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剛
摘 要:三百多年前,野菜“庫木勒”成為達斡爾族人的救災補充食品。上世紀80年代末齊齊哈爾梅里斯民間發(fā)起了庫木勒節(jié)。新世紀之后,庫木勒節(jié)越來越得到各地達斡爾同胞的認同,得到地方政府的認同。莫辦達瓦旗達斡爾學會、呼倫貝爾達斡爾學會等組織也相繼開展庫木勒節(jié)活動。各地形成了庫木勒節(jié)經濟文化現(xiàn)象。庫木勒節(jié)形成經濟文化現(xiàn)象,庫木勒不僅成為一種文化,而且成為族內外認同的達斡爾文化符號。
關鍵詞:庫木勒;達斡爾;文化符號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17)03 — 0008 — 03
“庫木勒”,一種達斡爾人愛吃的野菜,如果與文化鏈接,可列為飲食文化。但實際上并非那樣簡單,它的文化內涵悄然間擴大,衍生出種種文化內涵,并由此上升為庫木勒文化。庫木勒何以成為文化?這種文化的背后,體現(xiàn)了達斡爾人怎樣的精神需求?本文試以探討。
一
達斡爾人何時開始把庫木勒作為一種飲食呢?查閱文獻,清人西清在《黑龍江外記》中寫齊齊哈爾一帶特產時說,“野菜有名柳蒿者,春日家家采食,味初不甚鮮美。”西清是在嘉慶十一年(1806)從北京經盛京(今沈陽)、吉林到齊齊哈爾任職的。也就是說,庫木勒較早文獻記載是距今200年前之事。
有民間傳說三百多年前,達斡爾人在黑龍江北岸同沙俄哥薩克侵略軍打仗,清朝下令達斡爾人南遷大興安嶺和嫩江一帶。頭幾年,沒糧食吃,只好采黑龍江北和嫩江一帶的庫木勒充饑,好不容易生存下來,達斡爾老人說它是救命菜。傳說雖無從考證,但有其合理性。野菜、野果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尤其是災荒之年,的確能成為充饑果腹之寶。
那么,三百多年前,達斡爾人在黑龍江北岸時,庫木勒是不是重要飲食呢?欽同普(1880—1938)在《達斡爾民族志稿》風俗習慣之飲食條目中稱“達斡爾人在黑龍江時,畏霜,僅種蕎麥、燕麥、豌豆、白菜、黃瓜等。故飯食燕麥粥、蕎麥面饸饹、蕎麥面餅,豆角、白菜,獸、魚肉炒饈。干糧則炒燕麥哈格、欣特樂(炒燕麥米作粉者,曰哈格,略粗帶粒者欣特樂),并肉干、獸魚豐獲。故肉類及粗菜無飯不有,成為習慣。雖徙嫩江流域,此風尚延未改。至兼種糜谷及各樣菜以來,飯食亦稍變,而肉類則減少矣。……向來乏做菜技術。凡筵席以肉為上品,其骨節(jié)有上下之等次,成塊而煮,手把而食為貴?!?達斡爾人在黑龍江北岸時期,“肉類及粗菜無飯不有”,這說明,這一時期達斡爾人的經濟方式是以狩獵、農耕為主。遷徙到嫩江流域之后,飲食有所變化,增加糜谷、蔬菜,而肉類減少。這說明,這一時期達斡爾人的經濟方式以農耕為主。由此,筆者認為,達斡爾人無論是在黑龍江北岸時期,還是遷徙到嫩江之后,農耕都是一種主要生產方式?!短K聯(lián)通史》也記載:“十七世紀前,達斡爾人就已經有高度發(fā)展的文化,他們定居在鄉(xiāng)村里,從事農業(yè),種植五谷,栽培各種蔬菜和果樹。” 農耕生產方式說明,采集業(yè)生產方式是一種補充,庫木勒也就自然成為一種補充飲食。
說庫木勒是一種補充飲食,還有一個根據(jù),就是達斡爾人自己記載庫木勒時間比較晚。目前見到的材料最早的材料是1953年孟希舜的《達斡爾族志略》,文中只提“柳蒿菜”三個字。他說:“所食菜類有白菜、蘿卜、土豆、豆角、茄子、粉條、蘑菇、木耳、芹菜、韭菜、柳蒿菜等?!?在蔬菜類中,把柳蒿菜列為最后一項。其他達斡爾人撰寫的古籍資料,如欽同普的《達斡爾民族志稿》(寫于1938年前)中把飲食單列一節(jié),但不僅未見柳蒿菜,也未見其他采集類品種。通過比較可看出,孟希舜是參考了欽同普的資料,補入采集類,即蘑菇、木耳、庫木勒。庫木勒在達斡爾飲食中還是比較重要。20世紀50年代的《達斡爾族社會歷史調查》說,“農歷四五月,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達斡爾族婦女采集野蔥、江蔥、野韭菜、抱頭菜、黃花菜和柳蒿芽等野菜作菜食。其中,柳蒿芽為達斡爾人傳統(tǒng)的野生菜食,每年大量采集,將吃余的曬干儲存,冬季柳蒿芽燉肥豬腸或肥豬肉,是達斡爾人普遍喜愛的菜肴?!?達斡爾人采集種類繁多,有野菜、野果、菌類、藥材等等。不過,“達斡爾族采集業(yè)未成規(guī)模,采野菜、野果均由婦女承擔,時有兒童參與采野果,男子概不參與。惟采木耳、蘑菇及黃芪、防風等藥材,以男子為主,在采摘旺季婦女也參加?!?男子之所以參與采木耳、蘑菇及黃芪、防風等,是因為這些產物在20世紀初期成為商品。
