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中 朱卿
摘要:證明是中國古代訴訟活動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古代偵、控、審職能不分的體制下,證明主要是審判機關的職責,但是案件的原告需要提供一定的證據(jù),被告人更承擔著證明自己有罪的責任。在訴訟證明標準方面,中國古代司法始終注重追求客觀真相,其具體的制度表述,則從概括性逐步走向具體、明確,同時越來越強調依據(jù)口供定罪。對于疑罪的處理,中國古代雖有過疑罪從無的思想,但在法律規(guī)定上采取疑罪從輕、從贖的原則。古代訴訟證明制度深受專制主義政治體制的制約,反映了糾問制訴訟模式的特征,同時也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的司法文明。對古代證明問題的考察和研究對今天中國的司法制度改革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中國古代;證明責任;證明標準;疑罪
中圖分類號:DF 73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6.05.02
“證明”一詞,在社會日常生活中是指用可靠材料來表明或判斷一定事物的真實性。古代文獻中證明一詞己屢有所見,如《漢書·儒林傳》載:“同門梁丘賀疏通證明之,曰:‘田生絕于施讎手中,時喜歸東海,安得此事?”師古注曰:“證明,明其偽也?!盵1]但在我國古代法制中證明沒有成為專有名詞。在現(xiàn)代訴訟法、證據(jù)法中證明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專門術語。其含義雖有爭議,在我國通說是指行使司法權的國家專門機關、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運用證據(jù)認定案件事實的活動。證明貫穿于訴訟的全過程,在證據(jù)制度中居核心地位。
中國古代法律對于證明問題缺少系統(tǒng)的規(guī)定。但是,凡有訴訟,總需要憑借某些材料來判定發(fā)生在過去的事件的真實性,也必然存在著證明。通過散見于歷代法典、判例和司法文獻中的材料,我們可以勾勒出中國古代訴訟證明問題的基本樣態(tài)。
本文將對中國古代訴訟證明中的證明責任、證明標準以及疑罪處理這三個基本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一、古代的證明責任當代訴訟中的證明責任,又稱舉證責任,是指審判中控辯雙方或雙方當事人提出證據(jù)證明自己主張的責任。在中國古代,收集、提供證據(jù)主要是審判官員的職責,現(xiàn)代意義上主要從當事人舉證的角度建構的證明責任或舉證責任概念,至少在清末修律以前并不存在。但是,當事人向審判機關告訴或者在法庭上陳述自己的主張,總是要依據(jù)一定證據(jù)的,不能無憑無據(jù)地說事。
(一)審判官員的證明職責
中國古代在專制主義的歷史背景下,實行典型的糾問式訴訟,審判官員集控訴職能與審判職能于一身,沒有專門負責偵查、起訴的機關,而由審判機關兼掌偵控職權。自秦漢確立了郡縣制后,一般是由地方行政長官兼理司法,盡管不同的官員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分工,但從機構的角度說,偵查、起訴、審判的職能是沒有區(qū)分的。例如,唐代的州長官為刺史,下設有司法參軍事掌管司法,《唐六典》記載:“法曹、司法參軍事,掌律、令、格、式,鞫獄定刑,督捕盜賊,糾逖奸非之事?!盵2]《明史·職官四》記載:“知縣,掌一縣之政……嚴緝捕、聽獄訟,皆躬親厥職而勤慎焉……縣丞、主簿分掌糧馬、巡捕之事。”[3]在這種制度背景下,特別是在刑事案件中,收集、提供證據(jù)主要是審判官員的職責。下面這則案例清晰地反映了中國古代偵、控、審職能不分以及審判官員主動收集、提供證據(jù)的情況。
“關東董質生文煜,任湖北當陽令,精于吏事。邑有侄嬸同居者。侄甫十二齡,被人殺于嶺下。嬸報官詣驗。董驗畢,將返,已行三十里,忽揮從者趨嬸家。入門,見嬸妙年麗質,心疑之,注目怒視。嬸神色皇遽。復至室中,徧察蹤跡,見木柜上有血點痕,詰之,嬸曰:‘此殺雞所污。董曰:‘殺雞自在廚下,何至在臥榻前?并以指爪刮而餂之,曰:‘雞血淡,人血咸。此必系人血也。嬸面色如土。嚴鞫之,始吐實。蓋嬸有外遇,為侄所見,恐其播揚,殺以滅口,而移尸嶺下也?!盵4]
從這則案例可以看出,受理報案、現(xiàn)場勘查、尸體檢驗、調查取證、審訊、斷案都是縣令的職責范圍。此類案件在中國古代屢見不鮮。
(二)原告 本文用原告一詞來指稱實施告訴的人。的舉證責任
在中國古代,訴訟的啟動方式即開始審理案件的緣由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被害人或一般人向官府告發(fā);犯罪人自首;無審判職能的官吏舉發(fā);審判機關主動發(fā)現(xiàn)并審問。在被害人控告并且有明確的被控告人的情形下,形式上就具備了原告與被告的外觀,此時原告實施控告至少應該有一定的依據(jù);即使原告告訴時沒有明確的被告,也需有一定的證據(jù)證明確有案件發(fā)生、有待審判機關處理。
《周禮·秋官·朝士》就有關于原告起訴時應具備一定證據(jù)的記載:“凡有責者,有判書以治則聽?!盵5]判書即傅別,是借貸契約,這句話的意思是有借貸債務糾紛來告訴,必須有借貸契約才受理。古代法律對告訴人起訴的證據(jù)要求是有所規(guī)定的。例如《唐律·斗訟》“告人罪須明注年月”條規(guī)定:“諸告人罪,皆須明注年月,指陳實事,不得稱疑。違者,笞五十?!笔枳h曰:“告人罪,皆注前人犯罪年月,指陳所犯實狀,不得稱疑?!盵6]此條規(guī)定的是告訴人告訴時必須指明犯罪行為的發(fā)生時間和真實情況,不得以疑似發(fā)生犯罪為由實施告訴。雖未明言證據(jù)問題,但是不難推測,告訴人要證明自己所告訴的行為是“實事”,顯然必須提供一些基本的證據(jù),使審判官員相信所告犯罪確有其事?!端涡探y(tǒng)》、《元典章》中都有這條規(guī)定。另外,據(jù)《宋會要》記載,真宗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詔曰:“今后所訴事,并須干己,證佐明白,官司乃得受理,違者坐之?!盵7]同樣也是規(guī)定告訴人實施告訴只有具備明確的證據(jù)才能獲得受理。
現(xiàn)代法學陳光中,朱卿:中國古代訴訟證明問題探討在古代司法文獻中也能看到一些與證明責任相關的記載。典型的如:“事無情理無確據(jù),或系不干己事,或僅口角負氣等情,一批而不準,再瀆而亦不準者,必須將不準緣由批駁透徹,指摘恰當。庶民心畏服,如夢方醒,可免上控。”[8]從中可以看出告訴人所告應具有確切證據(jù)。司法文獻中所載規(guī)定對某些類型案件的證明責任的要求更為具體。
