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
摘 要:《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1991年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被多方面認為是他早期最好的作品。作為早期的先鋒派代表,余華一向以他獨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來表現(xiàn)生活的苦難與人孤立無援的絕境。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為講述視角,力圖用純真的童年記憶來暴露人性的丑陋低劣,小說以女人哭泣般的呼喊無人應答為開頭,既渲染了氣氛,也暗示了“我”成長里母愛的缺失和艱難無助的生存境遇。整篇作品將60-80那個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作代為背景,淡化了政治的大事件,將目光轉向一個孤立無援的少年人的生活,轉向平凡但極度不幸的家庭瑣事,將客觀的描寫與隱含的敘述結合起來,表現(xiàn)了那個年代的沉重創(chuàng)傷,有著殘酷冷漠而又細致微妙的意味。
關鍵詞:余華 在細雨中呼喊 孤獨 父權 敘事 棄絕
一、在孤獨中面對苦難
《在細雨中呼喊》用“我”的視角追憶童年生活,用一個被家庭、被集體、被社會排斥在外的兒童的內(nèi)心獨白,向人們呈現(xiàn)了他無比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小說中的“我”叫孫光林,他的童年生活顯然是不幸的,六歲前被親生父母遺棄,十二歲時又因為養(yǎng)父的自殺回到南門。這使他的處境變得更加尷尬:極度貧困的物質條件、被兒子虐待的祖父、無賴暴虐的父親、軟弱無助的母親、早死的弟弟和以最平庸的方式生存的哥哥,構成了他對家的全部印象。他被打罵被排斥被陷害,在陰暗痛苦中作著徒勞的掙扎,每一次掙扎使他陷入更深的孤獨。雖然兩者都得不到回應,但相比于睡夢中女人凄厲而持久的呼喊,他更多地是一個孩子被困在黑暗中無助的哭泣。不可否認孫光林也曾嘗試過從自己的孤獨里逃離,努力融入以蘇宇為首的惹眼熱鬧的人群中去,卻發(fā)現(xiàn)格格不入被排斥的自己更加孤立無援,他選擇當一個旁觀者,自覺與帶有敵意的外界隔離,盲目地在苦難中生存,這大概也是對苦難的另一種另類反抗吧。
對余華來說,生活就是一場苦難,從“我”生命里路過的倒霉的人們都在經(jīng)歷苦難的壓迫,所以孤獨是必然的。也許在絕境中生活久了,而更加渴望被外界接納,渴望家庭的溫暖與慰藉?!对诩氂曛泻艉啊泛陀嗳A前期的作品諸如《一九八六》《死亡敘述》《難逃劫數(shù)》比較,似乎少了些尖銳極端的消極情緒,用略帶玩味的殘酷敘述表達了在孤獨和苦難里對悲憫的體驗和真情的渴望。在他賦予主人公童年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施以些許溫暖和光亮。然而伴隨著主人公成長的孤獨并沒有因為這種緩和而減弱分毫:孫蕩的養(yǎng)父母給了“我”包容和關愛,但我只能享受五年那么短;蘇宇在我年少時光里讓我擁有了難得的沉默的友情,他也因為身體原因離“我”而去。這種敘述對一個孩子來說,無疑過分無情。“我”走丟了,被世界所遺棄,但無能為力。如果說被遺棄給了“我”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那么被老師兄弟誣陷后遭父親毒打就是身體與心靈的漂泊,是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這是兒童無以言說不能承受的生存狀態(tài)。
二、父權與倫理的喪失
《在細雨中呼喊》全力顛覆了經(jīng)典的父親形象,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中,父親是權威的代名詞,頂天立地而神圣不可侵犯。而余華卻以非成人化視角對父權進行了一次洞幽察微的祛魅與解構。當然,對“父親”形象的重寫早在1985年“現(xiàn)代派”作品,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和徐星的《無主題變奏》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隨后洪峰的《瀚海》和莫言的《紅高粱》揭開了父輩的隱私,“父親”的神圣性和權威性就已喪失大半。如果說余華早期作品里的父親形象如《世事如煙》里的“算命先生”雖罪孽深重,但“父權”依稀尚存幾分尊嚴和權威的話,那《在細雨中呼喊》則是將“父權”徹底擊碎,把其中的無恥荒謬暴露給人看。
在表現(xiàn)祖父和父親之間的情節(jié)時,余華把父親塑造成了一個不負責任、沒有尊嚴和道德的浪蕩子形象。孫廣才作為兒子,他拋棄了自己的父親,對毫無獨自生活能力的祖父隨意謾罵甚至虐待。 在那個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親情遭到了漠視,“他對待自己的父親和對待自己的兒子,就像對待自己的絆腳石,他隨時都準備踢開他們。”①他作為父親,同樣拋棄了家庭。當哥哥誣告“我”時,他毫不留情地將我綁在樹上毒打;面對孫光明的死,他爆發(fā)出極大的虛榮心直至幻想破滅去敲詐勒索;破壞哥哥的婚事后不知悔改,居然強奸了兒媳。愚昧、蠻橫、狡詐、無惡不作。他完全不顧母親為了一己私欲爬上寡婦的床,他最大的功績是把這個原本貧困的家搞得一團糟?!拔摇币矔r時處于“家”所帶來的黑暗里,沒有母愛,更沒有來自父親的一分一毫的溫情。父親最終的結局是被所有人給拋棄——孫光明因為救其他孩子在水里淹死,孫光林、孫光平先后跟他劃清界限,母親和祖父也因為身體原因離開人世,孤獨的父親永遠留在了村口的糞坑里。這種對家庭倫理的挑戰(zhàn)是契合了作為先鋒作家的余華對傳統(tǒng)的割裂,他的小說中父親的形象直到《活著》才開始回歸,《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賣血來養(yǎng)活全家是對“父親“形象的一次正名。
