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作者閻連科將三姓村置于極致的苦難面前,三姓村的男性也成為苦難和犧牲的宏大敘事場面的中心,成為抗爭死亡宿命的悲劇英雄。然而,三姓村的女性也在男性世界的縫隙中默默地發(fā)聲,以獨特的姿態(tài)與死亡斗爭,她們的命運同樣值得我們關注。三姓村的女性不僅生活在死亡宿命的悲劇下,同時也難逃男性絕對權威下的女性悲劇。
關鍵詞:《日光流年》 女性 宿命悲劇 女性悲劇
三姓村的人們生活在極致的苦難之中,全村男男女女都面臨著一種疾病——喉堵癥的威脅,面對著活不過四十歲的死亡宿命,“只要活著,比什么都好”,成為《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人的生命哲學。在生的渴望的推動下,三姓村人踏上了遷徙、生育、種油菜、換土、引水的慘烈久遠的生命之旅。在這一系列的抗爭過程中,男性是苦難和犧牲的宏大敘事場面的中心,男性的力量、欲求以及對死亡的反抗精神得到突顯,相比之下,女性被置于男性世界的縫隙之中,似乎處在次要地位而變得無關緊要。但這個世界不光是男性一人的世界,女性也在以自己特有的姿態(tài)與死亡進行抗爭——愛情的忠貞捍衛(wèi)者、家庭的堅實守護者、命運的勇敢抗爭者,盡管她們終究難以逃脫死亡的宿命悲?。〔⑶?,女性的命運更加悲慘,她們承受著男性世界強加的苦難,女性的身體只是軀體的存在,女性是生育機器,成為權力地位金錢的交換品。因此,三姓村的女性不僅生來就活在死亡宿命恐懼的陰霾下,而且還始終難以逃脫男性絕對權威下的女性悲劇!
一.宿命悲劇
面對著喉堵癥的威脅、早死的宿命,三姓村的女人們在生的渴望的推動下同苦難的命運作抗爭,她們的身上體現(xiàn)了活在當下的生命意義,對現(xiàn)實生命體驗的關懷,她們是苦難中少有的溫暖與幸福的來源,同時,她們也是男性抗爭主戰(zhàn)場勝利的關鍵。但是,她們始終難以逃脫死亡宿命的陰霾,她們的生的渴望以及由此而作的抗爭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更加劇了女性命運的悲劇色彩。
在陰魂不散的死亡的威脅下,所有的人都在為活過四十歲而斗爭,活著以外的一切在生的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而對愛情的追求似乎也成了一種奢望與浪費。但正是在苦難的現(xiàn)實處境下,女性們對愛情的勇敢追求與捍衛(wèi)恰恰是活在當下、享受當下的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是蔑視死亡的表現(xiàn),因而也是與死亡作斗爭的一種獨特方式。藍四十與杜竹翠是《日光流年》中兩個重要的女性人物形象,她們一輩子都在愛著同一個男人——司馬藍,并且都為這個男人付出了自己短暫的一輩子。她們在面對死亡的宿命時,都沒有放棄對愛情的追求,而是愛情的忠貞捍衛(wèi)者。藍四十始終愛著司馬藍,她對司馬藍有著堅貞如一的愛,她說,“我一輩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給了他,想和他合鋪過日子,想為他生一個男孩娃,為他燒飯,為他洗鍋洗碗,為他端洗臉水,倒洗腳水?!钡恍业氖?,藍四十做人肉營生時染上了性病,至死也沒能跟司馬藍合鋪,也沒能實現(xiàn)這個最簡單的愿望。藍四十是不幸的,竹翠同樣也是不幸的。杜竹翠從小便愛著司馬藍,她曾經對司馬藍表白,“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給你做牛做馬,洗衣燒飯,端洗臉水,倒洗腳水?!焙髞恚胖翊潆m然成了司馬藍的媳婦,但她從來都沒有獲得司馬藍的愛。在司馬藍將死之時,杜竹翠的無情,正是她對司馬藍愛到極致的一種表現(xiàn),她恨司馬藍一生中對她的三心二意,臨了仍牽掛著藍四十,杜竹翠對司馬藍始終有著死心塌地的愛。藍四十與杜竹翠這兩個女人,她們始終不索回報、不顧后果地愛著司馬藍,勇敢無畏地追求著自己的愛情,她們是愛情的堅貞捍衛(wèi)者。面對著死亡的悲劇宿命,她們對愛情的堅守是生命意義的一種體現(xiàn),是對早死宿命的棄置,體現(xiàn)了對死亡宿命的反抗。