例如,在戶婚、田土、錢債這類案件中,原告必須提供證據(jù)。清康熙年間曾任縣令的黃六鴻總結審判經(jīng)驗說:“告婚姻者,必以媒妁聘定為憑;告田土者,必以契券地鄰為據(jù)”[9],反之,“告婚姻,無媒妁者,不準……告田土,無地鄰,債負,無中保,及不抄粘契券者,不準?!盵9]804清同治年間臺州府黃巖縣的《狀式條例》中也有類似規(guī)定:“告婚姻,無媒妁、聘書;田土無糧號、印串、契券;錢債無票約、中證者,不準?!盵10]這些規(guī)定中的聘書、契券、票約都屬于書證,原告起訴時不能提供這類書證的,官府有權作“不準”處理。另據(jù)《折獄龜鑒補》載:“有以討欠被毆喊稟者,審判官員登堂,驗之無傷,索其券弗得,遂批曰:‘告?zhèn)鶡o據(jù),告毆無傷,不準,杖之?!盵4] 884可見在實踐中,對于無法提供證據(jù)的告訴,原告要承擔審判機關“不準”的后果,甚至要受到一定的懲罰。所謂“不準”,不應理解為今天意義上的不予受理。《大清律例》“告狀不受理”條規(guī)定,對于不同類型的案件(包括反逆犯罪,惡逆犯罪,殺人強盜犯罪,斗毆婚姻田宅等糾紛),審判官員不受理的話要被處以不同等級的刑罰。條例中規(guī)定的例外情況主要是在農忙期間不受理戶婚田土等細事??梢?,對于告訴,原則上是必須受理的。有研究者指出,“不準”實際上是不進行審判的意思 這種觀點參見:里贊.晚清州縣訴訟中的審斷問題:側重四川南部縣的實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60-66.。也就是審判官員接受了告訴人的詞狀,但是不啟動審判。本文贊同此種觀點。
在刑事案件中,如前所述,如果是審判機關主動發(fā)現(xiàn)并糾問的案件,由審判機關承擔證明的責任;如果是被害人控告所引發(fā)的案件,被害人控告時也需提供一定的證據(jù),否則審判機關也不予開庭審理。例如,清乾隆年間徽州黟縣《狀式條例》規(guī)定:“告斗毆,不開明傷狀實據(jù),報竊盜,不開明年月失單者不準。告犯奸,非奸所現(xiàn)獲,及首賭非當場獲有賭具者不準?!盵10] 17黃六鴻在批詞不準時指明:“告強盜,無地鄰見證,竊盜無出入行跡,空粘失單者,不準;告婪贓,無過付見證者,不準……告人命,粘單內不填尸傷、兇器、下手兇犯,及不花押者,不準?!盵9] 804有些案件證明責任的要求會更加嚴格,缺乏證據(jù)而實施告訴會以誣告論處,“控告人命,務須開明啟釁情由、致死傷痕、時日、處所、的確見證,如虛,以誣告治罪;告詐贓,不開明過付見證、贓數(shù)、月日者,不準。如虛,以誣告治罪”[10]。
原告的告訴是啟動訴訟的方式之一,法律要求其在實施告訴時提供一定的證據(jù)來證明自己的主張,這是符合訴訟規(guī)律的。中國古代自宋元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民間興起了“健訟”之風,一方面百姓熱衷詞訟會影響到日常農業(yè)生產,另一方面案件數(shù)量大增也超出了官府的承受能力。因此出現(xiàn)了一些抑制民間濫訴的舉措,對于原告舉證責任的制度規(guī)定越加具體和詳細,也是希望通過更加嚴格的告訴條件來限制原告啟動訴訟 關于清代健訟社會以及通過民事證據(jù)規(guī)則的設計來抑制民間濫訴的研究,可參見:鄧建鵬.清代健訟社會與民事證據(jù)規(guī)則[J].中外法學,2006(5).。
(三)被告人 在中國古代,被告(人)的稱謂并不統(tǒng)一,例如囚、罪人、人犯等,都是對今天意義上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稱謂,為行文之便,本文中使用“被告人”一詞。的舉證責任
中國古代在有罪推定、重供定案的理念指導下,刑事案件的被告人實際上承擔著一定的證明自己有罪的責任。盡管不同朝代的法律在被告人口供是否作為定罪必要條件這一問題上規(guī)定不盡一致(詳見下文),但是總的來說,在中國古代的訴訟中,被告人口供是最有分量的證據(jù),沒有被告人的供認,一般是不能定罪的。而為了取得被告人的口供,法律明文規(guī)定允許采取刑訊的手段,只不過法律對采取刑訊的條件和程序做出了限制性規(guī)定,防止濫施刑訊。
例如《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訊獄”篇載:“凡訊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智(知)其訑,勿庸輒詰。其辭已盡書而毋(無)解,乃以詰者詰之。詰之有(又)盡聽書其解辭,有(又)視其他毋(無)解者以復詰之。詰之極而數(shù)訑,更言不服,其律當治(笞)諒(掠)者,乃治(笞)諒(掠)?!盵11] 這條規(guī)定體現(xiàn)了秦代的審訊活動是以獲取供詞為中心展開的:訊問要持續(xù)進行直到被告人做出有罪供述為止,如果被告人拒不服罪就有可能受到刑訊。同時也說明在秦代刑訊并非隨意使用的。
又如《唐律·斷獄》“訊囚察辭理”條載:“諸應訊囚者,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復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笔枳h曰:“依《獄官令》:‘察獄之官,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後拷掠。北魏《獄官令》中已有類似規(guī)定:諸察獄,先備五聽之理,盡求情之意,又驗諸證信,事多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后加以拷掠。見《魏書.刑罰志》。《魏書·刑罰志》中還記載:“時法官及州郡縣不能以情折獄。乃為重枷,大幾圍;復以縋石懸于囚頸,傷內至骨;更使壯卒迭搏之。囚率不堪,因以誣服。吏持此以為能。帝聞而傷之,乃制非大逆有明證而不款辟者,不得大枷?!边@說明在當時除非是犯大逆罪、有明顯的證據(jù)卻不服罪的人,否則不得使用“大枷”這種刑訊方式。故拷囚之義,先察其情,審其辭理,反復案狀,參驗是非?!q未能決,謂事不明辨,未能斷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後拷訊。”[12]根據(jù)以上規(guī)定,首先,“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復參驗”是法律對實施刑訊做出的程序性限制,就是要通過其他證據(jù)的佐證來驗明被告人供述的可信性,也即“驗諸證信”;其次,只有在“猶未能決”的情況下,才能實施刑訊,“猶未能決”意味著案件的事實尚不清楚,處于真?zhèn)尾幻鞯臓顟B(tài),也就是《獄官令》中所謂“事狀疑似”,這時如果被告人仍不如實供述,就應對其實施刑訊。顯然,由于在這種情形下案件事實是不清楚的,口供就成了確定案件事實的必要證據(jù),刑訊成了獲取口供的必要手段,而被告人因為承擔了如實供述的義務,實際上也就承擔了證明自己有罪的責任。當然,唐律對于刑訊還做出了其他一些限制,對拷囚次數(shù)、拷打總數(shù)、兩次拷囚之間的時間間隔、拷打使用的刑具和行刑中不得換人等問題都做出了規(guī)定。
