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澍興
鐵凝的《哦,香雪》以其清新脫俗的風格和真摯熱忱的感情,讓一批批讀者為之動容。這篇小說選入滬教版高一第二學期第四單元后,我們發(fā)現在學生閱讀的過程中往往產生一種解讀的單向度問題:能從作者細致入微的描寫之中感受到主人公香雪乃至她的那些同伴們的天真純樸,以及中國鄉(xiāng)村如璞玉一般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但卻較少能主動尋找小說中潛藏的象征含義及其當代啟示。
火車、郵政系統(tǒng)乃至門牌號碼都曾是落后地區(qū)走向現代化的一種象征,那是一種新秩序建立的起始,當火車以其定時定點、來去無情的特點出現在封閉已久的大山之中時,給人帶來的那種沖擊是可想而知的。同時,火車更多地帶來了遠方文明世界的事物,那些從未見過的東西或者只在傳說中存在的東西就在不知不覺之中獲得了某種崇高的地位。所以,火車是現代化侵入原始生存環(huán)境的一種象征物,以它為先導,原來的生活方式、審美習慣、價值取向甚至人生觀念都會發(fā)生或潛移默化或突如其來的變化。
香雪這一人物具有其特殊性,她的身上具有典型的中間色彩,因為她既是這個貧窮封閉的山村中的一員,同時又是村中唯一的初中生,有著接觸外界——盡管那也只是一個很小的地方——的經歷,并且在這種經歷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生存環(huán)境的不盡如人意。她的身上濃縮了那些最早感知到外界風云變幻,并且從自給自足的生活環(huán)境乃至價值體系之中跳出來希望改變自身的人的特性。對此,作者處在創(chuàng)作小說的年代里當然寄予了極大的期待,并為之振奮。一方面,擺脫了一段時間以來形成的話語束縛,作者對于這樣一片雖然貧窮卻是那樣純凈的樂土表現出了最大程度的贊美與祝福;另一方面,香雪單純地向往知識與先進生活的態(tài)度,包括她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改變生活環(huán)境的宏大目標,都被作者視為一種復興的潛在標志。雖然從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反觀,這樣的美好向往究竟能為原始的環(huán)境提供怎樣的未來值得探討。
改革開放的時代洪流也裹挾著一切所謂“先進”的東西,闖入了中國。這就像課文中的那列火車,給臺兒溝的姑娘們帶來了新鮮感。這種強烈的沖擊一方面激起她們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另一方面,也明顯感到了內心的自卑。這些臺兒溝的姑娘們,像極了我們今天在城市里隨處可見的外來打工者——她們有一顆單純質樸的心,但來到城市,面對城鄉(xiāng)差距、命運之不平等,他們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會更堅決地擺脫固有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會更強烈地認同資本規(guī)則與現代城市法則,也會更徹底地擁抱功利主義與現實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一下子被投入到這個“花花世界”,最能引起刺激的莫過于某些以金錢為中心的人際關系和等級關系,直觀地認為只要物質上富足,其它的價值就能實現。但如果說這還情有可原的話,讓人思考的還有小說中的香雪相信憑借知識的力量,能改變自身乃至整個原始文明的面貌與命運。當香雪因為貿然跳上火車而被帶至下一站并步行回到臺兒溝的時候,突然進入現代文明并被帶離生養(yǎng)她的地方之時,本能的恐懼占據了香雪的內心,而那時支撐她走三十里夜路的精神力量莫過于對手中的那個鉛筆盒的想象——它是知識的象征,是未來對她的一種許諾,是她甘心于以四十個雞蛋和三十里夜路為代價換來的“寶盒子”。
這段夜路本身也極具象征含義,當接觸了現代文明之后再回過頭來看自己的生命起點,就會看到“身在此山中”時看不到的東西,那是一種全新的發(fā)現——并且這種觀感不可逆轉。作者使用了一連串“原來是這樣的”——這是一種恍然大悟式的、豁然開朗式的、感嘆驚訝式的情感表達,同時也預示著過去的一切將無可避免地發(fā)生更改。這是一種對于自身的再認識——那是基于更大的文明空間并且是以現代文明為參照系所作的再認識。盡管沒有明示,但是我們可以想象手中拿著鉛筆盒的香雪一定認為那是一個需要被改造的地方,一個需要知識拯救的地方,一個需要現代文明之光照耀的地方。所以當她看到站臺以及在那里翹首期待她回來的鄉(xiāng)親們時,高舉了手中的鉛筆盒,好像高舉著知識火炬的女神以文明世界的造訪者和啟蒙者甚至拯救者的身份回到山村之中——她不僅完成了自我升華,也將力圖使這種升華遍及整個家園。這個場景在閱讀體驗時有著某種崇高感,讓人有落淚的沖動,但是多年發(fā)展昭示的殘酷現實讓我們不得不清醒地認識到山村能得到的除卻自我救贖,更多的是一種舊有生產方式的瓦解、生活方式的改變乃至價值觀念的破壞,文明所過之處也有文化的殘垣斷壁。
鐵凝在若干年后受邀回到作品的原型所在地茍各莊,發(fā)現那里已經是“河北省著名風景區(qū)野三坡的一部分”,“從前的香雪們也早已不再像等情人一般等待火車,她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務員、導游,有的則成了家庭旅店的女店主”。幾年功夫,那些讓人們一次次感動的香雪已經不復存在,這恐怕是作者本人都沒有想到的。然而問題的復雜之處就在這里,我們似乎毫無理由和權利要求山村中的人們?yōu)榱吮4嫠^原始純樸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而拒絕致富走向文明世界,他們的日子的確比過去要好,并且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我們可以說現代文明如火車那樣無情地碾壓了地方文化,但是始終不能忘記他們也是人,也有過更好的日子的權利。如果以“看”異種文化的態(tài)度要求他們“被看”,無疑是殘忍的,不人道的。
如果以更大的視角看待這篇小說的象征意義,我們還會發(fā)現現代中國也是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如費正清曾經提出的“沖擊—回應說”——總是在受到外部的沖擊后,才會有所回應。而這種在急于回應危機之中獲取的進步雖然迅速,卻總是缺少了什么——比如對原本內在動力的重新挖掘?,F代中國在面對曾經的內外交困之時,只有踏上那條也許可以說是被強迫踏上的現代化道路——其中自有恐懼、彷徨和迷失,有所收獲,卻也代價很大,至今仍留有傷痕。當今天我們習慣于以東方自居的同時,不要忘了站在中國的土地上,“我們的東方是美國”(駱玉明語)。
最后回歸到當代中學生身上,物質文明、現代生活、多元價值在高中這個為時尚早的階段,向他們展開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們?yōu)閷W生擁有視野的廣度與思想的深度而喜不自禁,但同時又要為這些力量以“雙刃劍”的方式存在而存有擔憂——在文明的進程中,我們被照亮的同時往往因為“太亮了”而看不到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一方面,正如學生不再去理會身為木匠的父親為香雪親手做的小木盒那樣,一些最為質樸的美德、天真的情懷、浪漫的詩意與純粹的追求在逐漸淡出學生的生活,學生過早地被推向功利化;另一方面,鼓吹欲望正當的時代與復雜多元的社會價值又在以五光十色的顯性方式引誘著他們。而作為一個讀書人、有“思考力”的人,需要對其保有一種可貴的警覺之心。
作者單位:上海市南洋模范中學(20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