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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水

        2016-11-19 17:48:04余文飛
        滇池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水蓮蓑衣水花

        余文飛

        婆婆,我去了。小美和小麗已經(jīng)哄睡了,您留神些,聽著點動靜,小麗半夜要起來尿的——要不,您去和她們一起睡——

        知道啦。婆婆的應(yīng)答甕聲甕氣,有些不耐煩。

        水花聽到婆婆翻身,重重的,把木板床弄得嘭嘭地響,定是狠狠地抬起腚子,狠狠地落下去。床板和床腳發(fā)出不耐煩的咯吱咯吱的聲響。

        水花有些擔(dān)憂婆婆有著多年老風(fēng)濕的身子骨,想問候一聲。你快去你的,放不好田水,就——別回來了 ……

        婆婆的話低沉尖銳,讓寂靜的夜晚硬邦邦的。水花只好忍住話頭,眼里一熱,脖子有些發(fā)硬,眼前又閃現(xiàn)出婆婆白天苦著臉指桑罵槐的樣子。

        白天,水花頂著大太陽,鋤了一晌的包谷地。太陽辣,雜草曬得勤,翻過土皮稍許,雜草就焉了。一墑包谷還未鋤到頭,前邊薅鋤出來的雜草就干翹翹的了,用手一抖,脆斷了的都占一大半,省去了運出地頭的臟苦活,總算歇了個早工回來。渾身黏糊糊的,便燒了一鍋水,好歹把身子擦了一遍。下半身卻不敢用力擦洗,一擦洗就渾身火熱,就幻想著男人犁開自己的身體。一個多月前,男人回來栽插,好歹回來了七天,碰了自己一次,剛剛骨肉酥軟,男人便不行了。水花理解男人,工地上辛苦,都是要出大力的。男人一滴汗,就是一枚鎳幣,一家人就指望著這些汗換來更多的鎳幣。等房子蓋起來了,不差錢了,就不讓男人出去了。好好把男人伺候好,讓自己做做真正的飽滿的女人,像從前一樣。

        擦了澡,水花不敢往深處想男人,便趕緊把飯煮上,摘了菜,又把鋤地間隙找回的豬草剁好煮上。圈里的幾個豬仔都哼唧著了。水花側(cè)耳聽了一回,豬仔們呼吸均勻。只是天氣熱得有些過分,氣息喘得有些粗重,大耳朵撲扇得沒有章法,啪啪啪亂響,叫聲也多了些矯情。

        院里一陣喧嘩,照例來了婆婆的幾個老姐妹。水花皺皺眉頭,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陪著笑臉迎了出去,一一打了招呼。有需要甜水的,都滿滿倒了一杯加足白糖的水。有需要茶水的,或濃或淡應(yīng)著客人的要求泡好。一轉(zhuǎn)身,婆婆便神神秘秘地和姐妹們頭碰頭了,像一群商量著重大秘事的黨派頭腦。院子里兩個大人才合圍得了的老核桃樹,耷拉著翠綠的葉子,像無數(shù)只乖巧的耳朵,似乎也對老人們的悄悄話來了興致。

        人家的水蓮,守了三天三夜,田水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家竹花,一歇下碗,就往田里跑,人家的田就沒干過……想想自己唷,兩個貼錢的小貨,加上一個不管天不管地只管嘴的。枉了我苦命的兒,在外頭一把汗一把灰地死命掙錢,家里的天都快塌了。天老爺,祖宗哎,誰來管管唷。

        水花不是很好的姑娘嘛,勤快孝順,要知足了,老姐姐——

        知足!要不是我老婆子的眼睛不得力,會是拎著個鋤頭出去瞎轉(zhuǎn)悠大半天,就用還沒輪到給自家的田放水,胡亂敷衍幾句的主兒么?

