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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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學”的同與異及中國的境遇
亞思明
摘要:“世界文學”源自歌德近二百年前的文學設想,存在著同一性與差異性的結(jié)構(gòu)性矛盾,同時也呈現(xiàn)出一種反烏托邦的歐洲中心主義傾向。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深化,這一概念不斷為后世學者所解讀、分析和闡發(fā)。對于中國而言,自“五四”時代開始,知識分子就在為漢語語言文學融入世界文學的流通體系作著開創(chuàng)性的努力。直至高行健、莫言相繼問鼎諾貝爾文學獎,西方文化霸權(quán)以及世界文學空間內(nèi)部的不平等關系并未得到顯著改變。為了擺脫全球文化產(chǎn)業(yè)鏈的低端地位,實現(xiàn)中華文化的繁榮與復興,中國一方面應該避免創(chuàng)作及研究上的“自我他者化”;另一方面也應警惕全球市場驅(qū)動下的同質(zhì)主義的文學傾向,努力確立“漢語語言文化”為“世界文學”的特別媒介。唯此,中國才能從“世界文學”中獲利,重建自己的民族文化自信。
關鍵詞:世界文學;世界詩歌;諾貝爾文學獎;莫言;高行健
一、歌德的“世界文學”設想
“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于1827年通過若干文章、信件和談話首創(chuàng)的一個文學概念。作為一名廣泛意義上的人文主義者,歌德認為,“世界文學”的使命是通過倡導相互理解、欣賞和容忍來促進人類文明的進步?!斑@并不意味著各民族歸于同一,而是說他們應意識到各自的存在,即使互無好感,也應容忍對方?!?Fritz Strich, Goethe und die Weltliteratur (Bern: Francke Verlag, 1946), s. 13.為了這一目的,歌德設想了一個由作家和學者組成的國際社區(qū),團結(jié)在“社區(qū)行動”的口號之下以追求建立在“基本人性”共識之上的“普遍性的容忍”*Fritz Strich, Goethe und die Weltliteratur, s. 13.。德國學者弗瑞茨·施特里希(Fritz Strich)在其1946年出版的專著《歌德與世界文學》中指出,歌德確信正是民族差異促進了國際合作,并稱“使個人和群體保留其特征是達到普遍性容忍的必然途徑”,但歌德對差異的關注顯示了一種反烏托邦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傾向,“世界文學”的發(fā)生地點在此成了核心問題:
在歌德對世界文學概念的思考里,有兩個段落表明他對這一問題的關注。第一段作了如下的界定:“如果我們斗膽宣稱歐洲乃至世界文學的存在?!钡诙魏喢鞫笠卣f:“歐洲文學即世界文學?!薄覀兛梢赃@樣解釋歌德的矛盾:在他看來,世界文學的起點是歐洲文學,而且已包含在歐洲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之中。產(chǎn)生于歐洲多種文學和歐洲人民相互之間的交流與影響的歐洲文學是世界文學的開端,以此為中心而發(fā)展形成的系統(tǒng)將最終囊括全世界。*Fritz Strich, Goethe und die Weltliteratur, s. 16.
