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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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人名異稱看《世說新語》的編撰
□胡曉華
摘要:《世說新語》中出現(xiàn)了許多人名異稱,這與其編撰特點(diǎn)有關(guān)。《世說新語》以人物為綱,人物的社會身份與地位決定了相關(guān)稱謂;在采撰材料的過程中,對人名稱謂的承襲和修改較為明顯;異稱的多樣化還與多錄人物對話及較為口語化的表達(dá)方式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人名異稱 《世說新語》 編撰特點(diǎn) 語料
《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中人名異稱的繁復(fù)現(xiàn)象,早有學(xué)者關(guān)注。作為一部以人物的言談、軼事及風(fēng)尚為寫作中心的筆記小說,閱讀者若對其中的人名異稱茫然無知,則對書中的內(nèi)容就無從把握。宋人汪藻所作的《敘錄》,就曾考訂過其中的稱謂問題。清末王先謙據(jù)明清兩代善本校訂重印此書,所附《釋名》部分,也是為了便于辨別人物而設(shè)。今人所作各種校釋整理本,亦將“人名索引”或“人物異稱表”設(shè)為書中的必備內(nèi)容。
《世說》[1]中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多人名異稱?單純利用“人名索引”或“人物異稱表”似乎無法回答這一疑問。從以往研究來看,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人名稱謂不一的緣由是因?yàn)椤妒勒f》“成于眾手”,編撰上有不太一致的地方,曹之、吉川幸次郎等均持此看法。[2]另一些學(xué)者如楊勇、范子燁等則認(rèn)為這是“其時之士人習(xí)尚如此”[3]。這些意見均未提及人名異稱的使用有無規(guī)律可循的問題。
《世說》各條目中出現(xiàn)的人名異稱,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有全稱名者,如:
(1)張玄之、顧敷是顧和中外孫,皆少而聰惠,和并知之,而常謂顧勝。(《言語》51)
有全稱字者,如:
(2)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xué)問,淵綜廣博?!睂O答曰:“南人學(xué)問,清通簡要?!敝У懒致勚?,曰:“圣賢故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xué)問,如牖中窺日?!保ā段膶W(xué)》25)
有全稱官名者:
(3)謝太傅重鄧仆射,常言:“天地?zé)o知,使伯道無兒?!保ā顿p譽(yù)》140)
更多的,則是名、小字、字、謚號、官名、官地名、爵名等混稱者[4],如:
(4)王緒數(shù)讒殷荊州于王國寶,殷甚患之,求術(shù)于王東亭。曰:“卿但數(shù)詣王緒,往輒屏人,因論它事。如此,則二王之好離矣?!币髲闹鴮氁娡蹙w,問曰:“比與仲堪屏人何所道?”緒云:“故是常往來,無它所論?!眹鴮氈^緒于己有隱,果情好日疏,讒言以息。(《讒險》4)
(5)王大將軍執(zhí)司馬愍王,夜遣世將載王于車而殺之,當(dāng)時不盡知也。雖愍王家亦未之皆悉,而無忌兄弟皆稚。王胡之與無忌,長甚相昵。胡之嘗共游,無忌入告母,請為饌。母流涕曰:「王敦昔肆酷汝父,假手世將。吾所以積年不告汝者,王氏門強(qiáng),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聲著,蓋以避禍耳!」無忌驚號,抽刃而出,胡之去已遠(yuǎn)。(《仇隙》3)
如上所列,這些異稱在使用時確實(shí)紛繁多樣,單做形式上的分類,并不能解答針對人名異稱產(chǎn)生的疑問。試舉一例:
