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良子
棱棱金石氣
于良子
清袁宏道在《龍井記》中對當時的茶品有一番見解,云:“余嘗與陶石簣、黃道元、方子公汲泉烹茶于此,石簣因問龍井茶與天池孰佳?余謂龍井亦佳,但茶少則水氣不盡,茶多則澀味盡出,天池殊不爾。大約龍井頭茶雖香,尚作草氣,天池作豆氣,虎丘作花氣,惟岕茶非花非水,稍類金石氣,又若無氣,所以可貴?!睂⒉栉兑越鹗瘹庥髦彩仟毺氐脑u論。借以觀清代的書畫篆刻家們的作品,他們對茶的見解和對茶飲的體會也是各有其妙,但在總體上都有一種凝重感,似也有一種金石之氣盤旋在筆墨之中。
丁敬(1695-1765)字敬身,號鈍丁、龍泓、硯林,別號玩茶老人、錢唐布衣等。后人因其隱于市廛而學識淵雅,故又多以隱君稱之。丁敬生平刻苦作詩,博學好古,書工大、小篆,尤精篆刻,是著名篆刻流派西泠八家的首要人物。
《論茶六絕句》:手卷,行書,今藏浙江博物館。
其一:松柏深林繚繞岡,荈茶生處蘊真香。天泉點就醍醐嫩,安用中泠水遞忙。
其二:湖上茶爐密似鱗,跛師亡后更無人。縱教諸剎高禪供,盡是撐甌漫眼春。
其三:金髯斗茗極錙銖,被盡吳儂軟話愚。滿口銀針矜特賞。誰知空橪老髯須。
其四:天上穆陀誰獲見,人間仙掌亦難遭。瓊芽只合滋仙骨,留付詩中一代豪。
其五:武夷茶品亦欺虛,小□花香垂隸胥。堪嗟吸鼻夸奇味,盡出南蠻藥轉余。
其六:常年愛飲黃梅雨,垂死猶思紫梗茶。寄語香山老居士,別茶休向俗人夸。
卷后有跋曰:“壬午六月九日訪揚州項貢父、羅兩峰二君于艮山門之睦庵,啜茶回,錄此請正之。杭郡六十八叟丁敬記。”此詩稿作于乾隆己卯年即此卷的三年之前。其項貢父即項均,從金農(nóng)學詩畫,代筆畫梅,幾可亂真;羅兩峰即羅聘,亦是金農(nóng)的高足。由跋中可知,此書是丁敬與友人飲茶歸來乘興秉筆,一氣呵成,所以在氣韻和筆墨上均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由詩書中所及的內容來看,也可知丁敬對品茶的在行和鐘愛。
蔣 仁(1743-1795),西泠前四家之一,蔣仁為杭州人,家住艮山門外。家貧,終身布衣,性孤僻,“老屋數(shù)椽,不避風雨”。蔣仁的書法以行書見長,由米芾而上溯二王。
此聯(lián)書于乾隆四十年,即1775年冬天。蔣仁茶聯(lián)內容出自陸游《試茶》詩。上聯(lián)曰:“睡魔何止避三舍”;下聯(lián)是:“歡伯直當輸一籌”。聯(lián)中無一茶字,但卻說的正是茶的提神作用。上聯(lián)不難懂,下聯(lián)中,歡伯是酒的別號,《易林》曰:“酒為歡伯,除憂來樂?!本齐m可除憂,但是,在驅睡上卻是不如茶葉。
陸游詩的全文是:“蒼爪初驚鷹脫鞲,得湯已見玉花浮。睡魔何止避三舍,歡伯直當輸一籌。日鑄焙香懷舊隱,谷簾試水憶西游。銀瓶銅碾俱官樣,恨欠纖纖為捧甌?!?/p>
黃易(1744-1801),字大易,號小松,又號秋庵,別署秋影庵主。錢塘人,監(jiān)生,歷官山東兗州府、運河同知,著有《小蓬萊閣集》。善古文詞,又工丹青,刻印運追秦漢,曾問業(yè)于丁龍泓,為“西泠四家”之一。黃易擅長碑版鑒別考證,篆刻以丁敬為師,對秦漢璽印深有研究,又兼及宋元諸家,廣泛吸收漢魏六朝金石碑刻中的營養(yǎng)。