歌德對于“世界文學”的設想存在著互為背反的兩極:一方面,差異性與多樣性是民族之間互換文化珍品的世界文學市場存在的基礎,而翻譯將充當這一流通過程的中介:“每個翻譯都是一個中間人。他應刻意提倡全球性精神交換,并以推動這項一般性貿(mào)易為己任?!?Antoine Berman, The Experience of the Foreign: Culture and Translation in Romantic German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57.法國文學理論家、拉美文學及德國哲學的翻譯家安托瓦納·貝爾曼(Antoine Berman)認為,歌德試圖確立“德國語言文化為世界文學的特別媒介”,或照歌德原話,“為各民族奉獻其商品的市場”*Antoine Berman, The Experience of the Foreign, 56.;另一方面,“廣袤的世界,盡管其廣闊,也只是祖國的延伸。……它所給予我們的,不會超過祖國所賦予我們的”。時空差異并不妨礙人類基本情感和倫理道德的相通,民族文化的獨特性也不意味著抵制超民族文化價值觀念的認同。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是“從異質(zhì)成分融合發(fā)展而來的”*[德]約翰·沃爾夫?qū)ゑT·歌德:《歌德論世界文學》,查明建譯,《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2期。,正如德國文學自身的發(fā)展歷史。簡而言之,世界文學是普遍人性的反映,也是人類交流的結(jié)果。
二、“世界大同”的文學理想
繼歌德之后,圍繞著“世界文學”的同構(gòu)或異質(zhì),世界各國的作家及學者也從未停止過討論。例如1848年,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呼應了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念,認為隨著資本輸出和全球市場的開拓,各民族文學也將呈現(xiàn)一種走向普遍聯(lián)合的必然趨勢*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頁。。印度詩人泰戈爾在其發(fā)表于1907年的《世界文學》一文中,將世界文學喻為一座“由建筑大師——具有世界意識的作家——領導下建造的”神殿,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作家都在其指揮下勞作?!皼]有人能設計出整座建筑的藍圖,但有瑕疵的部分不斷被拆除,每位建設者都發(fā)揮其才能并將其創(chuàng)作融入整體設計,竭力符合那張無形藍圖的設計要求。這就是他的藝術探索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這也就是無人給他支付普通工匠的薪酬但卻授予他建筑大師的原因。”*[印]泰戈爾:《世界文學》,王國禮譯,見[美]大衛(wèi)·達姆羅什、劉洪濤、尹星主編:《世界文學理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2頁。大約十五年后,作為中國最早系統(tǒng)闡述世界文學的學者之一,鄭振鐸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文學是“人類全體的精神與情緒的反映”*鄭振鐸:《文學的統(tǒng)一觀》,《鄭振鐸全集》第15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42頁。,雖有地域、民族、時代、派別的差異,但基于普遍的人性,文學具有了世界統(tǒng)一性,這便是世界文學。鄭振鐸的“世界大同主義”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五四”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與之相應的是,1917年以來的白話文學的全面推廣不僅是一項語言革命,更是一種將書面漢語納入世界流通體系的努力,進而成為一個在語言功能上與西方話語同構(gòu)的開放性系統(tǒng)。
