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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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增與金圣嘆交游新考
陸林
摘要:徐增與金圣嘆的關系及其《九誥堂集》,是金圣嘆交游研究的重要構成部分與文獻來源。對前人有關徐增字號、經(jīng)歷和著述的各種看法提出匡補意見,對徐、金的交往實跡給予編年體考述,不僅可以厘清現(xiàn)有研究中存在的模糊認識和語焉不詳之處,亦可為金圣嘆生平和思想研究、尤其是認識其在明清之際江南文化圈中的輿論形象及“學術”影響力,提供豐厚鮮活的史實依據(jù)與獨特視角。鑒于《九誥堂集》突出的史料價值,相關研究者應高度重視和自覺吸收其文獻訊息,并進而調整、“重構”金圣嘆史實研究的“資料庫”。
關鍵詞:徐增;《九誥堂集》;《而庵說唐詩》;金圣嘆;交游考證
徐增與金圣嘆都是明末清初的蘇州人,以選評唐詩而被后人并稱。尤其是當金圣嘆“備遭非議之際,徐增竭力為他辯護,表現(xiàn)出批評家非同尋常的識力和膽識”*鄔國平:《徐增與金圣嘆》提要,《明清文學論藪》,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54頁。按:原文發(fā)表在《中華文史論叢》2002年第2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提要”是編入文集后所加。文章發(fā)表后,鄔先生于次年7月15日將抽印件主動寄下,不僅由此開始了彼此的友誼,而且使筆者對在參編《清人別集總目》時就已注意到的徐增《九誥堂集》更加重視,并于2004年8月赴湖北圖書館,查閱了此書。,堪稱金圣嘆最優(yōu)秀的辯護士。在當代,因為學界關注的熱點多在金圣嘆,涉及徐增的成果寥寥,更不談徐、金關系的研究了。鄔國平先生2002年發(fā)表的《徐增與金圣嘆》,是首篇專題論文,稱得上當代學術史上最為重要的金圣嘆史實研究成果之一。并由此引發(fā)了學界對于兩人關系的進一步關注,蔣寅先生《徐增對金圣嘆詩學的繼承和修正》(《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便是此類成果。如今,稀見的《九誥堂集》已經(jīng)影印出版,為我們的文本細讀提供了極大便利。本文試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史實研究為中心,努力更加細致深入地考述徐增及其與金圣嘆交往的生平事跡,并順帶指出前此研究中的一些不確之處。
一、徐增生平補說
徐增年輕時即患腳疾,遂棄科舉,專心詩學,即錢謙益所謂:“子能年甫壯而得末疾,須人以行,衣冠質雅,宛如古人,杜門掃軌,日晏忘食?!?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牧齋初學集》第三十二《徐子能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42頁。徐增三十一歲撰《奈何歌答梁溪華仲通》七古長詩,亦云:“我患足兮君患目……我須藍輿君須杖”*徐增:《九誥堂集》詩卷二,清康熙抄本。按:以下再引此書,一般只括注卷數(shù)。,順治八年(1651)撰《黃云孫詩序》時還曾夸張地說自己“弱冠得末疾,閉門謝交游”*徐增:《九誥堂集》文卷一。。自稱“以軟腳病不出門戶”*金圣嘆《懷感詩序》引徐增語,《九誥堂集》卷首《諸名公舊序》。,此病因“毒風流于腳膝,行立不得”,“江南多有此疾,號為軟腳”*董汲:《腳氣治法總要》卷下,《四庫全書》本。,可能即今人所謂“足下垂”。故平生行跡多在蘇州,早年賴親為生,三十歲所作《示弟》詩自謂:“善病虧吾弟,謀生累老親”(卷二),晚年以選詩評詩為業(yè),事跡本無太多變化。鄔文根據(jù)陳宗之《梅鶴詩人傳》并參以有關資料,亦屬可行之舉。唯以陳宗之云:“子能歲路未強”,而判斷此傳“作于徐增生前”,稍嫌籠統(tǒng)?!皻q路未強”,語出南朝梁張充與王儉書:“丈人歲路未強,學優(yōu)而仕,道佐蒼生,功橫海望,可謂德盛當時,孤松獨秀者也”*《南史》卷三十一《張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12頁。,只是泛稱人年事未高,不足以推論寫作時間。陳宗之,字玉立,長洲人,崇禎六年(1633)舉人,朱彝尊選其詩八首入《明詩綜》卷七十三,并論曰:“啟、禎間,景陵流派盛行于吳中。雖有林若撫力持唐調,然而捷敏未免率易。玉立矜煉,獨操正始之音,八門七堰六十坊,可以獨步。”*朱彝尊著,黃君坦校點:《靜志居詩話》卷十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576頁。王鐸《陳玉立詩集序》云:“余在姑蘇,交玉立陳君,其門多蕪草,其人恥逢世,淡聲利嗜欲,專于丘索,贊生通志。”*王鐸:《擬山園選集》卷二十九,清順治十年(1653)刻本??梢娖淙似犯耧L標。陳宗之因與徐增老師張世偉交密而與徐增為友,曾撰《首夏寄徐子能》二首,其一為:“棲遲蕭寺轆轤床,水木空青湛竹房。幾落瓦花桐廣碧,檻懸蛸蠹桂坳芳。攜尊喜逐忘機友,閉戶粗知省事方。聞道西郊徐處士,突煙晨冷鶴無糧?!?陳濟生:《天啟崇禎兩朝遺詩》卷八陳宗之詩,清順治刻本。陳宗之死于順治二年(1645)十月*徐增《九誥堂集》詩卷四《和陳玉立懷友詩》引:“乙酉春暮,颙溪陳先生有《湖居懷友詩》一律……颙溪即于是歲冬十月逝去?!?,此為《梅鶴詩人傳》寫作時間下限,徐增始三十四歲。
關于徐增的生平,鄔文主要涉及三點:字號、行跡和著述,以下圍繞這三點,略加匡補。
