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永亮 龍成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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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胡姓家族之族源敘事與民族認同
尚永亮龍成松
摘要:族源是民族認同的一項重要指標,它借助家族敘事得以集中展示。中古胡姓家族的族源敘事文本,有不同于漢人的模式化傾向,主要表現(xiàn)為居邊封邊、避地沒蕃、因官出使三大類型,呈現(xiàn)出回環(huán)、分支與層遞等不同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通過剖析這些結(jié)構(gòu)性族源敘事的內(nèi)涵及淵源,可以發(fā)現(xiàn)隱藏其中的民族社會心理和認同關(guān)系,對于重塑中古胡漢共同體社會的形成過程,具有重要的意義;對于我們理解從漢代以來入華異族的漢化過程亦是一個有益的維度。更重要的是,通過考察以五帝為中心的族源敘事,我們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歷史上的黃帝認同,一定程度上是由中古時期胡姓家族之黃帝認同“倒逼”形成的??傮w來看,北朝至唐中葉,是中古民族關(guān)系調(diào)整的重要時期,也是中華民族黃帝認同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
關(guān)鍵詞:中古;族源;胡姓家族;五帝;黃帝;民族認同
族源追溯是人類共同的社會心理,共享族源是族群存在的重要依據(jù)。中國古代社會在與周邊民族的交往過程中,曾經(jīng)“假借”族源,利用漢文化強大的書寫傳統(tǒng),一次次將華夏邊緣納入華夏共同歷史記憶之中,最終凝定為“炎黃子孫”的民族認同模式。而在歷史上,這一過程卻多是依賴各種族源敘事文本得以呈現(xiàn)的。中古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與胡姓家族有關(guān)的族源敘事文本。這些文本一方面反映了胡姓家族自身的特點,另一方面展示了其民族認同變遷的鮮活狀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族源敘事文本中,還存在一種模式化的情形,由此映射出漢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結(jié)構(gòu)特征。為此,我們擬以此時段外來族群為主體,對其族源敘事和認同變遷予以詳細考察,以期在前人基礎(chǔ)上,獲得對傳統(tǒng)民族認同之形成、發(fā)展的新的理解。
“胡姓家族”的說法,建立在“胡姓”的界定上。漢魏以來陸續(xù)入華的周邊部族,絕大部分都改從漢姓,其集大成為《魏書·官氏志》。姚薇元先生的《北朝胡姓考》,是胡姓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書中對《官氏志》中鮮卑宗族、內(nèi)入諸姓、四方諸姓以及《官氏志》未載的東胡、東夷、匈奴、高車、西羌、氐、賨、羯、西域等10種族屬,193種姓氏,進行了細致的考訂,這是我們確定胡姓的基本依據(jù)。這些胡姓人物及其后裔,即胡姓家族的主體*在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之后,有蘇慶彬《兩漢迄五代入居中國之蕃人氏族研究——兩漢至五代蕃姓錄》,王仲犖《鮮卑姓氏考》,陳連慶《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秦漢魏晉南北朝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等著作,多在姚著基礎(chǔ)上推進,成為我們界定胡姓的重要參考資料。在具體確定一個胡姓家族時,僅僅依據(jù)胡姓本身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借助史傳、譜牒、碑志、世系資料等其他文獻作全面考訂。。
一、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基本類型及其淵源
族源是指世系或認同上的祖先。但祖先層次的界限并不絕對,有遠祖、近祖、得姓始祖、始遷祖、宗主(小宗五世而遷)等等,如:
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也。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為羌酋。其后燒當雄于洮罕之間,七世孫填虞,漢中元末寇擾西州,為楊虛侯馬武所敗,徙出塞。虞九世孫遷那率種人內(nèi)附,漢朝嘉之,假冠軍將軍、西羌校尉、歸順王,處之于南安之赤亭。*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六《姚弋仲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59頁。
這里的族源有多個層次:遠祖為虞舜,舜少子;近祖則有燒當、填虞、遷那等。族源多是認同上的祖先。族源追溯往往以一種故事類型出現(xiàn),或簡或繁,但具備了敘事基本要素。中古時期,北方民族大量涌入中原,民族關(guān)系驟緊,針對入華胡姓家族產(chǎn)生了大量的族源敘事文本,有漢人創(chuàng)作的,也有非漢人創(chuàng)作的。這些文本出現(xiàn)在正史四夷傳、民族志、人物傳記等文獻中。碑志和譜牒是族源敘事文本的淵藪。一般碑志序文介紹墓主族源時會有一段簡要的敘事,在銘文中也會以韻文形式來回應。譜牒中,比如《元和姓纂》,在列姓之下,先有一段受氏之由,這往往涉及族源敘事,這是不少譜牒的敘事規(guī)范。
(一)居邊、封邊型
這一類型往往以黃帝作為族源*也有其他族源,如《呼延章墓志》:“其先出自帝顓頊,有裔孫封于鮮卑山,控弦百萬,世雄漠北,與國遷徙,宅于河南?!币妳卿撝骶帲骸度莆难a遺》第二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350頁。:黃帝子孫,居(或封)于華夏邊緣,成為當?shù)睾占易遄嫦?。如《奚真墓志?正光四年):“其先蓋肇傒軒轅,作蕃幽都,分柯皇魏,世庇瓊蔭,綿弈部民,代匡王政?!?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2頁。又《和邃墓志》(孝昌三年):“其先軒黃之苗裔,爰自伊虞,世襲纓笏,式族命三朝,亦分符九甸。因食所采,故世居玄拜?!?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207頁。奚真、和邃皆為鮮卑人,“作蕃”、“分符”、“食采”,皆是分封。沒有明確說分封者,如《安伽墓志》(大象元年):“其先黃帝之苗裔,分族因居命氏?!?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08頁。又如《俾失十囊墓志》(開元二十七年):
昔者軒轅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其有作政西土,觀光北闕,藩屏天子,欽慕國章。*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五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368頁。
杜確撰《李元諒墓志》(貞元十年):
其先安息王之胄也,軒轅氏廿五子在四夷者,此其一焉。立國傳祚,歷祀綿遠,及歸中土,猶宅西陲。*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三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128頁。
史志中也有這樣的敘事類型。如:
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鮮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號曰東胡。*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八《慕容廆載記》,第2803頁。
居邊型一類族源敘事,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淵源。中國古代四夷觀念萌芽很早。華夏邊緣民族的起源問題,一直困擾著漢民族。為四夷尋得一個存在的合理性解釋,漢人作了很多嘗試。比如《史記》謂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司馬遷:《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879頁。后人將匈奴的族源具體化,《索隱》引張晏曰:“淳維以殷時奔北邊”。又引樂產(chǎn)《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同上,第2880頁)匈奴族源遂被“合理化”為一個漢人的祖先(夏桀之子獯粥),避居華夏邊緣(北野),成為當?shù)孛褡宓淖嫦?匈奴)。越往后,對族源的敘事越具有典范性。