        是呀!是呀!多了幾聲附和。

        水花知道,無非就是幾個老婆子湊一起說些碗大碗小的事情??善牌叛b著低聲卻又有意無意的要說給自己聽見的高音,只差指名道姓地數(shù)落卻像暗器一樣穿過窗欞、穿過門楣、穿過廚房的門簾,重重地招呼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楚,哇地嘔了一口,口中泛起一股苦澀的味道,想了想,到底沒吐出來,把一口苦水重新咽回肚子里。

        水花索性揪了兩個棉球,把耳朵堵上,心情好了起來。一低頭,乖乖地坐在灶前剝豆的小美和小麗歪著頭,看著自己嘻嘻地笑。水花憐愛地俯下身,一人臉上香了一口。

        婆婆,吃飯了。張羅好飯菜,把豬喂上了。水花掏掉耳朵里的棉球,婆婆依舊和一幫老姐妹眉飛色舞地侃,沒有歇的意思。水花只好硬著頭皮走到院子里。

        三姑六婆七姨八嬸。水花涎著笑臉,再次和眾人一一打過招呼,熱情地邀請進屋吃飯。人家都把屁股戀戀不舍地離了板凳,堆著笑,說著客氣話,推辭著退出院子,走了。

        水花收拾了小桌上的杯盞,一看婆婆沒有起身的意思,便伸手去扶。婆婆甩了一下手。我會走,眼睛不好使,還沒瞎,心里還明白亮堂著哩。說罷,自個拿起倚在膝上的拐杖拄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顛著小碎步進了屋。水花趕緊搶了上去,把椅子給婆婆支好。

        小美和小麗把手背在身后,懂事地坐在桌前,瞪著大眼睛看著奶奶的一舉一動。

        看得出來,跨門檻的時候,婆婆費了些勁力,進了門,倚著門楣喘了幾口粗重的氣。水花知趣地迎了上去,盡管婆婆仍然有些生硬的動作,表達出的都是不滿的情緒,總算沒有甩手的意思了。水花小心地攙住婆婆的手臂,把她扶到桌前。婆婆的腿和腰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坐下站起都要有個依靠才行。盛好飯,添好婆婆愛吃的菜,遞在婆婆手里,水花才招呼小美和小麗動筷。

        說過多少回了,吃飯不要吧唧嘴,你就是不聽。婆婆忽然揚起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敲在小麗的頭上。

        小麗愣了愣,哇地哭了起來。還哭。婆婆把手中的筷子一抖,成了個八字,細(xì)眼一看,似乎有意無意地一只筷子指著小麗,一只筷子指著水花。水花看著婆婆虎著臉,義憤填膺的樣子,隱忍著心痛。她知道,自從自己第一胎生了小美,第二胎生了小麗,計生站把她拉去結(jié)扎了,婆婆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說話便沒高沒低起來。水花也計較不了那么多,只是把委屈忍在心底。

        小麗一邊哭一邊揉著眼睛看母親。水花招招手,小麗聽話地離了凳子,依到母親懷里。水花親了親小麗,把小麗掛在腮上的眼淚輕輕吻去,小麗哽咽著歇了哭聲。小美不知什么時候也蹩到母親的身邊。水花一只手摟著一個女兒,眼眶里熱了一回,紅紅的,倒也沒有水分。

        婆婆哼了一聲,低低地罵了一句,到會慣實。收起筷子,一低頭,扒了幾口飯菜在口中,努力蠕動著癟了二分之一的嘴。

        插曲過后,小美和小麗看懂了母親的眼色,匆匆地扒干凈碗里的飯,就到院子里玩去了。

        水花耐心地陪著婆婆吃飯。婆婆吃飯慢,還不時發(fā)些莫名的火氣,一頓飯要吃出人家兩三頓的時間來,水花習(xí)慣了。

        吃著吃著,婆婆又扯出舊事來。你看著我干什么?有那點閑工夫,拎著鋤頭去田里轉(zhuǎn)轉(zhuǎn),想

        想辦法,我們吃飽喝足了,莊稼還干渴著呢嘛。

        水花愣了一下,配合著點點頭。

        婆婆越說越來勁,莊稼干死了,下一年吃什么。農(nóng)村人,莊稼就是我們的命根子。沒了莊稼,喝西北風(fēng)去,吃屎去。一不留神,吃屎還要被狗攮倒掉呢。

        水花默默地聽著,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婆婆的絮絮叨叨,習(xí)慣了婆婆透著衣裳扎繡花針的犀利話。

        人家水蓮,人家竹花,人家四丫,人家存仙,你就不去問問,她們能守到水,你咋地守不到?