到了20世紀下半葉,歌德的世界文學夢想已經(jīng)幾近成為現(xiàn)實。1960年,《現(xiàn)代詩博物館》編者、德國詩人恩岑斯貝格爾(HansMagnusEnzensberger)注意到,從1910至1945的35年間,“詩的國境線日漸消弭,‘世界文學’的概念前所未有地光芒四射,而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個時期,這都是無法想象的事情”*Hans Magnus Enzenberger, “Vorwort”, Museum der modernen Poesie (Frankfurt a. Main: Suhrkamp, 1960), s. 6.。究其根本,跨境遷徙和“流散寫作”(DiasporaWriting)日益普遍,通訊技術推陳出新,不同國家的文化基因彼此“雜合”(Hybridity),打破了根深蒂固的文化本質(zhì)主義觀念,即不再將一國文化看作固有的本源。
《現(xiàn)代詩博物館》集結(jié)了世界二十多個國家96位詩人共計351首作品,首版發(fā)行并非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地位和價值如同現(xiàn)代詩歌史上最豐厚的饋贈一般趨于恒定。在恩岑斯貝格爾看來,該選集更像是一本激勵德國作家創(chuàng)作的寫作指南——旨在自“二戰(zhàn)”后的文學廢墟之上重建輝煌。
除卻詩集本身在德語文學圈內(nèi)至今無人超越的影響力,恩岑斯貝格爾還敏銳地意識到“世界文學”的時代已經(jīng)悄然來臨。1910年左右發(fā)生的一連串詩歌爆炸性事件撼動了歐美文壇。如1908年龐德發(fā)表了第一部詩集,一年以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CarlosWilliams)也自費印行了他的首本詩集;同年,法國詩人圣瓊·佩斯的《克羅采畫圖》(Image à Crusoé)問世,意大利詩人馬里內(nèi)蒂(FilippoTommasoMarinetti)在法國《費加羅報》發(fā)表《未來主義宣言》。1910年德國《狂飆》(Der Sturm)雜志刊發(fā)了表現(xiàn)主義宣言和其他理論著述。俄羅斯詩人克勒勃尼科夫(V.Chlebnikow)、埃及亞歷山大港的卡瓦菲斯(C.P.Cavafis)也相繼印發(fā)詩集。1912年接踵而至的還有阿波利奈爾(GuillaumeApollinaire)、戈特弗里德·貝恩(GottfriedBenn)、馬克斯·賈克伯(MaxJacob)等人的作品;一年后又迎來了翁加雷蒂(GiuseppeUngaretti)、帕斯捷爾納克(BorisPasternak)……詩的蒼穹突然布滿了璀璨的繁星,這無疑表明:“現(xiàn)代詩不再只是關乎個別作家作品,也不再只是時間之河里偶然漂來的懸浮物,而是已然成為一種時代的氣象。與此同時,這些在西方世界里此起彼伏、乍看起來似乎是零散而自發(fā)的出版著作很快就有了國際性的互文關系?!?Hans Magnus Enzenberger, “Vorwort”, Museum der modernen Poesie, s. 5.
恩岑斯貝格爾因之而在詩集前言中提出了所謂“現(xiàn)代詩世界語”(WeltsprachedermodernenPoesie)的構(gòu)想:
現(xiàn)代詩的進程導致——正如這部選集的文本所呈現(xiàn)的那樣,通過不同國家的反復對比——一言以蔽之:一種詩的世界語的形成。這一結(jié)論并不意味著,世界語的表達會造成豐富性的減損。本書所證實的國際語言的偉大之處恰恰在于:并不排斥創(chuàng)奇出新,更多意義上是將創(chuàng)奇出新從民族文學的禁錮之中解放出來。*Hans Magnus Enzenberger, “Vorwort”, Museum der modernen Poesie, s. 6.
不過,恩岑斯貝格爾也承認,“現(xiàn)代詩世界語”無意間被蓋上了“西方中心主義”的印戳,因為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進程基本與工業(yè)文明同步,而那些以農(nóng)耕文化為主的“前現(xiàn)代”國家要到1945年以后才始現(xiàn)“世界詩歌”端倪,這也正是亞洲、非洲的大部分國家未能入選《現(xiàn)代詩博物館》的主要原因所在。
三、中心區(qū)域與邊緣地帶
除了中國古詩,龐德從芬諾羅薩那里繼承來的文學遺產(chǎn)還有日本能劇*能劇,日本最早的劇種,產(chǎn)生于12世紀末宮廷、寺院的演藝大會和農(nóng)村的藝能表演,14世紀初出現(xiàn)許多演“能”的劇團。古典“藝能”實行世代相傳的“宗家制度”,他們保持各自流派的藝風?!澳堋钡牧髋墒?7世紀以后形成的,共有觀世流、寶生流、金春流、金剛流、喜多流五個流派。、俳句,龐德的《詩章》(Cantos)就有一部分取材于能劇。在越界采擷東方文化因子的同時,早期現(xiàn)代主義者也從古希臘那里找尋傳統(tǒng)?!艾F(xiàn)代美國詩歌的源起就像是希臘遇見中國”*北島:《越界三人行——與施耐德、溫伯格對話》,《古老的敵意》,第135頁。,其最顯著的特征是國際性,異質(zhì)因子之間的碰撞和交流是異常活躍的,并在此過程中產(chǎn)生了文學形式的革新。
