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尚書
(蘭州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變革話語的文本書寫:董永故事敘事范式轉換及后世流布
唐尚書
(蘭州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甘肅 蘭州730000)
摘要:文學敘事范式的轉換背后隱喻的是時代變遷和社會變革的宏大歷史畫卷。董永故事在創(chuàng)作和流布過程中,不斷吸收和借鑒其它經(jīng)典故事類型,后經(jīng)歷代詩歌、筆記小說、說唱變文、平話戲曲等不同文學藝術形式的加工,出現(xiàn)過孝感敘事、義理敘事和愛情敘事等不同范式類型。董永故事敘事范式的轉換是歷史變革話語在社會文化方面的反映和表達,特別是董永故事愛情敘事轉向,反映出唐宋變革時期的市民文學的興起以及儒釋道思想混雜與合流的文化現(xiàn)實。
關鍵詞:董永故事;范式轉換;社會變革;話語分析
山東嘉祥武梁祠東漢墓畫磚上繪有董永轆車載父圖像,并刻有董永父字樣,是目前已知關于董永故事最早的歷史資料,說明董永孝親故事在東漢時期已經(jīng)流傳。
魏晉時期,董永故事傳播方式已從民間的口頭流傳、圖像繪畫發(fā)展為樂府詩歌,筆記小說等類型,有關董永故事的文字記錄最早見于三國時期曹植的《靈芝篇》:“董永遭家貧,父老無財遺,舉假以供養(yǎng),傭作致甘肥,責家填門至,不知何用歸,天靈感至德,神女為秉機?!盵1]詩歌中敘述了董永孝感動天的大體情節(jié)。而晉代干寶《搜神記》中詳細敘述了主人公董永的凄苦身世、勤勞仁孝的品德以及賣身葬父、至孝感天,天仙下嫁并助織還債的情節(jié),最后以仙女飛升為故事結局。故事通過喻義手法,表達孝行的重要性,告誡大眾行孝者會有意外的饋償,或為物質,或為精神,或二者兼有。文本中對人物形象刻畫、“孝感”思想的元話語表達和主題情節(jié)因果關聯(lián)等形象敘事語符系統(tǒng)完整,對后來董永故事的流布具有元文本意義,所以《搜神記》可以視作董永感天敘事范式的定型標志。
一、從“神話”到“傳說”:董永孝感敘事產(chǎn)生及創(chuàng)作源流
神話和傳說是文學表達的不同藝術形式,“神話或多或少含有宗教性質。而傳說則以某種歷史的事實為根據(jù),不過這些事實往往穿鑿附會流于荒誕不經(jīng)罷了。區(qū)別神話和傳說主要在于受眾的心理認知,神話主要強調內容超越平凡的神性,即使情節(jié)怪誕,大眾都不覺其為虛妄,而傳說未必?!盵2]二者的文本話語都是對特定歷史時期社會意識、時代精神、主流文化語境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與愿景建構。
1.先秦神話與董永傳說
董永故事中的感天敘事技巧手法受啟發(fā)于先秦神話故事風格,以先秦時期愚公移山故事為例,愚公號召和帶領全家移山的赤誠執(zhí)著和堅韌,感動了上天,“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3]最終天帝派天神將太行、王屋二山移去以此彰顯對愚公赤誠執(zhí)著精神的贊頌。
對比愚公和董永二者感天故事,雖然情節(jié)迥異,但是在文學細節(jié)藝術化處理,感天敘事風格較為相近。董永是織女幫忙償清債務,愚公則是山神幫忙搬走高山,二人都是面對超越常人能力范圍的困境下,通過己身操行意念感動上天,有天神相助完成任務。先秦神話對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敘事風格的浪漫處理技巧,可以反映出我國古代先民們的智慧和樂觀民族心理,同時也流露出古人崇拜天神的印記。董永故事中的感天敘事情節(jié)設置無疑吸收和借鑒了我國先秦神話中的文學藝術成分。