檢其印譜,有兩方朱文印均為《茶熟香溫且自看》及《詩題窗外竹,茶煮石根泉》。一作于乾隆庚寅(1770年)八月,跋錄李竹懶詩:“霜落蒹葭水國寒,浪花云影上漁竿。畫成未擬將人去,茶熟香溫且自看?!庇∥募闯鲎杂诖嗽姟:笥行∽珠L跋,惜字跡漫漶,已難辨識。一作于乾隆乙未(1775年)五月,跋云:“乙未五月過桐花館訪楚生不值,留此請正,用訂石交。杭人黃易。”二印均仿漢印風格,蒼勁古拙,清剛樸茂。施朝干《武林人物新志》謂:“小松精篆,遠追漢唐閫奧”。確非虛語。
“茶熟香溫且自看”是明人李日華的詩句,它得到了后來許多書法篆刻家的青睞,常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素材。如清代篆刻家戴熙的《茶熟香溫》(白文)高璽的《茶熟香溫》。
晚清篆刻家黃士陵也刻有《茶熟香溫且自看》朱文兩方,并有款曰:“再為逸老作李君實句,與前者孰勝,尚希鑒定?!惫手≈饕彩呛芟矚g這一句子的,黃士陵一再為之刻同一內容的作品,更顯示了他們之間的一種特殊的友誼。
焚香、品茶,為文人讀書創(chuàng)作營造了多么愜意的一種氛圍。
趙之謙(1829-1884),浙江會稽(今紹興)人,咸豐舉人,卒于江西南城縣知縣任內,歸葬杭州。趙之謙是晚清著名的藝術家和金石學家,詩書畫印、碑刻考證無一不精。著有《補寰宇訪碑錄》、《六朝別字記》等。其篆刻初學浙派、鄧派,繼而上溯秦漢古印。約在三十五歲之后,立志變法廣泛地將戰(zhàn)國錢幣、秦權詔版、漢碑額篆、漢燈、漢鏡、漢磚以及天發(fā)神讖碑、祀三公山碑等文字融合入印,終于自立門戶,開一派新風,對后來的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實現(xiàn)了他“為六百年摹印家立一門戶”的志愿。
趙之謙中年早逝流傳作品相對較少。但就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篆刻作品中,有一方《茶夢軒》白文印及其邊款卻格外引人注目。該印的章法虛實對比強烈而線條勻實,用刀穩(wěn)健,結字樸茂,有漢印遺風。其印藝之精美,印文內容之意義,自然大可咀嚼,但相比之下,其邊款文字倒是更值得一提。趙之謙的篆刻藝術特點之一,就是常將金石考證文字刻記于印款上,這些邊款可以視作他金石論著的一種特殊形式?!安鑹糗帯币挥〉倪吙钪辛攘热?,卻是一篇對“茶”字字源的考證美文。邊款全文如下:
說文無茶字,漢荼宣、荼宏、荼信印皆從木,與茶正同,疑荼之為茶由此生誤。撝尗。
關于茶字字源,多數(shù)人認為是自中唐始由荼字減筆為茶字。清代學者顧炎武在《唐韻正》等著作中曾論及“梁以下始有今音,又妄減一畫為茶字”,但未能注明出處。又稱“此字變于中唐以下也”。顧氏所論當指真書而言,而“茶”字在漢代篆書中已初具萌芽之事,在趙之謙之前尚未有人提出。故趙之謙的印跋是第一次將“茶”字的形變歷史上溯到漢代。
當然,作為族姓之氏,當為“荼”字,但漢印之省略為“茶”,無疑為茶葉之“茶”的確立開了先河。其歷史原因在于,漢代的文字已進入由古文字向今體字的轉折階段,嚴格的秦小篆已漸為漢隸所取代,而作為漢印所用文字的繆篆(也稱漢篆、摹印篆),則是秦小向漢隸過渡的中間產(chǎn)物。其特點是結體化圓為方,用筆趨于簡便,其中的減省手法,又是一大特征。所以,從文字學的角度看,“荼”省略為“茶”發(fā)生在漢代,是完全合乎邏輯的現(xiàn)象。對此,作為金石學家的趙之謙當然是洞若觀火,如不是囿于方寸之石,或許還會作進一步的考證源流,詳加辨析。