(6)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yuǎn),未嘗臧否人物。(《德行》15)
此條中兩位人物一稱謚,一稱字。曾有學(xué)者撰文說,《世說》中稱司馬昭為晉文王,是因?yàn)樗谏熬捅环鉃槲耐?,而不是死后的謚號,依據(jù)為《資治通鑒》:“泰始元年,五月,魏帝加文王殊禮?!币灿腥苏J(rèn)為司馬昭只是去世當(dāng)年被稱為文王。[5]事實(shí)上,《世說》中凡提及君王,往往不論其生卒,稱謚號者為多,這類內(nèi)容往往不是實(shí)錄,而是根據(jù)他書材料編撰而成??梢娪懻撜邔τ凇妒勒f》人名異稱的通例不夠了解。
基于上述理由,辨清《世說》中人名異稱使用的規(guī)律,不僅能解答這些異稱形成的原因,還可以從稱謂人名的視角考量《世說》的編撰特點(diǎn)。以下分而述之。
(一)異稱多樣化與《世說》以人物為綱有關(guān)
中古漢語中的人稱與稱謂較上古漢語有了很大的變化,特別是口語人稱與稱謂大量進(jìn)入了書面語中,使得原本就龐雜的稱謂系統(tǒng)更加復(fù)雜。志村良治認(rèn)為:“這一方面反映出晉的南渡、南北的動亂,另一方面反映出以身份制度的確立為背景而使人稱和稱謂復(fù)雜化了。”[6]人稱與稱謂的變化背后所隱含著的原因是很深刻的,但究其根本,不同的文化背景、人際關(guān)系與社會地位等狀況所起的作用最大。《世說》正反映了這個特點(diǎn),身份、地位往往決定了特定人物的稱謂,凡具有較高名望或特殊社會地位者,以尊稱、謚號、官名、官地名、爵名稱之者為多,以此為身份的象征。
王導(dǎo),《世說》中稱其名僅3次,稱其字4次,稱其官名共66次,尊稱王公20次。[7]
謝安,稱其名11次,字14次,稱其官名38次,尊稱“謝公”59次。
桓溫,稱其名15次,字1次,官、爵名54次,尊稱“桓公”39次。
劉惔,稱其名2次,字31次,官名50次。
簡文帝司馬昱,稱其歷任官、爵名18次,廟號2次,謚號46次。
支遁,《世說》原文中不稱名,但稱字21次,尊稱其為支公、林公、林道人、支法師、林法師等36次。[8]
《世說》中的人物及故事并非雜亂無章地被輯錄在一起,同一門內(nèi)上下數(shù)條中往往會出現(xiàn)一個主要的人物[9],對人物的稱謂自然也受到“以人物為綱”串聯(lián)上下文的影響。倘若在上下文中一直以一種稱謂稱呼主要人物,會顯得較為死板,故而《世說》多變換稱謂方式,如《德行》門40~43條,《文學(xué)》門60~63、65條,皆以殷仲堪為線索人物。試將其中人物稱謂羅列于下:
殷仲堪,荊州(《德行》40)
桓南郡,揚(yáng)廣,殷荊州,殷覬(《德行》41)
王仆射,殷、桓,王綏(《德行》42)
桓南郡,殷荊州,羅企生,桓公(《德行》43)
殷仲堪(《文學(xué)》60)
殷荊州,遠(yuǎn)公(《文學(xué)》61)
羊孚,王永言,東陽,殷仲堪(《文學(xué)》62)
殷仲堪(《文學(xué)》63)
桓南郡,殷荊州(《文學(xué)》65)
以上稱呼殷仲堪,有直稱其名,稱姓氏加官名,也有稱官名的。同一條中,不同人物的稱呼也各異,讀來顯得自然,不至于板滯。但可以看出,稱“桓南郡”時,每以“殷荊州”對之,既呼應(yīng)了彼此的身份地位,也使音律齊整。
《德行》43條尤其可說明《世說》編撰者對人名稱謂的安排有自己的考量,并非隨意而為。
(7)“企生答曰:‘為殷荊州吏,今荊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顏謝桓公?’”(《德行》43)
(8)“企生正色曰:‘我殷侯吏,見遇以國士,不能共殄丑逆,致此奔敗,何面目就桓求生乎?’”((《德行》43劉孝標(biāo)注引《中興書》)
同為羅企生稱呼殷仲堪,為何《世說》稱“殷荊州”而《中興書》稱“殷侯”?查《世說》全書,稱“殷侯”者凡二見,所指的均是殷浩,見于《品藻》門。可見《世說》雖然異稱眾多,但通貫全書,仍有一定的條例講究。
(二)異稱的多樣化與《世說》纂輯異文有關(guān)