        婆婆,我問過,人家都不說,我只是隱隱聽說是偷偷地偷水。偷雞摸狗的事情,您知道的,我……我……我打小就是做不來的。

        你還有理了,人家能偷,你為什么不能偷。不就是八十那個狗崽子守水么!他人是廟里的菩薩嘎,還不會打個盹什么的。偷個水么,又不是叫你去偷人。我的莊稼命根子唷。

        婆婆上了火氣,把手中的碗筷狠狠地放在桌上,誰知手腳重了些,那碗激動得跳了起來,打了個趔趄,跌跌撞撞地滾出桌沿。水泥地獰笑著把那只充滿委屈的碗接納了,著著實實地蹂躪成一堆碎片。

        哎唷,敗家的……婆婆心疼起那只碗來,要罵出聲,又感覺和兒媳沒有關(guān)系,是自己的錯,右手趕緊捂了右邊的腮幫子,直叫牙槽子疼。

        我擦黑再去,趁黑看能不能也偷……偷點水……水花趕緊緩和氣氛,給了婆婆一個圓場的臺階。

        婆婆悶悶地哼了一聲,索性連左邊的腮幫子也捂住了,也不要水花攙扶了,一按椅背,彈簧似的跳起來,蹩進自個房里去了。

        夜色被婆婆重重的關(guān)門聲一嚇,來得異常的快。

        水花親了親熟睡的姐妹倆,小心地掩好房門、院門,抱著蓑衣,提著鋤頭,把手電的栓繩套在脖子上,隱入夜色中去了。

        水花本來想邀約個姐妹的,可一想萬一真弄到水了,先澆灌誰家的都不好。現(xiàn)在這種時候,水才是命根子。搞不好好姐妹紅了臉就更差強人意了。再說了,婆婆列舉的一干人等,其中不乏有自己的好姐妹,人家去放水都不邀約自己,偷偷地去了,自己去邀約人家,就不像是個事兒。

        水花抬頭看了看天,月亮像一只丹鳳的眼睛,慵慵懶懶地向上翹著,在村頭的老榆樹稍磨蹭著,頗有不想升上天的倦怠。星星卻活躍得很,都競相向黑夜獻著媚,把村莊的輪廓,路途照出個依稀來。子夜時分了,四周死寂死寂的,不時起點風(fēng),把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像一群躲在暗處的小鬼拍著巴掌。偶爾一兩聲貓頭鷹的尖叫,鬼哭一般,惹得水花心里毛毛糙糙的,又驚又怖,忍不住想哭。

        水花想起了男人,想起了前幾年那些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甜蜜日子。這樣黑黢黢的夜晚,哪輪得到自己出場呢。

        栽插剛過,男人又出去了。男人數(shù)票子給自己的興奮勁,隨著男人們嘻嘻哈哈地拐過山梁,轉(zhuǎn)瞬即逝。男人交代過的,莊稼能種多少就種多少,豬雞能養(yǎng)多少就養(yǎng)多少,照顧好老娘和女兒就行。

        說得好聽。水花忍不住嚷出聲來。那些紅票子自有紅票子的用處。水蓮家已經(jīng)蓋起兩層的小洋樓。四喜子家說是今年收割結(jié)束就動工了。家里的柴米油鹽不從田縫縫里來,不從畜圈旮旯里來,從哪里來。想到這,水花一陣甜蜜,和男人數(shù)過幾回壓在床底下的紅票子,再是一兩年,自己也可以趾高氣揚地對姐妹們說打算動土蓋房的事了。像四喜子的樣兒,嘴角掛著蜂蜜一般。

        男人們前腳剛走,干旱后腳就來了。

        三十多天了,天空硬是晴得沒有一縷云彩絲兒。

        前天清晨,東南方響了幾聲悶雷,惹得一村的人聚在碾場上,有幾個忙得快的,光著腳底板就來了。老村長一聲令下,大家湊了份子,宰了八十的一頭大羯羊,幾個主持祭祀的老頭老太跳了一上午的大神。傍晚時分,下了幾滴歷歷可數(shù)的雨點,八十筷頭戳著一只煮爛的羊眼睛,指著天嘻嘻地笑,狗日的老天爺,你滴貓尿嘎。老村長原本是要發(fā)火的,可張張口,又忍住了,只是把臉板得像一塊青石板,把一只羊腿兒啃得驚心動魄。那幾個跳大神的倒是指指點點地戳了幾回八十的脊梁骨,虛妄著含含蓄蓄地傳達了老天爺對八十的奚落。他(她)們的牙口不好,只是喝了幾碗羊肉湯,象征性地用筷頭點點碗里的羊肉,咽了口水,說這東西塞牙得很。

