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振楠
摘 要:卞之琳的詩作融合傳統(tǒng)漢詩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學,兼具古典詩特色和現(xiàn)代性因素。本文以卞之琳詩《登城》為例,從傳統(tǒng)詩和現(xiàn)代詩兩個視域對其展開細讀,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詩學之間的互動,從而對新詩現(xiàn)代化進行探討。
關鍵詞:《登城》 古典詩 現(xiàn)代詩 互動
20世紀30年代是中國新詩寫作極富現(xiàn)代性的時刻,一邊向西方現(xiàn)代主義學習,一邊也有意接通中國古典詩的傳統(tǒng)。在眾多現(xiàn)代詩人中,卞之琳的詩作融合了傳統(tǒng)漢詩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學,兼具古典詩特色和現(xiàn)代性因素。《登城》寫于1932年,是卞之琳的早期詩作,詩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因素交織相融,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詩學與現(xiàn)代詩學的轉換和互動,在卞詩中很有代表性。本文將從《登城》的兩種解讀中展開探討。
朋友和我穿過了蘆葦,走上了長滿亂草的城臺。守臺的老兵和朋友攀談:“又是秋景了,蘆葦黃了……”大家凝望著田野和遠山。正合朋友的意思,他不愿揭開老兵懷里的長歷史,我對著淡淡的斜陽,也不愿指點遠處朋友的方向,只說:“我真想到外邊去呢!”雖然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上哪兒去好,如果朋友問我說:“你要上哪兒去呢?”當我們低下頭來,臺底下走過了一個騎驢的鄉(xiāng)下人。(《登城》)
一、《登城》的古典闡釋
1.與古典詩歌的契合 首先,從古典詩歌成規(guī)來看,登高意象在唐代就已經(jīng)變成一個常用公式或母題,用以表達沉思或悲傷。奚密在《現(xiàn)代漢詩:一九一七年以來的理論與實踐》中指出:“如果說在意象層面上,高處為詩人提供了一個空間的全景視野的話,那么,在象征層面上,它擁有同樣開闊的時間視野,對過去、現(xiàn)在、未來做宏觀的描述。”卞之琳寫“登城”,有意與古典詩接通。
其次,《登城》寫于1932年10月,“城”指的是當時卞之琳求學之地北平。1928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更名為北平,失去首都和曾經(jīng)的政治文化中心地位。20世紀30年代前期,北平的形勢動蕩不安,地方政府更迭,經(jīng)濟形勢惡化。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更是加劇這一狀況。此時在北平讀書的卞之琳,從一開始便形成一種“憑吊”和“寄懷”的情緒:“一方面因為那里是‘五四運動的發(fā)祥地,一方面又因為那里是破舊的故都。”卞之琳寫《登城》是對當時北平的“憑吊”和“寄懷”,有傳統(tǒng)“感懷詩”的意味。
其三,《登城》的古典意象具有傳統(tǒng)詩歌意蘊。“蘆葦”在古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白居易“苦竹林邊蘆葦叢,停舟一望思無窮”,多跟悲涼孤寂的氛圍相聯(lián)系。“田野”“遠山”在古詩中是較為清新、明麗的意象;“斜陽”則意蘊豐富,通常表示悲哀、懷舊的情緒,也往往用來表達分離、老年,以及時光流逝。而詩中“長滿亂草的城臺”,有物是人非之感,讓人想起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因此,無論是主題、創(chuàng)作背景,還是意象方面,卞之琳的《登城》都體現(xiàn)出跟古典詩歌的契合,這為用傳統(tǒng)方法闡釋卞詩提供了可能。下面將以杜甫《登高》為例做參照解讀。