需要說明的是,如果已經(jīng)依法實施了刑訊,而被告人依然沒有如實供述的話,案件事實就仍處于真?zhèn)尾幻鞯臓顩r,對此,《唐律·斷獄》“拷囚不得過三度”條規(guī)定:“拷滿不承,取保放之”;[12] 593“拷囚限滿不首”條規(guī)定:“諸拷囚限滿而不首者,反拷告人。其被殺、被盜家人及親屬告者,不反拷。(被水火損敗者,亦同)??綕M不首,取保并放。違者,以故失論。疏議曰:囚拷經(jīng)三度,杖數(shù)滿二百而不首,‘反拷告人,謂還準前人拷數(shù),反拷告人??綕M復不首,取保釋放。其被殺、被盜之家,若家人及親屬告者,所訴盜、殺之人被拷滿不首者,各不反拷告人。以殺、盜事重,例多隱匿,反拷告者,或不敢言。若被人決水入家,放火燒宅之類,家人及親屬言告者,亦不反拷告人。拷滿不首,取保并放?!盵12] 595也就是先對被告人實施刑訊,拷滿后若其拒不做出有罪供述,則將其取保釋放,再對告訴人實施同樣的刑訊,若其堅稱自己的告訴是真實的,則同樣將其取保釋放,此時案件事實無法確定,只能以這種方式了結 如果其他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認定案件事實,根據(jù)唐律的規(guī)定,也可以定罪,對這個問題本文將在下一部分詳述。。
《宋刑統(tǒng)》雖然繼承了唐律關于拷訊的規(guī)定,但同時明確準用建隆三年十二月六日敕節(jié)文的規(guī)定:“……或即支證分明,及贓驗見在,公然抗拒,不招情款者,方得依法拷掠?!盵14]《宋史·刑法一》記載太祖時詔曰:“令諸州獲盜,非狀驗明白,未得掠治?!盵15]太宗太平興國六年(公元981年)詔曰:“今系囚,如證左明白而拒捍不伏,合訊掠者,集官屬同訊問之,勿令胥吏拷?jīng)Q。”[16]真宗大中祥符九年(公元1016年)詔曰:“自今獲賊,如贓伏露驗,事實顯白,而拒抗不即承引及隱蔽徒伴者,許量拷訊,數(shù)勿過二十。”[17]明清法律有類似的規(guī)定,《大明律·刑律·斷獄》“故禁故勘平人”條規(guī)定:“罪人贓仗證佐明白,不服招承,明立文案,依法拷訊?!盵18]《大清律例》中也有此條,并附條例進一步解釋:“強、竊盜、人命及情罪重大案件,正犯及干連有罪人犯,或證據(jù)已明,再三詳究,不吐實情,或先已招認明白,后竟改供者,準夾訊外,其別項小事,概不許濫用夾棍?!盵19]此外,《大清律例·刑律·斷獄》“吏典代寫招草”條中還規(guī)定:“凡諸衙門鞫問刑名等項,(必據(jù)犯者招草以定其罪)?!盵18] 602 《清史稿·刑法三》載:“斷罪必取輸服供詞,律雖有‘眾證明白,即同獄成之文,然非共犯有逃亡,并罪在軍、流以下,不輕用也。”[20]這些規(guī)定顯然與唐代的規(guī)定有所差異,意味著即使其他證據(jù)足以證明案件事實,依然需要獲取被告人有罪供述。有研究者認為,此時刑訊的目的就是為了取得認罪口供而不是確定案件事實 這種觀點參見:蔣鐵初.中國古代刑訊的目的與代價分析[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4:(3).。同時需要指出,在這種案件事實已經(jīng)清楚,口供并非認定案件事實必要證據(jù)(但卻是定案的必要證據(jù))的情況下,被告人依然承擔著證明自己有罪的責任。
被告人的舉證責任在唐代和唐以后存在明顯差異,唐律規(guī)定只有在犯罪事實無法確定的情況下才能實施刑訊獲取口供,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刑訊的使用;明清律則規(guī)定即使其他證據(jù)足以證明案件事實也需要獲取被告人的口供,從而有可能導致刑訊的濫用,這體現(xiàn)了唐律和明清律立法原則的差異:唐律奉行“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21]的原則,刑罰寬而有制,“以刑殺之書,而慈祥愷惻之意,時時流于言外”[22],彰顯了統(tǒng)治者的開明;到了封建社會末期,法律則相對嚴苛,統(tǒng)治者更加重視法律鎮(zhèn)壓人民、打擊犯罪的功能。
綜上可見:在中國古代糾問式訴訟模式和偵、控、審職能不分的訴訟結構下,主要由審判官員承擔證明的職責。原告被告雙方當事人也要承擔一定的證明責任,由于古代缺少人權保障、特別是被告人權利保障的理念和制度,原告如果不提供一定的證明案件事實發(fā)生的證據(jù),不僅可能承擔案件不被審理的后果,甚至可能受到拷訊,被告人如果不做有罪供述會受到法定的刑訊。
二、中國古代的證明標準當代意義上的證明標準指的是證明主體運用證據(jù)對案件事實的證明所應達到的程度,也稱證明要求。嚴格來說,中國古代法律中不存在制度化的證明標準。但是在審判官員審判案件時,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一定需要達到某種標準,否則就意味著裁判活動的無限恣意,即使在中國古代也是不容許的。中國人常說的“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俱在”,實際上就反映出一種樸素的證明標準的意涵。需要說明的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證明標準在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中有所不同,但在中國古代制度上并未做出這樣的區(qū)分。根據(jù)文獻的記載,本文將分以下三個階段闡述古代的證明標準。
(一)唐代以前的證明標準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了證明案件事實所應達到的要求?!吨芏Y·秋官·司刺》載:“司刺掌三刺、三宥、三赦之法,以贊司寇聽獄訟。一刺曰訊群臣,二刺曰訊群吏,三刺曰訊萬民。”“云‘贊司寇聽獄訟者,專欲以成,恐不獲實,眾人共證,乃可得真,故謂贊之也?!盵5]946三刺本身并非證明標準,而是要通過聽取群臣、群吏、民眾的意見——“眾人共證”來決定最終的判決。所謂“實”和“真”,才是對事實認定所欲達到的程度??梢?,古代訴訟證明所追求的是案件的事實真相。
