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蘅瑢

趙之謙（1829-1884）是集詩、書、畫、印于一身的全才。他少年時期，家道中落，二十二歲，游幕于杭州繆梓府，咸豐十年（1860），因戰(zhàn)亂離開杭州，此后數(shù)年間，他輾轉(zhuǎn)流離于故鄉(xiāng)紹興，安徽，浙南溫州、瑞安，福建閩中等地，詩文書畫作品散失極多，存世較少，加之，不少作品流失海外，史料極為欠缺，給他的早期藝術(shù)研究帶來很大的困難。

趙之謙的早年書法創(chuàng)作主要取法于唐代顏真卿，筆力雄渾；繪畫取法非常廣泛，主要有周之冕、石濤、李鱓等諸家；篆刻主要取法漢印，得凝重渾厚之氣。咸豐時期是他的書畫、篆刻藝術(shù)風格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時期。

筆者以趙之謙咸豐時期的自用印為研究重點，以民國時期海外出版的趙之謙作品集《二金蝶堂遺墨》為依據(jù)，通過深入研究趙之謙咸豐時期的作品圖像，以作品款識結(jié)合文獻史料，對作品用印進行分析，系統(tǒng)梳理、探研趙之謙咸豐時期的主要自用印七方。經(jīng)查考多種已出版印譜①，發(fā)現(xiàn)其中三方趙之謙咸、同年間自用印未經(jīng)著錄，分別為：之謙辭章（白文）、趙之謙?。ò孜摹⑺淖只匚模?、之謙印信（朱文），“之謙辭章”為趙之謙詩文稿專用印。以上三方印章沒有發(fā)現(xiàn)邊款，根據(jù)篆刻藝術(shù)風格，筆者認為皆為趙之謙自制。

收錄于《二金蝶堂遺墨》中的趙之謙作品②，均出于1942年在東京美術(shù)會舉辦的“趙之謙歿后六十年紀念遺作展覽會”，展覽會后作品由日本書畫家西川寧編撰結(jié)集，于1946年由晚翠軒精印出版。該書印刷水平較高，雖為黑白圖像，仍可以較好地領略趙之謙篆刻藝術(shù)的風采。因史料所限，原印尺寸不詳，為便于研究，本文對原書圖像略作了放大，特此說明。

一、新發(fā)現(xiàn)趙之謙詩文專用印“之謙辭章”（白文）

筆者發(fā)現(xiàn)“之謙辭章”印，經(jīng)遍查晚清民國以來趙之謙印譜版本，均無此印的著錄。此印目前查到三次使用記錄：

1.趙之謙《憫蟻》《謁陸放翁祠》《風癡感賦三首》詩長卷稿本之《憫蟻》《風癡感賦三首》落款用印。

該長卷書寫于咸豐辛酉年（1861）八月十七日，正是趙之謙流離于浙南時期，此三詩長卷，贈予江弢叔、江梅生、胡荄甫，皆為趙之謙的至交好友，此長卷中，《憫蟻》《風癡感賦三首》款用“之謙辭章”印。

趙之謙《憫蟻》《謁陸放翁祠》《風癡感賦三首》詩長卷稿本圖像著錄于西川寧編撰的《二金蝶堂遺墨》③，此三詩文本有收錄于《悲庵居士詩?！发埽▋?nèi)容與長卷稿本有差異）。

2.“之謙辭章”用印的另一使用記錄為《稼孫尊兄以大集見示，并索畫梅作詩見貽，忽有殺降之目，因依其均得兩章，即書集上》⑤一詩稿的款印。該詩稿作于同治壬戌三月前后，與魏稼孫相遇于福州時。此詩之文本，亦見于《悲庵居士詩?！发?。作品題款“同治壬戌三月，會稽趙之謙辟地閩中作。”同治壬戌年，即同治元年（1862）。趙之謙當時題了一首詩在魏稼孫的詩集上，而著錄于《二金蝶堂遺墨》的此件作品應該是他自留的詩作底稿。

從用印情況看，從咸豐十一年八月至同治壬戌年三月，“之謙辭章”應是一直為趙之謙所攜帶和使用，此印伴隨著趙之謙從浙南到了閩中，此后再無使用記錄，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此印很有可能丟失了，故此后沒有發(fā)現(xiàn)使用記錄。