;《后漢書》以西羌“出自三苗,姜姓之別”*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七《西羌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869頁。;又《晉書·姚弋仲載記》以羌為“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為羌酋”。這些族源的追敘伴隨著一連串的“造神運動”,生成不同系統(tǒng)的族源神話。經(jīng)自然和人為的選擇,眾多族源敘事文本最終凝固于黃帝,這是中華民族認同趨一的表現(xiàn)。之所以凝固為黃帝,主要是因為黃帝在古史(傳說時代)中,被描述為諸帝王世系的起點。至于黃帝子孫受氏之由,地理分布及其世系分支的表述,則經(jīng)《帝系》、《世本》、《五帝本紀》等經(jīng)典文本不斷“建構(gòu)”而凝固下來,并得以傳承。
從敘事文本來看,胡姓家族居邊型族源敘事直接淵源于古代經(jīng)典中“或在中國,或在夷狄”的敘事模式。《國語·鄭語》史伯對桓公語云:
妘姓鄔、鄶、路、偪陽,曹姓鄒、莒,皆為采衛(wèi),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數(shù)也。而又無令聞,必不興矣。*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68頁。
史伯此論是回答桓公“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的問題時提及的。其述當時夷夏錯居、諸夏興衰的背景,正是居邊敘事的注腳?!妒酚洝穼⑦@一敘事模式典范化,如《秦本紀》謂:
魏之先,畢公高之后也。畢公高與周同姓。武王之伐紂,而高封于畢,于是為畢姓。其后絕封,為庶人,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其苗裔曰畢萬,事晉獻公。*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四《魏世家》,第1835頁。
《史記》的這一敘事典范被后世正史傳承下來,如《魏書》敘鮮卑的族源:
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魏收:《魏書》卷一《帝紀·序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頁。
對比《元溫墓志銘》(開元三年):
昔黃帝有子廿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藩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分國鎮(zhèn)攝,納聘西陵。立號鮮山,降居弱水。后遷廣漢,徙邑幽都。天女降靈,圣武合乾坤之德;神人感夢,孝文齊日月之明。分十姓于宗枝,光榮后葉;定四海之高族,演派洪源。*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七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356頁。
可以明顯看出后者是前者的模仿。需要注意的是,作為鮮卑、匈奴等較大族群單位的族源,與具體胡姓家族的族源敘事,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同構(gòu)性”。這說明族源敘事所具有的一種穩(wěn)定性。
(二)避地、沒蕃型
避地型或沒蕃型族源敘事的一般模式是:一個漢人祖先因為避難、避亂等原因而進入華夏邊緣。避地強調(diào)過程,沒蕃強調(diào)結(jié)果。這一族源敘事類型,在胡漢兩個群體中都普遍存在,但漢人家族之敘事多為史實,胡姓家族則多為攀附。胡姓家族這一類型族源中的漢人祖先,通常是真實歷史人物,但也有虛擬性的,如《集古錄》卷五《隋鉗耳君清德頌》(大業(yè)六年):“本周王子晉之后,避地西戎,世為君長,因以地為姓?!?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第112頁。鉗耳氏本羌人,攀附周王子晉,帶有“仙化”色彩。以具體歷史人物為祖先者,如《獨孤藏墓志》(宣政元年):“本姓劉,漢景帝之裔,赤眉之亂,流寓隴陰,因改為獨孤氏?!?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295頁。但事實上獨孤氏本匈奴族裔屠各種,獨孤、屠各一聲之轉(zhuǎn)*參見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8頁。,其改姓當在劉漢立國之后,孝文帝太和改姓之前。《魏書·官氏志》所謂“獨孤氏后改為劉氏”,不過承認早前的結(jié)果。與之相類,匈奴劉淵自稱劉氏,建漢趙政權(quán),稱漢王,也是通過選擇族源完成了身份轉(zhuǎn)型。此一姓氏改動,意在附會劉漢王室,由此成為不少獨孤氏家族族源敘事的典范。
