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挺
可以這樣說。張仃先生是我們這幾代人成長時的藝術啟蒙者。記得小時候狂熱地臨摹與涂鴉著孫悟空、哪吒那些可愛的卡通形象時,并不知道這充滿想象力與民族氣派的哪吒形象是出自張仃先生的手筆。在我之后的成長時期,不間斷地拜讀到先生的書畫作品,對張先生的作品有一個總體印象,那便是“真氣內充,骨法俊爽”。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1998年美術界的筆墨之爭中,張先生的《守住中國畫的底線》一文,擲地有聲,條理清晰,體現(xiàn)了他對中國畫藝術的堅定信念和認知高度。
2000年初,清華美術學院在國內首次招收繪畫美術學博士。在經歷了復雜的筆試、創(chuàng)作、口試以及作品展示后,我如愿以償?shù)氐綇堌晗壬T下受業(yè),攻讀中國山水畫學博士學位。張仃先生已是年屆84歲的老人,那年我29歲,大概也算是最小的學生吧。選擇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攻讀博士學位,很大的原因是為張仃先生樸實無華的人格魅力所打動。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與張先生見面時的情景,即2000年那次博士入學考試的面試。在原來光華路的清華美術學院繪畫系的教室里。張先生、理召先生、王魯湘先生、王玉良先生等一字排開坐在主席臺上,張先生仿若一尊古鐘,鎮(zhèn)坐于中央,手里拿著一個油亮的煙斗,隔著裊裊余煙,先生那一撮極具性格的白胡子,仙風道骨,鶴發(fā)童顏。問話問語調平和而有力。那慈祥的目光仿佛亦能讀出他那閱盡滄桑的睿智與機敏。在之后受業(yè)于張仃先生的三年時間里,深深地從他身上感受到老前輩對晚輩學子的寬容與關愛,以及對藝術事業(yè)的忘我精神,特別是老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厚的感情與堅定信心。對民間藝術以及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宏觀思致而不失入微通幽的睿智,寬博而充實的藝術跨度,畫品人品合一的平淡境界……的確,于我而言,先生本人便是一本讀之不盡的書。
2000年9月開學。美術學院很重視,院里就首屆繪畫博士班的入學開了幾次聲勢浩大的動員大會。作為第—工作室的導師,張仃先生便開宗明義地闡述了他的學術思想與他對山水畫的理解。對于中國畫的繼承與發(fā)展,張先生主張雙管齊下,一方面深入研究傳統(tǒng),—方面要深入到生活中去,在與自然的對話中描寫所表現(xiàn)的對象,把寫生作為必要手段。老先生思路清晰而敏銳,語言樸實無華,尤其使大家念念不忘的是老先生所強調的“藝術是在生活中磨煉出來的”。回想那么多年的問學受業(yè),他的那淡淡的、不夸張的言語。是慢慢地悄然進入我的心中。影響我的藝術思想。
我們入學后,張先生很高興,對我與另一位同學胡應康的學習歷程和專業(yè)背景詢問得很細,隨著后來交流與了解的加深,老先生便針對我們的情況,要求我們多走出書齋到生活中去師造化。張先生年事高,易忘事,但對我們的學習狀態(tài)以及各個階段的交談卻記得很清楚,而且根據(jù)我倆不同的秉性、氣質與經歷,提出不同的課題,如對中國山水畫寫生問題,山水畫的筆墨結構問題、色墨結合問題。山水畫的流派淵源問題等等。而很少與我們談及他的焦墨山水探索,可謂是因材施教,用心良苦。而幾年來也使我更加肯定,焦墨只是老先生體認山水畫筆墨價值的一個“體”,而作為其中根本的價值取向與精神追求。那便是中國山水畫的詩性山水觀——對自然山水的體認與表現(xiàn)的深度,這才是老先生對山水畫價值追求的根本。