2.與杜甫《登高》的參照解讀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杜甫《登高》作于唐代宗大歷二年(767)秋,當時安史之亂已經(jīng)結束四年,地方軍閥混戰(zhàn),五十六歲“高齡”的杜甫生活困苦,獨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臺,登高遠眺秋江景色,引發(fā)了他身世飄零的感慨,滲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而卞之琳寫《登城》時正值國家社會動亂,故都北平荒敗已如廢墟,卞之琳遭遇的時代處境與杜甫十分相似。
在杜甫《登高》中,風之凄急、猿之哀鳴、鳥之回旋都襯托出秋景的悲涼,“無邊落木”“不盡長江”寫出了秋天肅穆蕭殺、空曠遼闊的景色,它的境界非常壯闊,對人們的觸動不僅是歲暮的感傷,同時讓人想到生命的消逝與有限,宇宙的無窮與永恒。詩人一生顛沛流離,今日獨自登臨高臺,情景交融,最后轉入對個人身邊瑣事的悲嘆。這種傳統(tǒng)詩歌的抒情模式也被帶到卞之琳的《登城》中,同樣是蕭瑟的秋景,“長滿亂草的城臺”“斜陽”等引發(fā)卞之琳對故都的“憑吊”和“寄懷”。
卞之琳《登城》描述的是:“朋友”和“我”穿過蘆葦去登城,城臺亂草叢生、荒涼破敗,守臺的“老兵”觸景生情,想找“朋友”攀談,但是“朋友”不愿觸及“老兵”的過去,因而不作回應。大家兀自遠望,低頭看到城臺底下一個鄉(xiāng)下人騎驢走過?!兜浅恰纷詈筮@句類似杜牧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雖然卞詩中沒有諷刺“鄉(xiāng)下人”的意思,但是兩者都有對亂世中普通小人物的描繪。
在中國歷史發(fā)生一系列重大事件的20世紀30年代,卞之琳認為自己當時由于方向不明,“小處敏感,大處茫然”,面對歷史事件、時代風云,總不知道要表達或如何表達自己的悲喜。卞之琳在《登城》中寫長長的歷史與迷茫的方向,以及它給個人帶來的無奈與悲傷,這與杜甫《登高》中傳統(tǒng)文人的遭遇是不謀而合的。從這個意義上看,卞之琳的《登城》是傳統(tǒng)“登高”詩的現(xiàn)代書寫。
二、《登城》的現(xiàn)代讀法
1.對話性:主體聲音的分化
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卞之琳詩歌在“聲部”和“主體”上的復雜性。江弱水在《意識的客觀化與聲音的對話化:從巴赫金看卞之琳》中,通過巴赫金對話理論,發(fā)現(xiàn)卞詩中“自我意識的遁化、客觀化”和“主體聲音的分化、對話化”,詳盡分析了卞之琳使自我意識出離中心而遁化,為竭力“避免獨自現(xiàn)身于他的詩中”而采取的各種方式,指明卞詩中充滿“對話性”。
巴赫金對話理論認為,以一個統(tǒng)一的客體世界為堅實基礎,用獨白原則理解材料,再在這種理解允許的范圍內以通常的對話形式展開,這是“對話性”的獲得。簡單說,就是對話向獨白的滲透。
卞之琳《登城》顯然已經(jīng)獲得巴赫金所言的“對話性”。全詩的十行至十三行出現(xiàn)一個特殊句式,是中文少有的條件狀語后置:
只說,“我真想到外邊去呢!”雖然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上哪兒去好,如果朋友問我說:“你要上哪兒去呢?”
按照中文正常語序應該是:
如果朋友問我說,“你要上哪兒去呢?”雖然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上哪兒去好,只說,“我真想到外邊去呢!”