采集業(yè)是人類社會早期的主要生產方式。恩格斯說,人類的童年“以果實、堅果、根莖作為食物”,“蒙昧時代是以采集現(xiàn)成的天然產物為主的時期;人類的制造品主要是用作這種采集的輔助工具?!?我們很難追溯達斡爾社會早期以采集為主的生活方式。根據(jù)文獻材料,我們僅能夠考察三百多年前黑龍江北岸時期的生產方式。那時已經進入農耕社會,采集業(yè)早已不是達斡爾人的主要生產方式,只是一種補充。因此,雖然達斡爾人吃庫木勒,且饑荒年代用來充饑,但并沒有成為必須關注的對象。由此可以回答,為什么庫木勒很晚才記入達斡爾人自己撰寫的史料。
二
實際上,婦女們結伴而行采集庫木勒具有了踏青的意味。當人們把采集庫木勒與踏青結合起來的時候,是一種經濟生活的進步,只有當生活比較富裕、輕松的時候,才會把采集庫木勒與郊外飲食結合起來。同樣是采集庫木勒,時代不同,婦女們體會就有不同。齊齊哈爾市梅里斯地區(qū)有一篇民歌叫《采“昆木勒”(杭嗨羅調)》,歌詞是:“姐姐,姐姐呀姐姐(捷本交 捷本交),我們去采昆木勒吧(捷本交 捷本交)/貧困的生活多艱難,腳上沒有鞋襪穿/草叢中酸棗刺兒尖,扎上我左腳誰可憐/條通里柳根茬子高,扎上我右腳痛難熬/咬緊牙關快快走,快到那邊采‘昆木勒/西邊的太陽落山了,獵狗都在等我回去喂食/為了不讓爹媽埋怨,裝好 ‘昆木勒上船把家還?!?還有民歌《采柳蒿芽》的歌詞有“在柳蒿茬上跑的時候呦,把鞋幫和襪子都綻裂了。捷賓卓/房門推開進了屋,已聞公公嘟嘟聲。捷賓卓/邁進里屋門,聽兒哭聲忘所以。捷賓卓/剛剛挨近炕沿邊,婆婆的臉色更難看。捷賓卓” 。反映了兒媳婦與公公婆婆生活的矛盾。顯然,這兩篇達斡爾民歌,反映舊社會婦女兒童的勞動生活。受盡磨難的婦女兒童在采集庫木勒時,怎么可能有幸福與愉悅心情?怎么可能把采集庫木勒活動變成一種節(jié)日?
采集庫木勒活動變成一種節(jié)日,必然要等到達斡爾人經濟生活比較富裕的時候。因此,上世紀80年代末梅里斯民間發(fā)起庫木勒節(jié)就很好理解了。改革開放后,達斡爾人經濟生活發(fā)生了變化。色熱在他的烏欽《贊庫木勒》中唱到:“在舊時代采柳蒿芽,為了救活饑餓者;如今我們采柳蒿芽,為在寬裕生活中品味快樂。” 如今這篇烏欽在齊齊哈爾地區(qū)廣為傳唱,反映了達斡爾人的生活的變化。
梅里斯庫木勒節(jié)由20世紀80年代的民間舉辦到新世紀以來民辦公助,越來越得到各地達斡爾同胞的認同,得到地方政府的認同。新世紀之后,莫旗達斡爾學會、呼倫貝爾達斡爾學會等組織也相繼開展庫木勒節(jié)活動。各地形成了庫木勒節(jié)經濟文化現(xiàn)象。庫木勒節(jié)之所以形成經濟文化現(xiàn)象,離不開人們物質與精神兩個需求。一方面,庫木勒已經變?yōu)樯唐?,并且形成了市場。在莫旗、海拉爾等地的農貿市場,出售庫木勒已成為常見現(xiàn)象。莫旗等地還成立了庫木勒等山野菜加工廠,遠銷各地。從海拉爾、莫力達瓦到齊齊哈爾,很多飯店把庫木勒作為地方特色菜品,已經拉動了飲食經濟發(fā)展。庫木勒節(jié)已經不單純是一種文化娛樂活動,變成展示招商成果的一個平臺,成為拉動旅游產業(yè)、吸引客商、凝聚外資的有效途徑。另一方面,庫木勒節(jié)內涵已經遠遠超越了飲食文化,囊括了達斡爾族傳統(tǒng)文體項目,扎恩德勒、哈庫麥勒、烏欽、貝闊(曲棍球)、頸力、陶力棒、圍鹿棋等等,都在其中。庫木勒節(jié)包含著豐富的達斡爾傳統(tǒng)文體活動,滿足了人們的審美娛樂活動要求。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在每一個歷史時代中占優(yōu)勢的經濟的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以及必然由此而來的社會結構形成基礎,該時代政治的和思想的歷史就建筑在這個基礎上,并且只有從這一基礎才能得到說明?!?庫木勒變成了商品,庫木勒節(jié)成為商品交換重要場所,庫木勒與庫木勒節(jié)必然會深深地影響人們的思想意識。