張先生曾很深入地與我談起宋元以來的山水畫家,他推崇宋人的山水造境的宏大精微,以及對自然造化的深入理解。但同時也批評“板、刻、結”的一些墨守成規(guī)的滯板。張先生推崇“元四家”。尤其推崇黃子久的《富春山居圖》的格高意遠、雄秀蒼莽,認為是元畫之冠。在“清四僧”中,張先生比較喜歡石谿的作品,認為石谿筆墨蒼茫渾厚,亦推崇弘仁的清簡淡遠,但不太欣賞石濤的畫,認為石濤畫得很靈氣,但畫得太聰明、太巧了,有縱橫習氣。張先生很推薦黃賓虹先生,尤其是黃賓虹的畫學思想對先生影響很大。他認為黃老先生是真正的學者型畫家,學如淵海,知行合一。他建議我們多讀些書論、畫論,并由此而告誡我們說:“一個真正成功的畫家一定要有畫論與畫史的學術基礎,方能有所開拓與創(chuàng)新,否則終難成大器?!?/p>
我與胡應康兩人一般是一個月去一兩次先生家中,將近段時間學習情況向他匯報。張先生也隔三差五地拿些近作給我們看。我們如果有大的創(chuàng)作。他便到我們學校里的工作室來看看。經常去張先生家中聚會的有王玉良先生、王魯湘先生,他們也是張仃先生的助手、我們的輔導老師。此外,李兆忠先生也常去。五六個人聚在紅廟北里,談古論今,談學術熱點、文藝思潮等等,天南海北,氣氛熱烈。每到下午5點,張仃先生便要看中央四臺的國際要聞,了解天下事,中東局勢便是先生一直關注的問題。
幾年來,隨著對老先生的了解不斷加深。覺得老先生越發(fā)可愛可敬。與老先生的交往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自然,一切都很放松。記得有一次在閑聊中談到起居時間,他問我平時早上幾點起床,我說大概是11點鐘吧。他笑笑:“早上空氣好,干事畫畫有爽氣,你可早起些!”我點頭應允道:“我生性散漫。會爭取調整早起的?!贝蟾胚^了一周,師母理召先生來電叫我過去一趟,原來張先生很認真地寫了一幅小篆橫條“聞雞起舞”送給我,張先生笑笑說:“送給你共勉?!毕壬鷮W生的認真,成為我心中溫暖的回憶。張先生的生活很單純,也極有規(guī)律。他每天早晨5點多就起床。早餐后在畫室中作畫寫字,午飯后休息至3點。下午便是看報讀書或接待來訪者,晚上9點多就寢。想想自己至今還改不過來的睡懶覺的習慣,可真慚愧。生活中張先生最大的特點便是怕麻煩別人,他總是替別人考慮。記得一年前,老先生曾因感冒哮喘而住院,許多老師、同道去探望他,老先生著實是過意不去,很不自在,總是叫大家不要去看他,叫大家放心,因為他覺得這樣占用了大家工作與學習的時間。
張先生的審美是很挑剔的,以前曾聽袁運甫先生說過“俗的東西是入不了張先生家門的”。細審先生西山與紅廟的家中那考究而素雅的陳設,深感的確如此。張先生這種對美的追求是無處不在的,是潛融于他的平凡而樸素的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中。如對俗的器皿的形置設計、色彩配搭等的反感也是由衷地表現(xiàn)出來的,有時甚至有生理上的反應。先生住院時,住院部每室一只大紅梅花熱水瓶,其俗艷的顏色便讓老先生“耿耿于懷”,視之如病毒,甚至惡心嘔吐。其實先生對美的要求是與生俱來的,門頭溝的西山別墅“大鳥窩”可以算作是老先生晚年的裝置藝術品,他以北歐風格的原色木材作為室內的結構框架。并大膽地用樸素的不規(guī)則青石磚作為客廳的地板。素雅大方而不覺粗硬。張先生對于生活的細微情節(jié)對家具、食物器皿的選擇,餐桌的設計,對墻面的布置,對家居色調的配搭等等。均極為考究。家中的飾品大多是外出寫生時采集的各民族的民間藝術珍品、儺具、刺繡、布老虎、印花布、蠟染、剪紙……寫到這里,我的腦海忽然又浮現(xiàn)出張仃先生一些很有趣的細節(jié)。如他那樸素的沙發(fā)上的藍印花布,記得閑坐時,每每起身之際將坐墊與背墊的藍印花布折皺,先生則會在起身入座之隙又躬身小心地將花布擺正。這是一種審美習慣,是對他自己視覺上習慣的執(zhí)著,也只有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才會如此純粹。
2000年到2002年之間,張先生在家里畫了一批四尺三開的焦墨山水,這些畫是對以前的一些寫生作品的重組、提煉。筆墨精簡,意象高華壯健,更從容地寫出他心里的精神境界,標志著他的焦墨之境又進入一個新的高度。當我們滿懷激動地將一些讀畫感受告訴他時,他卻淡淡地搖頭笑道:“我只不過是炒炒冷飯而已?!崩先说闹t遜是由衷的,我曾經問過他如何看待他的西北寫生,他說:“在大自然面前,我始終是個小學生,我的寫生只不過是記錄性為主,盡量客觀一些,至于藝術性就不好談了?!?/p>