以目前發(fā)現(xiàn)的“之謙辭章”用印情況及印章內(nèi)容來看，均為趙之謙詩稿的款印，其他作品上未見使用，推測為趙之謙的詩文專用印，這對于趙之謙自用印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

從此方白文印亦可以看出，趙之謙青年時代起，即自覺遵循“印宗秦漢”的傳統(tǒng)，取法浙派，已得漢印渾厚雄強、靜穆高古之氣，非常著意于朱白空間的營造，在分朱布白方面極有膽氣，加大和突出疏密對比，從而形成強烈的個人風格。趙之謙在“何傳洙印”一印的邊款中，寫道：“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此事與予同志者，杭州錢蓋叔一人而已。……丁巳冬十月，冷君識。”⑦丁巳為咸豐七年（1857），趙之謙29歲。可見，趙之謙在青年時期就深刻認識到了漢銅印博大渾厚的這一重要美學特征，觀其咸豐時期擬漢風格的白文印，就是藝術(shù)觀念在早期篆刻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實踐的明證。

二、“趙之謙印”（白文）四字回文印二種

“趙之謙印”（白文）四字回文印的圖式，在趙之謙作品用印中極為多見，為趙之謙的經(jīng)典作品，趙之謙一生中刻過多方同文同類之印，然而若詳盡考之，則會發(fā)現(xiàn)，各個時期所刻所用，均有差別。

1.新發(fā)現(xiàn)一方大圓角“趙之謙印”（白文）四字回文?。?/p>

筆者通過仔細放大研讀趙之謙在咸豐年間的作品，新發(fā)現(xiàn)一方“趙之謙印”（白文大圓角）四字回文印，此印和下文所述、常見的另一方“趙之謙印”（白文方缺角），在印風上頗為相近，但是四角圓潤，印邊角和印文都更圓厚，作品上使用亦罕見。

此印見用于咸豐八年（1858）戊午九月，趙之謙30歲，作《為勤子擬李復堂法畫牡丹、荷花、薔薇芭蕉、梅花四屏》⑧，此印使用極為稀見，四屏中牡丹這幅用印為此方“趙之謙印”（白文大圓角）四字回文印，經(jīng)查趙之謙諸多印譜資料，未見著錄，為筆者新發(fā)現(xiàn)的趙之謙早期的自用印之一。

2.“趙之謙印”（白文方缺角）四字回文印。

此印在趙之謙早期作品中，頗為多見，使用記錄如下：

（1）《背臨懊道人歲朝圖》⑨：此件創(chuàng)作于咸豐丁巳（1857）春，為子英作，趙之謙29歲；

（2）《效苦瓜和尚作芍藥、荷花、萱花、野梅山茶花卉四屏》⑩：作品作于咸豐十一年（1861）六月，趙之謙33歲；此四屏皆用此印。

此印見于趙之謙多個版本的印譜著錄，且有邊款，為趙之謙早期自用印的代表作，看邊款應為趙之謙游幕于恩師繆梓府時所作。

此印邊款內(nèi)容：“于稚循齋頭攫得此石，急刻之，昔人徑去不還，亦復如是冷君志?！笨娦沁y，名稚循，是趙之謙恩師繆梓的公子。趙之謙22歲入繆梓幕，與繆公子同在繆府。從邊款內(nèi)容可以看出趙之謙和繆梓之子繆星遹關(guān)系親近，且對此石極為喜愛。從印章使用情況來看，印章右上角很早就崩缺了，此印較前一方更方整，使刀如筆，方圓兼?zhèn)?，圓整渾厚，疏密對比強烈，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

考《背臨懊道人歲朝圖》款：“懊道人歲朝圖大幀，丁巳春見于杭州吳氏，茲撮大略，背臨之。為子英一兄大人屬畫?！笨梢姡擞≮w之謙刻制時間當早于咸豐丁巳（1857）春，其時趙之謙正居于杭州。

