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子
最長的時光,最初的暖
■寧 子
很多年后,我還記得那次在課堂上被罰站的事。原因很簡單,同學讀課文《歐也妮·葛朗臺》,讀到某一段,我撲哧笑出聲來,然后再也沒忍住笑了半天,一抬頭看到語文老師憤怒的眼神,才意識到闖禍了。就那樣被罰站了大半節(jié)課。課后,老師也納悶,問我到底因何無故亂笑。我選擇了沉默,并決定不對任何人說,因為那時候我聽過一句老話叫“家丑不可外揚”——我覺得課文中說的那個吝嗇鬼分明就是我爸。他就是現(xiàn)實中的“葛朗臺”。
我爸的吝嗇家喻戶曉,說“地球人都知道”有些過分,不過但凡認識他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作為他的女兒,在親身經(jīng)歷后,我不得不悲哀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不知道我媽當初是怎么嫁給我爸的,不知道他們戀愛的時候,我爸是否請我媽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是否看過電影,更不消說結婚的彩禮了。后來我得知,我姥姥確實比我奶奶家富足,所以從沒在經(jīng)濟上跟我爸計較,估計也就因此忽視了我爸的小氣??傊?,一直到我長大后,倒也不曾見我媽因為我爸的小氣鬧過矛盾,所以我媽不算是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是他們的女兒,我。
很小的時候,因為不懂事,我逢人便控訴我爸小氣,在物質(zhì)上虐待我,比如,別的小孩過生日會有漂亮的蛋糕,但是我過生日,我爸會自己烤一個又大又圓的餅,放上糖和雞蛋,就算生日蛋糕了,還美其名曰“DIY”。再比如,雖然我上了小學之后學校規(guī)定要穿校服,但是哪個小姑娘沒有四五條花裙子呢?我就沒有!當然不是絕對,每年也有那么三兩件新衣服,都是我媽買回來的,為此還被我爸責備不會過日子。還比如,別人家里逢年過節(jié)都會出去吃幾頓大餐,但是我爸的慶祝方式,無一例外是自己下廚,把趕早市買來的各種便宜的食材加工成貌似美味的菜肴。家里的家具還是爸媽結婚時置辦的,樣式陳舊、呆板,我爸卻用得很珍惜;電視機直到幾年前徹底報廢才換掉;那臺淺綠色的冰箱幾乎已成古董,每天都轟隆隆地響,一直響了十幾年我爸還不肯換。幸好我媽聰明,跟他算了一筆賬,說:“老式冰箱耗電,用兩年浪費的電費都夠買一臺新的了?!边@樣我們家才用上了新冰箱……
后來,我無數(shù)次唏噓難得我爸還能讓我吃飽穿暖,他自己兩套工裝可以換著穿三年,直到公司添置新工裝為止……
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葛朗臺”!我媽愛面子,忍著不說,但那時我年紀小忍不住,向所有的長輩告狀。我爸也從來不生氣,不管誰說都笑呵呵的,喊一句口號“浪費可恥”,依舊我行我素。后來,等我懂得“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便也開始跟我媽一樣忍受我爸的小氣,再也不和別人控訴了。所以,這種事怎么能跟老師說呢?怎么能讓她知道其實我笑得很自卑呢?
我在我爸的苛刻下長大了,讀了大學,有了工作,因為遺傳了我媽的眉清目秀,雖然沒有錦衣華服,倒也不乏男生追。
許是這些年被我爸的小氣迫害至深,在交男朋友這件事上,我排在第一位的并不是學識、相貌、氣質(zhì)或者家境,而是大方。
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時,一切都算順利。初次見面,雖然也是我爸下廚,但做了幾個好菜,還破例開了一瓶他存放了多年的好酒,把我感動得一塌糊涂。
想到以后終于可以離開“葛朗臺”,過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好日子,我暗自松了口氣。臨走前,我爸忽然遞給我一個不知從哪里拿出來的木頭盒子,一般首飾盒大小,四四方方,叮囑我:“家傳的,收好了,不能送人,不能丟?!?/p>
那個暗紅色的木盒被我仔細收了起來,但心里終歸存了疑慮,所以一段日子后,還是忍不住拿出來讓男朋友幫我分析到底是什么物件。恰巧男朋友同學的爸爸是行家,把盒子抱過去給他看,老人家研究了幾分鐘便得出結論:家傳倒是可能,不過傳到我這里頂多三代,離文物相差甚遠。
我想了想,點點頭,別人不知道我爸,我還不知道嗎?不過盒子既然傳了三代,那就好好收著,用來放首飾也未嘗不可。反正現(xiàn)在我過我的,我爸過我爸的,各得其樂。
只是我樂了沒幾天,我爸的身體出了問題,大腦里長了一個東西。醫(yī)生說是良性,不過長的位置不好,必須做手術。手術本身有風險,也比較麻煩。
我馬不停蹄地聯(lián)系醫(yī)院、安置病房,但沒想到,我安置好了,我爸卻不肯住院,說家里沒有那么多錢。我不顧我爸是病人,沖他發(fā)了一通脾氣。我才不信,我確定他的錢都躺在某個銀行里生利息。我還要繼續(xù)“討伐”他,卻被我媽攔住了。然后,我媽遞眼神示意我出去說。關上門后我媽猶豫了一下,嘆口氣才慢慢地說:“他的確沒錢,他之前攢的錢在步行街給你買了一間門面房,房契就在他給你的那個盒子壁板夾層里,你爸說……”
我爸到底說了些什么,我都沒有聽清楚,我清楚的卻是一個男人生活態(tài)度背后的真相。多年前,在沒有我的時候,我爸也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男人,當初追我媽,飯沒少吃,電影也沒少看。原本他想要一個男孩,因為男孩可以隨便養(yǎng),女孩則不同,在他的心里,女孩應該是被永遠呵護的。26年前,從我爸看到我的第一眼,他就決定,這輩子都要讓我有一份生活保障。這份保障不是來自另一個男人,而是來自我的親人。
所以,從我出生那天起,他就變成了“葛朗臺”,節(jié)省每一分錢,如我所想,全部放在銀行積攢下來,一直攢到我要出嫁的那一天,買下一套門面房給我做嫁妝,讓我月月可收租,一直收夠70年。他卻又存了私心,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
所以,我再也沒有沖我爸用高分貝說一個字,我走進屋子,走到我爸面前蹲下來,溫柔地拉著他的手說:“爸爸,我們?nèi)メt(yī)院吧,醫(yī)藥費算你借我的,等你好了再攢錢還我。你想一想,你活得越長久,賺得才越多,是不是?”
我爸想了想,點點頭,笑起來。我跟著他笑,笑得眼淚不停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