呂思勉先生曾總結(jié)古人著書的一個特點(diǎn),認(rèn)為“古人著書,有所本者,大抵直錄其辭,不加更定?!保?0]《世說》之撰述,自然也“有所本者”。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認(rèn)為《世說》“乃纂輯舊文,非由自造”。所纂輯的“舊文”具體指什么?王能憲、范子燁、劉強(qiáng)等皆對此有過分析。王能憲認(rèn)為《世說》材料的來源主要來自于記載人物言行的軼事小說、史書及雜史等,劉強(qiáng)將這類“舊文”稱為《世說》的前源文獻(xiàn),分為正史材料、雜史別傳、志人小說及其他文獻(xiàn)。[11]將《世說》所依據(jù)的原材料與《世說》本文加以比對,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人名異稱是直接抄自原有材料的。例如,以《世說》與裴啟《語林》相比較,考察其中重出的內(nèi)容共80條,可以發(fā)現(xiàn)《世說》中有52條稱謂與《語林》相同。[12]
另一方面,《世說》在采撰各種材料的過程中,對人名稱謂的修改也較為明顯。有學(xué)者認(rèn)為“《世說》本具史傳之特點(diǎn),但稱謂之不一致,則有別于史傳”[13],其實(shí),史傳的稱謂問題有時未必與《世說》有別,因?yàn)槭穫髦械牟牧蟻碓匆脖容^龐雜,對人名的稱法會受到編撰材料的影響。[14]所以,從編撰材料去反觀《世說》中的稱謂問題,就能明確《世說》在撰述的過程中做了哪些修改。
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世說》對原材料中人名的修改,往往可以使前后人名的稱法更加整齊協(xié)調(diào)。
(9)祖士少好財,阮遙集好屐,并恒自經(jīng)營。(《雅量》15)
此條《語林》作:祖約、阮遙集。
(10)太傅有三才:劉慶孫長才,潘陽仲大才,裴景聲清才。(《賞譽(yù)》28)
此條《語林》作:裴邈、潘陽仲、劉慶孫。
此外,這種修改的目的往往更加凸顯人物的身份、地位,較為注意人物的尊稱、敬稱。
如《世說》談及李膺凡5次,皆稱字而不稱名,其中《德行》門下兩條如下:
(11)李元禮風(fēng)格秀整,高自標(biāo)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后進(jìn)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德行》4)
(12)李元禮嘗嘆荀淑、鍾皓曰:“荀君清識難尚,鍾君至德可師?!保ā兜滦小?)
后一條中荀淑、鍾皓為名,李元禮為字,而劉孝標(biāo)注中引《海內(nèi)先賢傳》,則稱為“李膺”。《世說》極有可能取材于《海內(nèi)先賢傳》,但卻改其稱謂與上條相呼應(yīng),可見編撰之痕跡。
(13)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德行》3)
此條內(nèi)容應(yīng)當(dāng)是綜合了《郭泰別傳》和《謝承書》而成,《后漢書·郭泰傳》李賢注引《謝承書》,稱“泰”與“袁奉高”,而《世說》則稱其字“郭林宗”。
(14)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明,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言語》2)
孔融見李膺的故事,《后漢書·孔融傳》直稱名,而《世說》則皆稱字,這條材料應(yīng)當(dāng)是采自《孔融別傳》。
(15)衛(wèi)伯玉為尚書令,見樂廣與中朝名士談議,奇之曰:自昔諸人沒已來,??治⒀詫⒔^,今乃復(fù)聞斯言于君矣。命子弟造之曰:此人,人之水鏡也,見之若披云霧睹青天。(《賞譽(yù)》23)
此條劉孝標(biāo)注引《晉陽秋》及王隱《晉書》,皆稱名“衛(wèi)瓘”而不稱字。
這種修改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一方面,受到篇幅限制,《世說》對人物的介紹更加突出人物性格的描寫,往往直接從能夠體現(xiàn)人物性格的言行入手,故而刻意模糊了人物背景資料的介紹,以區(qū)別于普通的史傳材料。[15]
另一方面,《世說》不是少數(shù)人物的個人史傳,而是匯集了魏晉時期人物言行風(fēng)尚的著作,著眼點(diǎn)在于如何通過言談、舉止等來表現(xiàn)人物,而要營造出一種較為“動態(tài)”的交游過程,自然需要考慮不同人物在社會上的身份及聲名,以便在龐雜的人物系統(tǒng)中,直接從稱呼上凸顯人物。