《效苦瓜和尚作花卉四屏》為咸豐辛酉年（1861）六月，趙之謙初到瑞安不久，取法苦瓜和尚（石濤），畫了芍藥、荷花、萱花、野梅山茶四幅花卉草木條屏。

[清]趙之謙 之謙辭章

[清]趙之謙 趙之謙?。ò孜拇髨A角）

[清]趙之謙 趙之謙印（白文方缺角，附邊款）（此印多個趙之謙印譜版本均有著錄，本圖選自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趙之謙印譜》）

[清]趙之謙 趙之謙?。ㄍ我院螅煏r期所刻的趙之謙印之一）

[清]趙之謙 趙之謙?。ㄍ我院螅煏r期所刻的趙之謙印之二）

[清]趙之謙 之謙印信

[清]趙之謙 老秀才

[清]趙之謙 之謙印記

[清]趙之謙 趙氏之謙

[清]趙之謙 當?shù)冒冽g 紙本設色 1865年款識：當?shù)冒冽g。乙丑六月，撝叔擬陸叔平本。鈐印：趙之謙?。ò祝?/p>

從咸豐丁巳（1857）春到咸豐辛酉年（1861）六月，5年間，趙之謙將此印從杭州隨身帶到了瑞安，一直都用于作品的鈐印。

以趙之謙早期的“趙之謙印”（白文）四字回文印，與同治以后在京師時期所刻的“趙之謙印”（白文）四字回文印對比，可見趙之謙早期篆刻多取法漢印，凝重古樸的特色更為濃郁，同治以后的印則更為疏朗俊秀，個人風格鮮明，前后自用印的對比，于趙之謙篆刻的取法和風格特征的演變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三、新發(fā)現(xiàn)“之謙印信”（朱文）及“老秀才”（朱文）

筆者新發(fā)現(xiàn)“之謙印信”（朱文）自用印，目前所見僅有一次使用記錄：用于趙之謙五言對聯(lián)“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此聯(lián)為趙之謙于咸豐八年（1858）七月創(chuàng)作，趙之謙30歲，落款用印為“之謙印信”（朱文）和“老秀才”（朱文）二印，其中，“之謙印信”（朱文）一印，印譜失載，遍查趙之謙晚清民國直至當代印譜版本，均無此印的著錄，為新發(fā)現(xiàn)的趙之謙自用印。

“老秀才”（朱文）為諸多趙之謙印譜所著錄，但無邊款，不能確定此印的刻制年代，此次發(fā)現(xiàn)，可確定“老秀才”（朱文）為趙之謙30歲前所刻的自用印，此二方印圓潤俊秀，端莊中見變化，見刀如見趙之謙篆書筆意，顯露了趙之謙篆書婀娜多姿的藝術(shù)風格初成，對于研究趙之謙早期朱文印風，有極大的史料價值。

四、“之謙印記”（白文）用印

“之謙印記”（白文）自用印在趙之謙早期作品中，筆者發(fā)現(xiàn)有6次使用記錄：

3.《憫蟻》《謁陸放翁祠》《風癡感賦三首》詩長卷稿本之《謁陸放翁祠》用款印，作品作于咸豐十一年（1861）八月十七日，趙之謙33歲；

團扇《海棠薔薇》款為：“臨周少谷畫，為幼薌仁兄大人屬，趙之謙，庚申六月”。咸豐十年（1860），趙之謙離開杭州，回到了故鄉(xiāng)，居于紹興東關(guān)。

《甌中草木四屏》創(chuàng)作于咸豐十一年（1861），趙之謙流離于浙江瑞安，從作品款識看，趙之謙六月方客章安（今浙江瑞安），安定下來后，于七月十三日，畫了《甌中草木四屏》，這四幅條屏描繪了瑞安城隍廟的鐵樹、瑞安村落間的仙人掌和夾竹桃、永嘉曾氏園里的丁冬雜藤花、本地紅蕉一種曰金蓮寶相，從落款中可知，此四屏是送給陳子馀的，陳子馀即陳寶善，時任溫州府同知兼署瑞安知縣，趙之謙應陳寶善之邀前來，并居住于縣衙署，這以永嘉、瑞安的草木風物為主題的四幅畫，當為趙之謙表達謝意的投桃報李之作，其中“紅蕉一種曰金蓮寶相”款曰：“……子馀尊兄大人屬畫，為涂四幀，相知有素……”，可見趙之謙與陳子馀交誼深厚?！懂T中草木四屏》四幅畫，落款用印皆不同，其中描繪瑞安城隍廟的鐵樹這幅畫，用印為“之謙印記”（白文）。