1.字號。鄔文首次記載其字子益、無減,改字子能,別號梅鶴詩人,法號知至,曾改名匡杖*葉紹袁《甲行日注》卷五丁亥二月二十三日載:“徐瀑懸(名匡秋)遺書長篇連札,推許太深,愧無雜佩報之?!奔角谳嬓#骸段鐗籼眉犯戒浺?,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982頁。據(jù)此“匡杖”或作“匡秋”。,字瀑懸,多道人所不知。然認為徐增“叫而庵”,并引陳鑒《而庵說唐詩序》等資料,指出“而庵或是他的室名”,這是將簡單問題復雜化了。吳縣殷麗《訪而庵道兄話舊適有禾中之行留詩別余次酬二首》注曰:“子能號而庵”*徐增:《九誥堂集》卷首《贈言》,清康熙抄本。,而庵不是室名而是號,其室名有天心閣等。鄔文據(jù)陳函輝《徐子能天〔水〕(心)閣詠業(yè)序》“人目之南州徐孺子也”,認為這也是徐增的別稱,其實此處是說他像東漢著名隱士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一樣博學多識而淡泊明志。徐稚因王勃《滕王閣序》“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而名益彰,古人多以“徐孺子”稱后世徐姓賢者。此外,“徐二園”未必是“別人對徐增的譏稱”,其《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一時至友輒怪予,曰:‘徐二園著魔?!?文卷二)既出摯友之口,著魔是諷,“二園”非譏。其《挽陳玉立孝廉》詩第一首末句為:“憔悴吳儂說二園”,自注曰:“泌園,謂張異度師;匏園,先生別號”(卷二),“徐二園”或許與紀念師友有關。徐增另有四個別號,一為“而庵道人”,見《元氣集》順治十七年自序落款;一為“而庵居士”,見康熙刻本《而庵說唐詩》卷首自序落款;一為“大易學人”,見康熙二年刻本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所撰序言落款;一為“十足道人”,見康熙十年刻本《珠林風雅選靈隱詩序》落款。此外,康熙九年(1670)所撰《書〈澤公傳〉后》落款為“庚戌夏五月望后三日吳門大易學人圣行徐增拜識”*徐增、范驤:《池上篇》不分卷,稿本。按:此書有關文字,系友生李玉碩士代為抄錄,特此致謝。,可見其與友人金圣嘆在法名上是同輩的。
2.行跡。古代有關徐增小傳,多云其“晚年得末疾,須人以行”*黃容:《明遺民錄》卷五,謝正光、范金民編:《明遺民錄匯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45頁。,“暮年患足,不能步履”*卓爾勘:《明遺民詩》卷十二作者小傳,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66頁。。鄔文引陳宗之《徐子能諸刻序》:“齒未三十,邑邑自傷。每就余商出處。余曰:‘為君熟籌之矣。天攣君足,不攦君指,色力故盛,盍為千秋業(yè)計?’于是絕意進取,杜門蓮涇*陳宗之《梅鶴詩人傳》云徐增“生吳閶西五里白蓮涇上”。白蓮涇,在蘇州閶門外。,蓬蒿自封?!弊C明徐增大約三十歲時已經(jīng)患足病,暮年得疾之說“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可糾歷來文獻之誤。唯據(jù)集中《黃子羽舅氏六十壽序》崇禎十六年(1643)癸未“余亦有留都民部之命”云云(文卷七),推測徐增“似明末曾一度在南京被授職,所授何職不詳。對于這次唯一的仕途機會,徐增放棄了”,恐怕是對有關文字的誤讀。黃翼圣,字子羽,號攝六,蘇州太倉人,崇禎十一年(1638)以保舉授四川新都知縣,崇禎十六年升浙江安吉知州。明亡棄官歸隱,皈依佛教,錢謙益為撰《黃子羽墓志銘》、《蓮蕊居士傳》。徐增稱其為舅,即母為黃氏。《黃子羽舅氏六十壽序》言:“子羽為鳴宇先生之令子”,鳴宇(一作“明宇”)為黃翼圣父黃元勛之號,徐增不當直接稱外公為某某先生;序云翼圣該年“六月四日稱六十,其親知以余交子羽深,而屬余為文以壽”,亦非有甥舅關系者所宜云然;序云:“余幼時從繆西溪太史所,聞子羽爾雅韶令,初以為文人之豪,以不得相見為恨”,繆西溪指江陰繆昌期,蘇州城與太倉毗鄰,外甥見舅,應在外公家或己家,不應舍近求遠;序云崇禎十六年子羽“擢安吉州刺史而余亦有留都民部之命,歲暮會于巴城”,繞道黔粵返江南,“夜則吾兩人兵聚一室,談所歷之山水為樂”,撰者如是徐增,當已非布衣之士。據(jù)此數(shù)事可斷,序語不是出自徐增口吻,乃是其代筆之作。由序中“壬午余在蜀臬,以吏事相接見”可知,所代者為江陰張有譽,明末由四川按察使(臬使、臬憲)擢南京戶部(民部)右侍郎,入清隱居蘇州靈巖為僧。
3.著述。徐增一生以選評古今詩歌為主業(yè),問世者甚豐。在其五十五歲撰《上龔芝麓大司寇》自薦時即云:“所刻拙作十余種,流傳南北?!?文卷三)鄔文對徐增存世著述介紹了六種,分別是《九誥堂集》、《池上草》、《而庵說唐詩》、《而庵詩話》、《元氣集》、《靈隱寺志》?!抖衷娫挕?、《靈隱寺志》皆常見,以下僅就其他四種略作補說。
《九誥堂集》三十七卷(賦一卷,詩二十五卷,文八卷,詩余一卷,史論二卷),該書一般工具書都著錄為“清鈔本”,由文中避“玄”字諱而不避“丘”字諱,當為康熙間鈔本。書中多鈐以“謙牧堂藏書記”陰文印,為各卷起訖。謙牧堂乃康熙時大學士揆敘藏書處,揆敘為明珠之子,納蘭成德之弟??滴醭跄?,錢塘趙時揖搜集金圣嘆評杜詩云:“聞先生遺稿,珍藏燕都巨公之家。倘得賜教天下,此少陵快事、先生快事、普天下萬世之大快事矣?!?趙時揖:《貫華堂評選杜詩》總識,金圣嘆著,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6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附錄”,第97頁。由徐增別集鈔本之收藏,不僅令人遐想圣嘆遺書之下落?!毒耪a堂集》書首,有約六厘米見方的朱文大印“詒晉齋”,為清高宗第十一子成親王永瑆的藏書印,可見此書流傳有序。《九誥堂文集》的許多篇目,都是徐增代他人所作(只有少數(shù)篇名下注明“代”或“代某某”)。如卷六《賀陳啇卿堂落成序》云“余嘗過吳門”,卷七《王玄珠司寇顧淑人七十壽序》“癸未春薄游吳門”,卷八《黃君五十壽序》:“過吳門則主張□□家”,皆非家住蘇州西城閶門外者的習慣用語。再如卷五《祭叔祖母李夫人文》云“吾叔太仆公出而有功宗社”,指的是太倉徐憲卿,作者自稱:“某等忝屬猶子”,看似徐增口吻,然憲卿比其父年長二十二歲,徐增不可能稱其“叔”。此外,卷六《劉子制義序》:“吾師姜燕及……則主庚午南闈試,以第一人薦予者也”,是代崇禎三年(1630)南直隸解元吳縣楊廷樞撰;卷七《河南謝相明五十序》:“歲在辛巳,予奉命使益藩,還息里中……予職在太史”,可知代長洲徐汧撰;卷七《田懷逸六十壽序》、卷八《顧母金太君七十壽序》、《承天寺鑒微上人五十壽序》諸篇,自述“歲在辛卯乞假歸里,間與兒子世濂輩訪問地方安?!保凹何瓷洗汗伲爝兑坏凇?,自稱“待罪宰相”,“母丁太夫人”,“內弟嚴子叔韜”,所涉都是吳江金之俊的事跡和親屬,所代者自明;卷七《徐參微五十初度壽序》自稱:“早通仕籍,讀中秘書……予家本孟津”,自是為王鐸代撰。后人在研究這些作品時,不僅不能將“作者”自述視為徐增本人的事跡,也要審慎看待其中表露的思想,因為畢竟這是代言之作。同時,大量的代言作品在其文集中的出現(xiàn),是否也說明了手不能縛雞、腳難以著地的落魄書生,代文潤筆亦是其重要的謀生方式之一?