三、獨特的敘述視角和模式
《在細雨中呼喊》采用第一人稱視角,“通過“我”(孫光林)對童年生活回憶,展示了“我”作為一個具有強烈的被遺棄感和孤獨感的孩子的人生體驗以及對世界的感知?!雹诘谝蝗朔Q視角的選擇,不僅充分表現(xiàn)了孤立無援的兒童強烈的棄絕感,更為自由支配時間,增加敘事的張力,給小說帶來了多重意蘊生成的可能和多樣化的審美效果。但是單一的第一人稱敘述也有一定的局限,所以余華在文本中穿插了第三人稱全知敘述,這種敘述并沒有讓敘述者直接跳出來發(fā)言,而是把他們的意見穿插在變化多端的描述性詞匯里。
余華作為一個掌控故事的高手,在這部小說里,他并沒有采用線性敘述,而是讓故事時序不再按照常態(tài)發(fā)展,并且打破了故事時序,將許多事件閃爍在大量的倒敘之中。每一個故事好比一個碎片,看似凌亂,但最后拼接在一起,連綴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余華積極充分地發(fā)揮倒敘的筆法,打亂了傳統(tǒng)寫作模式中的線性時間。這種對過去世界的重新排列能夠展示更深的意義,在時間的流動中關注生命,將人性最好與最壞的一面呈現(xiàn)一一呈現(xiàn)。
《在細雨中呼喊》的敘述屬于回憶性質的,是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的敘述者對過往生活的回憶。但無論“我”身處何處,僅僅以一個第三者、旁觀者的身份而存在。六歲以前的日子,雖然“我” 思想和意識尚不成熟,但卻是這輩子過得最幸福的時間。直到后來“我”被人領養(yǎng),使得“我”缺乏家庭歸屬感。后來回到南門,親生父母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家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斑@個心靈上的局外人,卻用童年敏感的眼光記錄了故鄉(xiāng)的人事,構成了‘我對人生最初的體驗和成長經(jīng)歷的全部?!雹郜F(xiàn)在時空的“我”和過去時空的“我”相輔相成,共同經(jīng)歷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使得敘事語調充滿反思和哀傷,同時敘事節(jié)奏也隨之冷靜而緩慢,最終形成了一個“離開——歸來——離開”內(nèi)部完整的圓形敘事模式。
四、余華的棄絕與呼喊
棄絕是余華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理解領悟的成果,同時也是他對人類生活現(xiàn)實的感悟。余華早期的小說實驗性很強,專注與小說的敘事方式,他的敘事感性,棄絕很大程度上只是故事敘述的副產(chǎn)品。在《一九八六年》完成后,余華作品中對棄絕的表現(xiàn)逐步走向正軌,特別是《在細雨中呼喊》完成后,他對棄絕的領悟已經(jīng)達到一個新的高度。作品中“我”的童年深陷困境,遭遇了各種形式的棄絕,但始終能洞悉事物的真相,擁有在棄絕逆境下的勇氣,在任何情形下“我”都會興致勃勃地面對現(xiàn)實和未來,不會棄絕自己,也不會自我棄絕?!拔摇蔽ㄒ荒軌蜃龅木褪前驯粭壗^的自己撿起來,邁出生活的困頓,走向生活的極限?!对诩氂曛泻艉啊吩诒磉_棄絕觀點的同時,也通過一個兒童的視角,揭示了社會底層人物的命運和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況,表達了回到真實生活的愿望,因為被棄絕,而更加渴望被接納,渴望家的溫暖和集體的慰藉。在細雨中呼喊,表面上微弱,卻又無邊無際。
五、結語
《在細雨中呼喊》的主題有關于記憶,余華親自在序中寫道:“回憶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可以重新選擇,可以將那些毫無關聯(lián)的往事重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了全新的過去?!雹龠@里的過去無非是令人震驚的。他想要表現(xiàn)的決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少年的成長歷程,而是從一個純真兒童的視角觀察底層邊緣人的命運,看到人類普遍的生存史。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冷峻而荒誕的狀態(tài)直擊人類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讓人在他對家庭瑣事的敘述中體驗著不堪回首的生命歷程,從而在直面苦難的同時讓我們回到生活、理解生活、理解人性,并迸發(fā)出生命的張力和人性的關懷。
注釋
① 余華.在細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② 吳雁汶,阮崇友.《在細雨中呼喊》的敘事特點分析[J].北方文學(中旬刊),2016.
③ 尹力.經(jīng)驗與形式:《在細雨中呼喊》的敘事策略[J].青年文學家,201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