        水花知道,老村長顧忌八十是村里唯一的算得上男人的男人了。

        有點勞動力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一幫婦孺,一幫老頭。那跑幾公里引來的一股水壺蓋粗的救命水,還要靠八十的腳力和健碩的肌肉。

        八十命硬。父母早亡,連著討了三個媳婦都死得年輕,沒留下一男半女。村里自詡懂得陰陽風(fēng)水的爛眼張半仙說,八十這樣命硬的人,前世定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誰把女兒給他,就是往火坑里推。這一說,遠(yuǎn)近十里八村便沒了八十的第四個媳婦的下落。

        八十不出去打工,用他的話說,自己就是自己的肩頭扛著自己的腦袋而已,盤弄好田地,隨便放養(yǎng)著幾只羊換點鹽巴褲頭錢,足夠自己逍遙的了,費那些掙大錢的閑心干啥。說得急了,一瞪眼,我苦些錢作甚?墊鋪頭嫌硬了些。

        干旱讓人心煩意亂,但是大家也沒辦法,只有禱告老天爺睜眼,村里忽地多了木魚的聲響,是張半仙屋里的。雨沒有被清脆的木魚聲引來,卻又次第響起一些木魚,都是些老頭老太虔誠的禱告,比那些有氣無力的蟬鳴更擾人心煩。

        忽地有一天,八十自告奮勇地說去找水。去了四五天,竟然真弄來一股清亮亮的山水。不過額頭上卻臥了一個雞蛋大的包,身上也青青紫紫著幾塊。

        八十一邊撩衣服給老村長們看,一邊嚷道,那幾個狗日的,跟他們分點水,還和老子狠,自然要和他們見見顏色。好歹弄了幾頓好拳腳,商量好了,幾個村子都旱,一村分一股。我們村還算多了,水壺蓋粗。蛤蟆塘最少,鐮刀把粗的一股,知道多粗嗎?只有我的襠里那東西粗。嘿嘿!

        幾個老婦不約而同地各自啐了一口,幾個老漢跟著老村長一起嘿嘿地笑。年輕的媳婦卻捂著臉跑開了。

        來了水,也是個難事,那么多干涸的稻田,又是谷子分茬發(fā)棵的關(guān)鍵時期,先給哪家澆灌都不好。大碾場上吵吵嚷嚷了一回,先把八十的澆灌了,其他的拈鬮決定。拈鬮結(jié)果,先從田上頭灌起。灌了幾日,又嚷了一回,從下頭灌起。水花家可吃了虧,田在中間,從哪頭都沒得好。有幾次,水花還憤憤地想,婆婆不是一向牙尖嘴利么,咋不吵鬧一番,從中間灌起呢……

        一路走一路想,水花心里酸酸的,蓑衣不知什么時候散開了,稀稀拉拉地垂在地上,差點把自己絆了個趔趄。

        這樣的天,蓑衣是起不了遮風(fēng)擋雨的作用的。起初水花也不想拿著作累贅,可一想,要守水的,有領(lǐng)蓑衣坐坐也好,困了也可躺躺,打打馬虎眼。

        猶豫了一下,水花把手中的蓑衣披上,領(lǐng)口系了個蝴蝶結(jié),把鋤頭荷在肩上。

        夜色不濃不淡的樣子。

        水花加快了步伐。

        一出村子,就進入田的范疇。

        田里都種著谷子,黑油油的一片,清晰可見一層一層向上攀登,一直到依稀可見的山腰,向下又一臺一臺地蜿蜒,一直延伸到山腳的暗處。暗處是河谷,河谷是條有水的河的,由于干旱的持續(xù),斷流許久了,像一條巨大的死蛇白瘆瘆的翻著肚皮,僵臥在那里。

        遠(yuǎn)處是肆虐的蛙鳴,仔細(xì)一聽,都在山腰和山腳,該是蛙們都聚居在這幾日放過水的稻田里,一派得過且過的瞎高興勁。山頂捧著幾豆星光,讓水花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原本是要撳亮手電的,想了想,水花又忍住了。反正田埂依稀可見,倒是不必讓手電光惹人。