文學創(chuàng)作是社會時代思想、政治、文化背景的潛意識投射。文學敘事的本質深處就是對理想社會的文化想象和建構,能夠反映出特定歷史的時代精神、社會意識和愿景表達。愚公神話的主旨是宣揚“恒道”思想,強調大道永恒不息,須持念堅定如一。愚公帶領家族萬眾一心地應對困難,背后象征的是父權社會下政治集權意義的隱喻,折射的是自西周以來的宗法制度和家國君父的道德傳統(tǒng)。在愚公移山的文本敘事中,愚公話語權表達的隱喻意義能夠樹立和維系君父中心形象,激發(fā)萬眾團結,顯然能受到后世政治家們的青睞。這正好可以被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們用作宣諭教化,維系威權政治和動員社會大一統(tǒng)局面的民間信仰輿論工具。
固然強調團結和執(zhí)著的嚴格等級制和紀律性對王朝集權統(tǒng)治來說極為重要,但維系這種嚴格凝聚力的根本動力還在于鞏固和宣諭“孝”行,這里的孝一般是子女對父母的絕對恭敬、忠誠、服從?!靶ⅰ笨梢匝由斓矫癖妼χ醒?、對皇帝權威的絕對服從。因此,自漢代以來,提倡以“孝道”治國,一方面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孝”維系皇權統(tǒng)治,樹立中央的權威,或帶有西周宗法制度的影響。另一方面也通過“孝”成為地方治理的道德依據(jù)和維持社會秩序正常的文化內核。特別是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以后,儒家思想中的“孝”成為社會核心價值,對王權的集中和社會秩序的進一步鞏固都起到了顯著作用?!靶ⅰ辈粌H在思想文化上成為常態(tài),而且還在政治制度和司法實踐中上加以運用,兩漢時期的鄉(xiāng)舉里選、察舉制等都成為“孝”文化在人們日常生活和政治實踐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所以董永故事的孝感敘事倍受官方和民間的推崇,是與當時的社會倫理和政治現(xiàn)狀密切觀照的。
2.董永其人其事
董永之名最早見于《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以期門受張章言霍禹謀反,告左曹楊惲,侯。再坐法,削戶千一百,定七十九戶。八月乙丑封,十九年薨。初元二年,煬侯宏嗣,四十一年,建平元年,坐佞邪,免,二年,復封故國,三年薨。元壽元年,侯武嗣,二年,坐父宏前為佞邪,免。建武二年五月己巳,侯永紹封?!盵4]董永的曾祖董忠在漢宣帝時因為檢舉告發(fā)霍禹謀反有功而封高昌壯侯,到西漢末王莽篡權亂政時將其父董武免爵,后來在東漢初光武帝時,董永恢復和承襲其父祖爵位。
高昌壯侯董永或可視為《搜神記》傳說中的董孝子的原型,從文本內容來看,文獻均提及董永來自千乘,二者有地域上的重合。從社會心理層次分析,當時社會大眾對“孝感”的情感認同和普通草根階層渴望飛黃騰達的情緒表達促成高昌壯侯董永與董孝子合流,即高昌壯侯董永就是傳說中的董孝子。按照史實描述,高昌壯侯董永在復封爵位之前一度為普通庶民,直到改朝換代之際,東漢光武帝新政權出于政治點綴需要,才使得董永能夠恢復往日先輩們的榮耀地位。但在兩漢交替之際的民眾眼中看來,身為一介草民的董永能夠封侯應該與其自身仁德孝行有關。因為在漢代社會選撥人才的主流模式大體有軍功、恩蔭、鄉(xiāng)舉里選等形式,顯然平民子弟董永更適合“察孝廉舉秀才”的仁孝標準選才模式,而人們并不關注甚至選擇性忽略和遺忘董永的先輩們曾封侯的事實。在民間大眾的情感認同和政治認同中,他們更愿意接受草根民眾一員的董永因為仁孝道德而受封的故事。這樣,當時道德選拔人才的進階路徑將高昌壯侯董永與董孝子聯(lián)系在一起,二者共同的敘事文本和思想內核都是孝行卓著。即使張冠李戴也表達出人們對道德倫理和社會理想的美好向往,傳說中的人物事跡與歷史真實之間的界限就在民眾的集體情緒表達中消弭了。因此,高昌壯侯董永化身為孝子董永或者成為孝子傳說的原型也就在歷史演繹邏輯的情理之中了。
二、從“傳說”到“講唱”:佛教動員和義理敘事范式轉型