《而庵說唐詩》,鄔文對其刊行時間和分卷體例有所考證。如針對陳鑒等人所撰《刻元氣集例》“《說唐詩》三百十九首,共七卷”,徐增《元氣集凡例》“有《說唐詩》七卷”的記載,鄔文認為這是因為該書“對選入的詩歌分為五古、七古、五絕、七絕、五律、七律、五排共七體,每一體多則四卷,少則二卷,共二十二卷。所謂‘七卷’,實是指七體。這說明,《而庵說唐詩》原先擬一體一卷,共七卷,將全書分為二十二卷是后來才確定的”。然而,七卷本的確仍然存世,扉頁正中為“說唐詩”三大字,右上為“吳門徐而庵先生”,左下為“蕓經(jīng)堂藏版”朱字,書眉橫書“周元亮先生鑒定”*有關蕓經(jīng)堂本的文字,由陳麗麗博士代抄,特此致謝。。與九誥堂刻本相比,七卷本卷首僅有“康熙丙午小春華岳李圖南撰”序,無陳鑒序和徐增自序,卷首目錄同,正文中卻沒有“唐帝年號”內容;蕓經(jīng)堂本正文卷次與目錄不同,目錄七卷(按體分卷),正文則為九卷(七言古與七言律分列兩卷),故亦可稱之為九卷本。該版本最大的特點或奇異處在于,將徐增實際最后完成評點、在九誥堂刻本中為第二十至二十二卷的五言排律(卷末亦為杜甫《太歲日》,有徐增“癸卯九月二十日識”)置于第一卷,且無陳鑒原序(云“今徐子將半百”,約撰于順治十七年)和徐增自序。故蕓經(jīng)堂本與九誥堂的先后關系(即便它在九誥堂本后問世,其祖本是否早于九誥堂本),都有待進一步研究。關于徐增與金圣嘆說唐詩孰先孰后的問題,鄔國平、蔣寅先生都有所討論。筆者以為,就起始之時而言,無疑圣嘆要早,如金昌云:“唱經(jīng)在舞象之年,便醉心斯集,因有《沉吟樓借杜詩》。莊、屈、龍門而下,列之為第四才子。每于親友家,素所往還酒食游戲者,輒置一部,以便批閱。風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縱橫?!?金昌:《敘第四才子書》,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6冊,“附錄”,第94頁。
其評杜詩《奉送蜀州柏二別駕將中丞命赴江陵起居衛(wèi)尚書太夫人因示從弟行軍司馬位》曰:“余廿年前,讀此詩解,合什大士前,頌其青蓮華眼?!?金圣嘆:《唱經(jīng)堂杜詩解》卷四,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786頁??梢姡阂?、在崇禎十四年(1641)《第五才子書》問世時,圣嘆已有批第四才子書杜詩的計劃;二、在長期的閱讀批評的過程中,手稿四處可見,無論何人都可直接間接看到;三、金昌整理《杜詩解》在圣嘆身后,約在康熙初年,上溯二十年,可見圣嘆于甲乙之際即有說杜(唐)詩篇什流傳。故,今人考察兩人說唐詩的影響,絕不可只是根據(jù)徐增自序云解說唐詩開始于順治五年(1648)、動筆于順治十四年(1657),而圣嘆解說唐七律開始并完成于順治十七年,就說前者早于后者,尤其不能說“比金圣嘆解說杜詩的時間為早”;其實,直到順治十七年五月,徐增說唐詩才完成最初的幾卷*徐增:《九誥堂集》詩卷十六《五月二十夜余錄說唐詩二十字成帙……》。按:“二十字”指五言絕句。。至于圣嘆選評唐七律詩,即便是順治十七年二月八日到四月望日完成的唐詩六百首評點,套用徐增《而庵說唐詩》自序的話,如果沒有長期的“說詩”積累,是不可能在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內就能“筆之于紙”的。能證明筆者這一推測的,不僅僅是金昌“廿年前讀此詩解”之言,順治十七年夏,圣嘆致嵇永仁書云:“弟自端午之日,收束殘破數(shù)十余本……,力疾先理唐人七律六百余章,付諸剞劂”云云,亦值得玩味:一、由“數(shù)十余本”與“先理唐人七律”之關系,可見所說唐詩遠不止七律;二、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自序所謂:“順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始說之詩評手稿,何至于到五月端午便已“殘破”了呢?后者分明是對兀兀窮年、摩挲反復的舊稿之描狀。加之圣嘆學術影響力在精神層面上對徐增巨大的震懾作用,所以,筆者同意蔣寅的觀點:“在詩學觀念上,主要是金圣嘆影響了徐增,而金圣嘆受徐增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p>
《元氣集》又名《九誥堂詩選元氣集》,封面正中題:“名家元氣詩選”,右上和左下分別是:“吳門徐子能先生定”和“九誥堂藏板”。卷首為徐增《元氣集序》,落款:“順治庚子長至前三日吳門而庵道人徐增子能氏書于西城之黃鸝坊”,次為《周櫟園司農來書》(與《說唐詩》卷首《周櫟園先生書》不是一文),再次為《刻元氣集例》、《元氣集凡例》,以下為正文。嶺南陳鑒、梁溪錢肅潤、武林魯?shù)弥?、虞山陸元泓“同定”《刻元氣集例》云?/p>
徐子潛心風雅將三十五年……弱冠時,有刻集十余種。一時大君子,若粵中陳文忠公秋濤、何相國象岡、黎忠愍美周、天臺陳學士木叔、孟津王相國覺斯……吳門楊解元復庵、陳孝廉玉立、金文學圣嘆、朱文學云子、丘文學天民、章明府子充、姚文學仙期……南昌徐文學巨源輩,皆為之序,海內無不盛稱子能者。至改革后,子能以末疾杜門,究心內典。
順治庚子為順治十七年,友人所撰例言,大約成于同時。《中國叢書綜錄》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均將現(xiàn)存《元氣集》的版本著錄為“清順治十七年刻本”。其依據(jù)大概就是這篇自序落款。其實,是書每卷的刊刻時間并不一致,鄔文已據(jù)其中《四照堂集》徐增評語涉及“乙酉春”作者盧見周亮工事,指出“至康熙八年尚在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之中”,因此《元氣集》只能是清康熙刻本。在徐增撰《凡例》中,有兩條涉及當時江南刻板、印刷和評點的收費標準:
吳門刻宋字者,每刻一百字,連寫與板,計白銀七分五厘;有圈者,以三圈當一字?!对獨饧访恳蝗~,字與圈約有四百字,該白銀三錢。今加筆墨紙張、修補印刷之費一錢,每葉定白銀四錢。
刻三十首詩,約有十余葉;刻一百首詩,約有四十葉。有欲刻入選者,即以梓金同寄到,使子能照資選刻。少者一月竣工,多者兩月竣工,便可報復矣。*此則史料,是筆者2002年11月參加復旦大學舉辦的“中國文學評點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抄于上海圖書館,并將有關發(fā)現(xiàn)在會上作了口頭發(fā)布。后告知友生王卓華博士,由其撰文發(fā)表。
