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咱們云南的于堅說過一句話,他說:“寫作就是為詞語療傷?!碑斎?,于堅是針對散文來說的,但我覺得對小說、整個寫作都一樣——我們詞語已經(jīng)被傷害了。詞語本身就是病號,詞語本身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所以,寫作就是為詞語療傷,寫作就是要恢復詞語本身的彈性,恢復話語本身的活力,讓其盡可能表現(xiàn)這個世界本身的面貌。當然,我們并不能真正完全地認識世界,只能盡力而為。
可能有人會發(fā)出疑問,既然詞語在世界的復雜性面前是無力,那我們還干嘛呢?干脆別干了,別寫了,反正怎么寫都不行。但是文學就是給我們這樣一個場或者努力的機會。老天爺給我們設(shè)置一個語言的限度,很多大的作家、很多優(yōu)秀作家都在挑戰(zhàn)這個限度。所以,我覺得真正好的作品就是在于有限中創(chuàng)造無限。比如說你寫一個長篇小說,這個長篇小說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敢不敢去寫,能不能成立?
文學是聯(lián)系個體經(jīng)驗和人類共同經(jīng)驗的一個隱秘通道。當個體經(jīng)驗和非常有限的細節(jié)跟人類的整體經(jīng)驗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這個個體經(jīng)驗才有意義,才有價值。不然就是你們家的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那點事,別人不想看?!都t樓夢》閱讀是不能一次完成的,它的閱讀是要一生參與的;博爾赫斯寫的《沙之書》也一樣,他希望寫一本書,每次打開的時候內(nèi)容都是不一樣的,內(nèi)容都會發(fā)生變化。所以它們都具有無限性。
咱們中國作家,反正我個人覺得這么多年來,就沒有能夠產(chǎn)生真正能對得起人民苦難這樣真正打動人心的作品。但也不是沒有好作品,確實是有很多作家寫出非常令我敬佩的作品。
以上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文學的復雜性。就是說我們對于客觀事件的一個基本認識,就是一定要去意識形態(tài)化。
接下來我想講講文學的互文性?;ノ男砸彩钱敶鞣胶苤匾囊粋€概念,就是不同文本之間,或者在同一個文本的不同部分之間形成某一個參照,它產(chǎn)生的是 1+1>2的效果?;ノ男詫懽髟谥袊缇烷_始了,比如說《史記》就是互文性的寫作?!妒酚洝肥且粋€紀傳體的歷史,它開辟了以紀傳,以人物個人的視角來講宏大歷史的先河。以《鴻門宴》為例?!而欓T宴》有很多的親歷者,劉邦、項羽、樊噲、張良,很多人,在《史記》這個作品里,在不同的人物鏈里寫到這幾個當事人都要寫到《鴻門宴》。當他寫《項羽本紀》的時候?qū)懥恕而欓T宴》,我們可以把它等同于項羽的視角,然后在其他人的傳記里面又出現(xiàn)了其他視角,在這幾個不同的敘事之間并不是完全一致的,這里面有遺漏,也有補充,所以在場的 N個人共同的傳記,完成了對《鴻門宴》這一個歷史事件的定位。
20世紀哲學家本雅明曾經(jīng)想過一本用注釋來寫的書,后來據(jù)我所知沒寫,但是他沒寫有人寫了。中國作家寧肯寫了一本長篇小說,關(guān)于西藏的,叫《天·藏》。在這個小說里面寧肯非常認真地寫了他的注釋,所以注釋在這個小說里面的量非常大,體量非常大,有的時候我們翻這個書一頁,它的注釋下半部分全部都是注釋,甚至有的時候注釋占到了 2/3的位置,有的時候注釋沒有在一頁要翻到下一頁。相互參照,這就是一個互文性的寫作,形成 1+1>2的一個張力,這不是一個形式上的探索,形式上的探索會有很多的方法,會有很多的渠道。他制造文本的開放性。因為我們知道小說他就是一個封閉的敘事,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封面封底一合上,它就在這么一個空間里面的一個自我封閉敘事?;ノ男允窃诒M可能擴大文本的開放性。
文學的第四個性,綜合性。我所說的綜合性,都是指某一個方面,都不全。像寫情節(jié)、寫故事,寫得好、寫得精美絕倫也特別厲害,故事本身也是一門手藝,也是一個很能展現(xiàn)作家的能力。