對于胡姓家族而言,不少避地型或沒蕃型族源敘事本質(zhì)是一種攀附,其中有復雜的歷史和認同因緣。比如上引獨孤氏選擇漢景帝之裔孫為祖,強調(diào)在赤眉之亂中流寓隴陰,因此時宗室人物播遷成為可能,而世系嫁接可以操作。又如《晉書》載:“呂光字世明,略陽氐人也。其先呂文和,漢文帝初,自沛避難徙焉,世為酋豪?!?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二二《呂光載記》,第3053頁。按:漢高祖呂后之父,史只言呂公,未言名字。疑“文”為“公”之形訛,而“和”字衍。若非是,也只能說明呂光的族源傳說參照呂后家族的歷史作了“改造”。呂光本略陽氐人,其族源攀附呂文和(即漢高祖呂后之父),顯然經(jīng)過了一番“改造”。漢文帝初年,對諸呂有一番清洗,將呂光的族源嫁接到這一動亂時期,帶有很大的隱蔽性。有時世系嫁接以一種“無縫”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如獨孤及為其父撰寫的《獨孤通理靈表》云:
公諱某,其先劉氏,出自漢世祖光武皇帝之裔。世祖生沛獻王輔,輔生厘王定,定生節(jié)王正。正生長子廣,嗣王位;次子廙,仕漢為洛陽令。廙生穆,穆生進伯,為度遼將軍擊匈奴,兵少援不至,戰(zhàn)敗,為單于所獲,遷居獨孤山下。生尸利,單于加以谷蠡王之位,號獨孤部。*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九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993頁。
十二葉祖統(tǒng),雁門太守,大將軍武之從子也。武以大功不遂,為閹官所誅。統(tǒng)避難,亡奔出塞。代為南部大人,威振華夏。*許敬宗編,羅國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97頁。
此后有《周書·竇熾傳》(貞觀十年成書)承其說:
漢大鴻臚章十一世孫。章子統(tǒng),靈帝時,為雁門太守,避竇武之難,亡奔匈奴,遂為部落大人。后魏南徙,子孫因家于代,賜姓紇豆陵氏。*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三十《竇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517頁。
出土竇氏墓志中亦可見相關(guān)之說,如徐堅撰《竇思仁墓志》(開元十一年):
出土、傳世文獻可歷時地“復原”鮮卑竇氏攀附漢人族源的文本層累過程。在《元和姓纂》(元和七年成書)中,竇氏還有“河南洛陽”和“扶風”兩望:前者以竇統(tǒng)奔鮮卑賜姓紇豆陵氏為始;后者以竇嬰始,竇武終?!缎兆搿返膬蓷l世系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被整合成一條完整的漢人世系,中間毫無斷裂。竇武之亂,竇統(tǒng)沒蕃,正是這一世系整合的關(guān)鍵。竇統(tǒng)沒蕃說,學者多指為偽托,但皆未考證竇武之亂和竇統(tǒng)沒蕃這“一事兩面”(竇武之亂是實,竇統(tǒng)沒蕃是虛)的歷史情形。其實《姓纂》于扶風竇氏之末,特別說明“魏晉以后,竇氏史傳無聞”,可見竇武之亂是其終結(jié)。而在此期間,鮮卑紇豆陵氏興起,通過有意識的嫁接,正好接續(xù)上了漢人竇氏經(jīng)亂后斷裂的世系。經(jīng)過墓志、正史以及其他文本的不斷傳播、建構(gòu),最終形成《宰相世系表》這樣無縫的世系。
鮮卑紇豆陵氏“成為漢人”的過程如是,其他避地、沒蕃型族源敘事中的世系嫁接,也不乏類同者。如《元和姓纂》卷四河南潘氏下引潘神威家狀云:“十四代祖魏尚書仆射。子孫因晉亂沒蕃,遂居代北?!?林寶撰,岑仲勉校記,郁賢皓、陶敏整理:《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515頁。河南潘氏本鮮卑破多羅氏改,而攀附曹魏時之潘勖。這種通過世系嫁接而“成為漢人”的模式,既是胡姓家族歸化漢人的理想做法,也是漢人同化胡姓家族,將之納入共同祖先記憶的現(xiàn)實需要。
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圣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fā),以讓季歷。*司馬遷:《史記》卷四《周本紀》,第115頁。