趙之謙邊款中所舉三例漢印,原印印蛻已不可復見,經(jīng)檢索,在《續(xù)漢印分韻》中存錄有二個“茶”字,雖未注明出處,但與趙氏“茶夢軒”之“茶”字十分相似。故可以認為,趙之謙該字是借鑒了漢印中的文字形體。按文字學觀點看,將篆書“荼”寫成“茶”,已不合六書,有逾于規(guī)距。但有意思的是,趙之謙并不排斥這個“誤字”,而是大膽地引進于自己的作品,體現(xiàn)出一種博采眾長的氣魄來。趙之謙既是一位精嚴樸實的金石學家,同時也是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這在“茶夢軒”中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邊款的考證表現(xiàn)了金石學家的謹慎(意在表明采用“茶”字是有所本而非臆造);印面的新穎醒目,則洋溢著他勇于創(chuàng)新、敢于求美的藝術家的本色。而印面的不拘一格與邊跋的鞭辟入里,則又由一個“茶”字而聯(lián)系得如此天衣無縫。趙之謙的“茶夢軒”及邊款,不僅是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范例,而且也是茶史、茶文化研究的寶貴資料。
薛懷,乾隆年間人,字竹君,號季思,江蘇淮安人,善花鳥畫。薛懷的《山窗清供圖》,以線描勾勒大小茶壺和蓋碗各一,用筆略加皴擦,使之產(chǎn)生明暗向背的效果,其中摻有西畫的手法,使其質感加強,更加突出了茶具的質樸可愛。畫上自題五代詩人胡嶠的詩句:“沾牙舊姓余甘氏,破睡當封不夜侯?!绷碛挟敃r詩人書家朱顯渚的六言詩一首,曰:“洛下務羅案上,松陵兼到經(jīng)中??偞氯罨?,相從栩栩清風?!钡莱隽瞬杈叩墓δ芗皩徝纼群?。
“虛谷壺”不能拿來泡茶,只能觀賞,因為它只是靜靜地坐在紙上。
虛谷是晚清的一位文人畫家,在中國畫史上具有突出的影響。虛谷,1823年生于安徽歙縣,后客居揚州。他本姓朱,名懷仁,早年是清軍中的一名參將。當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運動來臨時,他出于對清政府的不滿和對太平軍的同情,毅然“披緇入山”,以書畫自娛,并改名虛白,字虛谷,號紫陽山民、倦鶴,將讀書作畫處題號為“三十七峰草堂”、“一粟庵”、“覺非庵”等。
虛谷雖然出家,但“不禮佛號”,不茹素食,他云游四方,攜筆硯,以賣畫為生。多來往于上海、蘇州、揚州一帶。
虛谷的繪畫作品,題材廣泛,造型多用幾何體,并善用干筆側鋒。他的花鳥畫視角新穎,構圖別致,筆墨之中透出濃濃的生命氣息。
在虛谷的小品冊頁中,有幾幅茗壺圖,就具有上述特點,也很有些古雅之味。
《菊花》、《茶壺秋菊》和《案頭清供》雖然有色彩冷暖之分,但內容和形式上都有其特別之處。前二者,構圖至簡,壺為提梁矮肩,壺嘴短促而堅結;其色澤對比、用筆對比、造型對比,都有突出之處。菊花花瓣的用筆挺勁、疾速,菊葉的大塊點染,既烘托了菊壺之間的層次感,同時表現(xiàn)的是菊花的生機勃勃和傲霜之氣;壺的用筆拙勁而凝重,枯筆偶出,則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了陶器的質樸感。《案頭清供》中的茶壺,照例是短嘴平足,用筆則勾勒頓挫,色微暗赭,與水果的飽滿、新鮮、亮麗形成對比,突出表現(xiàn)了茶壺的樸拙神韻。
虛谷筆下的茶壺形象,都是壺嘴較短小、肩肚很大的那種,簡練的形象之中含有樸實、大氣的境界,都蘊藏著一股靜氣之美,都透露出一種冷雋深沉之意。畫中因為有了壺的安頓,使作品的境界得到了升華。
賞其畫,品其壺,實可濾浮躁,入靜境。何須釅茶,有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