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強制解散公司制度是2005年修訂《公司法》時新增加的內(nèi)容。由于法律規(guī)定較為抽象、原則,實踐中各地法院對于公司解散的起訴和判決標準尺度不一。本文討論的案例中,某科技公司與趙某、錢某共同出資設立了新材料公司,后因經(jīng)營方針等方面的分歧,股東無法達成一致意見,于是科技公司依照《公司法》第183條的規(guī)定,訴請強制解散公司。該案筆者代理的被告雖然最終勝訴,但是案件本身折射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包括強制解散制度的利益平衡問題,強制解散制度的起訴門檻有待進一步提高和嚴格的掌握等等。
關鍵詞 強制解散 公司僵局 小股東 權益保護
作者簡介:苑亮,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專職律師,三級律師,研究方向:民商法。
中圖分類號:D922.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8.320
一、基本案情
2005年6月,上海某科技發(fā)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科技公司)與趙某、錢某共同出資設立了連云港市某新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材料公司),公司注冊資本1000萬元,科技公司以專有技術出資400萬元,占注冊資本的40%,趙某、錢某分別以現(xiàn)金出資400萬元、200萬元,占公司注冊資本的40%和20%。
新材料公司成立后,依法選舉成立了第一屆公司董事會,并任命了公司經(jīng)理人員。在五名董事中,趙某擔任董事長,科技公司的股東和法定代表人孫某及該公司的另外三名股東李某、周某、吳某擔任董事。孫某同時兼任新材料公司的總經(jīng)理。
2007年上半年,由于股東之間對于公司發(fā)展方向出現(xiàn)分歧,科技公司欲不顧趙某、錢某的反對,通過其控制的董事會強行通過決議,改選董事長,以進一步掌控新材料公司。2007年6月27日,新材料公司董事長趙某召開臨時股東會,決議改選了相關董事。7月6日,新材料公司依法通知,并嚴格按照法定程序召開了公司股東會,該次股東會決議全面認可了臨時股東會的決議。
隨后,科技公司以臨時股東會未依照《公司法》的規(guī)定提前十五天通知,召集程序違法為由,訴請人民法院撤銷6月27日的股東會決議。2007年10月11日,人民法院判決撤銷了上述臨時股東會決議。
2008年1月,科技公司向當?shù)刂屑壢嗣穹ㄔ浩鹪V,稱“公司在運行過程中,存在嚴重違反公司章程和法律法規(guī)的行為。2007年6月27日,被告新材料公司違章召開臨時股東會和董事會,并作出了對原告(科技公司)不理的決議,原告已經(jīng)訴訟撤銷了該決議,但被告對法院判決不予理會。被告無視法律的行為如果繼續(xù)下去,將會對原告的利益造成嚴重侵害。”因此請求法院判令解散新材料公司。
二、案件的爭議焦點
原告科技公司所主張的事實是否符合解散公司的條件,即是否可以認定為公司經(jīng)營管理出現(xiàn)嚴重困難,公司繼續(xù)存續(xù)會使股東利益受到重大損失。
三、雙方觀點及主要辯論意見
在審理過程中,一審法院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關于適用<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二)》,追加新材料公司股東趙某、錢某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
原告科技公司在訴訟過程中提交了公司章程、2007年6月27日新材料公司的股東會會議紀要、決議以及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的判決,并根據(jù)上述事實主張,新材料公司未執(zhí)行法院的生效判決,長此以往,將嚴重損害原告的利益。
被告及第三人不同意解除,其主要觀點為:
第一,原告訴請所依據(jù)的事實僅為一次臨時股東會的召開在程序上沒有嚴格遵守法律規(guī)定,不屬法律所規(guī)定的公司經(jīng)營管理嚴重困難的情況。
第二,新材料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正常,財務報表顯示產(chǎn)值和盈利在過去一年內(nèi)均有大幅增長。
第三,新材料公司三個股東的股權結構為4:4:2,不存在公司僵局的可能,任何公司經(jīng)營管理方面的問題均可以依據(jù)《公司法》《公司章程》規(guī)定的程序解決。
第四,原告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其訴狀中所指的程序不合法的臨時股東會決議已被人民法院另案撤銷,之后公司召集股東會均能嚴格按照法律和章程的規(guī)定發(fā)出通知。
四、法院說理評判
法院經(jīng)過審理后認為,雖然新材料公司的股東之間就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存在爭議,但是科技公司請求強制解散公司的理由不符合法定條件。
首先,根據(jù)新材料公司的財務審計報告,公司上一年度財務狀況正常,而且實現(xiàn)了較大的盈利,股東利益沒有受到損害。
其次,新材料公司的股東會、董事會能夠進行正常的運作,原告方對公司的相關股東會和董事會決議有爭議,可以通過正常的司法救濟途徑解決。實際上,臨時股東會決議已經(jīng)被法院另案撤銷,說明新材料公司“尚存在可以通過公司自我治理和正常的司法救濟途徑解決股東之間爭議的余地”。
因此,依法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訴訟費用全部由原告承擔。判決后,原被告均沒有上訴,現(xiàn)判決已經(jīng)生效。
五、作者述評
股東訴請強制解散公司是2005年10月2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修改《公司法》新增加的內(nèi)容,此前的《公司法》并無類似的規(guī)定。在筆者代理新材料公司應訴之時,此類案件尚具有相當?shù)男路f性。本案是受訴法院審理的第一筆強制解散之訴,由于法律規(guī)定相當抽象,難以把握,筆者在代理過程中參考和援引了大量的理論和國外的司法實踐經(jīng)驗,最終獲得了勝訴,維護了新材料公司的合法權益。
按照一般的公司法理論,公司依法成立后,即具有獨立于股東的主體資格,不僅獨立承擔民事責任,而且公司的存在也獨立于股東,具有一定程度的“永續(xù)性”。公司的永續(xù)性不是指公司在絕對意義上的永遠存在,而是與合伙組織相比較而言,公司的存在不因個別股東的退出、死亡、或者強烈反對而受到影響 。
