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榮

摘 要：20世紀(jì)的西方近現(xiàn)代史見證了宗教信仰的式微，這一現(xiàn)象在英國文學(xué)的“天主教小說”中有所體現(xiàn)。本文選取英國小說家伊夫林·沃的四部天主教小說《衰落與瓦解》《邪惡的肉身》《一捧塵土》《舊地重游》，從教會神職人員的失職行為、教眾對宗教的褻瀆行為和信仰約束力量的松弛三個方面探析20世紀(jì)宗教信仰的世俗主義發(fā)展態(tài)勢。

關(guān)鍵詞：伊夫林·沃 天主教小說 宗教式微

基金項目：浙江省教育廳項目（Y201017752）

西方近現(xiàn)代史上的重大事件：文藝復(fù)興、啟蒙運動、進化論的提出，特別是進入20世紀(jì)，隨著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進步，尼采上帝之死的宣稱，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的召開等，都體現(xiàn)著宗教信仰的式微?！疤熘鹘绦≌f”這個術(shù)語出現(xiàn)于20世紀(jì)初期[1] 7，是指天主教徒寫的以天主教為主題或題材的小說，在20世紀(jì)40年代真正被人們廣泛接受，伊夫林·沃和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在當(dāng)時被稱為天主教小說[2]65。其中，伊夫林·沃在1930年皈依天主教并被譽為英國20世紀(jì)上半葉最出色的諷刺小說家，但他的天主信仰飽受非議。本文選取沃的四部天主教小說《衰落與瓦解》《邪惡的肉身》《一捧塵土》《舊地重游》，從教會神職人員的失職行為、教眾對宗教的褻瀆行為及信仰約束力量的松弛三個方面來探析20世紀(jì)宗教信仰在英國民眾生活中的式微。

一、教會神職人員的失職行為

教會神職人員一般應(yīng)具備虔誠、謙遜、節(jié)制、寬容等品德并效忠教會，傳播教義。然而，伊夫林·沃筆下的神職人員多是其反諷的對象，他們或信仰動搖，或利欲熏心，或偽善奸惡，或愚鈍偏執(zhí)?！端ヂ渑c瓦解》中的普倫德加斯特原為英國國教的牧師，但他“及時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適合從事上帝的事業(yè)。……那么多教士做出丑事，真可嘆！” [3] 6。他對自己的信仰心存懷疑，所以選擇來到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當(dāng)他不堪忍受生活的困苦窘境時，他會感嘆如果沒有選擇離開自己的教區(qū)，他應(yīng)該可以成為教區(qū)長，“甚至可能當(dāng)上鄉(xiāng)村主任牧師。”[3] 32教職對于普倫德格斯來說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即使信仰動搖之前，他關(guān)注更多的是物質(zhì)方面的滿足，例如： 教堂的供熱裝置非常不錯，而不是精神方面的充實。雖然他一直思考與教會相關(guān)的問題，但他被學(xué)校所在教區(qū)的牧師認(rèn)為精神不正常，“凡俗之人對教會事務(wù)產(chǎn)生興趣，十有八九是瘋狂的前兆?！?[3] 78普倫德加斯特對宗教信仰的動搖源于外在世界的思想劇變，雖然他竭力否認(rèn) “教會在精神上從來就是自主獨立的，不受世俗觀念影響的?！?[3] 94普倫德加斯特是一個偏離了堅貞信仰之路的迷途者，他掙扎、痛苦卻沒有找到最終的出路，是一個讓人為之扼腕惋惜的人物。與之相反，《邪惡的肉身》中的耶穌會牧師羅思柴爾德被刻畫地極其虛偽和陰險，神似巴黎圣母院中的“怪獸滴水嘴”[4] 1。他雖有一派宗教人士的表象，卻扮演著“密探”的角色，以宗教為掩護去操控政治；與他一起出場的女福音傳教士阿佩太太更是以拯救眾生的名義，謀取錢財。她手下的十名修女雖以各種美好的品德冠名，奈何卻成不了“天使”，甚至名為“貞潔”的修女最終淪為娼妓。天主教神父的“密探”身份在《舊地重游》中也有所體現(xiàn)。馬奇梅因夫人對兒子塞巴斯蒂安不放心，她通過貝爾主教等幾位天主教神父隨時監(jiān)視、操控塞巴斯蒂安的生活，了解到“他從來不和別的天主教徒在一起，……甚至很少去做彌撒?！?[5] 148天主教神父沒有成功引導(dǎo)塞巴斯蒂安走向堅定的信仰，相反，他們把他推向了迷惘的深淵。