魏晉以后至唐末,董永故事的文本內容、故事情節(jié)和話語結構逐漸豐富起來,晚唐敦煌文書S.2204《董永變文》(又為《董永贊文》)[5]的出現(xiàn)與佛教的大眾化傳播有著密切關聯(lián),董永變文和前代流行的版本相比,敘事細節(jié)和宣諭主題具有了新發(fā)展,文本中善惡果報思想、佛教人物和地名等內容出現(xiàn),帶有明顯佛教布道色彩。變文中布道教化動員、佛教話語表達、社會倫理呈現(xiàn)等使得董永孝感敘事轉向為義理敘事。
1.董永變文的布道教化動員
董永變文在《搜神記》的基本敘事內容中,豐富了董永與織女相約婚姻且育有一子的細節(jié),描述了仙女飛升時惜別董永父子的溫情場面,同時又衍生出董子尋母的另一主題故事情節(jié)?!叭松谑缹徦剂?,暫□□鬧有何方,大眾志心須凈聽,先須孝順阿耶孃,好事惡事皆抄錄,善惡童子每抄將?!弊兾拈_篇明義表達出佛教布道教化的動員令,勸誡大眾要行孝行善,孝道是善德的先行,有“百善孝為先”的寓意。從董永變文內容分析,董永和織女生育一子更能表現(xiàn)出董永孝行的果報意義,其喻義話語表達更容易激勵民心,動員民眾皈依信佛。另外,變文中加入董子尋母的內容使得文本情節(jié)發(fā)展和敘事結構邏輯體系更加完整,同時也突出孝親行善的主題思想代際相傳不絕,符合理想社會愿景。
2.董永變文中佛教話語表達
“好事惡事皆抄錄,善惡童子每抄將”?!吧茞和印钡某霈F(xiàn)表達出佛教善惡果報思想。善惡童子就是人間善惡的監(jiān)察者和記錄者,也是佛教果報實踐的具體執(zhí)行者。有關“善惡童子”還出現(xiàn)在敦煌卷S.1924《轉經(jīng)功德回向文》佛教發(fā)愿文中“住無盡虛空遍法界微塵國土之中,十方諸佛、諸菩薩、羅漢、圣僧、天龍八部、幽顯神祈、閻羅天子、五道天神、太(泰)山府君、察命司錄、天曹地府六道冥官、善惡童子,更愿有天眼者遙見,有天耳者遙聞,正諸弟子轉讀大乘經(jīng)典,伏愿真身化佛,常住世間。”[6]
變文提及織女下凡的原委經(jīng)過,是在“帝釋”安排下進行的。“郎君如此行孝儀,見君行孝感天堂,數(shù)內一人歸下界,暫到濁惡至他鄉(xiāng),帝釋宮中親處分,便遣奴等共田?!?。帝釋是印度佛教中的高級大神,又稱帝釋天、天帝釋等,是佛經(jīng)中欲界仞利天眾神之王,居住在常勝宮。佛經(jīng)《大智度論》、《雜尼迦耶》均有記載,在佛教神話中,帝釋天是佛陀的保護神,最重要的職責是保護佛陀、佛法和僧伽。
董子尋母中的目的地“阿耨池”也是佛教地名,《佛學大辭典》中記載,阿耨池是閻浮提四大河水之發(fā)源,位于佛教經(jīng)典中的大雪山之北,香醉山以南,又稱無惱熱池,周圍凡八百里,由金、銀、琉璃、頗梨等四寶裝飾岸邊,其池金沙彌漫,清波皎鏡,有龍王居之,名為阿耨達,池中能出清冷之水。池東為恒河出口、南為信度河、西為縛芻河、北為徙多河[7]。另《長阿含經(jīng)》和唐玄奘《大唐西域記》中對此也有論及。
除了文本佛教內容的直觀表達以外,董仲尋母的敘事主題構建與佛教經(jīng)典故事“目連救母”有微妙的關連,目連救母是佛教中土化傳播過程中與儒家孝道思想結合的典范。董仲尋母和目連救母在仁孝語境下的敘事表達,都以母子之愛為話語文本,二者情節(jié)設置均以兒子艱辛尋找母親,最后母子團聚為敘事主軸,“孝道”貫穿果報思想始終。
變文中董仲尋母的天鵝處女型故事情節(jié)設置也頗具佛教意味,“董永放兒覓母去,往行直至孫賓傍,夫子將身來誓卦,此人多應覓阿孃,阿薅池邊澡浴來,先于樹下隱潛藏,三個女人同作伴,奔波直至水邊傍,脫卻天衣便入水,中心抱取紫衣裳,此者便是董仲母,此時修(羞)見小兒郎。”故事中董仲依照占卜人孫賓的要求,趁其母在阿耨池洗澡時,將其天衣拿走。這一情形與牛郎織女故事中牛郎趁織女洗澡時拿走衣服一節(jié)極為相似。另外出現(xiàn)相似情景的還有《田昆侖》、《毛衣女》,按照王青的說法,這些都與成書于公元前7到10世紀的印度佛教《百道梵書》中的洪呼王與廣延天女故事有關[8]。
3.董永文本的社會倫理呈現(xiàn)