同年七八月間，趙之謙作了《憫蟻》《謁陸放翁祠》《風癡感賦三首》的詩長卷，贈與江弢叔、江梅生、胡荄甫三位至交好友，表達了他對時世的憂心和對百姓悲憫的情懷，其中，《謁陸放翁祠》）一詩的款用印為“之謙印記”（白文）。

[清]趙之謙 臨李鱓花卉 紙本設色 1865年款識：此亦臨復堂本，勉力或當過之。乙丑六月，撝叔記。鈐?。黑w孺叔（朱白相間）

《端午景物冊八紙》作于同治三年（1864）端午當日，趙之謙時客京師，所繪為浙江地區(qū)的端午時節(jié)的草木、風俗之物，表達了趙之謙客居思鄉(xiāng)之情，其中有三幅畫用印“之謙印記”（白文）。

從上述作品來看，此方自用印最早見于咸豐十年（1860），趙之謙從杭州輾轉(zhuǎn)帶到浙江瑞安，期間歷浙江溫州、閩中福州，同治元年又從閩中福州返浙江瑞安，后又到京師（同治三年，1864），漂泊無定，其中經(jīng)歷了妻、女亡故，歷時5年，此印均帶在身邊，且多次使用，可見，趙之謙對此印極為喜愛。

五、“趙氏之謙”（白文）用印

此印筆者目前發(fā)現(xiàn)有二處使用記錄：

2.《甌中草木四屏》之“紅蕉一種曰金蓮寶相”，作品作于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十三日，落款用印二方，其中一方為此印，趙之謙33歲；

此印見于趙之謙多個印譜版本，但是，未有邊款，不知道用印的年代，從用印記錄來看，可知亦為趙之謙咸豐時期的用印。

綜上所述，本文以文獻著錄的趙之謙早期作品圖像為依據(jù)，通過對趙之謙咸豐時期的主要用印七方進行考證，發(fā)現(xiàn)未經(jīng)著錄的趙之謙自用印三方，對趙之謙生平與藝術(shù)研究，都具有一定的補白作用。進而通過對七方印章的藝術(shù)風貌和款識文本的分析，從一個側(cè)面探查趙之謙書法篆刻藝術(shù)的取法路徑、風格演變以及趙之謙在咸豐年間的個人際遇與感懷。

注釋：

①本文參考查證的印譜：方去疾編《趙之謙印譜》（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趙之謙印譜補遺》（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高惠敏、王冰編釋《趙之謙印譜》（中國書店，2007年）、《趙之謙印風（附胡鑊）》(重慶出版社，2011年)、《趙之謙二金蝶堂印譜兩種》（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年）、陳國梁編《趙之謙印譜》（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年）

②[清]趙之謙《二金蝶堂遺墨序并目次》第一冊，[日本]西川寧編撰，晚翠軒，1946年，第2頁。

③[清]趙之謙《二金蝶堂遺墨》第一冊，[日本]西川寧編撰，第47頁。

④[清]趙之謙《悲庵居士詩?！?線裝本),趙壽佺校訂，1886年，第4-9頁。

⑤[清]趙之謙《二金蝶堂遺墨》第一冊，[日本]西川寧編撰，第57頁。

⑥[清]趙之謙《悲庵居士詩?！?線裝本),趙壽佺校訂，第16頁。

⑦[清]趙之謙《趙之謙印譜》《西泠印社印譜藏珍系列叢書》，陳國梁編，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年，第39頁。

⑧[清]趙之謙《二金蝶堂遺墨》第三冊，[日本]西川寧編撰，第1-4頁。

⑨[清]趙之謙《二金蝶堂遺墨》第四冊，[日本]西川寧編撰，第20頁。

⑩[清]趙之謙《二金蝶堂遺墨》第三冊，[日本]西川寧編撰，第9-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