(三)異稱的多樣化與《世說》多錄人物對話有關(guān)
《世說》中的人名異稱,有時出現(xiàn)在不同門類中,有時則在同一門類上下數(shù)條中異稱雜出,此外,還有一種較為特殊的狀況:
(16)簡文為相,事動經(jīng)年,然后得過。桓公甚患其遲,常加勸免。太宗曰:一日萬機(jī),那得速。(《政事》20)
余嘉錫《箋疏》指出:“上稱‘簡文’,下云‘太宗’,一簡之內(nèi),稱謂互見,此左氏之舊法,世說亦往往有之。如言語篇‘元帝始過江’條,上稱顧驃騎,下稱榮是也”。余嘉錫指出的“一簡之內(nèi),稱謂互見”的狀況,即一人在《世說》的同一條內(nèi)容中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異稱,《世說》中用例很多。如:
(17)王長史求東陽,撫軍不用。后疾篤,臨終,撫軍哀嘆曰:「吾將負(fù)仲祖于此,命用之?!归L史曰:「人言會稽王癡,真癡?!梗ā斗秸?9)
(18)王仲祖、謝仁祖、劉真長俱至丹陽墓所省殷揚(yáng)州,殊有確然之志。既反,王、謝相謂曰:「淵源不起,當(dāng)如蒼生何?」深為憂嘆。劉曰:「卿諸人真憂淵源不起邪?」(《識鑒》18)
(19)王大將軍在西朝時,見周侯,輒扇障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復(fù)爾,王嘆曰:「不知我進(jìn),伯仁退?」(《品藻》12)
(20)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梗ā度葜埂?2)
“一簡之內(nèi),稱謂互見”的狀況是否獨(dú)見于《世說》?并非如此。
(21)高坐道人不作漢語,或問上意。簡文曰:以簡應(yīng)對之煩。(《言語》39)
此條孝標(biāo)注中引《高坐別傳》,稱:
(22)“和尚胡名尸黎密,西域人……丞相王公一見奇之,以為吾之徒也。周仆射領(lǐng)選,撫其背而嘆曰:若選得此賢,令人無恨。俄而周侯遇害,和尚對其靈坐,作胡祝數(shù)千言?!?/p>
周顗一作周仆射,一作周侯,這或許是當(dāng)時這類志人典籍中對人物稱謂的慣用表達(dá)。
那么,“一簡之內(nèi),稱謂互見”的現(xiàn)象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除了以上兩條所分析的原因外,在粗略統(tǒng)計了《世說》中“稱謂互見”的56個條目后,可以發(fā)現(xiàn)超過半數(shù)的條目中人物重出的異稱都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達(dá)到38次之多,可見《世說》中異稱的多樣與較為口語化的表達(dá)方式有關(guān)。
以上分析,可以對探究《世說》的編撰方式提供一定的證據(jù),也可以讓我們借助人名異稱進(jìn)一步思考漢語史研究中語料的復(fù)雜性問題。
由前所述,《世說》雖然有直接取材于其他典籍材料的內(nèi)容,但撰述者對這些材料并非照搬全錄,而是做了必要的改動,以符合書中情節(jié)需要的語態(tài)。正如袁褧《刻世說新語序》所說“臨川撰為此書,采掇綜述,明暢不繁”“采掇綜述”的過程,必然加入了撰述者的敘事意圖,甚至其語言習(xí)慣也會對撰述有所影響。[16]前人已有述及,例如:
(23)南郡龐士元聞司馬德操在潁川,故二千里侯之……士元曰:“仆生出邊垂,寡見大義,若不一叩洪鍾,伐雷鼓,則不識其音響也!”(《言語》9)
此條中記錄龐士元語中“邊垂”一詞,余嘉錫《箋疏》已辨之:“襄陽之在漢世,不得謂之邊垂,此明是魏晉人語。
(24)中朝有小兒,父病,行乞藥。主人問病,曰:患瘧也。主人曰:尊侯明德君子,何以病瘧?(《言語》27)
(25)中朝時有懷道之流,有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語多,小極,不復(fù)相酬答,乃謂客曰;身今少惡,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問。(《文學(xué)》11)