從字體選擇與加圈抵銀,到作品篇數(shù)與用紙用時,皆有明示,不僅是當時江南資助出版的耗資詳單,而且包括的智力費用,堪稱珍稀史料,亦可令人想見其入清后的主要生活來源。此《凡例》與后出之《而庵說唐詩》卷首“附白”之語“今《說唐詩》已刊行,廊廟顯達暨林泉高隱,如以為可,新詩望即郵寄吳門,勒成二書*“二書”指“附白”前此所云“庚子歲避暑恭壽堂,為選《元氣集》,每人刻一卷,約百余首,欲滿百家,以盡當代名公之勝……丙午春,復為《說今詩》,每人不過數(shù)首,貴在必傳,亦未成書”。,則增亦得附唐人選唐詩之后,何幸如之”一段,先后呼應,同為他向時人征求選詩評詩的廣告之語。鄧之誠1953年“癸巳冬月二十九日”撰《記金圣嘆》,云:“徐評《制義》及《詩》,為人選刻詩集,須納刻資,聲光不敵金,而貧過之。”*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47頁。想必是看過《九誥堂元氣集》的,令人佩服其腹笥豐贍。
徐增現(xiàn)存著述可補一種,即《販書偶記續(xù)編》和《江蘇藝文志·蘇州卷》已著錄之《珠林風雅》,屬集部總集類,康熙十年刻本,不知為何不見鄔文提及。該書上下卷,署:“吳門徐增子能甫選評”,選錄戒顯、元輿、正瑞、元通、德玢、元迥、通賢(毗陵人)、顯赤、寂證、普映、方璇、海云、等璉、定雨、通賢(杭州人)、性質等十六位僧人詩作,每人有小傳、總評和各詩評語,徐增卷首序云:
庚戌仲冬杪,余入靈隱,晦山和尚為設一榻于方丈靜室中……山中諸上首謬以余為能知詩者,爭以詩出示我,一一羅列案頭,……方知和尚下此一榻有深意在也。余方有《珠林風雅》之役,因從和尚詩選起,合成十六座,錄上下卷,詩各有解數(shù),得唐人甚深三昧。*徐增:《珠林風雅選靈隱詩序》,《珠林風雅》卷首,清康熙十年(1671)刻本。按:有關文字由友生李玉碩士代抄,特此致謝。
將此序與鄔文已引之《靈隱寺志》徐增自序“九年冬,余過靈隱,時晦山和尚住持,屬余重修之”對讀,可見該年冬季徐增應釋戒顯之邀至杭州靈隱寺,做了兩件事:重修寺志和選評僧詩。徐增另一部現(xiàn)存評點著作是《匏潛子四時四聲山居草》,作者釋上暎,明末常州宜興人,俗姓徐,詩集五卷,“以四時四聲次第歌詠”,自序于崇禎五年“歲在壬申夏仲后”,有嚴我斯、史夏隆和周亮工(署“白下亮老人”)序,現(xiàn)藏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各卷大題下雙行署:“東吳而庵徐先生拈閱,晉陵可園許先生評頌”。晉陵為武進古名,可園為許之漸之號*楊鐘羲《雪橋詩話馀集》卷三在言及康熙末年莊令輿、徐永宣輯《毘陵六逸詩鈔》的收錄人選時,云:“邑中詩家,前輩董易農文驥、黃艾庵永、許可園之漸、鄒程村祇謨、楊秋屏大鯤、孫風山自式、楊芝田大鶴、陶艾圃自悅,通籍者詩不錄?!薄C烤碇?,均有兩人評語。
二、徐、金交游實跡
在鄔國平大作發(fā)表之前,人們只知根據(jù)《魚庭聞貫》中的《與徐子能增》、《答徐子能》兩封信及《說唐詩》卷首與同學書中的一些評論來分析徐增與金圣嘆的關系。是鄔文首次從《九誥堂集》卷首“諸名公舊序”和“贈言”中,鉤稽出金圣嘆《懷感詩序》和《讀瀑懸先生詩畢吟此(子能丙戌夢游匡山,看瀑布,曾改名匡杖,字瀑懸)》、《看梅思知至先生在病(子能法號知至)》、《歲暮懷瀑懸先生兼寄圣默法師》,不僅頭尾文、詩為珍稀佚作,中間兩詩亦能校補《沉吟樓詩選》抄訛或所無文字,如第一首詩題,在金詩中作:“冬夜讀徐懸瀑詩”*金圣嘆:《沉吟樓詩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清抄本,第82頁。按:鄔著《明清文學論藪》引《沉吟樓詩選》此題作“冬夜讀徐瀑懸詩”,不確。,無題注,可知“懸瀑”為“瀑懸”倒文;第二首詩題,在金詩中作:“看梅思知止先生”*金圣嘆:《沉吟樓詩選》,第132頁。,亦無題注,可知“知止”為“知至”之誤*鄔文認為“知至、知止為同一人的法號”,筆者以為“知止”為同音筆誤。。鄔文在考訂《歲暮懷瀑懸先生兼寄圣默法師》寫作時間時,根據(jù)第四句“仲尼落職遂刪詩”,認為“刪詩”是指徐增著《詩論》或評選《而庵說唐詩》,時間在“順治十四年以后,故此詩或作于順治十四年至十七年之間”。所論不無道理,只是末句“春來只問雪塘師”卻無意中規(guī)定了一個時間下限:圣嘆有詩《丁酉深秋重觀雪塘法師遺筆》,首句為“雪塘已歸雪山久”*金圣嘆:《沉吟樓詩選》卷四,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1201頁。,可見此僧順治十四年便“久”已去世,故“歲暮”詩不太可能作于此年及以后。金氏這些詩文,誠如鄔文所云:“或肯定徐增詩歌的悲苦聲調,或贊賞他的詩人才華,或與徐增共同切磋詩歌批評,或表達對徐增不顧疾病纏身,努力評詩、著書精神的敬佩”。
鄔文的貢獻還在于,從《九誥堂集》中首次找出“五題六篇作品直接與金圣嘆有關”:詩《讀第六才子書》(七絕二首)、《夜懷圣嘆》,文《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天下才子必讀書序》、《唱經(jīng)子贊》,并高度評價有關作品之于認識金圣嘆的意義:“這些詩文貫穿著一個鮮明而突出的主題,就是大力肯定金圣嘆人格、學識、才華,對當時眾多文人雅士強加給金圣嘆的各種苛責作了嚴正駁斥。可以說,金圣嘆生前死后,徐增是為他洗刷‘壞名聲’的第一‘辯護律師’?!毙煸鲈姼?,是按照時間排序的,鄔文認為“其中《讀第六才子書》、《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作于金圣嘆生前,《夜懷圣嘆》詩也以作于金圣嘆生前的可能性為大,其他二篇則作于金圣嘆被害后不久”,稍嫌籠統(tǒng),亦不夠準確;僅據(jù)《九誥堂集》上述數(shù)篇研究兩人關系,亦略顯取材不夠廣泛,且有疏漏。以下以《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這篇被鄔文視作“全面為金圣嘆辯誣”的文章為核心,結合兩人現(xiàn)存著述,考述彼此交往的史實歷程。
明崇禎十五年(1642)壬午秋,圣默和尚欲介紹徐增認識圣嘆,“二十年人盡罵圣嘆為魔,如是者數(shù)年。至壬午秋遇圣默法師,欲導余見圣嘆,才說圣嘆,余急掩耳曰:‘怕人,怕人!’后遇圣默幾次,漸疑之”*徐增:《九誥堂集》文卷三《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清康熙抄本。。時年徐增三十一歲,圣嘆三十五歲。徐增以自己“掩耳不聽”之舉,形象地說明了在晚明金圣嘆已被“妖魔化”到何種程度。
