謂的愛,盡管亨利和本德里克斯的愛的形式不同。與本德里克斯發(fā)生愛情在一定程度上只不過是從一種形式的順從轉換到另一種形式而已。這也是她從未想過要離婚,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段戀情會終結的根本原因。如果說與亨利繼續(xù)婚姻生活意味著沙漠的話,與本德里克斯又會好到哪里去呢?激情過后,一切是否又歸于死寂呢?這是薩拉與本德里克斯都害怕的致命一點。在彼此的身上,他們誰都找不到那根救命的稻草。這也是為何炮火催生了薩拉皈依天主教的根本原因。因為她從根本上就不相信愛情不會終結,而她找不到原因。
如果說本德里克斯的自我過于虛構,薩拉的自我湮滅在順從之中,亨利的自我則是在各種公務中消失不見了。伴隨著仕途的發(fā)展,亨利丟失的是家庭與溫情。更重要的是,事業(yè)上的步步高升帶來的并非亨利人格上的完善。相反,他膽怯、害怕變化,他恪守規(guī)矩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他對身邊的人也冷漠到幾乎令人發(fā)指。他甚至沒有朋友,沒有家人,他完全依賴一個因為要寫本小說而接近他的什么作家。當懷疑薩拉可能會離開自己時,他試圖尋求私家偵探的幫助,更為重要的是,在要不要去找私家偵探這件事上,他完全依賴本德里克斯的意見。甚至,當薩拉死后,亨利手足無措,向本德里克斯求助,依賴他處理各種后事,還祈求后者能立刻搬來去自己同住。作為一個人,亨利已經喪失了獨立的自我。在其中,政府這個巨大的機器充當了重要的作用。它逐漸將一個個有血肉的人轉變?yōu)閲覚C器運作的冷漠無情的螺絲釘。也正因為如此,亨利是如此依賴薩拉,盡管他明知自己給不了對方想要的一切。正如本德里克斯所言,“他的欲望只不過是要有人作伴,但是當時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已被排除在薩拉信賴的對象之外。他憂心忡忡、沮喪失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他生活在一種可怕的不安全感之中”[3]41。endprint
根據弗洛姆的觀點,在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控制下,西方文明的社會結構以及這一社會結構產生的精神將人異化,也異化了愛情本身。在他看來,有能力愛的人在現(xiàn)存制度下只是一種例外,在西方社會,愛情必然是罕見的現(xiàn)象。“不僅是因為許多勞動形式已經不允許人們持有一種愛的態(tài)度,而且還因為在一個以生產和消費為最高準則的社會,只有那些不甘心同流合污者才能做出有效的抵抗”[5]121。亨利顯然不是一個能夠做出抵抗的人,他的愛情是一種異化了的愛情。
亨利對薩拉的“陪伴”要求,對薩拉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雙重折磨,本質上是這個異化的社會結構所造成的。缺失了自我的亨利無法給予薩拉愛情。從這個意義上說,亨利不僅是可憐的,可悲的,更是可恨的,盡管他本性善良。
二、自我的找尋
面對各自殘缺的自我,本德里克斯、薩拉和亨利都以各自的方式實施著找尋。一開始,本德里克斯和薩拉找到了共同之處,于是二人產生了愛情。然而,他們在對方身上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這種找尋是徒勞的,對方無法滿足自己。對本德里克斯而言,絕對的愛,絕對的占有薩拉才能讓他從虛幻的世界走出來,走向真實可觸摸的家庭生活。為了實現(xiàn)這種目的,本德里克斯充分暴露了自己內心的陰暗。在襲擊事件之后,薩拉選擇了離開,而本德里克斯認為自己被薩拉拋棄,跟另外一個男人跑了。于是他懷著仇恨展開了一系列的報復行為。這些行為可以被看作是本德里克斯尋找自我的開始。當他幾年后第一次在馬路上看到落魄的亨利時,本德里克斯本來可以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放過可憐的亨利,但卻沒有這樣做。他像是碰到老朋友似的親熱地與亨利打招呼,然后使盡渾身解數嘲弄亨利使他更加狼狽不堪,而本德里克斯心里卻洋洋自得。“他是多么好騙,好騙到如此地步。他為人處事的秉性曾經成全了我的愛情,但是我之所以恨他,卻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秉性”[3]12。對于亨利的痛苦,他裝作很關心,實則幸災樂禍。
