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昊
摘 要:《紅樓夢》中的女性外貌美描寫多用“隱含比較”修辭手法。本文一方面分析具體使用實例,另一方面將這種修辭手法與已有的“對比”、“類比”、“襯托”、“烘托”四種使用形式和效果作用相似的修辭格進行區(qū)別分析。揭示出“隱含比較”是一種獨立的修辭方式。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是借寫生活閱歷豐富、已見過眾多非同尋常美女的人見到被描寫主體后的行為表現(xiàn),隱含地將主體與其閱歷中的其她美女相比較,突出強調(diào)主體同樣美得非同尋常或美得更勝一籌。它在語言形式上,平淡而含蓄;在表達功能上,起到突出強調(diào)作用;在語言風(fēng)格上,符合中華民族對神韻、意境、含蓄、婉轉(zhuǎn)、寫意審美境界的追求。
關(guān)鍵詞:修辭手法;《紅樓夢》;女性;外貌美
[中圖分類號]:H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7--03
引言
《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它的語言質(zhì)樸自然,情致幽遠;含蓄雋永,饒有韻味。研究這部文學(xué)作品能揭示豐富的漢語語言藝術(shù)。語言學(xué)視角下對其中女性外貌美描寫的研究目前重在所選用的詞語上。本文從描繪女性外貌美的言辭入手,著重解析其中的“隱含比較”修辭手法。
1.定義及具體表現(xiàn)形式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善用一種由“側(cè)面描寫”衍生出的修辭手法,表現(xiàn)被描繪女性的外貌極美。與漢樂府詩歌《陌上桑》中“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I倌暌娏_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钡绕胀ǖ膫?cè)面描寫不同,曹雪芹較少借助尋常人見到美女后的表現(xiàn)反映女子貌美,而多借寫生活閱歷豐富、已見過眾多非同尋常美女的人見到被描寫主體后的行為表現(xiàn),隱含地將主體與其閱歷中的其她美女相比較,突出強調(diào)主體的美貌更勝一籌或同樣美得非同尋常。這即是本文將做詳細介紹的隱含比較修辭手法。
這一手法的具體用例有全書第三回借寫王熙鳳見到林黛玉時所說的話表現(xiàn)林黛玉美若天仙:“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1]先用一個“真”字突出林黛玉的美貌出乎王熙鳳的意料。冷子興在第二回對王熙鳳外貌的描寫說明她本身即貌美異常、氣質(zhì)華貴。有著無比美貌并與即將成為皇貴妃的賈元春等眾美女朝夕相處的王熙鳳,此時卻感慨從沒見過像林黛玉這么美的人。非常隱蔽地將林黛玉的美貌與以她為代表的賈府眾美女進行了比較,有力地突出林黛玉的外貌極美。言辭形式平淡淺近,語言內(nèi)容發(fā)人揣摩,給人以弦外之音的婉曲感。如果王熙鳳此時對林黛玉的美貌進行細致刻畫,在不同讀者具有不同審美觀的作用下,恐怕難以造就林黛玉宛若天仙的形象;同時,對女子進行刻意的細部面貌描繪顯得直白而不含蓄,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xí)慣。因此,這處隱含比較修辭手法的運用既讓讀者通過聯(lián)想感受到林黛玉極美的樣子又體現(xiàn)了漢民族追求神韻、含蓄、意境的審美觀念。在豐富表現(xiàn)力的同時又使語言顯得貼切而自然。
第四回“不想偏遇見那拐子重賣英蓮,見他生得不俗,立意買了”[2]這句話中,曹雪芹運用隱含比較修辭手法由薛蟠的態(tài)度表現(xiàn)英蓮具有脫俗的外貌美。薛蟠是個老大無成、性情奢侈、愛尋花問柳的世宦公子。暫不論他見過的眾多著名妓女,只身邊就有薛寶釵這個肌骨晶瑩、舉止嫻雅的妹妹。有著豐富“美女閱歷”的他卻一看到英蓮就發(fā)出“相貌不俗”的感慨,并決意要買她來陪在自己身邊。這隱含地將英蓮與他從前見過的各色美女相比較,突出英蓮具有超過一般女子的獨特美貌。“隱含比較”以強大的表現(xiàn)力使讀者切身感到英蓮脫俗的外貌美;同時“比較”是借助讀者的聯(lián)想實現(xiàn)的,非常隱蔽,使語言表達具有含蓄美,符合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審美觀。