董永變文中三位織女的出現(xiàn),其文本背后的隱含的社會倫理表達意義耐人尋味。董永故事從形成和流布的發(fā)展脈絡來看,與牛郎織女故事分屬不同類型,二者分野清晰,且牛郎織女故事比董永故事產(chǎn)生和流傳時代要早,但其二者都出現(xiàn)了娶妻織女的情節(jié),因此民間一度認為牛郎和董永存在密切關聯(lián),甚至二者文學形象都比較一致。
牛郎織女愛情故事于先秦時代業(yè)已流布,《詩經(jīng)·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皖彼牽牛,不以服箱”[9]。詩文中附會著銀河、牽牛星和織女星的星空傳說,反映出上古人們對星宿等自然的崇拜。在敦煌變文中,出現(xiàn)了三位織女。這就規(guī)避了織女嫁給牛郎和董永的社會倫理道德問題,合乎情理地交代了織女的歸宿問題,維系了天仙織女的貞潔形象,符合儒家社會“一女難嫁二夫”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更易獲得大眾認同。由此可反映出佛教在中土化傳播過程中恪守儒家社會倫理禁忌底線的原則性,也展現(xiàn)出藝術化處理文化沖突的靈活性。同時從側面也證實了牛郎織女故事和董永遇仙故事的分野存在。
以董永變文為代表的佛教思想的傳播,智慧地選擇了中國社會“孝道”傳統(tǒng)作為宣傳載體,巧妙調解了佛教“出家”教義與儒家的“入世”傳統(tǒng)的文化沖突,更容易獲得大眾的情感認同和價值認同,為佛教的中土化傳播找到了適宜的宣教路徑。董永故事孝感敘事范式發(fā)生質變,從宣諭功能上突出佛教善惡果報觀念,在敘事風格和內容上,也雜糅了人間親情故事,在莊嚴的宗教政治教化中,披戴上了含情脈脈的人性面紗。
三、從“講唱”到“平話”:唐宋變革與情愛敘事范式構建
《清平山堂話本》成書于明代[10],但其內容是根據(jù)宋代民間流行的平話經(jīng)典故事集結整理而成。話本中的董永遇仙記,很大程度上繼承和保留了董永變文中的行孝感天和董子尋母敘事框架,除了文本中的人物和地點有部分變換,比如將變文中董永的兒子董仲改為董仲舒、占卜人孫賓改換為嚴君平等,其文本中最大的情節(jié)變化有二:一是話本中增加融入了仙凡婚姻,槐樹為媒等帶有民俗儀式的場景內容,其中槐樹為媒情景設置對后世董永天仙配愛情故事敘事范式具有藍本意義。二是話本中衍義了織女飛升天庭后的敘事內容,董永因神奇非凡經(jīng)歷被朝廷冊封官職,并迎娶了地主家女兒,從此過著凡人美好世俗生活。從文本中心思想以及文學表達效果來看,宗教動員功能淡化而世俗娛樂化色彩濃厚。
但在宋代官修典籍《太平廣記》中[11],收集的仍然是晉代干寶《搜神記》版本的董永故事原文,體現(xiàn)著官方文學話語。宋代官方和民間兩種不同版本的董永故事流行的背后,表明社會文化生態(tài)至此有了新變化,在以世家貴族、知識精英階層等為代表的士人文化語境下的社會中,平民話語開始出現(xiàn)并參與社會文化主體共建,大眾文化消費觀念的世俗化轉向與宋代平民文學的興起也折射出唐宋時代變革的社會現(xiàn)實,是唐宋變革在社會文化上的具體反映。
1.社會文化主體的轉移:士人文化開始轉向平民文化
宋代話本的流行表明市民社會文化消費的蓬勃興盛。按照內藤湖南關于宋代文學的說法“以往的文化都是與貴族制度相聯(lián)系的,而這時期的文化顯示出平民化傾向。文學曾經(jīng)屬于貴族,自此一變成為庶民之物”[12]。隋唐以前,社會文化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消費主體大都集中在社會中上層貴族士族階層,而自晚唐五代以后,貴族壟斷文化生產(chǎn)和消費的局面被打破,俗講文學和白話小說等開始盛行民間,精神文化消費成為平民娛樂的重要途徑。就文學藝術的受眾群體而言,“平民化傾向”更為凸顯。主要表現(xiàn)為下層平民在進入這一時期后,完全可以與非貴族化的官僚、地主、士大夫共同成為相對平等的主體,享受文學藝術帶給他們的精神娛樂。更為重要的是,由于宋代城市化的繁榮與勃興,已經(jīng)形成一個包容度相當寬松的市民群體,作為文學藝術的共同受眾。