綜合性就是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不是說作品是百科全書,作品可能是很小的一個視角,而這個人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這點在西方、歐洲表現(xiàn)的特別明顯,薩特、加繆、波伏娃、本雅明、羅伯 -格里耶等等,他們都在用哲學家的眼光來穿透世事,穿透城市。所以他們對小說的把控雖然角度很小,但是有一種超越性的眼光來掌握他的題材。所以小說或者說文學慢慢就變成了一種綜合寫作,但是綜合寫作必須要落實到細節(jié),必須落實到小說本身。在此,我還想強調(diào)一個寫作的專業(yè)性問題。
我們在寫一個小說的時候,我們小說家有時會流露出一個弱點,你什么都是外行,這點我們小說家和西方的小說家很欠缺的,也是我們的電影電視劇跟外國電影電視劇差距非常大的一個地方,在國外每一個作家都是一個專家,這是綜合性的體現(xiàn),也是專業(yè)性的體現(xiàn)。比如說柯南·道爾他就是一個刑偵的專家,而我們在寫作的時候就沒有落實到一個點,我們的文字、我們的語言沒有準確性。你的準確性不夠,就是只畫了一個很粗的線條,你的準確性非常差。
寫作和畫像是相同的道理,你要對你手下的每一筆負責。專業(yè)性在我們作品當中要有一個保證,就是落下來的每一筆盡管不用多,不用反復,不用一大堆廢話去說一個事,可以非常簡練的筆法,就像素寫一樣,但是你這一筆下去要非常的準確,這一點非常重要。
談及復雜性、綜合性、專業(yè)性,我想談談聚斯金德的《香水》?!断闼愤@個小說,剛才我講到專業(yè)性的這個問題,就是他這個人在小說里滲透了極強的專業(yè)性,讓你無法懷疑他所制造任何一個情節(jié)。他是德國人,但是他對法國香水的研究非常深厚。
另外就是復雜性,我喜歡這部小說,它不僅是一個絲絲入扣的一個情節(jié)故事,表面上是一個很絲絲入扣的故事,甚至是有連環(huán)殺人案的一個懸念故事。實際上這個故事可以讓我們產(chǎn)生很多的聯(lián)想,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它做出闡釋。你讀完這個小說會想,或者會問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寫什么,他想寫的絕對不僅僅是一個連環(huán)殺人案,如果是想這個,警察局多的去了,寫一百本也寫不完,他想寫什么呢?我們注意到他這位主人翁,他是在制造人類最美好的一個東西,但是他制造的方式卻是最殘忍的一個方式。所以在男主人翁生命所追求的東西,也是一個悖論。用最殘忍的方式,在尋求一種最美好的東西,那你所尋求的這個最美好的理想,能不能抵消你的罪惡呢?如果不能抵消罪惡那所謂美好的東西還有什么意義?所以在他的小說里面我們可以把人類不同的歷史裝進去,也可以把歐洲的歷史裝進去,也可以把中國的歷史裝進去,就說提供非??此坪唵蔚娜宋镪P(guān)系當中,所提供的事件面貌和復雜性,和可產(chǎn)生的空間是非常巨大的。
有時候我們喜歡給自己一個烏托邦,喜歡給自己一個藍圖,喜歡給自己構(gòu)筑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但是,這種所謂的美好東西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危險,本身就是一種不美好,本身就是危險的。人類一直沒有放棄“通天塔”的理想,這是一個理想的烏托邦,這個烏托邦到現(xiàn)在沒有實現(xiàn),但是被網(wǎng)絡化實現(xiàn)了。網(wǎng)絡化現(xiàn)在就是要建造一個通天塔,建造一個共同的語言。本來上帝已經(jīng)把人類的語言給變亂了,但是網(wǎng)絡化、電子化,又讓不同角落的人重新聯(lián)合起來,來打造一個我們所理想的世界。這個理想的世界是電子世界,是一個所有人聯(lián)合起來的一個世界,我們可以跟世界上遙遠的任何一個角落的人通聯(lián),可以溝通任何信息,沒有阻礙,這使全世界又聯(lián)合成一個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