第十九回也有這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么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贊嘆兩聲。襲人道:‘嘆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想是說他那里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3]賈寶玉嫌寧國府里唱戲雜亂,趁機和茗煙一起來到襲人家。他在這看到了襲人的兩姨妹子,并感覺她“實在好得很”。賈寶玉是世族貴胄,日常圍繞在他身邊的美女就有襲人、晴雯、賈探春、林黛玉、薛寶釵等。生活在美女圈中的他看到襲人的兩姨妹子后,卻發(fā)自內(nèi)心為她的美貌而贊嘆。由寫賈寶玉的贊嘆之情,隱含地將襲人的兩姨妹子與他所見過的薛寶釵、林黛玉、賈探春、王熙鳳等絕世美女相比較,突出表現(xiàn)襲人的兩姨妹子也是一位極度貌美的女子。
綜合來看,《紅樓夢》女性外貌美描寫中的隱含比較修辭手法是借寫生活閱歷豐富、已見過眾多非同尋常美女的人見到眼前女性后的行為表現(xiàn),隱含地將眼前人與其閱歷中的其她美女相比較,突出強調(diào)眼前女子的美貌更勝一籌或相貌極美。在語言形式上,言辭平淡而含蓄;在表達功能上,起到強調(diào)突出作用;在語言風(fēng)格上,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對神韻、意境、含蓄、婉轉(zhuǎn)、寫意審美境界的追求。
2.“隱含比較”與其它修辭格的區(qū)別
在使用形式和效果作用等方面,“隱含比較”與已有的“對比”、“類比”、“襯托”、“烘托”四種修辭格非常相似,在此做進一步區(qū)別分析。
2.1與對比修辭格相比
“隱含比較”無論在使用形式還是功能作用上都和對比修辭格有相似之處:從形式上看,“隱含比較”和“對比”都是將兩個事物進行比較;在功能作用上,兩種修辭手法又都起到了突出強調(diào)作用。但它們絕不等同。
“對比”是把兩種對立的事物或者同一事物的兩個不同方面并列在一起加以對照。借對立事物間鮮明突出的矛盾,揭示本質(zhì),給人以深刻的啟示或提供強大的說服力。而“隱含比較”是將兩個相似的事物進行比較,作為對照物的一方往往已經(jīng)處在很高的水準上,突出強調(diào)被表現(xiàn)主體同樣水平很高或更勝一籌。兩種修辭手法的對照物和被表現(xiàn)主體之間的關(guān)系不同。
此外,對比手法具有很強的突出強調(diào)作用,常常被作者當作直抒胸臆的方式,同時對照物和被表現(xiàn)主體往往會在文章中直接顯示出來。但“隱含比較”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雖然也有突出強調(diào)作用,但它所起到的強調(diào)在程度上比“對比”要弱。并且,“隱含比較”更多地被視為豐富描寫手法的方式,沒有被作者賦予很強的抒情功能。同時,隱含比較手法中的對照物往往不明顯出現(xiàn)在文章中,需要讀者自己進行聯(lián)想。
“隱含比較”與“對比”兩種修辭手法在對照物和被表現(xiàn)主體的關(guān)系、對照物的明顯程度以及突出強調(diào)的程度上存在差異。
2.2與類比修辭格相比
類比修辭格是把兩個及以上相同或具有相似點的事物并列展示在一起,使其互相參照,突出被表現(xiàn)主體具有的它們之間的共性特征。在使用類比修辭格的語句里,用來表現(xiàn)主體特征的比體會在行文里明顯出現(xiàn),而作為突出對象的主體并不一定出現(xiàn)。例如《紅樓夢》第13回寫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家赫赫揚揚,己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yīng)了‘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4]。秦可卿連用“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猻散”四個比體來比附?jīng)]有直接在文中出現(xiàn)的主體——賈府走向末日的必然性。
隱含比較修辭手法雖然與類比修辭格在作用上有相似之處——借助比體(對照物)和主體的比較關(guān)系突出二者具有的共同特點。但“隱含比較”中的對照物(比體)往往是隱含的并不在行文中直接出現(xiàn),被突出主體卻是明顯出現(xiàn)的。
因此,“隱含比較”和“類比”在對照物(比體)的明暗程度即使用形式上存在顯著差異。
2.3與襯托修辭格相比