明崇禎十七年(1644)甲申春,“同圣默見圣嘆于慧慶寺西房,聽其說法,快如利刃,轉如風輪,瀉如懸河,尚惴惴焉,心神恍惚,若魔之中人也”(《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蹜c寺,即慧慶禪寺,“在閶門外白蓮涇西”*《蘇州府志》卷四十《寺觀》,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位在徐增家宅附近*徐增崇禎十三年(1640)庚辰撰《慧慶寺自如禪師坐化記》:“余生于白蓮涇上,去慧慶寺如百武……長而移家會通橋畔,與寺疏者十余年,今復家于涇上,時得隨喜于斯焉。”(《九誥堂集》文卷五),徐、金二人初交于此。圣嘆此年撰《徐慶公生日》:
城中豈有甲申年,嘆絕先生獨斷然。天上歲星真妙士,山中宰相是神仙。二方兄弟予同學,兩海文章世異傳。便欲執(zhí)經(jīng)來就正,青芝紫氣若函關。*金圣嘆:《沉吟樓詩選》卷五,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1222頁。
徐慶公此人向無考證,末句“青芝”,即青芝山,“在鄧尉西南”*徐崧、張大純纂輯,薛正興點校:《百城煙水》卷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9頁。,位于蘇州西南六十里處光福鎮(zhèn),簡稱芝山、芝塢,由此可知徐慶公與金俊明《送徐慶翁赴芝山隱居,并以為壽,時甲申中秋》*金俊明:《耿庵詩稿》不分卷,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手稿本。中“徐慶翁”為同一人。徐增此年撰《送家大人赴青芝山居……》(卷二),可見居青芝山之徐慶公(翁)即徐增之父,金圣嘆、金俊明祝壽詩約撰于該年八月。徐增《五十自壽》詩自序“壬午歲,余年三十有一,先君是年五十有八……戊戌先君見背”(卷十九)??芍涓干诿魅f歷十三年(1585),卒于清順治十五年(1658)。此人家有“九誥”,為進士黃元勛之婿,卻本名無考、事跡不詳,徐增文集卷首“諸名公舊序”及傳記亦從來不涉及其家世父祖,實為怪事。圣嘆詩句“二方兄弟予同學”,典出后漢陳寔長子元方、四子季方,二人均有高名,是說自己與徐增兄弟的關系*徐增有數(shù)弟,順治十四年有《雨阻入山遙哭六弟》詩,見詩集卷十一;一卒于晚明,見陳宗之《梅鶴詩人傳》“母亡,其弟與子復同卒”,當即《懷感詩》中所悼之《子三弟垣》,注曰“余異母弟也,早卒”。。足見兩人自春天相識后,至秋季交誼已有進一步的發(fā)展。
順治五年(1648),“又五年戊子,再同圣默見圣嘆于貫華堂,而始信圣嘆之非魔也。不禁齒頰津津向諸君子辨其非魔”(《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蔣寅據(jù)此認為:“戊子即順治五年,這是徐增一改對金圣嘆的態(tài)度、轉而信奉其學說的開始。”*蔣寅:《徐增對金圣嘆詩學的繼承和修正》,《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這是順治十七年(1660)徐增回憶舊事所云,撇開圣嘆壽其父詩已云彼此為同學不說,五年前之聽其說法的精神狀態(tài)即聽課感受,已說明徐增態(tài)度早已開始轉變并接受其學說了。無論如何,從此徐增成為圣嘆最積極的辯護人。金圣嘆《讀瀑懸先生詩畢吟此》、《歲暮懷瀑懸先生兼寄圣默法師》兩詩當撰于此際。
順治九年(1652)“壬辰仲春”,徐增撰《懷感詩》四百二十首懷念友人,其中《唱經(jīng)先生》為:“千年絕學自分明,佛海儒天出大聲。掩耳不聽真怪事,卻從飲酒看先生?!?卷五)檢討了當年自己的偏見,盛贊圣嘆如海似天的儒佛造詣。詩成后,請圣嘆為撰《懷感詩序》,圣嘆如此寫下自己的讀后感:
是時三月上旬,花事正繁,風燠日長,鳥鳴不歇。乃余讀之,如在涼秋暮雨,窗昏蟲叫之候;如病中徹夜不得睡,聽遠鄰哭聲,嗚嗚不歇;如五更從客店曉發(fā),長途渺然,不知前期;如對白發(fā)老寡婦,訊其女兒時、新婦時一切密事;如看臘月卅日傍晚,阛阓南北,行人漸少漸歇:一何凄清切骨、壞人歡樂也!*金圣嘆:《懷感詩序》,《九誥堂集》卷首《諸名公舊序》,清康熙抄本。
在日暖花開、鶯飛草長的大好春光的背景下,以一連串令人凄愴悲涼感傷落寞的比喻,形象地表達了對徐增創(chuàng)作《懷感詩》復雜而獨特心境的深刻體悟,正如鄔文所云,“筆墨間流露出他對徐增生理的病痛極為同情,對他精神的苦悶也極為理解”。
順治十三年(1656)丙申夏,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貫華堂原刻本卷七有“順治丙申四月初三日辰時閣筆”)問世。五月,徐增撰《答王道樹》:
弟愚昧,又宿業(yè)為祟,病日益深,向安之,今則反有大不安者。此無它,為不得隨逐同學諸公,以致虛度日時,故輒思無故得數(shù)十金,為舉講場一二次,以閱《私鈔》,總不及身提面命之為快,而道樹以為《私鈔》妙處盡傳,不必聽講。在道樹久學能然,而弟則未敢遽以為然也。弟邇來又大悶,同學兄弟不知何故,反多參差。竊以為所說有未盡歟?今既決當矣。竊以為所學有未至歟?今既證修矣。然則結習不可除,而反于道成之日發(fā)露耶?弟不免大疑。愚汲汲欲建講場者,良為此也。弟不到唱經(jīng)堂十年矣,茫茫大海,未知適從。敢請道樹明以教我兩日,買得《第六才子書》,寢食與俱。(文卷三)
順治十四年(1657)八月,徐增撰《訪圣嘆先生》詩:“恐冷靈均夢,來登杜甫堂(家有杜甫堂)。菊花秋正好,蘭葉晚逾芳。學道多生幸,為詩一世忙。蛩聲涼露下,唧唧月蒼蒼?!?卷十一)這是兩人分別九年后再次會面?!洞鹜醯罉洹飞夏暝疲骸暗懿坏匠?jīng)堂十年矣”,乃夸張湊數(shù)之詞,《天下才子必讀書序》“余既病痼,見圣嘆不數(shù)數(shù),曾逾八年得一相見”(文卷一),順治五年至今,恰逾八年。
順治十五年(1658)夏,撰《私評〈會真記〉》:“蘇州近日有《西廂》,儂喜看他字字香。應是雙文重得度,世間才子好心腸?!?卷十三《和沈紫房艷詩》之四)此詩贊揚圣嘆通過評點,為《西廂記》淫書說翻案。沈紫房名約,蘇州人*楊鐘羲《雪橋詩話馀集》卷一記錄常熟罟里瞿氏四世遺像題詞,有“歸祚明元恭、徐增子能、施諲曉庵、方夏南明、陳濟生潛確、施惟明古完、沈約紫房、林云鳳若撫、徐晟禎起、金俊明不寐、李實如石、程棅杓石、楊補古農、陸世鎏彥修,皆遺民也,詞翰均美”。。弱冠有《玉林詩草》,徐增為之序(文卷六)。
順治十七年(1660)“庚子春仲”,為友人聶先撰《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贊美圣嘆無處不在:
譬今之桃花如是紅,李花如是白,山如是青,水如是綠,光如是放,聲如是響而已。圣嘆既無一處不現(xiàn)身,則無一處不可見。吾嘗于清早被頭,仰觀帳頂,圣嘆宛然;嘗于黃昏燈畔,回看壁影,圣嘆宛然;嘗于梁溪柳岸,見少婦艷妝,圣嘆宛然;嘗于靈巖雨窗,聞古塔鳥聲,圣嘆宛然;乃至風行水活,日暖蟲游,圣嘆無不宛然者:此吾之見圣嘆法也。