清平山堂話本中的董永故事和敦煌變文中比較,不僅文本敘事內容更為詳盡,人物對話以及形象描寫都極具白話語言風格,十分貼近民間普羅大眾,同時還加入了許多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比如織女飛升后,董永因其神奇經(jīng)歷加之仁孝之德被朝廷加封兵部尚書,董永主人傅長者因獻寶有功亦被封官,還將女兒賽金娘嫁于董永。董永仙凡結合的神話傳奇轉化為人間世俗愛情,其思想教化色彩也有所減退,反映出文學故事的平民化敘事風格。
2.社會文化思想的融合:儒、釋、道思想的混雜與合流
對比清平山堂話本的董永遇仙故事和晚唐敦煌卷董永變文,二者從主題結構、敘事情節(jié)幾乎內容一致,可以認定宋代話本是在晚唐變文的基礎上模仿改編而來。
在話本董永遇仙記的具體文本中,首先織女是由玉帝指派下凡,而非佛教最高主宰“帝釋天”。董兒尋母的自然景觀也從變文中的“阿耨池”換成“太白山”,占卜人也由孫賓變成了道教名人嚴君平,尋母認親過程也有新變化,從變文中的董子趁織女洗浴時拿走天衣認親,轉變成董子在織女上仙山采藥時主動認親。董兒仲舒在故事結尾被玉帝封為太歲部下的鶴神,專司人間善惡,而董永變文中的善惡童子的主要職責就是監(jiān)察和執(zhí)行善惡果報,二者有著某種相似。從這些對比可以看出董永變文對宋代話本流布的深刻影響,也流露出宋代話本對董永變文加工的痕跡。從文本敘事結構來看,宋代清平山堂話文本的修改并沒有完全顛覆敦煌變文中的董永孝感遇仙與董子尋母的主題框架,而是在此基礎上增加了陪襯人物,豐富了人物交往細節(ji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將董永故事編排得更為完滿。從文本思想內涵來看,反映的則是道教思想對儒家、佛學思想的加工改編與融合,反映出道教思想的大眾化流行。
儒家思想自漢代以來一直是中原官方和民間社會的主流價值核心,佛教思想在隋唐時已深入民間,成為民眾生活和信仰的一部分,而在宋代道教思想的大眾化進程與儒家、佛學思想產(chǎn)生了文明碰撞與沖突。這從清平山堂話本中將晚唐變文中董永織女之子改變成董仲舒可以看出端倪,董仲舒是西漢著名儒學思想家,正是漢武帝采納其學說思想,才奠定了自漢至今的國家和社會儒學傳統(tǒng)。然而董仲舒成為織女之子,尋母時須請教道學名家嚴君平,用嚴君平取代孫賓,似乎附會有儒家鼻祖孔子問教與道家始祖老子的意味成分,彰顯出道家更為智慧和權威的地位,包括故事結局中董仲舒被封為太歲神部下鶴神,專司察人間善惡。這種改變,不僅僅是話本意圖假借古代名人身份以增強傳播效果的考量,更深層次從中反映出該故事中將儒和道思想混雜融合的一面,可以說隨著董仲舒被玉帝敕封,表明儒家服膺于道家,流露出儒、道融合中道家思想占據(jù)上風的意味。
3.社會秩序的井然有效:經(jīng)濟行為的規(guī)范和交易契約的堅守
董永故事最初敘事的《搜神記》文本中只是提及董永賣身葬父的故事情節(jié),并沒有論及具體的經(jīng)濟交易細節(jié)?!案竿觯瑹o以葬,乃自賣為奴以供喪事。主人知其賢,與錢一萬遣之。永行三年喪畢,欲還主人供其奴職。道逢一婦曰,愿為子妻,遂與之俱。主人謂永曰,以錢與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喪收藏,永雖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報厚德?!盵13]從該文本中可以清楚看出,主人感懷董永的孝行賢德,并無購買董永的打算,自愿支付一萬錢,此舉應當視作主人的捐贈行為,而董永服孝期滿后到主人家為傭則是報答主人當初恩德,二者之間并不存在買賣交易的經(jīng)濟行為。但在董永變文和宋代話本中卻出現(xiàn)經(jīng)濟行為較為詳細的敘述,反映出大體唐朝中葉以來的社會現(xiàn)實情形?!