在形式上,“隱含比較”和襯托修辭格中的“正襯”手法都是將兩個相似的事物進行對照或比較;在功能上,它們也都能起到突出被表現(xiàn)對象鮮明特點的作用。但二者之間也存在差異。
襯托是用具有相似或相反特征的對照物作陪襯,突出被表現(xiàn)主體的鮮明特點。陪襯事物與主體都要在文章中明顯地出現(xiàn)。但隱含比較修辭手法之所以明確說明“隱含”二字,主要原因是它在運用的過程中,對照物(陪襯事物)是不直接出現(xiàn)在文中的,而是通過讀者對文章整體內(nèi)容的理解借助聯(lián)想造就的。例如《紅樓夢》第十五回中,王熙鳳在水月庵見到智能兒時發(fā)出感慨:“見智能兒越發(fā)長高了,模樣兒越發(fā)出息了?!盵5]王熙鳳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世族貴胄之家,僅就她現(xiàn)在常住的賈家來說,日常能見到的絕世美女就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同時聯(lián)系前文的描述,王熙鳳自身也是美得絕世驚艷、攝人心魄。有著這樣生活經(jīng)歷和美艷姿容的王熙鳳能感慨智能兒的外貌越來越漂亮,隱含地將智能兒的美貌與自己和賈府中的眾美女進行了比較,突出表現(xiàn)智能兒具有并不遜于她們的外貌美。在原文的這句話中,作為對照物的王熙鳳以及賈府眾美女的美貌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
此外,襯托修辭格中的主體和稱體是有明顯地位差別的:有主有從,從是為了主,主依賴從的陪襯,主體的同類特征比襯體更突出。但隱含比較修辭手法中的對照物和被表現(xiàn)主體沒有明顯的主從地位差別。從上面王熙鳳對智能兒美貌的夸獎來看,作為“從”的對照物(包括王熙鳳在內(nèi)的賈府眾美女的美貌)是為了表現(xiàn)主體(智能兒)具有處于同等或更高水平美貌的;但沒有借助描寫對照物突出智能兒的美貌更勝一籌的絕對證據(jù);智能兒的貌美即使不借助對照物也可以通過王熙鳳夸她“出息了”的言辭直接表現(xiàn)。
“隱含比較”與“襯托”兩種修辭手法在對照物(陪襯物)與被表現(xiàn)主體在文中的明顯程度和地位關(guān)系上存在差異。
2.4與烘托修辭格的區(qū)別
“烘托是從側(cè)面著重描寫,用所描寫的內(nèi)容作為陪襯,使所要表現(xiàn)的事物即被陪襯事物更鮮明突出。陪襯事物與被陪襯事物之間不存在相類似或相反、相異的關(guān)系,陪襯事物是明顯的,而所要表現(xiàn)的事物則是隱晦的,必須根據(jù)文章的主旨或具體的情節(jié)來理解?!盵6]
與烘托修辭格不同的是,隱含比較修辭手法中的對照物(陪襯事物)與主體(被陪襯事物)之間一定存在相似關(guān)系。另外對照物(陪襯事物)是隱晦的,主體(被陪襯事物)是明顯的。
“隱含比較”與“烘托”兩種修辭手法雖然都能鮮明突出被表現(xiàn)對象的特征,但在對照物(陪襯物)與被表現(xiàn)主體(被陪襯事物)在文中的相互關(guān)系和明顯程度上存在差異。
3.結(jié)語
曹雪芹在描繪《紅樓夢》中女子的美貌時善用“隱含比較”修辭手法——借寫生活閱歷豐富、已見過眾多非同尋常美女的人見到眼前女性后的行為表現(xiàn),隱含地將眼前人與其生活經(jīng)歷中已經(jīng)見過的其她美女相比較,突出強調(diào)眼前女子同樣美得非同尋?;蛎赖酶鼊僖换I。這種修辭手法不同于已有的“對比”、“類比”、“襯托”、“烘托”修辭格;在語言形式上,言辭平淡而含蓄;在表達功能上,起到突出強調(diào)作用;在語言風(fēng)格上,顯示出含蓄、婉轉(zhuǎn)、寫意的特色。
注釋:
[1]曹雪芹, 高鶚. 紅樓夢[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28.
[2]曹雪芹, 高鶚. 紅樓夢[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45.
[3]曹雪芹, 高鶚. 紅樓夢[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197-198.
[4]曹雪芹, 高鶚. 紅樓夢[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131.
[5]曹雪芹, 高鶚. 紅樓夢[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1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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