三姓村的女性不僅是愛情的堅貞捍衛(wèi)者,她們還是家庭的堅實守護者。在極致的苦難、貧苦的生活面前,若說哪里還保有一點溫暖,那便是母親的懷抱,家的港灣。石曙萍曾指出,“無論是閻連科的鄉(xiāng)情小說,還是軍旅小說,我們都看到‘家這個概念的頻頻迭現(xiàn)。有個女人,就是家,就是幸福。”的確如此,在《日光流年》中,作為母親與妻子的女性,就是家,就是幸福。無論生活條件多么艱辛,作為母親的女性們都會給孩娃們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最好的生存條件,這是一種母愛本能的體現(xiàn)。在《日光流年》第五卷“家園詩”中,母愛的本能得到了彰顯,“無論如何,那時候,他們會得到有奶水的女人的同情呢,她們會把自己最后的懷扣解開,在門口的樹下袒露出新織得的布匹樣潔白的胸脯,把面袋一樣的奶子送給這些孩娃們?!痹谶@里,女性已不再是單個的母親形象,而是圣母的化身,給予孩子們生命、撫育孩娃們的成長。作為妻子,三姓村的女人們與丈夫同甘苦,是丈夫的賢內助。她們勤勞節(jié)儉,即使在生育期間,她們也不辭辛苦的勞作,“井臺上、牛圈里、碾道和磨房,還有河邊洗衣捶衣的石頭旁,你都能看到女人挺著半大的肚子在忙乎?!彼齻兊膭谧髦皇菫榻o丈夫減輕生活的負擔,讓孩娃們能夠吃飽穿暖,男人和孩娃就是她們的一切。同男人們不一樣,女人的情感細膩而溫暖,她們堅守著家庭,守護著自己的丈夫與孩子,她們是圣母的化身,是生命及溫暖的來源。在疾病的恐懼,現(xiàn)實的苦難及早死的宿命面前,這些家庭的堅實守護者們給現(xiàn)實生命體驗帶去關懷,與死亡的宿命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三姓村的女人們是命運的勇敢抗爭者,在以男性為中心的與苦難作斗爭的正面戰(zhàn)場上,女性的作用也不可小覷。在司馬笑笑任村長時發(fā)生的“饑荒之難”中,女性生存的才智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司馬藍的娘發(fā)現(xiàn)了綠扁擔螞蚱、螞蚱殼及鴉骨粉等救命糧食,幫助村人在饑荒之年延續(xù)了生命。在藍百歲的“換土之業(yè)”中,女性肉體的犧牲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如果不是司馬桃花自愿侍奉盧主任的妻子并委身于他,盧主任就不會答應調進人馬到三姓村;如果不是藍四十以處女之身侍奉盧主任,盧主任便不會繼續(xù)呆在三姓村幫助三姓村人完成換土任務。在司馬藍的“引水之計”中,藍四十出賣肉體換回引水計劃的接續(xù)。此外,三姓村的女性們在特殊的時期也與男性一樣肩負著賣皮、修渠、跑生意、抬棺的重任。在此,女性的身份意識在男性的文獻中雖然并沒有得到彰顯,但在現(xiàn)實的苦難面前,女性的身份早已男性化,女性在與死亡宿命作抗爭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三姓村的女人們?yōu)榱松髦毺氐目範帲撬齻兊目範幹皇亲鳛槿后w的價值而存在,她們的犧牲被置于男性的聲音之下,女性的身份被男性所遮蔽,男性們才是與死亡抗爭的英雄。而且女性們的抗爭并沒有幫助她們擺脫現(xiàn)實的苦難命運,死亡的宿命悲劇始終如同惡魔般環(huán)繞在她們的身邊。女性對生的渴望,以及在此推動下的抗爭,只能加重其死亡宿命的悲劇色彩,她們的抗爭終究只是無意義的徒勞,是無意義的掙扎,是無聲的悲哀的葬歌!
二.女性悲劇
《日光流年》中的女性在面對著死亡的宿命悲劇時,還要承受著男性世界強加給她們的苦難。石曙萍認為,“如果說,閻連科的小說是一個王國的話,那么統(tǒng)治者就是男性?!彼M而指出,女性們“在小說中原罪般地以男人附庸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被放棄了女性的自我意識。這些女性存在的意義依附在男性身上?!痹谀行缘慕^對權威下,三姓村的女性只是“軀體”的存在,她們是生育的機器,是男性權力地位金錢的交換品。但更為可悲的是,她們從未意識到自身的悲劇處境,而“被放棄了女性的自我意識”。在此,女性的命運被賦予了另一重悲劇色彩——女性悲??!