在《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中也能看到關于證明程度的表述,“治獄”篇載:“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笞)諒(掠)而得人請(情)為上,治(笞)諒(掠)為下,有恐為敗?!逼浜笞⒃唬骸扒椋媲?,《周禮·小宰》注:‘情,爭訟之辭。疏:情,謂情實。”[11] 245-246從中同樣能看出證明的目標是發(fā)現(xiàn)案件的真實情況。
在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中記載了春秋至西漢初年的22個案例,在其中許多案例中都能看到“審”、“皆審”的表述。例如:
“醴陽令恢盜縣官米”條記載了一樁盜賣公米的案子 為行文之便,文中所引僅是案例的部分內容,以下同。:“鞫:恢,吏,盜過六百六十錢,審?!盵24]
“淮陽守行縣掾新郪獄”條記載了一樁殺人案:“鞫之:蒼賊殺人,信與謀,丙、贅捕蒼而縱之,審?!盵22] 355
“四月丙辰黥城旦講乞鞫”條記載了一樁誣告他人盜牛的案件:“鞫之:講不與毛謀盜牛,吏笞掠毛,毛不能支疾痛而誣指講,昭、銚、敢、賜論失之,皆審?!盵22]360
“審”或“皆審”的表述均出現(xiàn)在“鞫”之后,“鞫”在古漢語中通常理解為審訊,也有“窮”的意思。這里的“鞫”,李學勤認為“即審訊的結果”[25],張建國指出:“鞫是審判人員對案件調查的結果,也就是對審理得出的犯罪的過程與事實加以簡明的歸納總結。”[26]在“鞫”的最后注明“審”或“皆審”的字樣,張建國認為:“大概是表示‘鞫的事實都已調查清楚屬實或已被審判者所確認。”[24] 56“審”在古文字中寫作“寀”,《說文解字》曰:“寀,悉也;知寀諦也。”是詳盡、了解得詳盡周密之意?!皩彙弊衷诠艥h語中也有“真實”之意。 例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載:“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贝颂帯皩彙币鉃椤罢鎸崱⑾鑼崱?。據(jù)此,本文認為“審”可以理解為“真實、屬實”。從訴訟法的角度講,“審”與“皆審” 的表述不僅表明案件事實已經(jīng)查清,也意味著對案件事實的證明已經(jīng)達到了要求,蘊含了證明標準的內涵。
總之,“審”反映出審判者對于案件真實情況的重視,這與西周以三刺之法求真實、秦代治獄求真實所體現(xiàn)的理念是一脈相承的。
(二)唐宋元時期的證明標準
從唐代起,律典當中出現(xiàn)了更加明確、具體的關于證明標準的規(guī)定。如上文所述,唐律中規(guī)定了對被告人實施刑訊以獲取口供的程序,同時唐律規(guī)定了某些情況下無須口供也可以定案。《斷獄》“訊囚察辭理”條規(guī)定:“若贓狀露驗,理不可疑 《魏書·刑罰志》中已有“贓狀露驗”一語以及類似的表達:“且貨賕小愆,寇盜微戾,贓狀露驗者,會赦猶除其名”;“寺謂犯罪逕彈后,使復檢鞫證定刑,罪狀彰露,案署分昞,獄理是成?!薄端鍟ば谭ㄖ尽分幸惨延校骸靶〈笾z,理無疑舛”的記載。,雖不承引,即據(jù)狀斷之。”疏議曰:“謂計贓者見獲真贓,殺人者檢得實狀,贓狀明白,理不可疑,問雖不承,聽據(jù)狀科斷。”[12] 593《宋刑統(tǒng)·斷獄》沿襲了唐律“贓狀露驗、理無可疑”的律文,還規(guī)定:“諸犯罪事發(fā),有贓狀露驗者,雖徒伴未盡,見獲者,先依狀斷之,自后從后追究?!盵13] 550又準唐長興二年八月十一日敕節(jié)文:“今后凡有刑獄,宜據(jù)所犯罪名,須具引律、令、格、式,逐色有無正文……事實無疑,方得定罪?!盵13] 551《宋史·刑法一》記載,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知審刑院朱巽上言:‘官吏因公事受財,證左明白,望論以枉法,其罪至死者,加役流。”[14] 4973《宋史·刑法三》記載:“夫情理巨蠧,罪狀明白,奏裁以幸寬貸,固在所戒。”[27]以上兩則史料表明,當證據(jù)達到“明白”的程度之時,就可以認定犯罪事實了。元代法律中也有“理無可疑”的規(guī)定,據(jù)《元史·刑法三》載:“諸杖罪以下,府州追勘明白,即聽斷決。徒罪,總管府決配,仍申合干上司照驗。流罪以上,須牒廉訪司官,審覆無冤,方得結案,依例待報。其徒伴有未獲,追會有不完者,如復審既定,贓驗明白,理無可疑,亦聽依上歸結。”[28]而在賭博犯罪中,則規(guī)定:“因事發(fā)露,追到攤場,賭具贓證明白者,即以本法科論?!盵29]
本文認為,“贓狀露驗,理不可疑”、“事實無疑”、“贓驗明白、理無可疑”等都具有證明標準的內涵,其中唐律規(guī)定的“贓狀露驗、理不可疑”最具有代表性。所謂“贓狀露驗”,唐律的疏文解釋為“計贓者見獲真贓,殺人者檢得實狀,贓狀明白”。“贓”相當于財產犯罪中物證,而“狀”基本相當于對有關的場所、物品、人身、尸體進行勘驗、檢查得出的犯罪事實情況結論??梢?,“贓狀露驗”就是要求證據(jù)真實,案情明白。有研究者提出中國古代存在“據(jù)贓狀斷案”的證據(jù)規(guī)則,其中“贓”包括金錢和其他贓物,“狀”包括作案工具、受害人傷或死的形狀等。而適用“據(jù)狀斷之”的特定前提之一就是“真贓、實狀” 參見:祖?zhèn)ィY景坤.中國古代“據(jù)狀斷之”證據(jù)規(guī)則論析[J]. 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1(4).,這是言之有據(jù)的論斷。對于“理不可疑”的理解學界存在爭議。有研究者將這句話簡單地解釋為“案無異議” 參見:郭成偉.中國證據(jù)制度的傳統(tǒng)與近代化[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3:147.,還有研究者指出,“理不可疑”要求審判官員首先對事實和證據(jù)進行“查驗”,然后根據(jù)經(jīng)驗和推“理”,排除合理的懷疑,但更強調“無可疑” 參見,祖?zhèn)?中國古代證據(jù)制度及其理據(jù)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09.。本文認為,“理不可疑”的確表明了結論的不可懷疑性,但是不應簡單地同排除合理懷疑相對應,二者畢竟產生于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基于中國傳統(tǒng)上對于案件事實真相的重視與追求,本文傾向于將其理解為根據(jù)常理或推理,案件事實不存在任何的疑問 對于“理不可疑”的理解,關鍵在于對“理”字的解釋上。按照本文的理解,“理不可疑”強調的是對案件事實的證明所應達到的程度,因此具有了證明標準的意涵。文中所引唐代敕文中的“事實無疑”以及后代律典中的類似表述可以佐證這一點。但是,有研究者對此有不同見解,劉曉林細致地考證了《唐律疏議》中“理”的含義,他指出,很多情況下,“理”在唐律中表達的都是司法審判的根據(jù)或理由,在“理不可疑”中“理”是法定的根據(jù)或理由的意思,也就是“法律”的意思。(參見:劉曉林.《唐律疏議》中的“理”考辨[J].法律科學,2015(4).)照此理解,“理不可疑”因此應解釋為“在適用法律方面沒有疑問”。真正具有證明標準意涵的是“贓狀露驗”,其含義類似于物證確實充分。當然,無論采取何種解釋,將“理不可疑”簡單地同排除合理懷疑對應起來都是不恰當?shù)?。?/p>