其次,本德里克斯最不肯放過的還是薩拉,他的一系列報復行為就是為了讓薩拉痛苦。如他自己承認的,“我最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傷害薩拉”[3]57。在與薩拉的見面中,本德里克斯雖有一時的希望,但是眼看著得不到立馬變臉,生出許多恨來,在兩人分手時“沒握她的手,便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開了,裝出一幅忙得不得了、巴不得趕快離開的樣子。當聽到身后又響起咳嗽聲時,我真希望自己能有本事哼出一支喜氣洋洋、帶點冒險風味的小曲來”[3]31。從薩拉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次會面促使了薩拉最終走向放棄自我,將肉體與靈魂交給天主/虛無。可以說,本德里克斯對自我的找尋是建立在傷害薩拉及與薩拉有關的人的基礎之上的,因為他覺得正是他們讓他不幸福,讓他得不到,讓他痛苦。
然而,當他的傷害與嘲弄對可憐的亨利已經沒有作用的時候,當薩拉突然死去的時候,本德里克斯的找尋驟然失去了方向。原來依靠仇恨、傷害來維系的一切都失去了對象。盡管如此,在薩拉死后,本德里克斯對自我的找尋依然與薩拉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是建立在對薩拉的進一步深入了解的基礎之上的。自從得知薩拉離開他是因為她向天主許下了諾言,本德里克斯就發(fā)瘋一樣的恨天主,恨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情敵。信奉理性主義的他無法理解天主將他唯一珍視的東西剝奪。本德里克斯與牧師的激烈沖突可以看作是其與薩拉與天主對抗的高潮,而高潮過后的反思則是他改變的開始。當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他開始思考,他意識到自己“像任何人一樣地會信東西”[3]195,相信薩拉來到了生病中的蘭斯身邊,為他驅走了病魔,帶來了安寧。這種思考標志著本德里克斯開始意識到真實自我的存在。
本德里克斯對自我的找尋是伴隨著對自我的承認的。當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沖突后,平復下來的本德里克斯意識到,“恨薩拉只不過是因為愛薩拉,恨自己只不過是因為愛自己” [3]195。由此他逐漸意識到,他對天主的恨,對薩拉的恨,對亨利的恨,都是源自對他們的愛,雖然他一直不愿意承認這一點。然而, 與薩拉的死不同,本德里克斯認為如果愛/恨一個人,就得為他/她做點什么,而不是去死?!拔覀儾豢赡苡袗蹍s什么也不做”[3]196。這也是為什么他凌晨兩點起來找東西吃,看到亨利開著燈睡覺時,不忘記在亨利的床邊放兩塊餅干,“以備萬一他醒來關燈餓了的時候想吃”[3]196。在小說的結尾處,本德里克斯和亨利出去散步,他“用手扶住亨利的胳膊”,心里想著,“為了我們兩個,我現(xiàn)在得堅強起來,他還沒到真正憂傷的時候呢”[3]206。到這時,本德里克斯的找尋才真正結束。它標志著本德里克斯從被愛,得不到愛就傷害、憤怒、報復,轉化為學會去愛一個人。
三、自我的救贖
籠罩在本德里克斯、薩拉和亨利三人關系之上的與其說是天主,不如說是精神荒原。造成這種荒原的原因之一就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夭折了他們的愛情,因為戰(zhàn)爭讓他們沒有自我,失去希望,看不到未來。小說對戰(zhàn)爭著墨不多,但是正是這看似作為背景的戰(zhàn)爭決定了人物的命運。本德里克斯與薩拉相愛時,德國已經占領了低地國家,“春天像尸體一樣散發(fā)著死亡那甜得發(fā)膩的氣味”[3]57。1944年6月V1型戰(zhàn)斗機差點將本德里克斯炸死,薩拉向天主許諾,只要本德里克斯活著,她將永遠離開他。于是兩人的戀情宣告終結。1946年1月,也就是戰(zhàn)爭結束后,再次見到亨利的本德里克斯開始實施復仇,雇傭偵探跟蹤薩拉,不久薩拉死去。小說始于本德里克斯在大雨中碰到亨利,也就是始于戀情終結之后。整部小說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是對戀情終結的追問和闡釋。小說的前半部分在跟蹤薩拉的過程中夾雜著回憶和薩拉的日記,二人在戰(zhàn)爭中所發(fā)生的戀情逐漸浮出水面。后半部分寫的是薩拉突然離去之后,本德里克斯與亨利如何逐漸走出戰(zhàn)爭的陰霾,找回信仰和自我。值得注意的是,薩拉在整個過程中扮演著殉道者的角色,為二人的自我救贖鋪平了道路。