        水花辨了辨方向,摸上田埂,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開步。

        走著走著,忽然,嗵的一聲響。嚇了水花一跳,差點驚叫起來。一凝神,原來前邊一只青蛙跳下田埂去了。田里有著一汪汪水跡,映著星光,煞是惹眼。水花看了一遍,確認(rèn)這是水蓮家的田。

        婆婆說水蓮守了三天三夜,放滿了田水,果然是真的。

        水花嘆了口氣,不由得嫉妒起水蓮來。水蓮和自己是發(fā)小,一起長大,一起從彎竹箐村嫁到這里來。論起姿色,自己還比水蓮略勝一籌?,F(xiàn)在,人家水蓮兒子也生了,房子也蓋起來了。水蓮的婆婆笑得合不攏嘴。放個田水,水蓮竟也能偷偷放到水。

        唉,這就是命。水花心里喃喃了一句,繼續(xù)往前走。

        田埂上又跳下去幾只青蛙,還不時迸發(fā)出幾聲蛙鳴,雖有些零零星星,沒有山腰和山腳的密集和雄壯,卻也給水蓮家的田增添了幾分活力,像是唱給這塊有水的田的贊歌。

        過了水蓮家的田,中間隔了一條溝,對面就是自己家的了。

        溝里淌著一股清亮亮的水。水花不用看,也知道水流有水壺蓋粗細(xì),一直順著溝道,嘻嘻哈哈地向下流去。

        山腳的田已經(jīng)澆了六天六夜了。水花去看過幾回,一臺一臺的梯田喝飽了水,喝到自家的這一擺田,估計還要一個星期左右。

        守著放水的是八十,老村長任的命。確實,放水的苦差事,交給其他人也不切實際。八十不僅要守著一擺田一擺田地把水放足,隔三差五還要沿著上游巡視一番,疏通疏通溝道,看看有沒有人偷水。這樣的差事,沒日沒夜的,要體力,要膽識,要得罪得起人。

        一想到“偷水”二字,水花就臊了個大紅臉,不過夜色之中,只有自己感覺得到臉在發(fā)燒而已。

        水花想起剛引來水的第二天,八十就和留仙老太嚷起來。老太太趁著夜黑,也不知是咋地摸到田里,偷偷扒了水口,把水堵到自己的田里。八十巡視時看到,不由分說,挖了老太太堵的壩,搶白了老太太幾句。留仙老太氣不過,搬出家譜來,說八十沒有良心,論輩分自己是八十的奶奶輩,八十出生時若是沒有自己,早就在娘肚子里捂死了。八十不甘示弱,犯起了愣頭青的毛病,沒大沒小地罵了起來,還把老太太的鋤頭扔到谷棵里去了。

        吵鬧惹來了老村長,一番義正言辭,最終以留仙老太理虧,嘟嘟囔囔地離開為終。

        事后,老村長黑著臉下了通牒,以后誰再偷水,任由八十咒罵,動手教訓(xùn)都行,打死打傷了人就自認(rèn)倒霉。

        水花蹲在溝旁,轉(zhuǎn)著頭四處看了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守水的八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但愿八十回家睡懶覺去了。水花默默地禱告著。

        溝里嘩嘩地流水聲,像一群嬉笑玩鬧的小孩。水花猶豫了一下,掄起鋤頭,剛要落下去,想了想又住了手。

        她脫了鞋,想了想又穿上了,啞然一笑。干旱已經(jīng)讓谷田里開了裂,土地板結(jié)起來,踩下去腳印都不會留一個,下田還用脫鞋?辨認(rèn)著谷棵,她跨進谷田里,轉(zhuǎn)過鋤頭,用鋤頭把朝田埂上使勁捅。自家的稻田比水溝低了兩拳頭的位置,和水溝就隔著一道埂子,捅開個洞,水自然就流進田里,神不知鬼不覺的。

        水花忽地臉一陣臊紅。

        捅洞的方法還是八十教的。

        前年也是這一季,雨水足,谷子長得快,肥也施得勤,可自己的田往往一追完肥,第二天田里的水卻空了,白白浪費了自家的化肥。自己繞著田埂四處查看,也不見埂子倒塌或是有缺口。那天正在納悶,迎面走來了八十。聽了原委,八十嘻嘻地笑。叫水花把田水放滿。田水放滿了,八十領(lǐng)著水花專門檢查下埂。走了一個來回,八十指著幾處打著小小漩渦的地方叫水花仔細(xì)檢查。水花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來。八十跳到下埂翠芝家田里,撩起田埂上的水草,只見水花家田里汩汩地向下埂冒水。水花一臉詫異,說自己耙田時是好好地筑了硬泥修了埂子的,咋還漏水?