對于唐律“贓狀露驗,理不可疑”規(guī)定,還有以下幾點需要注意:
第一,這只是在不需要口供的情況下定罪的一種證明標準,而不是一種概括性的、適用于一切案件的證明標準。
第二,這一證明標準本身并沒有排除通過刑訊獲取被告人供述的做法?!半m不承引”意味著沒有獲取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但并沒有說不能通過刑訊獲取口供。律文原意,是允許審判官員在滿足了“贓狀露驗、理不可疑”的標準的情況下,即使缺少口供也可定罪 《魏書·刑罰志》中有“拷不承引,依證而科”的記載,意思與“雖不承引,即據(jù)狀斷之”相似,只是明確指出是在刑訊后不認罪的可以依據(jù)證據(jù)定罪?!短坡伞返囊?guī)定與之有細微的差異,但并非規(guī)定不能使用刑訊。。
第三,“贓狀露驗、理不可疑”是一個主客觀相結合的證明標準?!摆E狀露驗”是其客觀上的表現(xiàn),“理不可疑”終究是要靠審判官員通過內心感受的程度來判斷,是審判官員主觀上的認識,主客觀相結合,表明審判官員相信已有證據(jù)證明的案件事實是客觀、無可懷疑的事實。
(三)明清時期的證明標準
明清時期的律典中沒有出現(xiàn)“贓狀露驗,理不可疑”的條文?!洞竺髀伞ば搪伞嗒z》“故禁故勘平人”條規(guī)定:“罪人贓仗證佐明白,不服招承,明立文案,依法拷訊?!盵17]可見,當“贓仗證佐明白”、案件事實已經(jīng)得到證明時,依然需要進行刑訊獲取被告人的有罪供述。
此外,明律中也出現(xiàn)了“贓證明白”這類表述,對不同類型的犯罪,法律規(guī)定了在認定犯罪事實時要達到的程度。
例如,《問刑條例·刑律·賊盜》“強盜”條規(guī)定:“響馬強盜,執(zhí)有弓矢軍器,白日邀劫道路,贓證明白,俱不分人數(shù)多寡,曾否傷人,依律處決。于行劫去處,梟首示眾?!盵31]
《大明律·刑律·雜犯》“放火故燒人房屋”條規(guī)定:“若放火故燒官民房屋及公廨倉庫,系官積聚之物者,皆斬(須于放火處捕獲、有顯跡證驗明白者,乃坐)?!盵32]
清律沿襲了明律“故禁故勘平人”條的規(guī)定,此外,《大清律例·刑律·斷獄》“吏典代寫招草”條規(guī)定:“凡諸衙門鞫問刑名等項,必據(jù)犯者招草以定其罪?!盵18] 602這更加明確了口供是定案的必要證據(jù)。還有不少律、例文中出現(xiàn)了“明白”、“無疑”這類的表述,例如:
《名例律》“處決叛軍”條規(guī)定:“凡邊境(重地)城池,若有軍人謀叛,守御官捕獲到官,顯跡證佐明白,鞫問招承……隨即依律處治。”[33]
《名例律》“犯罪事發(fā)在逃”條中條例規(guī)定:“若現(xiàn)獲之犯,稱逃者為首,如現(xiàn)獲多于逸犯,供證確鑿……即依律先決從罪,毋庸監(jiān)候待質?!盵34]
《刑律·賊盜》“強盜”條中條例規(guī)定:“凡問刑衙門鞫審強盜,必須贓證明確者照例即決。如贓亦未明,招扳續(xù)緝,涉于疑似者,不妨再審?;蛴欣m(xù)獲強盜,無自認口供,贓亦未明,伙盜已決無證者,俱引監(jiān)候處決?!盵35]
《刑律·賊盜》“竊盜”條中條例規(guī)定:“拿獲竊盜,承審官即行嚴訊……擬遣者其供出鄰省、鄰邑之案,承審官即行備文,專差關查。若贓證俱屬相符,毫無疑義,即令拿獲地方迅速辦結……”[36]
《刑律·斗毆》“毆祖父母父母”條中條例規(guī)定:“子婦拒奸毆斃伊翁之案,如果實系猝遭強暴,情急勢危,倉猝捍拒,確有證據(jù),毫無疑義者,仍照毆夫之父母本律定擬。”[37]
《刑律·捕亡》“盜賊捕限”條中條例規(guī)定:“盜案獲犯到官,無論首盜伙盜緝獲幾名,如供證確鑿、贓跡顯明者,一經(jīng)獲犯,限四個月完結……”[38]
《刑律·斷獄》“鞫獄停囚待對”條中條例規(guī)定:“各省軍流等犯,臬司審解之日,將人犯暫停發(fā)回,聽候督撫查核。如有應行復訊者即行提訊,其或情罪本輕,供證明確,毫無疑竇者,亦不必概行解送致滋稽延拖累。”[39]
《刑律·斷獄》“有司決囚等第”條中條例規(guī)定:“五城及步軍統(tǒng)領衙門審理案件……至查拿要犯,必須贓證確鑿,方可分別奏咨交部審鞫……”[36] 855
《刑律·斷獄》“婦人犯罪”條中條例規(guī)定:“犯婦懷孕,律應凌遲斬決者……若初審證據(jù)已明,供認確鑿者,于產后一月起限審解,其罪應凌遲處死者產后一月期滿,即按律正法?!盵36] 873
綜上,明清律、例規(guī)定了“證佐明白”、“明白、無疑”或者“毫無疑義”的證據(jù)加上被告人的供述方可確認案件事實,這可以視為是對于證明標準的法定表述。中國古代的訴訟證明標準在唐代以前較為原則、概括,到唐宋時期有了比較具體的規(guī)定,再到明清時期則更加明確、通俗,已經(jīng)相當接近今天“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證明標準的表述 古代司法文獻中也有這類表述,如王又槐《辦案要略·論命案》載:“謀殺之故,不外奸、盜、仇三項。若因奸而謀……須審認有奸,證據(jù)確鑿,方足征信?!保▍⒁姡和跤只?辦案要略·論命案[M]. 華東政法學院語文教研室,注譯. 北京:群眾出版社,1987:3).,并體現(xiàn)了查明案件事實真相的追求。
(四)據(jù)眾證定罪——一種特殊的證明標準
在中國古代,還有一種具有證明標準意涵的制度:據(jù)眾證定罪。以唐律的規(guī)定為例,《斷獄》“據(jù)眾證定罪”條規(guī)定:“諸應議、請、減,若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者,并不合拷訊,皆據(jù)眾證定罪,違者以故失論。若證不足,告者不反坐?!笔枳h曰:“‘應議,謂在《名例》八議人;‘請,謂應議者期以上親及孫,若官爵五品以上者;‘減,謂七品以上之官及五品以上之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孫者;‘若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依令‘一支廢,腰脊折,癡痖,侏儒等:并不合拷訊,皆據(jù)眾證定罪。稱‘眾者,三人以上,明證其事,始合定罪……”[12]590