凹依镓毟F無錢物,所買當身贖耶孃,便有牙人來勾引,所發(fā)善愿便商量,長者還錢八十貫,董永只要百千強”、“殯葬之日無錢物,所賣當身殯耶孃,世上莊田何不賣,擎身卻入殘人行,所有莊田不將貨,棄背今辰事阿郎”、“阿郎把數(shù)都計算,計算錢物千匹強,經(jīng)絲一切總尉了”變文中的“牙人”、“莊田不將貨”、“八十貫”、“百千強”、“錢物千匹強”以及宋代話本中“千貫錢”“傭工三年”等表達出董永賣身交易細節(jié)以及商品定價與一般等價物的貨幣互換關系,其中“牙人”出現(xiàn)表明市場交易的頻繁和經(jīng)濟運行體系的規(guī)范?!扒f田何不買”“莊田不將貨”反映出土地買賣及兼并的社會真實,董永傭償以及阿郎放歸說明買賣雙方經(jīng)濟契約的遵守,更表明了唐宋變革以來社會經(jīng)濟秩序的井然有序。
四、結論
文學敘事范式是文學作品遵循一定的文學價值觀和話語表達規(guī)范對特定歷史時期社會意識、時代精神、主流文化語境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與愿景建構。文學敘事范式的產(chǎn)生和轉換背后隱喻的是時代變遷和社會變革的宏大歷史畫卷。董永故事在東漢時期業(yè)已流傳,該故事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之初,其藝術手法吸收和借鑒了以先秦時期《愚公移山》為代表的中國古典神話故事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文學精華,形成孝行感天的敘事風格,其思想核心是頌揚孝親傳統(tǒng),這與當時封建統(tǒng)治者提倡的“孝道治國”相契合,得到了國家的教化認同和價值認同,同時也符合漢朝民間社會奉行仁孝理念的儒家傳統(tǒng),得到普羅民眾的情感認同和道德認同,自東漢以來董永孝親傳說得以在民間廣泛流傳,并時常出現(xiàn)在歷代名人的詩歌和筆記小說等文學作品中,魏晉時期董永孝感敘事范式成型并開始流布。隨著佛教、道教的世俗化和大眾化傳播的發(fā)展需要,傳統(tǒng)的董永孝親故事不斷被添加和混雜有明顯宗教布道性質的文本內容,最遲至晚唐,董永故事轉向果報義理敘事范式,宗教動員意味突出。唐宋變革時期,儒釋道思想混雜與合流背景下平民文學的興起和市民經(jīng)濟社會的蓬勃發(fā)展,促使董永故事敘事范式在主題結構和文化功能方面出現(xiàn)許多新變化。宋代話本董永故事也經(jīng)歷了道德美化到愛情美好的人間化和世俗化過程,其敘事類型由仁孝典型轉向愛情傳奇,同時其道德教化功能也逐漸轉為大眾娛樂功能,可以視為董永愛情故事范式轉換之濫觴,對后世董永天仙配經(jīng)典愛情傳說的流布具有藍本意義。
注釋:
①關于武梁祠董永事父畫像的解說,較具代表性的有,清代學者翁方綱《兩漢金石記》卷十五“第卅八幅,凡二榜,畫永父持杖,后有車,董永立其前?!比钤?、畢沅等《山左金石志》卷七“左一車輪,一人坐于轅上,右手執(zhí)杖,左手高舉,榜題:‘永父’二字。左一人,背立向地取物,首顧坐者,榜題:‘董永,千乘人也’六字。”王昶《金石萃編》卷二十“一人坐轅上,榜題‘永父’。左一人,背立向地取物,榜題‘董永千乘人’也?!鞭D引自趙羽《武梁祠董永事父畫像考釋》《赤峰學院院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第1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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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自兵]
收稿日期:2016-04-08
作者簡介:唐尚書,男,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 27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219(2016)04-01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