此用“中朝”,是晉帝室南渡后稱西晉的話,可見這條材料的編撰者當(dāng)為南渡后追錄西晉事而成。[17]
這種后人追錄撰述時自身語言習(xí)慣的影響,自然也會表現(xiàn)在人物稱謂上:
(26)顧司空未知名,詣王丞相。丞相小極,對之疲睡。顧思所以叩會之,因謂同坐曰:“昔每聞元公道公協(xié)贊中宗,保全江表。體小不安,令人喘息?!必┫嘁蛴X,謂顧曰:“此子珪璋特達(dá),機(jī)警有鋒?!保ā堆哉Z》33)
對話中顧和稱中宗(晉元帝廟號),而此時不可能有元帝廟號。王導(dǎo)任揚(yáng)州刺史時,始召顧和為從事,則顧和詣王時王導(dǎo)未成丞相,但《世說》中凡述及王導(dǎo),往往不考慮其稱呼所對應(yīng)的歷史年代及事件,多稱其為“丞相”。[18]述及簡文帝,《世說》對其稱呼的處理亦同,無論其是封為會稽王時,或只是作撫軍未登帝位時,一概以“簡文”呼之。[19]
(27)王仆射在江州,為殷、桓所逐,奔竄豫章,存亡未測。王綏在都,既憂戚在貌,居處飲食,每事有降。時人謂為「試守孝子」。(《德行》42)
(28)孔仆射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烈宗山陵??讜r為太常,形素羸瘦,著重服,竟日涕泗流漣,見者以為真孝子。(《德行》46)
按此二條所述事中,王愉、孔安國皆未為仆射,后記追述也。此外,如阮籍喪母在司馬昭加九錫前,而《世說》徑稱司馬昭為文帝(《任誕》2);明帝少時未為帝而徑稱之謚號(《豪爽》5,《夙惠》3);桓玄五歲時事即稱之為南郡(《夙惠》7)等,均與史傳稱人之追述后記的特點(diǎn)有關(guān)。
明確了這一特點(diǎn),則可以對如下疑惑提出解釋:
(29)桓征西治江陵城甚麗,會賓僚出江津望之,云:“若目此城者有賞?!鳖欓L康時為客在坐,目曰:“遙望層城,丹樓如霞?!被讣促p以一婢。(《言語》85)
針對此條,程炎震提出疑問說,桓溫與顧愷之相遇時,桓溫未做征西大將軍。而余嘉錫《箋疏》則以為加桓溫侍中之句,意桓溫雖為大司馬,仍未失去征西之號。但即使已經(jīng)失去此號,此說若為后人所記,也可能將后有之稱呼“提前”使用,《世說》中各種用例可以證明之。
以后來之稱謂冠以史事之“現(xiàn)在發(fā)生時”的例子,不僅在記事材料中可見,甚至也出現(xiàn)在人物對話中。《世說》既以人物言行為重要內(nèi)容,為了表現(xiàn)生動的情境,人物對話自然是最常見的撰述內(nèi)容之一。但在對話中,撰述者無法避免因后世印象對人物身份的認(rèn)知,便會經(jīng)常發(fā)生以后有之稱謂稱呼人物的“虛擬”對話[20],此類狀況不在少數(shù)。例如:
(30)劉公干以失敬罹罪,文帝問曰:“卿何以不謹(jǐn)于文憲?”楨答曰:“臣誠庸短,亦由陛下綱目不疏?!保ā堆哉Z》10)
此處,劉楨因得罪曹操獲罪,稱之為“陛下”,按照注中引《魏志》所言:“楨被刑魏武之世,建安二十年病亡。后七年文帝乃即位,而謂楨得罪黃初之時,謬矣。”事實(shí)上,曹丕不可能以“文帝”的身份與劉楨對話,撰述加工痕跡十分明顯。此類例子還有很多,如:
(31)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睒s跪?qū)υ唬骸俺悸勍跽咭蕴煜聻榧?,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愿陛下勿以遷都為念?!保ā堆哉Z》29)
顧榮死于元帝稱帝之前,此處卻對晉元帝稱陛下,亦后人撰述之痕跡。[21]
(32)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驍壯。因在卞太后閤共圍棋,并啖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蒂中。自選可食者而進(jìn),王弗悟,遂雜進(jìn)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預(yù)敕左右毀瓶罐,太后徒跣趨井,無以汲。須臾,遂卒。復(fù)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fù)殺我東阿?!保ā队然凇?)