由此可見,唐律的“據(jù)眾證定罪”實際上就是指,案件的當事人由于具備了某些特殊的身份,不能通過拷訊獲取口供,而只能依據(jù)三名以上的證人提供的證言來證明案件的事實。后代法律繼承了對不合拷訊者“據(jù)眾證定罪”的規(guī)定,但在適用的范圍上與唐宋時期有所不同。如《大明律·刑律·斷獄》“老幼不拷訊”條規(guī)定:“凡應八議之人、及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若廢疾者、并不合拷訊、皆據(jù)眾證定罪。違者,以故失入人罪論?!盵17] 215《大清律例》中也有同樣的規(guī)定。
“據(jù)眾證定罪”具有證明標準的意涵:三名以上證人證明被告人有罪是做出有罪判決應達到的要求。因其對證人人數(shù)做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從而具備了一定的形式主義色彩。從其適用的六類人可以看出,這條規(guī)定維護了官僚貴族的司法特權,也體現(xiàn)了儒家“恤刑”的理念,可以說是是儒家思想法律化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需要指出的是,在整部法典當中,“據(jù)眾證定罪”是一種特殊的或者說例外情況下的證明標準,只適用在被告人具有法定特殊身份的案件中,目的是解決不能通過刑訊獲取口供的問題;同時,它又是“獨立適用的證明標準,不依賴于其他規(guī)則而存在” 參見:祖?zhèn)?中國古代“據(jù)眾證定罪”證據(jù)規(guī)則論[J].當代法學,2012(1).,只要是符合法定條件的,就一定要予以適用。
三、中國古代的疑罪處理原則疑難案件的出現(xiàn)在任何社會任何時期的司法活動中都是不可避免的。就刑事案件而言,疑難案件就是定罪有一定根據(jù)、不定罪也有一定理由的案件。疑罪包括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存疑兩種情況,但更多的疑難案件是在事實認定方面存在疑問。對于疑罪,不同歷史背景下的司法制度有不同的處理原則和方式。
中國古代最早采取神判的方式來解決疑罪,例如東漢王充所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盵40]但中國的神判消失得比較早,正式的疑罪處理原則始見于夏商周三代?!渡袝ご笥碇儭份d:“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大禹謨》經(jīng)過考證,被認為是晉人偽作,這在學界已達成共識?!蹲髠鳌は骞辍分杏小肮?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的記載,但沒有“罪疑惟輕”的表述。據(jù)研究者考證,“罪疑惟輕”應該是作偽者自行編造,置于“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之前。(參見:蔣鐵初.中國古代的罪疑惟輕[J].法學研究,2010(2).)疏曰:“罪有疑者,雖重,從輕罪之。功有疑者,雖輕,從重賞之。與其殺不辜非罪之人,寧失不經(jīng)不常之罪。以等枉殺無罪,寧妄免有罪也。”[41]這里的“寧失不經(jīng)”應理解為對疑罪被告人不予處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是中國最早的關于疑罪處理的原則,為整個古代社會的疑罪處理問題奠定了基調,也是古代司法文明的寶貴遺產。
“疑罪從輕”、“疑罪從贖”的原則在《尚書·呂刑》中得到了具體化:“五刑不簡,正于五罰。五罰不服,正于五過”;“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笨装矅忉尀椋骸靶桃缮鈴牧P,罰疑赦從免,其當清察,能得其理。”[42]“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一般理解為,用五刑去處罰犯罪有疑問的,可以減等按照五罰的規(guī)定處理;如果按照五罰去處理仍有疑問的,便減等按照五過的規(guī)定來處理。具體的處理方式是“從贖”,每一種擬判處的刑罰都與一定數(shù)量的財貨相對應,按照《尚書·呂刑》的規(guī)定,“墨辟疑赦,其罰百鍰,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剕辟疑赦,其罰倍差,閱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閱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鍰,閱實其罪?!盵39] 545-546西周以銅作為贖罪財物,鍰是一種重量單位。
后世也有人主張“疑罪從無”,例如漢代的賈誼提出:“誅賞之慎焉,故與其殺不辜也,寧失於有罪也。故夫罪也者,疑則附之去已;夫功也者,疑則附之與已……疑罪從去,仁也;疑功從予,信也?!盵43]
古代中國雖然有“疑罪從無”的思想,但是在法律規(guī)定的層面上,對疑罪的實體處理方式主要還是“疑罪從輕”、“疑罪從贖”。到了唐代,法律將這一原則明文規(guī)定了下來,《斷獄》“疑罪”條載:“諸疑罪,各依所犯以贖論。”[12] 617這是古代法制史中體現(xiàn)疑罪處理原則的著名規(guī)定。
對于唐律的“疑罪”這一條文,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解讀:首先,何為疑罪?其次,疑罪是如何處理的。
唐律具體解釋了何為疑罪?!稊嗒z》“疑罪”條曰:“疑,謂虛實之證等,是非之理均;或事涉疑似,傍無證見;或傍有聞證,事非疑似之類。”疏議曰:“‘疑罪,謂事有疑似,處斷難明?!⒃啤桑^虛實之證等,謂八品以下及庶人,一人證虛,一人證實,二人以上虛實之證其數(shù)各等;或七品以上,各據(jù)眾證定罪,亦各虛實之數(shù)等?!欠侵砭?,謂有是處,亦有非處,其理各均?!蚴律嬉伤?,謂贓狀涉于疑似,傍無證見之人;或傍有聞見之人,其事全非疑似。稱‘之類者,或行跡是,狀驗非;或聞證同,情理異。疑狀既廣,不可備論,故云‘之類[12] 617。概括地講疑罪即“事有疑似,處斷難明”、也就是事實無法確定、難以做出判斷的案件。具體又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形:
