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這場魔山論劍,以年輕氣盛的海德格爾占據(jù)優(yōu)勢而告終。這個結(jié)果表明,歐洲人文主義日薄西山,而非理性主義神話暗潮洶涌
達沃斯,位于瑞士東南部,毗鄰奧地利,是阿爾卑斯山系海拔最高的小鎮(zhèn)。山上白雪皚皚,頭頂白云藍天,皆靈境之獨辟,總非人間所有。
德國作家托馬斯·曼這樣描摹“魔山”:“高山深谷(有)一種奇特而柔和的光……但底部卻有陰影,有一種神秘莫測的魅力?!?929年初春,歐洲哲學兩大代表人物在達沃斯山遭遇,代表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恩斯特·卡西爾和代表存在論非理性主義的馬丁·海德格爾,在此展開了一場哲學論辯,論題涉及新康德主義、文明的起源和終結(jié)、生存與命運,史稱20世紀“形而上學白刃戰(zhàn)”?!笆澜鐨v史上一個新的歐洲誕生了?!边@場巔峰對決的見證者如是說。
達沃斯哲學論辯和《魔山》小說中所虛構(gòu)的哲學論辯具有神奇的對位關(guān)系——意大利人文主義者、作家塞塔姆布里尼就是文化哲學家卡西爾,耶穌會修道士納夫塔就是存在論非理性主義者海德格爾。人文主義者口若懸河,立意將啟蒙進行到底,延續(xù)宗教批判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自由自律一辯再護。存在論者粗暴陰沉,贊美宗教裁判所,伸張非理性原始欲望,甚至主張“自愿為奴”即是一種美德。
達沃斯山上,人文主義者卡西爾滿頭銀發(fā),莊重儒雅。1923年,他就出版了哲學巨著《象征形式的哲學》,提出“象征人”來規(guī)定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作為新康德主義的后學,卡西爾卻反出師門,將哲學的提問方式從狹隘的認知科學中解放出來,建構(gòu)一套以象征為主題詞的哲學體系,闡釋人類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他看來,唯一的哲學問題恰恰就是自由問題。而人的自由只能體現(xiàn)在運用象征建構(gòu)人類宇宙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之中。于是,刀耕火種,烽火傳訊,魚雁往來,禮樂江山,文治武功,舉凡人類的全部活動和全部創(chuàng)造物莫不是“象征人”的客觀再現(xiàn)形式?!跋笳魅恕奔捌淇陀^創(chuàng)造物“象征形式”,指示了一條遠離蒙昧起點而走向文明巔峰的自由之路,從“神話”到“理性”乃是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行程。
所以,20世紀“國家神話”的復興乃是一場人類精神的返祖現(xiàn)象。卡西爾崇尚人文,認為人文化成乃是對充滿勞績和憂患的人類之最好的慰藉。人文化成,就是以象征來超越形式,而超越形式意味著人類精神的強大?!笆疚锓ㄏ?,惟新其制”,人類利用象征為自己建構(gòu)了疏離茅舍和瓊樓玉宇。盡管可能十分脆弱,但這些人類的庇護所確實可以對抗隨時威脅著人類的野蠻性。
海德格爾當時是歐洲哲學界上升的新星,才華涌流,盛氣凌人,盛氣之下還激蕩著一股陰郁之氣。1926年,他發(fā)表《存在與時間》,挪用現(xiàn)象學創(chuàng)構(gòu)“基礎(chǔ)存在論”,主張從朦朧模糊的“此在”通過時間去叩問存在的意義。與卡西爾針鋒相對,海德格爾認為,與其說人類是以象征進行超越,以創(chuàng)造實現(xiàn)自由,不如說人是“被拋入世”“向死而生”。
當卡西爾說“從精神王國的圣杯流向他(人類)的是無限性”,海德格爾反駁說,生命的最高形式乃是返回到人生在世十分罕見的瞬間。在海德格爾看來,理性放逐不了神話,人類自以為已經(jīng)站到了文化的巔峰、注視著深淵,卻不知道深淵也一直在注視著他自己?!熬S天之命,于穆不已”,人類總是無法主宰現(xiàn)實,而且也自認為根本就無法主宰現(xiàn)實?,F(xiàn)實之于人,永遠是一種至上的神秘權(quán)力,對人實施著專制主義的威權(quán)。
與卡西爾“人文化成”之道的樂觀境界相比,海德格爾的“人生在世”之說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人啊人,你不是萬物之尺度,你不是宇宙的精華。“怪異的東西多又多,怪異之怪者,永遠莫過于人?!彼鞲?死账埂栋蔡岣昴返母桕犎绱吮瘒@。
這場魔山論劍,以年輕氣盛的海德格爾占據(jù)優(yōu)勢而告終。這個結(jié)果表明,歐洲人文主義日薄西山,而非理性主義神話暗潮洶涌。
“快樂,我的夢悅,是肉欲,而不是愛?!蓖旭R斯·曼在《魔山》中假托主人公說。于是,人性和愛被貶斥為糟糕而且索然無味的詩歌,白天作為單調(diào)枯燥的生活而被無情地放棄,黑夜被當做一場慶典和一場狂歡。然而,20世紀30年代之后,極端的年代充滿了災異,劫毀無常,驚險驚懼,非理性神話成為“金色怪獸”的動人面具。復興人文主義是一場艱辛的歷練,一項悲壯的事業(yè)。
作者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