此段文字語言清麗雅致,以大量充滿了生命律動的生動意象,比喻金圣嘆的思想精神的巨大感召力。三耳生乃聶先別號,字晉人,號樂讀,編撰《續(xù)指月錄》,卷首江湘序曰:“吳門聶子樂讀者,研窮經(jīng)史,復沉酣于宗門家言。繼瞿公幻寄《指月錄》,輯宋南渡后上下五百余年宗乘微言,鉤索源流,詳核世脈,匯為一書,名《續(xù)指月錄》?!眳蔷_《募刻續(xù)指月錄弁語》曰:“近今復有三耳生,賦詩銘物多能聲。續(xù)成此錄在患難,猿檻雞籠渾不驚?!笔菚硎准案骶泶箢}下署“廬陵聶先樂讀編集”,另編《百名家詞》行世*以上有關“三耳生”與聶先的資料,由友人孫甲智告知,特此致謝!。蘇州方志載:“聶先《十二家詩鈔》四冊、《西湖三太守詩鈔》一卷、《西湖六君子詩鈔》二卷。字晉人,吳縣人?!?乾隆《蘇州府志》卷七十六《藝文二》,清乾隆十三年(1748)刻本。當是祖籍江西廬陵而寓居吳門以編書為業(yè)者。杭州三知府之一之劉廷璣記其人云:“聶晉人先,吳人,才學頗富,手眼亦高,但性情冷僻。呂文兆狂士,猶呼之曰‘聶怪’,其為人可知矣?!?劉廷璣撰,張守謙點校:《在園雜志》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80頁。呂文兆即呂熊,《女仙外史》作者。春夏之際*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甲集七言律》自序:“順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兒子雍強欲予粗說唐詩七言律體,予不能辭,既受其請矣;至夏四月望之日,前后通計所說過詩可得滿六百首?!保@與徐增就《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的評選有多封書信往還:
弟意只欲與唐律詩分解?!敖狻敝疄樽?,出《莊子·養(yǎng)生主》篇所謂“解?!闭咭?。彼唐律詩者有間也,而弟之分之者無厚也。以弟之無厚,入唐律詩之有間,猶牛之謋然其已解也。知比日選詩甚勤,必能力用此法。近來接引后賢,老婆心熱,無逾先生者,故更切切相望?!杜c徐子能增》
承諭欲來看弟分解,弟今壘塞前戶,未可得入。先曾有王摩詰十二首在道樹許,或可索看?!袢缢鞯?,看有不當處,便宜直直見示。此自是唐人之事,至公至正,勿以為弟一人之事而代之忌諱也?!洞鹦熳幽堋?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甲集七言律》卷二《魚庭聞貫》第2、3條,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1冊,第96頁。
第一封對“唐律詩分解”的解釋,或有助于理解彼此詩學的互動。徐增因看過圣嘆此稿及其評杜詩,以致自己后來《說唐詩》時幾欲回避:“七言律,已經(jīng)圣嘆選批,盡此體之勝,余說唐詩,初欲空此一體,故止說三十五首;杜少陵作,居二十五首,其余十首,不過是湊成帙而已,總不能出圣嘆范圍中也?!?徐增:《而庵說唐詩》卷首《與同學論詩》,清康熙九誥堂刻本。
順治十八年(1661)辛丑七月十三日,圣嘆因哭廟案被斬首于江寧,徐增現(xiàn)存詩集中此年無涉及圣嘆者。文集卷四有《唱經(jīng)子贊》:
末法將興,先生出世;千圣微言,晰如掌示。是為前知,斯文在茲;豈其法運,尚非其時?口唱大易,乃至明夷;文昌有厄,先生當之。仲尼心傷,釋迦掩泣;麟生徒然,鳳死何急。力破象法,其身何有;法破身存,亦先生疚。無我之學,喻如虛空;三千大千,奚處不逢?天上天下,浩浩蒼蒼;千秋萬年,先生不亡。
康熙二年(1663)癸卯,周亮工在南京刊刻金圣嘆評點歷代古文,“歲暮”由長子周在濬“不遠數(shù)百里馳書”向徐增請序,徐增撰《天下才子必讀書序》“以余為知圣嘆,非余不能序圣嘆之書”。該文與《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可并稱為時人所撰研究金圣嘆生平思想的最重要文獻。與此二文相比,無論是史實價值還是評價力度,廖燕《金圣嘆先生傳》都不值得受到過高評價。如果說《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側重于從整體上高度肯定金圣嘆的學術地位和人格風范,并尖銳抨擊正統(tǒng)人士對圣嘆的惡意詆毀,《天下才子必讀書序》則側重于介紹六部才子書的生成特點和評點者的藝術才華,對圣嘆的性格亦有更加具體的描述,如:
圣嘆固非淺識寡學者之能窺其涯岸者也,圣嘆異人也,學最博,識最超,才最大,筆最快。凡書一經(jīng)其眼,如明鏡出匣,隱微必照;經(jīng)其手,如庖丁解牛,腠理剨然;經(jīng)其口,又如懸河翻瀾,人人快意。不啻冬日之向火,通身暖熱;夏日之飲冰,肺腑清涼也……圣嘆無我,與人相對,則輒如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師,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橫天;遇釋子,則蓮花迎座;遇辯士,則珠玉隨風;遇靜者,則木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也。以故稱圣嘆善者,各舉一端;不與圣嘆交者,則同聲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文卷一)
無論是寫于圣嘆生前,還是圣嘆死于欽案不久后成稿,相同的是,兩文都洋溢著徐增對金圣嘆無限的敬仰之情,不吝給予無以復加的贊美之詞。
康熙四年(1665)乙巳春,徐增《過慧慶禪院同大音、解脫諸法師話舊》(卷二十二)詩曰:
桑田今變海,佛剎只依然。水繞蓮花地,經(jīng)開龍馬年。艤舟循舊路,入室憶前賢。猶是木猴歲,三春禮法筵。
為數(shù)來游處,看看過廿年。是時余未老,今日各蒼然。學道多生事,論交歷劫緣。唱經(jīng)人去后,血淚不唐捐。
法王遺廣廈,末劫費撐持。七圣彌天力,雙輪特地奇。人亡琴在此,樹老歲難知。連日更連夜,深談只是伊。
同題三首,首首都是回憶自己在慧慶寺與圣嘆的交往,句句都在追思不幸遇難的先哲。“猶是木猴歲,三春禮法筵”,是指自己服膺“前賢”圣嘆起始于崇禎十七年甲申(佛教木猴年)春日;“唱經(jīng)人去后,血淚不唐捐”,更是點明自圣嘆逝世后自己的悲憤和感傷的持續(xù)力度;“七圣彌天力,雙輪特地奇”,是以七圣人贊揚圣嘆的佛學造詣,雙輪當是指圣嘆說法時所用的法器。對于令徐增深為嘆服的甲申春日佛學講座,圣嘆在《贈顧君猷》中有所介紹:
今年甲申方初春,雨雪凈洗街道新。西城由來好風俗,清筵法眾無四鄰。圣嘆端坐秉雙輪,風雷輥擲孰敢親。譬如強秦負函谷,六國欲戰(zhàn)猶逡巡。*金圣嘆:《沉吟樓詩選》卷五,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1253頁。