按此條,曹植為東阿王時,曹丕已卒八年,而卞后與曹丕對話中稱“東阿”,此明顯是史臣敘事之誤,或后人因其事而增飾之耳。
(33)簡文作相王時,與謝公共詣桓宣武。王珣先在內(nèi),桓語王:“卿嘗欲見相王,可住帳里?!倍图热??;钢^王曰:“定如何?”王曰:“相王作輔自然湛若神君。公亦萬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沒?”(《容止》34)
此條余嘉錫《箋疏》引程炎震語,辨謝安此時不當(dāng)為仆射,而簡文以太和元年始為丞相,前此不得稱相王也。
(34)桓南郡小兒時,與諸從兄弟各養(yǎng)鵝共斗。南郡鵝每不如,甚以為忿。乃夜往鵝欄間,取諸兄弟鵝悉殺之。既曉,家人咸以驚駭,云是變怪,以白車騎。車騎曰:“無所致怪,當(dāng)是南郡戲耳。”問,果如之。
此條余嘉錫《箋疏》引吳承仕云:“車騎口中,何云南郡,此記事不中律令處?!贝颂幱浭碌牟恢新闪?,又是后人撰述改寫導(dǎo)致。
這些異稱的例證均出于人物對話,也即“記言材料”中。關(guān)于史傳中記言記事語料的鑒別問題,前人討論已多,其中以柳士鎮(zhèn)、方一新、胡敕瑞等先生所述最具代表性。如方一新認(rèn)為,記言材料“既已經(jīng)過作者之手,則很難保證原汁原味,毫不走樣,難于排除其增刪改易乃至再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谖醋骶唧w分析的情況下就把記言或記事材料當(dāng)作史書所記載年代的語料來使用,是值得商討的”。[22]對《世說》稱謂的分析也支持了這一看法,這提醒我們對于史傳語料的可靠性應(yīng)當(dāng)細(xì)查,不可一概認(rèn)為能夠反映當(dāng)時的語言狀況。
注釋:
[1]為行文簡潔,以下提及《世說新語》,皆簡稱《世說》。此外,本文所討論的人名異稱,單就《世說》本文而言,不包括劉孝標(biāo)注。
[2]曹之認(rèn)為:“從內(nèi)容上看,《世說新語》前后重復(fù),或近似各類篇幅懸殊、分類不當(dāng)、人名多用異稱等,留下了成于眾手的痕跡?!眳⒖词现啊妒勒f新語》編撰考”,《河南圖書館學(xué)刊》第18卷第1期,1998年,第38頁。吉川幸次郎認(rèn)為:“此書之撰述,當(dāng)非出劉義慶一人之手,據(jù)梁劉孝標(biāo)注解中所引書籍已可證明。又如同一人物,而稱謂不一。例如謝安,或稱謝公,或直呼謝安,即其顯證。此說轉(zhuǎn)引自范子燁《世說新語研究》,第39頁,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
[3]此說見于范子燁《世說新語研究》,第39頁,文中征引唐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卷十《右軍書記》,用參軍、阮光祿、許中郎、庾君等,又《淳化閣帖》第五《晉右軍將軍瑯琊王羲之書》,用桓公、殷生、安西等稱呼,對吉川的觀點(diǎn)提出不同看法。楊勇也提出:“《世說新語》中所載之人物名稱,多以官名、地名、字號、或小名出之,此固時人之風(fēng)尚如此,實(shí)亦增加言談間之親切感,或用以顯示對方之尊貴也。”參看氏著《阿大為謝安考》,收入《楊勇學(xué)術(shù)論文集》,第472頁,中華書局,2006年。
[4]這類混稱的條目也可分為多種類型,但與本文主旨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故此處不再細(xì)分。
[5]任國征“‘魏武王’是流行稱謂嗎?”,參看《中華讀書報》
2010年10月13日第15版。
[6]志村良治《中國中世語法史研究》,第31頁,中華書局,1995年。
[7]《世說》中尊稱“公”如郗公(郗鑒)、庾公(庾亮)、褚公(褚裒)、桓公(桓溫、桓彝)、謝公(謝安)、山公(山濤)、王公(王導(dǎo))、陶公(陶侃)、張公(張華)、蔡公(蔡謨)、阮公(阮籍、阮裕)、曹公(曹操)、裴公(裴楷)、羊公(羊祜)、戴公(戴逵)、溫公(溫嶠)等,皆一時權(quán)貴。
[8]《世說》對僧侶的尊稱如遠(yuǎn)公(釋惠遠(yuǎn))、壹公(道壹)、林公、林道人(支道林)、支公(支道林)、深公(竺法深)、汰法師(竺法汰)。
[9]劉強(qiáng)在分析《世說》人物與編目方式的關(guān)系時指出兩種方式:一是連續(xù)的幾條故事有同一個人物作為記述的主體;二是連續(xù)的幾條故事雖不共有一個“主人公”,但卻有一往來穿梭的“線索人物”,表明所記載的人物大體處在相同的時段和空間,只是“主”、“賓”的位置在不斷變換。所言較允當(dāng),參看氏著《世說學(xué)引論》,第40-41頁,復(fù)旦大學(xué)2004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