神父是任何教會神職人員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職責(zé)應(yīng)是宣傳福音，或像基督一般去拯救和守護“天主子民”并堅定他們對天主的信靠。而沃筆下的神職人員信仰不堅定，把宗教作為他們謀取個人私利的幌子，甚至更多的時候他們不是維護天主的聲望，而是卷入世俗紛爭，甘愿為當(dāng)權(quán)者充當(dāng)“密探”，這些本身就是褻瀆行為。第二屆梵蒂岡大公會議甚至公開強調(diào)教會要“關(guān)心世俗事務(wù)”，要“積極參加塵世的建設(shè)” [6] 18，不可否認(rèn)的是宗教信仰似乎離它原本的“神性”漸行漸遠。對于神職人員的某些“瀆神”行為，普通民眾似乎更寬容接受，這究竟是思想的開明進化還是宗教信仰在世俗現(xiàn)實中的無奈之舉，社會各界一直眾說紛紜。

二、教眾對宗教的褻瀆行為

在宗教信仰傾于世俗化的進程中，普通教眾無意識中也做出了一些“瀆神”的行為。伊夫林·沃筆下的主人公多是流于形式的宗教信仰。他們質(zhì)疑教義，渴求一種模糊不清的永恒；他們游蕩在世界上，盲目尋找人生的意義卻最終一事無成?！兑慌鯄m土》中的托尼是一個貌似虔誠的信徒。參加禮拜儀式的大部分時間，“盤據(jù)他腦海的是浴室和廁所問題，如何盡可能做到既保持宅子的現(xiàn)有特色，又能將這些東西加進去”[7] 30。在其兒子死后，托尼坦言宗教是這個時候人們最不想談的，至于他是否信仰上帝，他的回答是“我還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11] 105。托尼對待宗教的一系列行為和態(tài)度表明了宗教在現(xiàn)代人心目中的地位，他們對宗教不再虔誠膜拜，宗教也不會給他們帶來些許精神撫慰。特別是面對愛子夭折的時刻，托尼并沒有從宗教信仰中獲取任何心靈慰藉?！杜f地重游》雖然是伊夫林·沃公認(rèn)的第一部以天主教為主題的嚴(yán)肅小說，但小說透射出來的宗教信仰現(xiàn)象令人堪憂。其中有針對英國天主教徒或者任何宗教的偏見，“當(dāng)心英國天主教徒——他們都是些口音很難聽、搞雞奸的人。事實上，你得機靈地避開一切宗教團體，它們只會招來禍害?！?[5] 23在宗教信仰問題上，人們的立場和目的各有不同。馬奇梅因當(dāng)初為了結(jié)婚而信奉天主教。隨后他摒棄宗教信仰，拋妻棄子，過著與情婦姘居的“罪孽”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才接受了臨終懺悔儀式，重歸天主的懷抱。因此，他是天主教的一個嘲弄者，“除了名義上，根本就不是個天主教徒——無論如何，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是了。” [8]62馬奇梅因夫人表面上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她奢侈的私人生活、刻板的宗教信條在某種程度上間接導(dǎo)致了丈夫的背叛和出走、兒子塞巴斯蒂安的酗酒與避世、女兒朱莉婭的信仰動搖。他們的長子布賴茲赫德是個狂熱的天主教徒，想成為耶穌會的教士，因為擔(dān)心遭到外界的非議而未能如愿。與馬奇梅因一樣，雷克斯加入天主教是為了成功迎娶朱莉婭。他抱著功利主義的心理去理解教義，強調(diào)宗教信仰的有利之處。作為男人，他有宗教信仰的需要，但又不想在宗教上花費大量心神，“宗教指導(dǎo)會浪費我的時間。干脆你把表格給我，我就毫不遲疑地簽上名就得了?！?[5]204他甚至不屑去偽裝自己的宗教信仰意圖，莫布雷神父感嘆雷克斯是他所遇見的最難皈依的人。雖然雷克斯對于天主教沒有一點天生的虔誠，他最終在婚禮前的一個星期被接受加入天主教。《一捧塵土》和《舊地重游》中教眾的棄教行為、宗教儀式的機械行為、宗教信仰的功利性等種種現(xiàn)象，都體現(xiàn)了教眾對宗教的褻瀆行為和心態(tài)，反映了宗教信仰的危機。endprint

天主教義認(rèn)為當(dāng)人們把感官的愉悅凌駕于神圣的許諾和需要之上時，他們就墮落了。伊夫林·沃小說中的主人公多迷失于現(xiàn)實世界，他們對宗教的嘲諷態(tài)度褻瀆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主人公做出一系列“瀆神”行為后， 重拾信仰，通過“信神”獲得一種精神寄托。但是，卡爾認(rèn)為《舊地重游》的主人公從嘲弄宗教到堅信宗教的轉(zhuǎn)變不夠令人信服[9]177。畢竟，沒人確定馬奇梅因?qū)μ熘鹘痰幕貧w是出于虔誠的宗教信仰還是擔(dān)心下地獄的懲罰。關(guān)于信仰行為，天主教義解釋它“是一種超自然因素、理性因素與意志因素的互動行為，信仰的超自然因素完全源自恩寵?！盵6]42或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馬奇梅因又重新信賴天主，接受了天主對他的啟示，從而做出了畫十字的表示。