第一類是“虛實之證等、是非之理均”的案件。根據(jù)疏議的解釋,“虛實之證等”又包括兩種情況,一是當犯罪主體是八品以下官員或者庶人時,只要證明有罪和證明無罪的證人人數(shù)相等(無論證人人數(shù)有多少),就構成疑罪;當犯罪主體是七品以上官員時,則應適用“據(jù)眾證定罪”的規(guī)則,若提供有罪證言的人數(shù)超過三人且恰好提供無罪證言的人數(shù)與之相等,則構成疑罪 《斷獄》“據(jù)眾證定罪”條也涉及七品以上官員這類“不合拷訊者”的疑罪問題。這類特殊主體犯罪,應“據(jù)眾證定罪”, 若三人證實,三人證虛,是名“疑罪”,也就是提供有罪證言的證人人數(shù)超過三人且恰好提供無罪證言的證人人數(shù)與之相等時會構成疑罪。?!笆欠侵砭笔侵赣凶锱c無罪的理由相當,既有對的地方,也有錯的地方。
第二類是“事涉疑似”的案件。包括兩種情況:一是贓物和案件情狀似乎涉及犯罪,又無見證之人;二是雖然有旁人見證,但是事情本身又沒有可以懷疑為犯罪的地方,這種情況也只能認為是疑罪。
第三類是“之類”的情形,相當于今天法典中常用的“其他”條款。包括:形跡可疑但經(jīng)查驗又沒有真情實狀;見證人的說法一致但從情理上推斷又有差異;疑罪的情況很多,不能夠全部列舉 關于《唐律》“疑罪”條的理解,可參見:曹漫之.唐律疏議譯注[M]. 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9:1024;錢大群.唐律疏義新注[M]. 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011.。
直言之,疑罪就是既有證據(jù)證明被告人實施了犯罪行為,也有證據(jù)證明被告人沒有實施犯罪行為,審判官員無法確定案件事實真相究竟是什么樣。而且在法典中,此條與“理不可疑并列,自屬允當”[44],更可說明,罪疑是與“理不可疑”相對應而言的,即罪疑指對犯罪事實的證明沒有達到“理不可疑”的程度。
其次,被認定為疑罪的案件,應當從贖處理,薛允升認為此“即罪疑惟輕之意也”[41]。說得透徹些,就是罪疑做有罪處理,只是從輕處罰而已,因此,其實質上是實行有罪推定和疑罪從有的處理 根據(jù)考證,盡管“疑罪從無”在中國古代在理念和制度上都有所體現(xiàn),但在司法實踐中一案難求,(參見:蔣鐵初.中國古代的罪疑惟輕[J].法學研究.2010(2));此外,盡管史料中存在“疑罪從赦”的記載,例如《元史·刑法四》載:“諸疑獄,在禁五年之上不能明者,遇赦釋免”,《元史·泰定帝二》載:“疑獄系三歲不決者咸釋之”,但是這種處理不同于“疑罪從無”,在中國古代偵、控、審職能不分的體制下,即使是疑罪,審判官員也并不是徑行將被告人宣判無罪并釋放,如下文所述,實踐中往往將案件暫緩處理,繼續(xù)收集證據(jù),直到真相大白,才將原犯釋放。。
至于具體如何贖罪,唐代也以銅作為贖罪財產?!睹分性敿氁?guī)定了笞、杖、徒、流、死每種刑種及其刑期所對應的贖銅數(shù)量:其中,笞刑五等,從十到五十,對應的贖銅為一斤到五斤;杖刑五等,從六十到一百,對應的贖銅為六斤到十斤;徒刑五等,從一年到三年,對應的贖銅為二十斤到六十斤;流刑三等,從兩千里到三千里,對應的贖銅為八十斤到一百斤;死刑有斬、絞兩種執(zhí)行方式,贖銅一百二十斤。
《宋刑統(tǒng)》繼承了唐律關于疑罪的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審判官員面對罪疑的情況,往往首先查實案情,然后再做處理。下面這則宋代案例清晰地反映了這種處理方式:
“宋朝錢若水為同州推官,有富民家養(yǎng)一小女奴,逃亡不知所之。奴父母訟于州,州命錄事參軍鞫之。錄事嘗與富民貸錢不獲,乃劾富民父子數(shù)人共殺奴,棄尸水中,因失其尸?;驗樵\,或從而加功,皆應死。富民不勝榜楚,遂誣服。具上,州官審覆無翻異,皆以為得實,若水獨疑之。留其獄數(shù)日不決……”[45]
此案中,推官錢若水認為判處富民父子謀殺乃是疑罪,理由是并未發(fā)現(xiàn)被害人尸體。派人四處尋找被害人下落,最終女奴出現(xiàn),證明富民父子確屬冤枉。
元、明、清時期法律對疑罪的規(guī)定方式與唐宋時期不同:在正式的刑律中均不見“疑罪”條目,只是在個別律、例條文中有所規(guī)定。例如《皇明條法事類纂·刑部類》載:“查照各衙門見監(jiān)重囚,中間果有強盜,追無贓狀,久不結正,人命無尸檢驗,累訴冤枉者,務要從公審究是實。”[46]對于強盜、斗毆、人命等案件,贓狀、尸體、證佐明白的,才能定罪處刑;反之,“及系三年之上,如前贓狀身尸之類不明者,終是疑獄,合無罪擬惟輕……發(fā)邊遠充軍。”[43]485可見,“無尸、無贓”這類證據(jù)不夠確實明白、事實存疑的案件會被視為疑罪,雖然“合無罪”,但依然只是“從輕”處理;又如,清乾隆初年定例:“續(xù)獲強盜既無自認口供,贓跡亦未明晰,伙盜又已處決,無從待質,若即行擬結,誠恐冤濫,故引監(jiān)候處決,以明罪疑惟輕之義?!盵47]可見法律是將這類既缺少自認,物證也不充分,又沒有同案犯做證人的案件作為疑罪處理,并且依然遵循“從輕”的原則。此外,后世律法在贖罪財物的種類上有所變化,如明清時期以銀錢收贖,但是究其原理歷代大抵相同。
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講,唐代法律對于“罪疑以贖論”的規(guī)定是比較開明的。疑罪條是唐律的最后一條,薛允升認為,唐律“終之以疑獄,其所以矜恤罪囚而唯恐稍有錯失者,可謂無微不至矣”,而明律“刪去疑獄一條,均失唐律之意”[41]820。這種變化不是偶然的,也不僅是立法技術的差異,而是體現(xiàn)了不同歷史時期統(tǒng)治者的立法宗旨的轉變。唐代中國封建制度處于鼎盛時期,在德本刑用理念指導下制定的唐律較為寬仁,而到了明清封建社會末期,隨著社會矛盾的加劇和專制制度的加強,法律變得更加嚴苛和極端,刪除罪疑從贖正是其標志之一。
結語——鑒古觀今的啟示中國古代自產生國家開始,特別是秦漢以降迄于明清一直實行君主專制主義的政治體制,司法制度作為政治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必然體現(xiàn)這種政治體制的特征。君主專制的主要特征是君權至上,司法依附于行政,酷刑統(tǒng)治,無視人權,正如馬克思所說:“專制制度的唯一原則就是輕視人類,使人不成其為人?!盵48]這就決定了中國古代的司法和訴訟證明為糾問主義的模式且始終延續(xù)不變,只是在不同的時期呈現(xiàn)出某些非根本性的演變和調整。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到,中國古代的司法制度,本質上是專制主義的,又閃耀著某些中華古代法制文明的光輝,這種精華與糟粕交集的情況鮮明地體現(xiàn)在訴訟證明制度中,很值得我們考察、研究與總結。
首先,如上所言,中國古代司法是典型的糾問主義訴訟模式,不存在偵、控、審職能的分工,證明案件事實主要是審判機關的職責。當代中國司法進行了現(xiàn)代化改革,控審分離,由控訴方承擔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舉證責任,審判者客觀中立,古今之間是有根本差別的。而今天司法實踐中的偵查中心、聯(lián)合辦案,一定程度上可說是古代偵、控審不分的遺留問題。