格林在小說的標題中用的是affair, 而非love,暗指他對“愛情”與“戀情”的不同理解。事實上,本德里克斯與薩拉之間的感情并非愛情。按照馬斯洛的觀點,“健康的愛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意味著防衛(wèi)的解除,亦即意味著自發(fā)性和誠實的增強。健康的愛情關系傾向于使雙方的言談舉止完全出于自發(fā),傾向于使兩人相互了解,并且相愛如昔”[6]81-82。它“所產生的最深刻的滿足之一就是,它允許最大限度的自發(fā)性,最大限度的自由自在,最大限度的解除防衛(wèi)和最大限度的使人免遭威脅”[6]82。而本德里克斯和薩拉都對彼此有很深的防衛(wèi),對這段戀情抱有深刻的不信任,也沒有很誠實地面對對方。endprint
此外,這種自我無法實現(xiàn)還在社會的極度不安全下得到強化。對于薩拉在遭受空襲后突然離去,本德里克斯一開始認為那是因為她愛上了別的男人,后來又認為是天主奪走了她。事實上,奪走薩拉的是戰(zhàn)爭所引發(fā)的深刻的信任危機和精神危機。二人戀情的終結在那天之前早已開始了。一方面,薩拉的生長環(huán)境決定了她對尋找真實自我的否定。正如后來本德里克斯所說,“可憐的薩拉,她自己已經看透了母親婚姻的虛偽。正如我不無絕望地獲悉的那樣,她嫁給亨利時,是打算要嫁給他一輩子的” [3]176。薩拉從一開始就不愛亨利,也沒有想過要從除亨利以外的男人那里獲得真正的幸福。薩拉與本德里克斯的相遇發(fā)生在錯誤的時間。戰(zhàn)爭將雙方內心深處的不安升級,將所有可能獲取幸福的路徑全部封死。然而,激情總會過去,終結總有一天會到來。到那時,該以什么來維系呢?這是深埋在二人心靈深處的焦慮和絕望。這也就注定了二人戀情必定終結,而終結的不僅僅是戀情,更是對人生的絕望。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探討的并不僅僅是戀情,而是人生的意義,是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和戰(zhàn)爭之后人如何生存的問題。這也是小說不是以戀情的開始而開始,而是以戀情的終結為開始。它探討的是終結的意義,是戰(zhàn)爭帶給人類,尤其是個體生命精神和心理層面的深遠影響。
針對如何救贖自我,薩拉皈依天主體現(xiàn)出了一種馬斯洛所說的“萎縮性的選擇”。在馬斯洛看來,愛情教人做出成長性的而非萎縮性的選擇,走向的是自我的實現(xiàn)。
不帶自我意識的體驗做出成長性的而不是萎縮性的選擇,傾聽沖動過的聲音,誠實,以及承擔責任。所有這些都是邁向自我實現(xiàn)的步驟,它們確保著更好的生活選擇。如果一個人在每個選擇關頭都一一做好了這些小事,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事合起來就是對生活更好的選擇,選擇在本質上對他合適的東西。他開始明白自己的命運是什么誰將是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以及他的人生的使命是什么。只有一個人敢于在生活的每一個關頭傾聽自己,傾聽他本人的自我,并且鎮(zhèn)定地說“不,我不喜歡如此這般”,他才能夠明智地選擇一種生活[6]118-119。
薩拉一直在內心真實自我與外在環(huán)境規(guī)訓的虛假自我之間掙扎。她的內心不斷說出“我要世俗的,墮落的愛”,也就是與本德里克斯長相廝守,但是她卻沒有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一次次與之背道而馳,直到最后走向死亡。薩拉尋求天主本質上是一種逃避,是對人生絕望的無奈之舉。從她的日記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掙扎。即便是在與心愛之人廝守時,薩拉的內心也充滿了害怕和不安,她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沒有勇氣把它寫下來,但是我想這么做,因為此刻,在我寫這些的時候,時間已是明天,我害怕昨天將近的時刻。只要我不停地寫,昨天就是今天,我們就會依然還在一起?!盵3]94 當最后她下定決心要離開亨利時,亨利的苦苦央求最終又使她心軟了下來。她的自我最終敗下陣來,完全輸給了絕望,她親手關上了唯一可能給自己幸福的機會。這最后的一次順從徹底摧毀了薩拉,將她永遠地釘在了替罪羊的十字架上。
薩拉的死因是風寒引起的感冒,而戰(zhàn)后,也就是戀情終結之后,薩拉的所有出場不是在淋雨就是在咳嗽。她的死早已埋下了伏筆。當亨利覺察到薩拉不對勁而精神崩潰時,薩拉其實已經在走向死亡了。在亨利的家中,本德里克斯多年后第一次見到薩拉時,她渾身是水,而亨利雖提醒她注意感冒,但是他們倆誰也沒把薩拉真正放在心上。他們斤斤計較于薩拉給予的愛,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的薩拉正在用生命為他們的“神經質、猜疑與忌恨”贖罪。