太伯在后世被認為是吳國的祖先。這一“避地”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不是動亂、亡國等負面的、被動的情形,而是主動的讓國亡奔,帶有明顯的“道德主義”傾向。這也影響了胡姓家族族源的道德敘事,如柳芳《源光乘墓志》(天寶六載):
昔元魏紹于天,南遷于代。胤子讓其國,西據(jù)于涼。大王小侯,初傳荒服,析珪擔爵,(疑闕一字)畢中州。故太尉隴西宣王貴于代京,太武謂之曰:與朕同源。因以錫姓。*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一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165頁。
源氏本河西禿發(fā)氏之裔,魏太武帝時賜姓源氏。南涼禿發(fā)氏與拓跋氏同出鮮卑,但各自建立對抗政權(quán)。志文中加入“讓國”的道德理想。柳芳其人為著名譜牒學家,對源氏族源的“改造”,從一個側(cè)面可以看出族源敘事模式的深層影響。
避地、沒蕃型族源敘事的現(xiàn)實背景則是民族關(guān)系中的人口流動現(xiàn)象。異族入華、四裔部族內(nèi)附,固然是人口遷徙的主流,但漢人避地、入蕃也是題中之義。李陵沒匈奴即是一經(jīng)典的例子。李陵沒蕃的故事還成為不少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藍本。如李穆:“自云隴西成紀人,漢騎都尉陵之后也。陵沒匈奴,子孫代居北狄,其后隨魏南遷,復歸汧、隴?!?魏征等撰:《隋書》卷三十七《李穆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115頁。李穆疑為高車泣伏利(即叱李)氏,詳參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323頁。其他以李陵為族源的例子,如《宋書》卷九十五《索虜傳》:“索頭虜姓托跋氏,其先漢將李陵后也?!?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21頁)北周《李賢墓志》:“公諱賢,字賢和,原州平高人,本性李,漢將陵之后也?!?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482頁)李賢本為鮮卑人。沈亞之《沈參軍故室李氏墓志》:“夫人之先為都尉,出居延,力戰(zhàn)且陷,遂與其部居胡中為貴落?!?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三八,第7620頁)李氏為李光弼孫女,本契丹人。關(guān)于中古時期胡姓家族與李陵之關(guān)系,參見溫海清:《北魏、北周、唐時期追祖李陵現(xiàn)象述——以“拓跋鮮卑系李陵之后”為中心》,《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漢人避地入蕃的情境,如隋末唐初,“時中國人避亂者多入突厥,突厥強盛,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之”*司馬光主撰,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八五《唐紀一》“高祖武德元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792頁。。這種當下情境,一定程度上也契合了胡姓家族避地沒蕃型族源敘事。
(三)因官、出使型
因官、出使型族源敘事,以祖先因做官或奉使而徙居某地。如《何摩訶墓志》(調(diào)露二年):“其先東海郯人,因官遂居姑臧太平之鄉(xiāng)。”*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二輯,第276頁?!睹孜霓q墓志》(大中三年):“米氏源流,裔分三水,因官食菜,胤起河東。”*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九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408頁。何摩訶、米文辯皆為入華粟特胡人,因官之說,或為附會。這一類型的族源敘事,也具有世系嫁接的特點,如《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河南房氏”載:
晉初有房乾,本出清河,使北虜,留而不遣,虜俗謂“房”為“屋引”,因改為屋引氏。乾子孫隨魏南遷,復為房氏。*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七十一下《宰相世系表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399頁。