三、信仰約束力量的松弛

伊夫林·沃的小說以其高超的反諷藝術(shù)出名，《衰落與瓦解》《邪惡的肉身》《一捧塵土》《舊地重游》中的宗教人士和信徒多為其嘲諷的對象，反映了英國社會生活中的各種荒誕，如： 家庭婚姻的墮落及宗教的式微。沒有宗教信仰的約束，人們喪失了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耽溺于感官的享樂和欲望的滿足，成為游離于現(xiàn)代荒原中沒有靈魂的空心人。《衰落與瓦解》中的保爾是牛津大學(xué)神學(xué)院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青年學(xué)生，被一幫醉酒的紈绔子弟扒光衣服，院長助理和院財務(wù)主管目睹整個惡作劇的始終，卻毫無作為并以“行為不檢”的名義將保爾開除，因為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學(xué)生”。[3]5他的監(jiān)護人乘機剝奪了他的繼承權(quán)，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的保羅無奈任職于一所小學(xué)，結(jié)識了上流社會的一名貴婦比斯特切溫德太太并成為她骯臟交易的替罪羊。比斯特切溫德太太在演奏“圣曲”的時候抽煙，樂隊抗議是“褻瀆神靈”，但是樂隊收到錢后不再抗議。他們認(rèn)為金錢比褻瀆神靈更讓他們心安?？梢?，宗教信仰的感召力是何等微弱。亞當(dāng)是《邪惡的肉身》中的一位年輕窮作家，他熱切地尋求財富以便能迎娶未婚妻尼娜。他意外得到了金錢的同時，也意外地失去了結(jié)婚對象。沒有宗教信仰的指引，亞當(dāng)已經(jīng)丟失了傳統(tǒng)價值觀，喪失了表達真情實感的能力。他盲目地尋求著刺激和滿足著潛意識的欲望，無法在“有罪”和“無辜”間作出區(qū)分，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兑慌鯄m土》中的布倫達每當(dāng)看到自己丈夫托尼“擺出舊派的紳士那種正襟危坐、畏懼上帝的架勢時總要開他的玩笑?！盵7]28為了離婚時得到高額生活費，背叛了丈夫的布倫達卻讓托尼在法庭上充當(dāng)有過錯的一方，并逼迫托尼賣掉他引以為豪的赫頓老宅。家庭生活的破碎讓托尼遠走他鄉(xiāng)，孤獨地躑躅于叢林中，尋訪那個宗教至上的中世紀(jì)古堡。宗教信仰依然是托尼的一個海市蜃樓，誘他前行，最終卻難逃化為一捧塵土的宿命?！杜f地重游》描述了馬奇梅因各個家庭成員的人生軌跡。對于天主教徒來說，婚姻是由上帝締結(jié)的，“具有神圣的不可解體性?；榧s一旦締結(jié)，便是終生的契約，除非一方死亡，否則婚約是不可解除的。” [10]18 “離婚”這個概念在天主教宗教律法中不存在，因此即使馬奇梅因夫妻不睦，他們也不能離婚而實行長期分居。馬奇梅因不顧教義與情婦姘居，宗教信仰對他的影響微乎其微。而馬奇梅因夫人“表面上極為虔誠，篤信上帝，時刻表現(xiàn)出她對宗教活動的熱忱，并總是設(shè)法使周圍的人皈依天主教，實際上她的生活荒淫糜爛?！盵8]378教義的約束沒有成就她的虔誠卻造就了她的虛偽和掩飾。

伊夫林·沃第一任妻子的不忠對他的打擊很大，這也是他皈依羅馬天主教的一個誘因，因此伊夫林·沃對家庭婚姻道德方面的墮落是深惡痛絕的。在他的描繪下，“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墮落到只追求瞬間的享樂和情欲的滿足，哪里還能考慮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中的責(zé)任心或者義務(wù)” [11]49。在一個沒有信仰的世界，人們只是沒有靈魂的空心人，欲望驅(qū)使著邪惡的肉身，滿足著本能的感官需求。沒有宗教信仰的約束，欲望必會膨脹，隨之而來的是人性的泯滅，理性和善良受到愚弄?！端ヂ渑c瓦解》中的保爾、《邪惡的肉身》中的亞當(dāng)、《一捧塵土》中的托尼所面對的就是荒謬和野蠻，這恰恰例證了“沒有信仰，就是野蠻?！盵12]105

伊夫林·沃以諷喻的口吻描繪了二十世紀(jì)上半葉英國宗教信仰圖景的眾生相，如：失職的教會神職人員，褻瀆神靈的普通教眾。宗教信仰的世俗化在近現(xiàn)代歷史中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伊夫林·沃也承認(rèn)“一個無神論者作為教堂司事也是很正常的?！盵13]168從這層意義上講，上帝失去了他本有的“神性”，上帝不再是被虔誠膜拜的“神”，而只是一種崇高精神的純潔體現(xiàn)。宗教的式微引發(fā)了信仰危機、道德沉淪及文明隕落，T.S.艾略特哀嘆之為“荒原”。在一個信仰危機的時代，人類棲息的只能是荒蕪的精神之原，沃堅信“心里沒有上帝的人不能稱其為人。”[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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