        八十詭異地一笑,折了一根細(xì)棍子,在翠芝家和水花家的隔埂上一捅,捅破了,扯出棍子,只見一股細(xì)小的水流便直沖了出去。

        水花猛然醒悟,低低地咒了翠芝幾句。事后,婆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去翠芝家院子外來來回回踱著碎步,指桑罵槐了一番。以后就再沒出過這樣的事情了。

        水花記得最清楚的是當(dāng)時八十一邊幫著自己找漏洞補,一邊把眼往自己鼓脹脹的胸上剜,還說了一句讓自己憤慨的話來。水花呀,你也真是的,就只知道被自己男人捅嘎,這些小伎倆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水花狠命地啐了八十一口,便發(fā)誓不再理他。雖然她也知道,八十有口無心,不過喜歡開些葷葷素素的玩笑罷了。

        使勁捅了幾下,埂子便被捅破了一個洞,抽出鋤頭把,一股水流嘩嘩地流進田里。水花趕緊跳上田埂。看著嘩嘩的水像煉開一鍋碎銀子,四散著傾倒進田里,不禁會心地一笑,掠了掠有些散亂的頭發(fā),抹去額上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水進了田,照這樣的速度,一夜就能讓田里的莊稼喝飽了。水花興奮起來。明天早上,給婆婆說說,若是她不信,就扶著她來看看田里的水,免得老一臉不是一臉的奚落人。

        站起身,收拾好家什,往回走了幾步,水花猶豫了一下,打消了回家的念頭。這樣回去,婆婆一定又說自己在敷衍她了。嘆了口氣,水花解開蓑衣,鋪在田埂上,坐著發(fā)呆。不一會兒,男人閃現(xiàn)在了眼前。

        男人睡得好么?他起來小便么?也在工棚里發(fā)呆么?他想我么?

        起了一陣清風(fēng),把水花的劉海吹亂了,遮住了眼,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水花抬頭看了看天空,天邊不知什么時候飄過幾片云彩,幾顆星星立即調(diào)皮地和它們捉迷藏去了。

        水花看了看田里,水已經(jīng)流滿了一小半田了,田里那些龜裂的裂縫被水浸潤飽了,慢慢地擠合了起來。谷子肯定在咕咚咕咚地喝著水。有幾只青蛙已經(jīng)撲通撲通跳進了自己的田里,鼓起了蛙鳴。這些家伙一定會把藏在谷棵里的害蟲吃光光的。水花越想越興奮。

        蛙鳴聲漸濃,由遠(yuǎn)及近,由近及遠(yuǎn),又由遠(yuǎn)及近,水花眼皮子重了起來。

        水花夢見了男人,男人真的回來了,又交給自己一疊紅票子,自己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索性把床下的也拿了出來,花花綠綠地鋪滿了床。兩人數(shù)呀數(shù)呀,吐沫都數(shù)干了。一邊數(shù)一邊計劃,該開挖地基了,該鑲砌石頭了,該拉磚運料了……男人數(shù)到興處,忽地一抱把自己放倒,剝個精光,兩人興奮地合二為一,滾呀叫呀……水花撲通掉進了水田里,驚醒了。你看你……模糊中,一只大手把自己攙上田埂。水花揉了揉眼睛,面前分明坐著八十。??!水花一聲驚叫。一個退步,又一次跌入田中。

        我又不是鬼,你瞎叫喚什么。八十跳下田埂,把水花攙上來。一俯身,扶起一片倒了的谷棵。

        你怎么會在這里?水花一矮身,抓到一旁臥著的鋤頭,緊緊攥住。

        看你緊張的,我守著放水呀,我不在這里誰在這里。八十跳上田埂,一雙鞋想是來不及脫,早濕透了。拄著鋤頭把,做著金雞獨立的樣子,交換著雙腳空鞋里的水,稀里嘩啦一陣忙亂。