不過,吊詭之處在于,當現(xiàn)代詩的浪潮波及中國內(nèi)地,告別文言走向白話的漢語新詩卻深陷身份危機,所開啟的現(xiàn)代更新的進程更是屢遭數(shù)典忘祖的質(zhì)疑。其中最著名的例子當屬1990年11月,哈佛大學教授宇文所安發(fā)表的一篇書評,題為《全球性影響的焦慮:什么是世界詩歌?》,稱:“正如在所有單向的跨文化交流的情景中都會出現(xiàn)的那樣,接受影響的文化總是處于次等地位,仿佛總是‘落在時代的后邊’。西方小說被成功地吸收、改造,可是亞洲的新詩總是給人單薄、空落的印象,特別是和它們輝煌的傳統(tǒng)詩歌比較而言。”*Stephen Owen, “The anxiety of global influence. What Is World Poetry?”, The New Republic (November 19, 1990). 中文譯文參見[美]宇文所安撰,洪越譯,田曉菲校:《什么是世界詩歌?》,《新詩評論》2006年第1輯。此番言論引發(fā)海外直至國內(nèi)詩壇圍繞新詩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糾結(jié),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辯論。在這場國際爭論中,不少漢語詩人和詩歌學者做出了相當憤怒的回應,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奚密的《差異的憂慮——一個回想》。文章指出:宇文所安將“中國”與“世界”對立,“民族詩歌”與“國際詩歌”對立,這種中西二分法過于簡單僵硬,以至于忽略了文學影響的復雜進程。奚密舉例說:“一些所謂中國現(xiàn)代主義的詩人同時也表現(xiàn)出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如早期的卞之琳、廢名、戴望舒,臺灣的痖弦、楊牧等)。用‘民族’和‘國際’來嚴格界定詩歌無異將它們視為兩個截然對立、封閉的體系?!?奚密:《差異的憂慮——一個回想》,《今天》1991年第1期。
另一種批評的聲音來自跨境文學的研究者,例如周蕾1993年出版的論文集《流散寫作——當代文化研究中交涉的戰(zhàn)略》*Rey Chow, Writing Diaspora: Tactics of Intervention in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3).,在這本書的“前言”里,周蕾沒有從否認地域差異的角度來批駁宇文所安,而是對他在頌揚中國傳統(tǒng)遺產(chǎn)的同時所表現(xiàn)出的對中國當代文化的鄙視,以及從中流露出的一種在東亞研究領域里顯然已經(jīng)根深蒂固的東方主義傾向表示不安。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中國研究專家安德魯·F·瓊斯(AndrewF.Jones)則認為,宇文所安1990年的文章對有興趣探討世界文學與當代中國文學之關系的人們提出了一些富于挑釁性的新問題,這些問題事實上是由歌德思想體系派生而出的。確切地說,如果世界文學實為文化資本的國際交換,盈利或虧損便不可避免。什么樣的作品才能在世界市場上流行?誰來建立并維護一套價值標準?世界市場究竟在哪里?有沒有貿(mào)易不平衡的問題?剝削的問題?國家之間產(chǎn)品分工的問題?最后,文學生產(chǎn)與貿(mào)易的跨國經(jīng)濟是否假定了某種內(nèi)在的依賴理論?*參見[美]Andrew F. Jones:《“世界”文學交換中的中國文學》,李點譯,《今天》1994年第3期。
這一連串的尖銳提問直指世界文學空間內(nèi)部的不平等關系。歐美現(xiàn)代詩作為時代性的歷史歸化進程的終端產(chǎn)品,作為多樣性的交叉文化生成的經(jīng)典范例,已被包裝進世界文學體系;而具有象形特點的中國漢字和豐富意象的古典詩詞僅在全球產(chǎn)業(yè)鏈的低端發(fā)揮作用,意圖簒越的漢語新詩則被視為一種“過時的西方模式衍生物”,一輛“第二次發(fā)明的自行車”*這是瑞典學者約然·格萊德爾的比喻。參見[瑞典]約然·格萊德爾:《什么樣的自行車?》,陳邁平譯,《今天》1990年第1期。,在世界文學的海洋里似乎總是難以翻騰起更耀眼的浪花。
四、作為世界文學指標的諾貝爾獎
