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人活在世上的品相
◎蔣方舟
章詒和的《伶人往事》里講過她的父親章伯鈞請京劇大師馬連良吃飯的故事:
剛過午休,幾個穿著白衣白褲的人就進(jìn)了章家廚房,用自備的大鍋燒開水,等水燒開,放堿,然后用堿水洗廚房,洗到案板發(fā)白,地磚見了本色才罷手。再過了一個時辰,又來了一撥穿白色衣褲的人,肩挑手扛著整桌酒席用具,還有人扛著烤鴨用的大捆蘋果木枝。
院子里,肥鴨流油飄香,廚師在白布上使用著自己帶來的案板、炊具——連抹布都是自備的,雪白。
章伯鈞請馬連良吃飯,結(jié)果自家只用了水和火。
章詒和的評價很動人:“不管北京城頭懸掛什么旗子,報紙上宣傳什么主義,馬連良這樣的藝人都細(xì)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精心琢磨那份屬于自己的舞臺和角色?;钤趥€體的生動感受中,以自己獨特又隱秘的方式活著。
那一代人如何活著?具象地說,是活得“有規(guī)矩”;抽象地說,是活得“有樣子”;簡單地說,是活得有尊嚴(yán);往大了說,是依然有著某種精神制約,服從于某種精神力量——高于柴米油鹽的精神力量。
伶人已逝,“第一玩家”王世襄的去世,讓很多人哀嘆某種生活方式的結(jié)束,這種生活方式就是兩個字,“講究”?!爸v究”并不代表財富——用金錢窮兇極惡地堆積奢華的生活方式,未免失了分寸。
“講究”的生活一度被批判為小資的,而“講究”的人,也只好遮掩著對于生活細(xì)節(jié)的愛好,悄然毀掉了自己的“樣子”。
直至今日,人們終于不必隱藏對于生活細(xì)節(jié)的追求,以至于對物質(zhì)有種報復(fù)式的惡形惡狀的追求:把苦過的日子賺回來?!跋硎苌睢钡恼f法重新回到話語當(dāng)中,并且被自動等同于豪門豪宅豪車。
享受生活,不應(yīng)是享受生活的豪華,而是享受生活的分寸感。
日本著名的民藝?yán)碚摷伊趷傉務(wù)撈魑飼r說:“每天使用的器具,不允許華麗、繁瑣、病態(tài),而必須結(jié)實耐用。忍耐、健全、實誠的德性才是‘器物之心’?!睒闼氐钠魑镆驗楸皇褂枚兊酶?,人們因為愛其美而更愿意使用,人和物因此有了主仆一樣的默契和親密的關(guān)系。
人與器物的關(guān)系,如同人與生活的關(guān)系。
我剛剛?cè)チ巳毡镜木┒?,入住那里的旅館,常常給人以“家徒四壁”的感覺:樸素吸音的墻壁,一張榻榻米,沒有什么娛樂設(shè)施,洗澡如廁皆不在房間內(nèi),這樣的布置,簡單得幾乎有了“寒苦”的感覺,除了睡覺、喝茶,似乎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干。
出門,連庭院都是枯山水,人就這樣和自己形影相吊,只有空氣中苦涼的香草氣相伴,所有的生活紋理變得異常清晰,再耐不住寂寞的人也被迫正視生活中的一點一滴。
現(xiàn)代人往往精疲力竭地追逐眼花繚亂的富足,然后再花大價錢、大把時間去清貧簡陋的環(huán)境中體驗,并命名為“修行”,如同追逐吊在自己眼前香蕉的猴子。
殊不知,生活才是最好的修行方式。
我們談?wù)摻疱X、談?wù)撋鐣⒄務(wù)撟兏?、談?wù)摷夹g(shù)、談?wù)撐磥?,卻越來越少地談?wù)撋?。?dāng)我們談?wù)撋顣r,我們談?wù)摻箲]、談?wù)摕?、談?wù)摬粷M、談?wù)撍?,而越來越少地談?wù)撋畋旧淼谋举|(zhì)。
生活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人該以怎樣的品相活下去。
(選自《私享家——〈新周刊〉2014年度佳作》)
【點讀】
講究——如果套一句俗話來評價文中所引馬連良先生的故事的話,那就是,聽過講究的人,可沒聽過這么講究的人。是的,我們沒有聽錯。別人請馬先生去家里吃飯,結(jié)果只用了別人家的水和火,其他一概自帶,連同廚師。
品相——“品相”一詞的本義是指“郵品、書籍、藝術(shù)品等外觀的完美程度”,后泛指“物品的外觀”。如果我們將“物品”的外延擴(kuò)大,也就包括一個人在生活細(xì)節(jié)點滴中的追求。一個人的品相,在一定程度上與他的“講究”是大有關(guān)聯(lián)的。
修行——一流的文章并不是簡單告訴讀者要如何活著,而是時刻提醒讀者要思考怎樣才能活得更好。蔣方舟從自己的閱讀發(fā)現(xiàn)與生活體驗出發(fā),不緊不慢地啟發(fā)讀者去思考,怎樣做才算是真正的“享受生活”?“最好的修行方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