這里“如果朋友……”是虛擬語氣,否定“我”跟“朋友”的實際對話,說明這兩句是敘事者的內心獨白。同時這也讓我們質疑前面“老兵”說話的可能性,因為“老兵”說“又是秋景了,蘆葦黃了……”并沒有得到朋友的回應。這樣,《登城》中所有表面的對話都是獨白,而且我們不妨設想,獨白都來自敘事者一人。在獨白中滲透進了對話,這就是巴赫金所說的“對話性”。
巴赫金認為,一切離開主體而存在的均是他者。當自我作為客體成為自身主體感受、體驗、審美的對象時,自我成了“他者”,即被審視的對象。在這首詩當中,“老兵”“朋友”和“我”都是同一人,原詩的情景可以還原為:敘事者一個人穿過了蘆葦去登城,這時他內心出現(xiàn)了三種情緒:一是觸景生情,渴望溝通(“老兵”);一個不愿回首過去,對未來又感到迷茫(“朋友”);一是自我安慰,并試圖做出改變(“我”)。結合后面的“老兵懷里的長歷史”可知“老兵”象征“過去”,“老兵”和朋友的攀談,則象征過去和現(xiàn)在的對話。朋友“不愿揭開老兵懷里的長歷史”,是說過去的經(jīng)歷漫長曲折,現(xiàn)在的敘事者不愿回溯重提。這時作為第三個聲音的“我”出現(xiàn),“我”作為“朋友”和“老兵”對話的旁觀者,不愿給現(xiàn)在處境下的朋友指點方向。
在《登城》中,代表“朋友”“我”“老兵”三種不同意識的聲音展開對話,它們都由敘事者這一主體分化出來,詩中這三種力量在互相影響著。詩中敘事主體和分化出去的他者試圖展開對話,在長長的歷史中經(jīng)歷迷茫,尋找方向。這樣,在表現(xiàn)方式上,《登城》就具有了現(xiàn)代意味。
2.“登城”的象征意義
卞之琳的詩,經(jīng)常從一些“點”觸發(fā)情思,常用帶有個人體驗的象征手法來表達情感。卞之琳早期翻譯了很多象征主義詩歌,他的詩作也明顯受到象征派詩人的影響。他在自選詩集《雕蟲紀歷》的自序中寫道:“我前期最早階段寫北平街頭灰色景物,顯然得到波德萊爾寫巴黎街頭窮人、老人以至盲人的啟發(fā)?!?/p>
卞之琳的《登城》灌注了象征主義技法與其創(chuàng)作精神。在卞之琳眼中,當時“灰色”的北平破敗已如“斷垣廢井”,近乎“廢墟”。這里的“廢墟”讓人聯(lián)想到艾略特筆下的“荒原”,同樣也有隱喻歷史的荒蕪和人們精神世界的空虛。當歷史成為一片“廢墟”“荒原”時,就意味著它曾經(jīng)的總體性和統(tǒng)一性已不復存在,它已不再能為今天的人們提供生活的意義和目標,它已徹底成為過去,留給當代人的只是一些片斷的碎片。
在《登城》的最后,無論“歷史”還是遠方顯然都無法帶來足夠的安慰,就在這停滯的沉思片刻,一幕日常場景出人意料而又無比真切地把我們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
當我們低下頭來,臺底下走過了一個騎驢的鄉(xiāng)下人。
“騎驢的鄉(xiāng)下人”的出現(xiàn),不僅消解了先前“憑吊”和“寄懷”的抒情基調,而且暗示出一個更重要的主題:平常生活中的人們如何能夠與“廢墟”相安無事。
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詩學的互動和轉化
總之,卞之琳的《登城》可以看作是一首舊題新詠的現(xiàn)代詩,通過古典意境來表達現(xiàn)代感性,這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詩學的互動,也是詩歌與現(xiàn)代詩承傳銜接的體現(xiàn),對它的兩種解讀,有助于我們思考漢詩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化過程。
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們正是通過象征、暗示找到了西方詩學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相通之處。卞之琳坦誠自己寫詩是看能否“化古”與“化歐”。但需要指出的是,很多研究者在使用“化歐”“化古”這兩個詞描述卞之琳詩歌時,只是強調了融合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但是忽略了古典詩歌傳統(tǒng)本身就含有新詩現(xiàn)代化的因子,卞之琳所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一部分與所其受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相互吻合。
“化古”即是“化歐”,兩者其實是緊密聯(lián)系、一脈相承的。有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古典詩中李商隱、姜夔帶來的影響,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中艾略特、瓦雷里等人的影響,實在有很大的共通之處”。卞之琳等20世紀3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派詩人,他們對舊詩詞能夠嫻熟征引,巧妙轉化,古典文學遺產不是外在于了解、而是內化于他們的血脈中。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者不是完全對立的?,F(xiàn)代性寫作的傳統(tǒng),也是屬于我們自身的傳統(tǒng)。在白話新體詩獲得了一個鞏固的立足點以后,它是無所顧慮地有意接通我國詩的長期傳統(tǒng),來利用年深月久、經(jīng)過不斷體裁變化而傳下來的藝術遺產。卞之琳的詩作能在吸收了外來文化的因素上,依然扎根于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中,從而體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價值,這為新詩現(xiàn)代化樹立了一個很有價值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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