然而,國內(nèi)外的一些立法司法經(jīng)驗表明,司法強制解散制度,可以有效保障少數(shù)股東的合法權益,防止公司在大股東控制下嚴重損害其他股東權益。國外有學者稱這一制度為小股東的核武器,小股東不僅可以直接依法向法院請求強制解散,保障自己的權利,同時這一制度的存在,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小股東提供了維持其平等談判地位的砝碼,可以促使股東之間達成和解,避免爭議升級 。然而,司法強制解散制度,也可能被某些小股東惡意利用,成為其謀取個人利益,借機損害大股東甚至公司利益的工具。因此,在司法實踐中,需要把握二者之間的平衡,即要防止大股東利用對公司的控制權嚴重損害小股東利益,也要避免小股東以解散訴訟作為實現(xiàn)其個體利益的工具。
我國的《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規(guī)定,“公司經(jīng)營管理發(fā)生嚴重困難,繼續(xù)存續(xù)會使股東利益受到重大損失,通過其他途徑不能解決的,持有公司全部股東表決權百分之十以上的股東,可以請求人民法院解散公司”。然而,這一法律規(guī)定失之過于簡單,造成司法機關對于公司強制解散的標準、訴訟中應當查明的問題的認識不統(tǒng)一。2008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及時出臺了司法解釋,從而具體構建了我國公司的司法強制解散制度。
在本案的審理過程中,人民法院正確適用相關法律,并且表現(xiàn)出較強的司法克制精神。因為公司法更多屬于私法范疇,在沒有法定的情形下,司法機關一般應當保持克制,不應過多的干預公司的內(nèi)部事務。因此,法院強調(diào)“尚存在可以通過公司自我治理和正常的司法救濟途徑解決股東之間爭議的余地”這一標準,從而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
如果對照《公司法》的其他條款,完全可以看到這樣的司法克制是完全符合立法精神的?!豆痉ā返谄呤鍡l規(guī)定了公司股東的另一退出機制,股東可以在:“公司連續(xù)五年不向股東分配利潤,而公司該五年連續(xù)盈利,并且符合本法規(guī)定的分配利潤條件的”、“公司合并、分立、轉讓主要財產(chǎn)的”時,請求公司按照合理的價格收購其股權。請求解散公司和請求公司收購其股權,屬于小股東權益保護的兩項制度,前者對公司的嚴苛程度和造成的后果遠遠高于后者,因此在使用條件上,訴請解散公司的情形應當也遠高于后者。
另一方面,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通過排除法進一步限縮了提請強制解散公司的范圍,如“股東以知情權、利潤分配請求權等權益受到損害,或者公司虧損、財產(chǎn)不足以償還全部債務,以及公司被吊銷企業(yè)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未進行清算等為由,提起解散公司訴訟的”,人民法院均不予受理。
在本案訴訟中,原告科技公司起訴解散公司真實動機是其主張的公司經(jīng)營方針、投資計劃沒有被其他股東接受,而其同時也不同意其他多數(shù)股東對公司經(jīng)營管理方面的安排。按照法律規(guī)定和公司法的理論,公司股東會是公司的意思形成機關,股東會采取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表決方式通過公司決議,股東、公司經(jīng)理等均應遵守。顯然,這意味著少數(shù)股東并沒有權利,要求公司按照其想法進行經(jīng)營管理,公司執(zhí)行按照多數(shù)股東意思形成的決議,并沒有損害小股東的權益。故而,人民法院經(jīng)過審理,嚴格按照《公司法》和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駁回科技公司的訴訟請求,無疑是正確的。
由于公司解散之訴的成敗直接關系到公司的存續(xù)與否,受理類似案件需要極為謹慎。因為這樣的訴訟將直接影響到公司的經(jīng)營,較長的訴訟周期不僅給公司帶來財力、人力上的負擔,而且由于公司前景的不確定性必然會影響公司與客戶建立長期信賴關系、公司員工及公司的發(fā)展。在本案中,科技公司起訴所依據(jù)的事實,實際上是其作為少數(shù)股東參與公司管理的權利,即在股東會上的表決權受到了損害。這種侵犯股東表決權的行為,完全可以通過撤銷相應董事會、股東會決議之訴解決。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此類理由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直接裁定不予受理,這樣可以減少公司訟累,防止少數(shù)股東惡意訴訟拖累公司經(jīng)營。當然,由于本案起訴在司法解釋發(fā)布之前,故原審法院受理并沒有錯誤。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中關于不符合條件的解散之訴不予受理的規(guī)定,實際上提高了此類案件的受理門檻,起著防止小股東為了自己利益,而惡意訴訟影響公司經(jīng)營的作用。
注釋:
尼科拉斯·波恩.公司法基礎.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1-4.
Vanko, Kenneth John, Dissolution and Rational Choice: The Unique Remedial Framework for Director Deadlock under the Illinois Business Corporation Act (December 6, 2016). Available at SSRN: https://ssrn.com/abstract=2881564 or http://dx.doi.org/10.2139/ssrn.2881564, 或者,Moll, Douglas K., Minority Oppression & the Limited Liability Company: Learning (or Not) from Close Corporation History (August 22, 2010). Corporate Practice Commentator, Vol. 47, p. 1031, 2006; Wake Forest Law Review, Vol. 40, p. 883, 2005; U of Houston Law Center Paper No. 2006-A-01. Available at SSRN: https://ssrn.com/abstract=86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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