但作為指標的諾貝爾獎同時也清晰呈現(xiàn)了世界文學全球格局的嚴重失衡狀況。從首屆頒獎的1901年到2015年,全世界共有112名作家榮膺桂冠,就洲際分布而言,其中83人出自歐洲——毋庸置疑的全球文化中心,法國更是憑著15位獲獎者成為世界文學最大的受益國*原則上是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時的實際國籍歸屬進行統(tǒng)計,雙重國籍獲獎者兩國各按1人計算(2008年獲獎者勒·克萊齊奧擁有法國和毛里求斯雙重國籍,2011年獲獎者略薩擁有秘魯和西班牙雙重國籍)。2012年以前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參見朱安遠:《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概覽》,《中國市場》2012年第44期。,這正應驗了歌德兩百年前的預言:“法國摒棄了狹隘和自高自大觀念而取得的長足進步,真令人驚奇。……世界文學諸多因素間的相互關系,非常緊密而奇特。如果我說得不太錯的話,法國人將會受益于這種關系,從而眼光會更加遠大。”*[德]約翰·沃爾夫?qū)ゑT·歌德:《歌德論世界文學》,查明建譯,《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2期。
而對于漢語文學來說,1940年出生于江西贛州的法籍華裔作家高行健2000年問鼎諾獎可謂實現(xiàn)了零的突破,其長篇代表作《靈山》在1982年夏天初稿于北京,1989年9月完成于巴黎。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高行健可能受益于自己在中國的不幸冷遇,因為這種政治上的冷遇可能增加了他的國際文化資本,并且加強了他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美]張英進:《世界與中國之間的文化翻譯:有關諾貝爾獎得主高行健定位的問題》,崔瀟月譯,見[美]大衛(wèi)·達姆羅什、劉洪濤、尹星主編:《世界文學理論讀本》,第260頁。因此,宇文所安指出:“高行健的獲獎再清楚不過地體現(xiàn)出了一個相當明顯、然而我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事實:這是一個歐洲的選擇,不是中國的選擇;或者像人們常說的,這是個‘瑞典的獎項’。在中國,人們似乎開始意識到,所謂的世界文學或者世界詩歌都是在地方上形成的,是在歐洲或者美國,從一個根據(jù)自己的價值取向來作出判斷、進行中介的文化中心。”*[美]宇文所安:《進與退:“世界詩歌”的問題和可能性》,洪越譯,田曉菲校,《新詩評論》2006年第1輯。
雖然高行健的作品并不乏“中國性”(Chineseness),他本人也承認《靈山》浸潤著“以老莊的自然觀哲學、魏晉玄學和脫離了宗教形態(tài)的禪學”為代表的“純粹的東方精神”,以及長江流域包括羌、苗、彝等少數(shù)民族遺存文化在內(nèi)的“民間文化”*高行健:《沒有主義》,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第201頁。,但作者更傾向于一種“超民族”的立場。他說自己“追求的是另一種中國文化,另一種小說的概念和形式,也是另一種現(xiàn)代中文的表達”*高行健:《沒有主義》,第114頁。。歐洲現(xiàn)代主義作家(如普魯斯特、喬伊斯和弗吉尼亞·伍爾夫)被他尊為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心理進程的“短路”趨向則被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弱點”*高行?。骸稕]有主義》,第139頁。。為了克服這種缺憾,《靈山》被構(gòu)思成了“一種新鮮的文學,一種基于東方人民的認知和表達方法,但也沉浸于一個現(xiàn)代人的意識中的現(xiàn)時代文學”*高行?。骸稕]有主義》,第107頁。。換句話說,高行健所追求的創(chuàng)新方式正是具有“流散寫作”的文化翻譯、文化旅行、文化混合等特點,同時也與諾貝爾文學獎的其他得主,如奈保爾、伊姆雷、庫切、耶利內(nèi)克、帕慕克、克萊齊奧、略薩等人一道,將來自不同文化的異質(zhì)因子整合為一個生趣盎然的有機整體,從而完成從邊緣到中心的位移。正因如此,瑞典文學院在對高行健頒獎時特別強調(diào)他作品的“普遍價值”:“通過它的復調(diào)音,它對不同流派的融合以及寫作的細致,《靈山》復活了德國浪漫主義關于世界詩歌的崇高概念”*[美]張英進:《世界與中國之間的文化翻譯:有關諾貝爾獎得主高行健定位的問題》,崔瀟月譯,見[美]大衛(wèi)·達姆羅什、劉洪濤、尹星主編:《世界文學理論讀本》,第256頁。。