        我在下邊放水,眼看著水流小了,便上來看看,卻見你睡在田埂上。水花驚魂稍定,低聲說道,你都看到了??吹搅耸裁矗磕阍谕邓?。八十嘿嘿地笑。我趕緊堵起來,我不再偷水了。水花心里慌亂起來。趕緊拎著鋤頭,低著頭找到漏水口,從溝底刮起一團泥,掩了上去。亮銀銀的水霎時起了一團渾濁,水里的星星月亮什么的,閃沒了。

        一回頭,八十默默地站在一旁。我——回去了——今晚——的事——你大人大量——饒我一回吧!水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你現(xiàn)在就回去?八十似笑非笑的樣子,還是沒掩映在黑暗里,被水花瞅了個結(jié)實。

        月亮已經(jīng)升到中天,睡醒一個好覺般,精神抖擻的樣子。那些星星也不甘示弱,競相眨著眼睛,像要看一出好戲一般。黑油油的莊稼多了一層白紗。

        水花心里打起鼓,碎敲碎打的節(jié)奏。不怕你婆婆的咒罵?八十皺著眉頭。可是……可是……你家水田的水還沒放滿的,你回去還不是被一頓臭罵。八十走近水花,把鋤頭伸進溝里,一番扯拉,水又亮銀銀地汩進水花家田里。你——水花想說很多話,可又一時說不出來。唉,你們這些女人呀!

        八十解下披著的蓑衣,鋪在田埂上,說道,來,坐下吧,等水放滿了,你再回去!老太太犟得很,你一回去,保不準(zhǔn)她就要摸黑扯著你到田里看看。

        水花心里一緊,尋回自己的蓑衣,離著八十一鋤頭的距離,坐了下來。鋤頭把始終緊緊地握在手中。

        八十怔了怔。良久,站起身來,把自己墊坐的蓑衣拎起來抖了抖。走到水花面前,給她披上。你看看你,都濕透了,不冷么?

        水花這才感覺到寒意,瑟瑟地抖了幾下,心里一硬,牙關(guān)一咬,便不再發(fā)抖了。身上也暖了起來。叫道,離我遠(yuǎn)點。

        八十趕緊走開一鋤頭的距離。

        忽然,八十嘻嘻地笑出聲來。

        八十一笑,水花心就慌。你笑什么?

        你倒聰明!水蓮她們幾個,一動手就要挖開埂子,恨不得把一溝的水就引到自家田里去。她們這樣做,還不露了馬腳,你別看村里那些老家伙平日里一副老好樣,來巡溝時,可是一步一低頭,生怕哪里有新挖開的土,做舊了的壩,肥了誰家,虧了大家。他們就要怒發(fā)沖冠的。也不說這水是誰拼了命弄來的。唉!

        那水蓮家田里咋就有水,她的水從哪里守來的?水花漸漸放開戒心。

        跟我來!八十一扭身跳過溝去。

        水花翻身起來,也跟著跳過溝去。蓑衣一抖,差點掉落,水花連忙用手攥住,緊了緊,裹住身子,頓時暖意洋洋起來。

        八十帶著水花沿著水蓮家的田埂轉(zhuǎn)了一個來回,指了指幾處淅淅瀝瀝滴著水線的地方,水花頓時就明白了。卻又忍不住問道,那老村長們來巡溝,就看不見這些漏水的地方。八十嘿嘿地笑,站在一處漏水的地方,跺了幾腳,那水線由快到慢,最后不再滴水了。

        水花恍然大悟,卻又有了疑團,忍不住迸出口來。你會同意她們偷水?留仙老太那么大年紀(jì)了,你還不放她一馬?水蓮她們給了你好處?買煙啦還是買酒啦?

        八十忽地直勾勾地看著水花嘿嘿地笑,笑得水花心里發(fā)毛。

        重新跳過溝來,水花把自己的蓑衣讓了讓,八十也挨著坐了下來。

        八十沒有回答水花的問題。水花也不好再問。

        水流稀里嘩啦地往田里趕,像一群唱著歌的調(diào)皮的小孩。

        八十率先打破僵局。水花,你覺著現(xiàn)在村子咋樣?