正是那段時間在慧慶寺的頻繁說法,令徐增從此頂禮膜拜??滴跛哪?1665)秋冬,徐增撰《夜懷圣嘆》(后七首作于“丙午”歲,1666年):“圣嘆分身無不在,蟲之臂與鼠之肝。我今寒夜挑燈坐,只此燈光是圣嘆?!?卷二十三)分身無不在,是徐增對圣嘆的一貫評價;蟲臂鼠肝,金圣嘆臨難前《絕命詞》即“鼠肝蟲臂久蕭疏,只惜胸前幾本書”*金圣嘆:《沉吟樓詩選》卷四,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1213頁。,典出《莊子·大宗師》:“以汝為汝肝乎?以汝為蟲臂乎?”言人死后隨緣而化為微小之物。金詩顯勘破生死的達觀之意,徐詩寓頌揚逝者的懷念之思。這可能是《九誥堂集》中涉及圣嘆時間可考的最晚的文字了。
康熙十年(1671)夏六月望日,六十歲的徐增為重修《武林靈隱寺志》撰序,引金圣嘆話曰:“圣嘆嘗言之,適幸作得一篇文字,可惜早間欲作,而為他事所奪,失卻一篇文字;假今不作明日作,當更另有一篇文字。”*此則史料,由友人鄧曉東博士2008年6月提供,特此致謝。該序是他在世的最后痕跡,自甲申服膺圣嘆之學后,他以自己堅持不懈的揚譽,使兩人從此共同生活在這個對彼此都甚為艱難的世界上。即便在哭廟案后,只要徐增還在世,圣嘆就會鮮活地存在于他的筆墨中,真可謂處處“現(xiàn)身”“可見”,處處“無不宛然者”(《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
三、徐集的史料價值
所謂“徐集的史料價值”,是指《九誥堂集》之于金圣嘆史實研究的文獻價值。圣嘆對徐增甚為器重,希望與之聲氣相通、學術相規(guī),由《魚庭聞貫》即可見一斑。黃翼圣在引述“當時之大宗匠”評價徐增的話時,“謂其詩之大者,金圣嘆也”*黃翼圣:《徐子能甲集序》,《九誥堂集》卷首《諸名公舊序》。。金昌亦說:“而庵,唱經(jīng)畏友也?!?金圣嘆:《唱經(jīng)堂杜詩解》卷三《秋興八首》總批“矍齋云”,陸林輯校整理:《金圣嘆全集》第2冊,第753頁。兩人見不數(shù)數(shù),“每相見,圣嘆必正襟端坐,無一嬉笑容”*徐增:《九誥堂集》文卷一《天下才子必讀書序》,清康熙抄本。。但徐增之于圣嘆,不僅僅是一般的摯友,而且是最傾心的辯護士、最熱情的擁戴者,且擁有最大批的共同友人。在《九誥堂集》中,不僅存有大量的自撰評價圣嘆的正面文字,且在《天下才子必讀書序》中,對“六才子書”的評點和刊刻有著最為細致的順序介紹:
先評《水滸》,此《第五才子書》,出最早也,貫華堂本亦既盛行于世,天下皆知圣嘆評《才子書》之意矣。至夫《南華》,則嘗與同學論之而未評;《離騷》嘗評二卷許,名《慟哭注》,中止;《史記》評十之二三,杜詩評十之七八,董解元《西廂》評十之四五,散于同學篋中,皆未成書?!獭吨屏x才子書》,歷三年,此最久??掏鯇嵏Α段鲙?,應坊間請,止兩月,皆從飲酒之隙、諸子迫促而成者也。庚子,評《唐才子詩》,乃至鍵戶,梓人滿堂,書者腕脫;圣嘆苦之,間許其一出。書成,即評《天下才子必讀書》,將以次完諸《才子書》。明年辛丑,《必讀書》甫成而圣嘆掛吏議,故未有序,許諸子于囹圄中成之。(文卷一)
這些都是研究圣嘆著述的關鍵性史料。
此外,在《九誥堂集》中還保留了許多研究金圣嘆生平交游的珍稀文獻,相關詩文多是研究圣嘆友人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線索。下面將徐增集中涉及到的圣嘆友人及親屬,與圣嘆著述及其他文獻列表作一對照,以見徐增與金圣嘆在交友方面有著多大范圍的疊合。
姓 名徐增《九誥堂集》出處金圣嘆著述出處錢謙益徐子能松門集序(正文中有多首交往詩文)卷首錢謙益《天臺泐法師靈異記》史爾祉《九誥堂甲集后序》贈史漢功,等史漢功先晤秋玉即下鄉(xiāng)漢功為我畫牡丹、題史漢功南城詩興圖行,等端午史霽庵戴雨帆歸湖上至今不至懷之,等與史漢功卷首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二十四卷二十五文卷四魚庭聞貫·答史夔友爾祉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文從簡《訪子能兄詞宗》文彥可先生今歲七十而舉鄉(xiāng)飲賓,等寄文端文之三卷首卷二卷十一題文彥可畫陶淵明撫孤松圖、題淵明撫孤松圖文彥可瀟湘八景圖冊跋沉吟樓詩選見原畫
姓 名徐增《九誥堂集》出處金圣嘆著述出處圣 文《病中念子能先生》,等懷感詩·莊嚴法師圣文莊嚴法師過莊嚴法師十燕詩跋卷首卷六卷六文卷四魚庭聞貫·與后堂莊嚴法師金批唐才子詩殷 麗《訪而庵道兄話舊適有禾中之行留詩別余》卷首魚庭聞貫·與殷嘉生麗金批唐才子詩嵇永仁《訪子能先生有詩見貽次韻奉酬》嵇匡侯過訪論詩,等葭秋堂五言律詩序卷首卷十六文卷一魚庭聞貫·與嵇匡侯永仁葭秋堂詩序金批唐才子詩嵇永仁《抱犢山房集》(清雍正刻本)卷四吳見思《奉贈子能道兄先生》贈毗陵吳玉虹卷首卷十六廖燕《金圣嘆先生傳》戒 顯《俚言恭祝子能老道翁六旬大壽》卷首戒顯《現(xiàn)果隨錄》姚 佺送姚仙期之江右懷姚仙期揚州懷感詩·姚仙期佺柬姚辱庵卷一卷三卷五卷十同姚山期滯雨虎丘、同姚山期閻牛叟百詩喬梓滯雨虎丘甚久廿三日既成別矣……沉吟樓詩選顧 參詠簾次顧釋曾韻懷感詩·顧釋曾參卷二卷五暮春到虎丘看石觀音像與門人釋曾坐樹陰中最久沉吟樓詩選密 訓看圣默法師畫梅喜贈中秋對月懷圣默師懷感詩·圣默法師密訓圣默大師畫竹贊卷二卷三卷六文卷四懷圣默法師、題圣默法師畫梅知圣嘆此解者,比丘圣默大師沉吟樓詩選金批西廂記·驚夢雪 塘題梅為雪塘法師卷三丁酉深秋重觀雪塘法師遺筆沉吟樓詩選韓嗣昌雨后懷貫華懷感詩·韓貫華圣住卷三卷六知圣嘆此解者,居士貫華先生韓住病中承貫華先生遺旨酒糟魚各一器寄謝、貫華先生病寓寒齋予亦苦不已、病中見諸女玩月便呼推窗一望有懷貫華魚庭聞貫·答韓貫華嗣昌、與韓貫華金批西廂記·驚夢沉吟樓詩選金批唐才子詩總 持別總持西堂法師懷感詩·總持法師卷三卷六知圣嘆此解者,總持大師寄總持法師、人日懷總持法師金批西廂記·驚夢沉吟樓詩選王思任懷感詩·山陰王季重思任卷四昔者王遂東先生謂吾言小題才子書萬應隆《修其祖廟》解題盛王贊懷感詩·盛柯亭王贊卷五懷盛柯亭沉吟樓詩選李 煒懷感詩·禾中李赤茂煒卷五李煒《寄懷墨庵兼詢圣嘆》