[10]其下還說:“《史記·陳涉世家》,謂其子孫至今血食,而《漢書·涉?zhèn)鳌罚匾u其文,是其一例。今《史》、《漢》辭句同異,非傳寫偽誤,即妄人改易,而為鈔胥所刪節(jié)者尤多,《漢書》虛字,恒較《史記》為少以此?!眳⒖础秴嗡济阕x史札記》,第65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11]參見劉強(qiáng)《世說學(xué)引論》,第12頁。
[12]劉強(qiáng)《世說學(xué)引論》對材料的文獻(xiàn)來源分析最為詳盡,可參看第一章“《世說》文獻(xiàn)學(xué)研究”部分,此章附錄有“《世說新語》條目取材文獻(xiàn)一覽表”。另外,翟秀麗《<世說新語>編撰研究》一文重點(diǎn)考察了《世說》對《郭子》、《語林》的采錄情況,文后附錄了三者重出材料對照表,河南大學(xué)2007年碩士論文。
[13]范子燁《世說新語研究》,第39頁。
[14]如錢大昕曾引《晉書·郗超傳》“王文度”,《隱逸·范喬傳》“劉公榮”,《王彌傳》“董仲道”等,說明“史傳稱人字”,參看《十駕齋養(yǎng)新錄》,第411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史通·采撰》曾對《晉書》“征求異說,采摭群言”的編撰特點(diǎn)有所說明:“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恢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yáng)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食伦稌x史》,多采以為書?!眳⒖础妒吠ㄍㄡ尅罚?0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梢婂X大昕所指出的特點(diǎn)與《晉書》的編撰材料來源有關(guān)。
[15]劉強(qiáng)及翟秀麗等對此皆有申說。
[16]《世說》有沒有一個超于材料之上的主動的敘述者?劉強(qiáng)已談到這個問題,他認(rèn)為《世說》的作者“他仿佛是一個事實(shí)的轉(zhuǎn)述者,除了控制敘事的速度與節(jié)奏(如盡快由對過去事態(tài)的敘述過渡至對人物現(xiàn)在時態(tài)的言行的刻畫,前己詳論),并不愿意拋頭露面,對所敘人物及其言行發(fā)表議論”,參見《世說學(xué)引論》,第78頁。另外,書中“歷史時間與敘事時間的錯位”一節(jié),也與本條所述有關(guān)。
[17]蔡鏡浩《魏晉南北朝詞語例釋》已釋其詳,參見氏著,第431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
[18]如《言語》37條,稱其司徒、丞相府的官僚,王導(dǎo)于王敦叛變時為司空、揚(yáng)州刺史,明帝時調(diào)任為司徒,成帝時為丞相,此時未為丞相明矣。
[19]參見《言語》48、56條。
[20]本文開頭所引以謚號稱皇帝的對話,就屬于這種情況。
[21]此條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已有按語,認(rèn)為:“顧榮卒于元帝未即位以前,不當(dāng)稱陛下。世說此條已為敬胤所駁,見汪藻《考異》?!钡灿胁煌捶?,如王子今就指出:根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中記錄的始皇確定皇帝稱謂的內(nèi)容,秦王政剛剛令諸臣討論更定名號的事情,王綰、馮劫、李斯等人就在對話中稱其為“陛下”了。他還列舉了《史記·留侯世家》中劉邦為漢王時,臣下便稱之為“陛下”的十四次例證,認(rèn)為“或許‘王’在有的情形下也可以稱為‘陛下’”,參看氏著《秦漢稱謂研究》,第7-8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
[22]方一新《東漢魏晉南北朝史書詞語箋釋》,第9-10頁,黃山書社。
(胡曉華 浙江杭州 浙江傳媒學(xué)院文學(xué)院 31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