        什么咋樣?還不是老樣子?

        你喜歡這樣的村子么?

        什么喜歡不喜歡的。等家家戶戶賺夠了錢,蓋了房,不就慢慢富裕起來了嘛。也不比城里差到哪里去。那時候,男人們也都回來了……水花一邊說一邊憧憬著未來。

        你的男人還好嗎?八十聲音忽地輕飄飄起來。

        你說些什么?我的男人不好,難道你好。話一出口水花就有些后悔?;慕家巴?,孤男寡女,說話的分寸還是要注意的。便趕緊站起身,裝作去看水的樣子,沿著田埂走了一圈。八十捅開的洞很大,水流急,已經(jīng)淹了一大半稻田。凌晨時分應(yīng)該就灌得滿稻田了。

        繞了一圈,磨蹭了一番,水花只好硬著頭皮回到鋪蓑衣處。八十點著一支煙,輕一口重一口地吸著,煙頭明明滅滅,像一豆跳動的火焰。

        對了,八十,你咋會讓我偷水的?水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了下來。我可沒有好東西給你,說實話,一直以來我還恨著你哩。你——說話——說話不知——輕重——沒高沒低的。

        嘿嘿……

        你笑什么?

        我笑水蓮她們,一個個起初和你一個樣,后來,咳咳——八十把煙頭彈了出去,那豆火劃著弧線,像一粒流星,飛到溝里去了,嗤的叫喊了一聲。

        水花等著這個過程結(jié)束,還是沒忍住好奇。后來什么?

        你真的覺著你的男人一直好?

        當(dāng)然好!

        那就好,那就好!八十喃喃自語??晌衣犝f——聽說——聽說什么?水花有些心慌起來。唉,直說吧!水花,你不要生氣,都是過來

        人,說對說錯你不要見怪,我才說。你——你說。水花心里有些迫不及待的沖動,像小兔要掙脫胸懷一般。

        這次栽插,男人們聚在一起拔秧,說了些葷段子,說到興處,村里的男人們在外邊原來挺壞的。

        壞什么?什么挺壞的?水花急了。他們找小姐。水花腦袋里哄地一下,渾渾噩噩的,眼前有些黑壓壓的綠頭蒼蠅飛過一般。

        說是那些小姐,一般點的三五十塊,好點的一兩百塊,工地附近多了去了。說得我心癢癢的,卻又舍不得我的幾只羊。我都想過了,過了今年,我把羊賣了,也和他們一去出去闖一闖,找找刺激才好。

        還說了什么?水花總算定住了心神。唉,咳咳,無非——就是那些小姐的好處來著——反正我也說不上來……

        水花幾欲昏了過去。這次男人回來,自己又是梳又是洗,把白白凈凈的自己攤開給男人。臨行房事的時候,男人支支吾吾就說是換換方式,尋尋刺激,那些稀奇古怪的道道,自己都叫不上來,反正覺著好惡心,便斷然拒絕了,倒惹得男人不高興。男人以前那種要心要肝的狠勁沒了,草草便完了事。事后問男人,只說是天天在工地勞累,傷身哩。弄得自己心疼不已,殺雞燉肉地犒勞男人。想不到……

        水花忽然心里刀刺一般地痛,呆呆地,像死了一般,眼里汩出兩股清泉,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八十不知什么時刻靠了過來,用手去抹水花的眼淚。水花忽地倚在他的肩上,咿咿唔唔哭了起來。

        唉!八十一聲輕嘆。這都什么世道呀。風(fēng)忽地大了起來,天邊不知什么時候堆起一堆堆烏云,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怪獸。星星們忽地都沒了蹤影。

        月亮被一堆墨云遮住了。水花忽地把嘴印在八十嘴上,八十愣了愣,張開了嘴,兩條舌頭幸福地攪在了一起……

        八十喘著粗氣,哼哼唧唧地嚷道,水蓮這樣——竹花這樣——四丫這樣——存仙這樣——四喜子這樣……她們——都這樣,水花唷——你也——這樣。我還出去——打什么工——你們的田水——我?guī)湍銈儭艥M——一定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啊?。?/p>

        天邊忽地扯起一道閃電,亮銀銀的,像是要下雨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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