姓 名徐增《九誥堂集》出處金圣嘆著述出處蔡方炳懷感詩·蔡九霞方炳卷五魚庭聞貫·答蔡九霞方炳金批唐才子詩錢光繡懷感詩·浙鄞錢圣月光繡錢圣月法廬全集序卷五文卷六過慧慶西林圣月兄出宣遠瓶中雜花圖吟此沉吟樓詩選金 雍懷感詩·金十力釋弓卷五金圣嘆獨子金 昌懷感詩·金長文昌卷五金圣嘆堂兄申蔤文懷感詩·申蔤文垣芳卷五送維茨公晉秋日渡江之金陵、題申蔤文像沉吟樓詩選沈自繼懷感詩·吳江沈君善自繼卷六題平丘沈君善木影百城煙水·吳江圣 力懷感詩·云在法師圣力卷六秋夜宿云法師房、云在法師西山讀莊子、云法師生日和韻一首清云在開云二法師沉吟樓詩選金批唐才子詩圣 誦懷感詩·開云法師圣誦卷六清云在開云二法師金批唐才子詩圣 供懷感詩·解脫法師圣供過慧慶禪院同大音、解脫諸法師話舊卷六卷二十二般若解脫二法師來住數(shù)日竟失晤、病中寄懷解師答解脫法師沉吟樓詩選金批唐才子詩宋德宏宋疇三過索觀近作……卷十宋德宏《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等魚庭聞貫·宋疇三德宏小題才子書金批唐才子詩尤 侗尤展成四十自壽索和次韻卷十一魚庭聞貫·與尤展成侗金批唐才子詩徐燇禧徐綏祉雨中過談綏祉諸兄過話卷十一卷十二魚庭聞貫·答徐綏祉燇禧金批唐才子詩陳濟生靈巖中秋看桂適皇士又王來卷十五陳定齋太仆辛丑春初索得雄正值普門誕日是日郡縣恭接今上登極詔書適至賦詩紀瑞、定齋敬奉靈巖法旨生子不得殺生合十再賦沉吟樓詩選丘象隨寄丘季貞卷十九同姚山期閻牛叟百詩喬梓滯雨虎丘甚久廿三日既成別矣忽張虞山丘曙戒季貞諸子連翩續(xù)至……沉吟樓詩選王學伊答王道樹文卷一知圣嘆此解者,道樹先生王伊病起過道樹樓下、道樹遣人送醬醋各一器答王道樹學伊金批西廂記·驚夢沉吟樓詩選金批唐才子詩聶 先送三耳生見唱經(jīng)子序文卷二
上表中,在徐增名下的篇名,加書名號者,是友人為徐增著述所撰序跋或唱和酬贈之詩,見《九誥堂集》卷首;不加書名號者,均為徐增所撰相關詩文,見《九誥堂集》詩文正文??紤]到徐增交游詩的集成《懷感詩》原作420首,集中僅存118題(人),必定還有數(shù)量甚夥的共同友人已不可考。即便如此,三十四人的交集,在圣嘆其他友人現(xiàn)存著述中,也是絕無僅有的。這其中原因固然多重,但《九誥堂集》中交游重疊的龐大陣容,畢竟顯示出兩人關系的特殊。
《九誥堂集》記載的這些友人,有些為圣嘆交游考證提供了關鍵的鎖鑰。如圣嘆詩有《題申蔤文像》,筆者曾多次翻檢蘇州申氏家譜而無所得,直至發(fā)現(xiàn)徐增《申蔤文垣芳》,才輕而易舉地找到其小傳,并進而確定金詩《送維茨公晉秋日渡江之金陵》中的“維茨”就是申垣芳了。如果沒有徐增《申蔤文垣芳》,圣嘆這兩首詩的寫作對象都無從考證。此外,徐增與某些友人交往的興趣點就是金圣嘆,如上面已經(jīng)引述過的《答王道樹》和與慧慶寺僧人“話舊”詩作,通篇的中心都是圍繞圣嘆而發(fā)的。其友人有關徐增的序跋題詠,亦多與圣嘆密切相關。長洲史爾祉撰《九誥堂甲集后序》云:
昔在問疾院與嘆先生論詩,謂“詩至少陵其既圣矣乎,摩詰則禪矣,白也才而不律;后有作者,未易登其堂,況入室乎?”蓋嘆先生眼中自有真詩,其不輕可一世明矣。后偕游南城珠樹,夜闌酒半,與說古詩家宗支甚悉,已而語余曰:“子曾見徐先生子能否?詩今作手也?!睍r以鹿鹿,未即謀晉謁?!x《九誥堂詩甲集》,信乎為少陵的派,而亦惟才大,無所不可,故能合四唐、兼晉魏而自為鼓吹。因念嘆先生所丁寧于向日者,其言果不誣哉!今嘆先生以門蘭見鋤,為千古長慟矣。然得從先生游,氣誼如云,才情如海,且不吝教我,至過加獎借,意肫肫欲成人之美者,不得復見我嘆師,見先生如見我嘆師矣!
文中的“嘆先生”,便是對金圣嘆的尊稱,可見其為圣嘆弟子。同樣在《九誥堂集》卷首,“贈言”有武進吳見思撰《奉贈子能道兄先生》詩:
余也僻陋生毗陵,出門四顧無良朋。鄉(xiāng)里瑣瑣何足數(shù),睥睨千古成驕矜。及今四十心始小,遷居吳苑親賢能。十年曾識金圣嘆,筆墨高妙才崚嶒。天之生賢豈孤特,復有徐子相憑凌。詩名今已遍海內,愧于今日方師承?!愿适咚「毁F,孔氏之子猶曲肱。勉哉相與守貧賤,我于二子長服膺。仙山既近羽翼長,下士大笑如蒼蠅!
這些人猶如徐增一樣,無論寫什么文、作什么詩,都要連帶上金圣嘆,他們對圣嘆的情感不因生死而變化,不因時過境遷而稍減。這些保存在《九誥堂集》中的作品,為研究金圣嘆的人際關系及其與徐增的交往,提供了重要而新鮮的史料。
關于徐、金關系,四庫館臣評云:“增與金人瑞游,取其《唐才子書》之說,以分解之說施于律詩?!?永瑢、紀昀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四《集部·總集類存目》四《說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71頁。其實徐增之于金圣嘆,從聞名掩耳、視之為魔,到奉若神明,最終成為鐵桿辯護士,有著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顯示出徐增對圣嘆認識的巨大變化。吳偉業(yè)曾云:“如子聲名早,相聞盡故人?!?吳偉業(yè)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卷四《贈徐子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11頁。按:《九誥堂集》卷首“贈言”題作“贈子能詞仁兄”??梢娦煸錾倌瓿擅?,享譽吳中。就年齡而言,他僅比圣嘆小四歲,何以會對四十余歲的金圣嘆就已經(jīng)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性格而言,其舅父認為他是“一崛強人也”*黃翼圣:《徐子能甲集序》,《九誥堂集》卷首《諸名公舊序》。,時人甚至以“性褊急”*卓爾勘:《明遺民詩》卷十二《作者小傳》,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466頁。概括之,徐增在《許玉晨金陵游草序》中也檢討自己“余以病廢無狀,好論人之詩,少所許可,而當世詩人皆詫以為狂”(文卷一)。對于這一類人來說,圣嘆究竟具有怎樣的人格魅力?難道僅僅是風范相同、遭際相似*金圣嘆《葭秋堂詩序》“我輩一開口而疑謗百興,或云立異,或云欺人”(嵇永仁:《抱犢山房集》卷四,清雍正刻本),與徐增《李挺生蒲塘合草序》“余說唐詩三百十九首,言之詳矣,而人輒畏而避之,以為詩一經(jīng)徐子能之眼之手,遂無完璧”(《九誥堂集》文卷一),何其相似。?這些問題的深入鉆研,才會有助于了解一個真實全面的金圣嘆。本文只是側重于“徐增與金圣嘆”交往的史實層面,更加全面的研究尚待他日。
[責任編輯劉培]
作者簡介:陸林,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員(江蘇南京210097)。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金圣嘆學術史編年”(13YJA751033)、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金圣嘆事跡影響編年考訂”(13ZWB00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金圣嘆年譜長編”(14BZW08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