三
庫木勒不僅成為一種文化,而且成為族內外認同的達斡爾文化符號。很多作者都曾贊美庫木勒。諾敏《柳蒿芽情思》、娜日斯《達斡爾人與昆米樂》、郭旭《永遠的庫木勒》、喬增童《又是一年柳蒿香》、薩妮雅《我的昆米勒情結》、巴圖寶音《五月芳味十月香》,還有烏云巴圖、敖文華等也都曾謳歌過庫木勒。庫木勒已經成為連接民族情、寄托思鄉(xiāng)之感的媒介。再進一步說,成為達斡爾的文化符號。達斡爾族青年書法家喬增童的書法經歷可以說明這一問題。2010年,齊齊哈爾市梅里斯區(qū)哈拉新村舉辦中國哈拉達斡爾族畫家村首屆美術作品展時,喬增童的作品是隸書“庫木勒”三個大字,行草落款“庫木勒乃達斡爾語,漢譯為柳蒿芽。是物苦中含香,具有清熱解毒、健脾開胃之功能,實佐酒之佳品,故深受達鄉(xiāng)人喜愛。”喬增童說,“記得當初交作品時,畫家村幾位老先生猶如見到親人一樣上下打量了我好一會,畫家村的副村長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好樣的!” 這說明,喬增童的書法作品在內容上抓住了達斡爾文化符號,深深地打動了大家。
庫木勒何以成為達斡爾的文化符號?
庫木勒反映了達斡爾人熱愛民族、熱愛家鄉(xiāng)、熱愛自然、追求健康的精神需求。有這樣的一個真實故事最能說明這一點:北京達斡爾人作家傲蕾伊敏為了能讓身在澳洲的父母吃上達斡爾族傳統(tǒng)美食庫木勒,她想盡辦法不遠萬里把它帶去:“那回我去澳洲探望父母,竟然在大外套的口袋里揣了一包晾干的柳蒿芽,那如果被海關翻出來,雖不罰你傾家蕩產,也一定讓你交出兩月工資。為了父母,我是硬著頭皮干了。老天沒辜負我一片孝心,我終于讓那故鄉(xiāng)的味道彌漫在南半球一個真正說英語的房子里。再看父母和妹妹們,吃了一碗,又端起一碗。我看到,鍋里沸騰著的那墨綠色的故鄉(xiāng)的野菜,帶給他們的喜悅和歡樂,從心里,一直漫上眉梢?!保ò晾僖撩簟豆枢l(xiāng)隨想》) 我們如何概括傲蕾伊敏的行動呢?她愛她遠在澳洲的父母,作為女兒,她理解父母的需求,就是民族情、家鄉(xiāng)情、心系自然、追求健康,庫木勒承載了這所有的信息,是作為女兒、作為姐姐的最好的禮物。
為何進入21世紀,庫木勒成為達斡爾人的文化符號?這是時代的因素。各民族文化蓬勃發(fā)展,達斡爾族在與其他民族對比中,反思自我,探尋自我,不斷尋找符合自己的文化元素,找到了庫木勒文化;改革開放后,達斡爾人遠離家鄉(xiāng),赴外求學、工作、定居的人越來越多,遠離家鄉(xiāng),思念故土,庫木勒成為追尋的記憶;隨著城市化發(fā)展,人們與農村、與大自然距離拉大,越來越認識到親自大自然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因此采集庫木勒、參加庫木勒節(jié)的過程,成為親近大自然的最好途徑,或者飲食庫木勒,也間接滿足親近大自然的心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追求健康,努力改變大魚大肉的飲食結構的時候,庫木勒成為達斡爾人的最佳綠色食品。
因此說,到了21世紀的時候,熱愛民族、熱愛家鄉(xiāng)、熱愛自然、追求健康,成為達斡爾人的共同精神需求,庫木勒自然而然地成為達斡爾的文化符號。
結語
通過上述種種庫木勒文化的體現(xiàn),可以說,庫木勒已經深深駐扎在達斡爾人的情感里,并且成為達斡爾人集體的文化認同?;厮葸_斡爾人對庫木勒的青睞過程,就是達斡爾人對自己文化逐漸體認的過程。從19世紀初有史記載達斡爾人食用庫木勒,到20世紀50年代達斡爾人在自己撰寫的史料中記載庫木勒,再到80年代民間自辦庫木勒節(jié),一直到21世紀前后庫木勒節(jié)得到達斡爾同胞與地方政府的高度認同。這就是庫木勒逐漸發(fā)展成為達斡爾文化符號的過程。
〔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