與此同時,高行健對自己作品的成功“世界化”使得他的獲獎并未解決長期困擾中國知識分子的“諾貝爾獎情結(jié)”。相形之下,土生土長的莫言2012年的榮膺更被視為中國文學的勝利。但瓊斯警告說,葛浩文(HowardGoldblatt)英譯莫言小說被接受的例子表明“歌德世界文學設想中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性矛盾直至今天還伴隨我們”,譬如《紅高粱家族》的故事發(fā)生在山東省高密縣,“英譯卻把它的副題改為‘一部關于中國的小說’。這一舉動等于在預告此書推銷和批評的戰(zhàn)略”*[美]Andrew F. Jones:《“世界”文學交換中的中國文學》,李點譯,《今天》1994年第3期。。諾貝爾獎委員會成員與一般意義上的國際讀者一樣,所接觸的外國文學只能是優(yōu)秀翻譯家和學術經(jīng)紀人介紹來的文學,“它們不能太有普遍性,也不能太異國情調(diào);它們必須處于讓讀者感到舒適的差異之邊緣”*[美]宇文所安:《進與退:“世界詩歌”的問題和可能性》,洪越譯,田曉菲校,《新詩評論》2006年第1輯。。
莫言小說正符合國際市場的這一需求。譚恩美(AmyTan)和奧維爾·席爾(OrvilleShell)在護封的短評(因他們的中國權(quán)威地位而入選)向讀者保證莫言完全有資格進入世界文學之林,他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既與眾不同又具有“普遍性”。與??思{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和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小鎮(zhèn)一樣,莫言借助一種類似于法國新小說、美國后現(xiàn)代小說的實驗形式,以及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向讀者展示了一個荒誕、怪異,且又不乏叫座的性愛和暴力場景的文學世界。德國著名的文藝評論家伊利斯·拉迪施(IrisRadisch)也在《時代周報》上撰文斷言:“這是‘世界文學’!中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小說是卓越而奇特的?!崩鲜├^而寫道,“取材于中國民俗文化的寫作內(nèi)容據(jù)莫言推測很難受到西方文學愛好者、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喜愛。但他錯了:莫言百無禁忌的書寫將我們帶回那段被人遺忘了的,充滿驚悚、魔力和無休無止的故事的生命”*Iris Radisch, “Es ist Weltliteratur! Die Romane des chinesischen Literaturnobelpreistraegers Mo Yan sind grossartig und befremdend, ”, Die Zeit Nr. 43 (18.10.2012).。
這里依然體現(xiàn)了差異性與同一性二律背反的微妙共生。莫言蜚聲國際最終和西方對中國的興趣與想象相聯(lián)系,過去三十年間中國經(jīng)濟的騰飛也增強了中國文化的吸引力,許許多多的外在因素可以解釋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不斷增長的聲名。但莫言經(jīng)驗是不可復制的,莫言文學并不代表中國文學。中國作家和學者既應警惕全球市場驅(qū)動下的同質(zhì)主義的文學傾向,也應避免創(chuàng)作及研究上的“自我他者化”,以免刻意迎合工業(yè)資本的利益或歐洲評委的趣味而深陷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話語邏輯。為了實現(xiàn)中華文化的繁榮與復興,中國不妨借鑒歌德對日耳曼文學的設計,通過翻譯使中國成為“世界文學”的集貿(mào)地,確立“漢語語言文化”為“世界文學”的特別媒介,唯此,中國才能從“世界文學”中獲利,重建自己的民族文化自信。
[責任編輯劉培]
作者簡介:亞思明,本名崔春,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講師、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工作人員(山東威海 264209)。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13&ZD12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