2005年4月,張先生的藝術成就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這是清華大學為張先生舉辦的最為全面反映他的藝術成就的展覽,涉及張先生從藝七十多年來所從事過的漫畫、動畫、壁畫、裝飾畫、中國畫、書法等多個領域。通過這次展覽。我得以比較全面、系統(tǒng)地了解到先生的作品風格的衍變。尤其是張先生的山水。使我想起了徐復觀論莊子的物化精神的一句話“可賦予自然以人格化,亦可賦予人格以自然化”。挪移來評價先生的山水,至為恰當。他的山水關注來自生活的感受與表現(xiàn),以及對自然造化的深入理解,緊緊地維系山水精神與繪畫品格的本體進行創(chuàng)作,從容大度、細膩深入而不瑣碎刻落,立意高雅而不失對世俗生活的觀照,是典型的把莊重雄渾的個人氣質和品格通過畫面的形式結構和筆墨關系得以實現(xiàn)。
張先生深諳筆墨結構之道。以焦墨之單純。而通過筆法的豐富變化來體現(xiàn)物象的豐富形質。他以小篆入畫而又不拘泥于書法之法則,非常注重對具體物象作書寫性與形象性兼具的刻畫。如對枯樹形態(tài)曲屈如鐵的表現(xiàn)則多以小篆筆法寫之。對山石勾勒多以元人所慣用的側入正行筆法并輔以行草筆意。以物理與畫理的融合統(tǒng)一進行發(fā)生,故其筆下之老樹干、新梢、層巖、寺院,郁郁蔥蔥的夏山,蕭瑟高潔的雪霽等,筆意豐富而不嫌繁瑣,均能讀出老先生對毛筆控制的細膩與豐富。特別是對虛實、枯潤、疏密等筆墨表現(xiàn)渾然天成地運用。深得山水畫筆墨表現(xiàn)中“毛”、“松”的感覺,溶液腴美,不見其燥。正如他常用的“渾厚華滋”的閑章所體現(xiàn)的山水意象。先生的焦墨山水每每通過貌似松散的無拘無束的筆墨形態(tài)去刻畫,去表現(xiàn)他對山水意象的理解,打破了山水畫筆墨形式結構的固定程式,拓寬了“以書入畫”的寫意性的筆墨表現(xiàn),尤其是突出了物化時筆墨結構的“內美”。他那撥郁蒼古的山水意象正是他的生命人格的最好體現(xiàn)。
先生推崇吳昌碩、黃賓虹與齊白石,強調書畫筆法內在的關聯(lián)性,尤其是對金石書畫抒寫性筆法的深入研究與探索。他的焦墨受石谿與黃賓虹的影響。1954年,他從江南寫生歸來。恰巧在北京榮寶齋購得黃賓虹先生仿垢道人焦墨山水小冊。這本巴掌大小的冊頁,正是典型的“干裂秋風,潤含春雨”的渴筆意象,折服了張先生。記得入學不久時,張先生頗為語重心長地將這本冊頁借與我品讀時說:“黃先生學習傳統(tǒng)是師古人之心而不是師古人之跡。這套冊子正體現(xiàn)了中國畫筆墨的精氣神,尺幅雖小,但天地很大,你拿回去好好看看!”正是這本小冊頁,將程邃、黃賓虹、張仃三人牽出一段“焦墨緣”。張先生認為“對于焦墨,如能掌握其性能,會產生其他材料無法代替的效果……程邃與黃賓虹兩位大師,仍然還沒有把焦墨發(fā)揮到極致,焦墨還有很大的潛力”(《它山畫語》)。“我看到古人的一些焦墨,好雖好矣,但因受歷史局限,要反映今天的景物,則感到不夠,要是這一傳統(tǒng)技法得到發(fā)展,唯一的辦法是‘逼上梁山到生活中去,直接反映今天的現(xiàn)實,這是時代使命,不得不變,不得不發(fā)展!”(《它山畫語》)正是先生敏銳的畫史眼光,并通過師造化,深入生活,將焦墨山水畫的筆墨語言的表現(xiàn)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先生有大山的氣魄與性格,對北方高山大野的神往與崇敬,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情感。他喜歡山林氣象,喜歡大自然,如今這位恬淡樸素的大山之子,在遠隔都市喧囂的西山的山腰“大鳥窩”里,讀書寫字。他客廳左角那窗邊固定的藤椅邊的小案頭上,堆放著魯迅的文集,老人端坐著,點著如煙,借著窗邊曬進來的陽光,看看魯迅的文章,不時舉頭望望他心愛的鳴叫著的蟈蟈,或抓—二顆糖果吃吃,純然是一個童心未泯的老人……
責任編輯:宋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