其次,在中國古代有罪推定的背景下,被告人被稱為“囚”、“罪人”、“人犯”,承擔著“自證其罪”的重荷,審判機關為了獲取被告人有罪口供,往往會采取法定的刑訊手段。刑訊在古代的歷史條件下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但這種傳統(tǒng)對今天中國的司法實踐仍有著或隱或現(xiàn)的負面影響,許多冤案是由刑訊逼供直接造成的,這是我們應該深刻反思之處。
再次,中國古代的證明標準,隨著統(tǒng)治者司法經(jīng)驗的積累和社會上語言習慣的變化,從早期的“實”、“真”、“審”,發(fā)展到后來的“贓狀露驗,理不可疑”、再到后來的“證佐明白,鞫問招承”,盡管在法律上沒有統(tǒng)一的表述,但在理念上是一以貫之的:強調查明案件事實真相,注意收集客觀證據(jù),體現(xiàn)了一定的證據(jù)觀念,這些是值得今人傳承、發(fā)揚的。而且現(xiàn)在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這一證明標準的表述,正可以從古代法制中找到淵源。但是,古代社會特別是到了封建社會后期,定案更加強調口供的作用,即使證據(jù)足以證明案件事實,也必須獲得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否則不能定案。在強調重證據(jù)、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和貫徹證據(jù)裁判主義的今天,只有深刻批判、徹底肅清口供主義的流毒,才能認真貫徹執(zhí)行證據(jù)裁判主義,最大限度地避免冤案錯案的發(fā)生。
最后,在中國古代曾存在著疑罪從無的寶貴思想,但在法律層面上只規(guī)定采取“從輕”、“從贖”的方法處理疑罪。盡管如此,這在古代的專制統(tǒng)治歷史條件下,無疑具有進步性,其發(fā)端于先秦三代之時尤顯我國司法文明之悠久,彌足珍貴。但是歷史在進步,在西方伴隨著資產階級革命和人權保障理念的興起,產生了無罪推定原則和疑罪從無制度,這與中國古代將疑罪視為有罪的一種情況而從輕處理的做法有質的躍進性區(qū)別。中國當今《刑事訴訟法》在1996修改時就借鑒外國經(jīng)驗確立了疑罪從無的制度,但是在實踐中仍然存在疑罪“從輕”處理的做法,特別是對死刑案件往往做出“留有余地”的判決,導致這類案件存在很大的錯判隱患,這里面依然有傳統(tǒng)的疑罪從輕思維在無形作祟。
總之,鑒古觀今,我們可以從古代訴訟證明中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示。我們要珍惜這一份法律文化遺產,揚棄傳承、古為今用,為當今的法治中國建設和深化司法改革發(fā)揮積極作用。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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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Proof was the indispensable step in litigation activities in ancient China. As there was no division among investigative function, accusatory function and judicial function, it was mainly trial courts responsibilities to prove the facts. Despite this, plaintiffs should provide evidence when they brought lawsuits and defendants took the responsibilities to prove their guilt. In terms of standard of proof, the pursuit of objective truth was highly valued in ancient Chinese judicial system. The expression of standard of proof was quite recapitulative at early stages and became more specific and clear in later period. At the same period, it was increasingly emphasized that convictions should be based on confessions. When settling the criminal cases without clear facts, the ancient Chinese judges normally follow the principle of “l(fā)enient treatment of doubtful guilt” according to the law, although there had been the ideation of “in dubio pro reo” in ancient China. Proof in judicial proceedings was restricted by the autocracy in ancient China and reflect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inquisitorial model on the one hand and it also reflected the judicial civilization in ancient China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significant for the judicial reform in contemporary China to study the issue of proof in ancient China.
Key Words: ancient China; burden of proof; standard of proof; doubtful gui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