在三姓村,女性生活在男性的陰影里,男性的絕對權威有著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它蔓延在三姓村的每個時代、每個角落。在司馬笑笑任村長的大饑荒時期,藍長壽的女人拒絕村長司馬笑笑將小兒麻痹癥的孩娃抱走時,“藍長壽便走過去,不言不語地朝女人臉上打了一耳光,把自己的孩娃送到了麥場東的殘堆里?!痹谒抉R藍帶領村人修渠回來時,死了丈夫的女人們哭鬧著喊丈夫,司馬鹿的媳婦也在司馬藍面前撕叫,于是司馬藍“突然舉起右手,山呼海嘯著一耳光打過去,弟媳哐當一下又呆了,不再哭鬧了,淚水戛然止住不流了?!焙茱@然,在男性面前,女性的情感始終受到壓制,她們絕對服從男性的命令,男性的話語對于她們是圣旨一般的存在,不可違背。同時,女性承受著男性的暴力傳統(tǒng),以一種近乎原罪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男性的面前。當司馬藍動完手術恢復健康后,他為跟四十合鋪,對竹翠屢屢動起殺念。但面對司馬藍的暴力,杜竹翠不僅沒有反抗,反而讓司馬藍把她往死里打,甚至認為,司馬藍每月一次的摔碗、每半年一次的毆打是還愛著她的表現(xiàn)。在三姓村的女人們看來,她們本應承受男性的暴力、男性的權威。在男性的絕對權威作為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深深地扎根于三姓村的背景下,女性從未具備自我意識、自我訴求,她們是男性的附庸,她們的價值也只有依附男性才能得到體現(xiàn)。
男性的絕對權威、男性的暴力傳統(tǒng)下,“女性軀體是人口再生產的工具”。在第五卷《家園詩》中,村長杜桑大辦生育,生育不再是兩性之間的自然產物,而只是為了村子的繁衍,女性則淪為生育的機器。性也失去其原有的意義,成為生育的必要手段,成為男人受活女人受罪的儀式。評論家葛紅兵說,“在小說最后一卷《家園詩》中,那場浩浩蕩蕩的‘受活之夜完全和‘受活本身沒有關系,而是和‘生育沖動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種降低到了動物水平的‘受活,可恥的‘受活……而在另一方面,‘受活又變成了對女性的犧牲。”在生育的大計面前,兩性之間的“受活”,已非出自兩性之間的欲望、快感,而只是一種與動物相類的生育沖動。同時,女性在異化的性關系中處于被動的受罪地位,這場聲勢浩大的生育活動只是男人帶給女性的性苦難。三姓村的女人司馬葉在這場生育運動中飽受這種性苦難的折磨,絲毫沒有快感可言,只有沉重的痛與酸楚。相比于早死的宿命,女性所體驗的性苦難更加的切實,她們是生育的工具,是男性玩弄虐待的對象。女性在痛苦的性體驗中沒有感受到男性的關愛,而只有男性一味強加的折磨,女性在性苦難中感到生不如死,這種痛苦比早死來得更為真實。
女性軀體不僅是生育的工具,也是男性權利地位的交換品、金錢的來源。為了司馬藍當村長的愿望,藍四十委身侍奉盧主任;為了丈夫杜巖、兒子杜柏的前途,司馬桃花如牛似馬地侍候盧主任的妻子。評論家南帆說,“她們不會在村里遭受歧視,她們的口袋里甚至裝有蓋了公章的證明;她們的羞恥感業(yè)已淹沒在犧牲精神之中。換一句話說,她們就像捐獻財物一樣將性捐獻出去?!毙栽谶@里可以理解為女性的軀體,女性的軀體是財產實物般的存在,就像三姓村人家的籮筐、新锨、鐵錘、小麥、豬等財物一樣,是村里征用的對象。當司馬藍決定帶領村人修渠,三姓村的寡婦們便紛紛交出自己的軀體,到城里賣淫,換回修渠的金錢。男人們買皮,女人們賣肉,但女人們付出的遠比男人們多,買皮只是身體發(fā)膚的疼痛,而賣肉不僅要忍受肌膚之痛,更重要的是還要忍受精神的屈辱。南帆先生說“她們不會在村里遭到歧視”,但是在三姓村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村落,貞操觀念實際上無處不在,即使是面對著早死的宿命、存活的渴望,貞操觀念也不可能淡化甚至消失,三姓村的人們不可能對此毫無芥蒂。也正因此,藍四十賣被杜竹翠及其女兒貼上“肉王”的標簽,并且始終都沒有人愿意娶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所以,當女性出賣了自己的身體換得金錢之后,她們所要承受遠不止身體上的疼痛,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女性成為工具、成為物質,她們承受著男性帶給她們的性苦難,比男性更切實地看到死亡的光影,在性的極度苦難面前,她們更接近死亡。她們?yōu)橹行?、為著群體,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承受著精神上的折磨,她們比男性付出了更大的代價。但是她們卻沒有女性的自我意識,一切在她們看來都是理所應當。她們在面對死亡宿命悲劇的同時,又面對著另一重悲劇——女性悲??!
三姓村的女性經受著雙重悲劇的命運——宿命悲劇和女性悲?。≡诋斀裆鐣?,女性已經不像三姓村的女人們一樣,生活在極致的苦難、雙重的悲劇命運之中,但是,女性始終是時代社會的弱勢群體,承受著不公平的待遇。面對女性的現(xiàn)實生存處境,新時期女性一定要具備女性的自我意識,捍衛(wèi)女性的權利,爭求時代社會中女性的平等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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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范雅文,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