薩拉走向死亡的過程與本德里克斯走向心靈安寧是一致的。她是以自我的灰飛煙滅換取所愛之人自我的完整。替罪羊及薩拉所做的一切都具有很濃厚的宗教意味。薩拉的愛,到了最后,和主的愛沒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為了你的幸福,就讓我來承受和背負痛苦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薩拉最后已經是“主”了。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薩拉去世之后會有那么多神跡出現(xiàn)。當然,這在現(xiàn)實當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原來愛的最終形式都是一樣的。在格林的宗教四部曲中,宗教元素如同空氣一樣不可或缺,每一部小說都表現(xiàn)出富有天主教特色的罪、愛、憐憫和苦難等主題。每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以受虐傾向反映出天主教思想中受難與救贖的主題。但是我認為薩拉的選擇絕不僅僅是宗教之舉。她的死是為了終結恨,帶來愛與內心的平靜。這源于她對生命的絕對絕望,也源自她對生命的絕對熱愛。她的死讓所有身邊的人都開始重新思考她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思考自己對她的殘忍與自私,并開始學著去相信。本德里克斯一開始“不相信現(xiàn)存的一切,除了一些偶然的時候” [3]85,但是隨著薩拉的死,他逐漸學會了相信,學會了愛別人。他意識到,正是自己的自私將薩拉變成了一個極度壓抑自我,否定自我,甚至走向死亡的人。可以說,正是薩拉的死促進了本德里克斯認識到真實的自我,并找回自我。這是一種救贖的姿態(tài),以死亡救贖他人的姿態(tài)。
值得注意的是,本德里克斯走向自我實現(xiàn)并非一蹴而就。按照馬斯洛的觀點,“自我實現(xiàn)不是某一偉大時刻的問題,并不是在某日某時,號角一吹,一個人就永遠、完全地步入了萬神殿。自我實現(xiàn)是一個程度的問題,它是一點一滴小進展的積累。那些符合自我實現(xiàn)標準、被選為自我實現(xiàn)被試對象的人是不斷從這些小事做起的:他們傾聽自己的聲音,他們承擔責任,他們真誠無欺,他們工作勤奮。他們不僅根據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根據一些細節(jié)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誰,是干什么的?!盵6]124
而且,這種自我實現(xiàn)最終走向的是博愛,是信仰獲得后的一種積極實現(xiàn)過程。弗洛姆說,“愛情是信仰的一種行動,信仰少的人必定愛得也少”[5]117。然而,信仰的獲得是可以通過積極的實踐獲得的。他也深信,“每一個愿意學習的人一定會像孩子學走路一樣使自己獲得信仰。愛情是一項積極的活動;如果我愛,我對所愛之人就抱有積極的態(tài)度,而且還不限于對他(她)”[5]118。小說結尾處,本德里克斯學會了愛護亨利就說明,他已經從狹隘的愛薩拉轉化為愛他人。
包括薩拉在內的格林宗教小說中的信徒踐行的是天主教中普世之愛的原則,其實這和儒家思想提倡的仁和仁政說的是一個意思,真正的愛是公正的,是以善為目的的。只有當一個人獲得了愛他人的能力后,他才能充分地認識自我,因為“相信愛情能從一種零星出現(xiàn)的個別現(xiàn)象發(fā)展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是一種合理的信仰,這一信仰是以認識人的本質為基礎的。”[5]123。當我們把自利之愛升華到博愛,人性與信仰就會統(tǒng)一起來,這個世界也就會和諧起來,而愛,即大愛,才能永不止息。正如薩拉所說,愛不會終結,終結的只是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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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曉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