河南房氏,本為高車貴族屋引氏,孝文帝改為房氏,因而攀附漢人著姓清河房氏,而且這一過程發(fā)生很早,《房寶子志銘》(顯慶五年)稱“漢司空房植之后”*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六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年,第284頁。。房乾出使之說,是比較后起的,未見于《宰相世系表》之外的其他文獻,這與上文所述避地、沒蕃型族源敘事中的世系嫁接同出一轍,也具有隱蔽性。又如沙門悟真撰《翟家碑》:
起自陶唐之后,封子丹仲為翟城侯,因而氏焉。其后柯分葉散,壁(原注:當作“璧”)去珠移,一支從宦于流沙,子孫因家,遂為燉煌人。*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九輯,第332頁。
史道德本為粟特胡人。墓志中“金方”、“大昴”、“河湟”、“月竁”等詞,正是其源自西域的映射。又如《史索巖墓志》(顯慶三年):“建康飛橋人也,其先從宦,因家原州?!?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七輯,第260頁。史索巖為粟特胡人,其妻安氏墓志同時出土。建康史氏,本為漢人史氏姓望,《元和姓纂》即載有建康史苞世系。此二墓志所謂“建康”則為前涼張駿所置之郡,即今甘肅高臺縣。其地本在西域胡人入華路線上,與江南之建康(今南京)原不相關(guān)。史道德等粟特胡人稱建康人,正是攀附漢人建康史氏而具有迷惑性的案例。但他們“因官”徙于平高、原州,則不一定為虛。史射勿、史索巖、史訶耽、史鐵棍、史道德等人的墓志出土于寧夏固原南郊隋唐墓地*參見羅豐編著:《固原南郊隋唐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這一墓葬群顯示當?shù)卮_有粟特人聚落。
上面的例子說明,因官、出使型族源敘事,本身接近于歷史真實,是歷史敘事的一種形態(tài),只是其中還夾帶著“因官”、“出使”這種模式化的虛構(gòu)敘事結(jié)構(gòu),而顯示出與其他類型族源敘事的共性特征。
從歷史上看,古代民族交往中的異族入華仕宦和使節(jié)往還現(xiàn)象,直接影響了因官、出使型族源敘事。漢代以來,漢族政權(quán)與周邊民族交往,?;ヅ墒构?jié)。以商貿(mào)為目的的遣使貢獻,以及為政治目的的質(zhì)子,也是使節(jié)的變型。《資治通鑒》載:
西域使人入華,滯留長安,娶妻生子,這種歷史現(xiàn)實,在不少胡姓家族的族源敘事中得到了回應。如《石崇俊墓志》(貞元十三年):“府君以曾門奉使,至自西域,寄家于秦,今為張掖郡人也。祖諱寧芬,本國大首領(lǐng)散將軍?!?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四輯,第472頁。又《何文哲墓志》(長慶四年):“公本何國王丕之五代孫,前祖以永徽初款塞來質(zhì),附于王庭?!?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一輯,第283頁)何文哲本為昭武九姓何國人。墓志言五代祖何丕以及款塞之事,或為實情。石崇俊為粟特人,其曾祖“奉使”入華,或有可能。
與入使相對還有出使。前引《宰相世系表》房乾出使北虜,留而不遣,成為屋引氏之說,雖然不可考,但其歷史情境卻是存在的。南北朝時期,常見南北互派使節(jié)被扣留的情況,如北魏時朱長生、于提出使高車,被扣留三年才放還;陳朝王瑜、袁憲出使北齊,被囚四年方南歸。唐代對外使節(jié)如崔倫、呂溫亦曾被扣留吐蕃。至于貞元三年震驚宇內(nèi)的“平?jīng)鼋倜恕笔录骸芭泄夙n弇、監(jiān)軍宋鳳朝死之。漢衡與判官鄭叔矩、路泌,掌書記袁同直,列將扶余準、馬寧、孟日華、李至言、樂演明、范澄、馬弇,中人劉延邕、俱文珍、李朝清等六十人皆被執(zhí),士死者五百,生獲者千余人?!?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第6096頁。至元和四年,白居易代皇帝所草制誥仍重申其事:“曩者鄭叔矩、路泌因平?jīng)雒藭]落蕃中,比知叔矩已亡,路泌見在,念茲存沒,每用惻然。今既約以通和,路泌合令歸國,叔矩骸骨亦合送還?!?白居易著,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211頁。從貞元三年(787)至元和四年(809),路泌已沒蕃中二十三年,鄭叔矩更客死蕃中。這種深刻社會記憶得以各種方式記錄下來。我們注意到,從北朝時期開始,胡姓家族(人物)就是外交使節(jié)的重要群體,上文所引中,朱長生(即可足渾長生)、于提、扶余準等人,皆為胡姓人物。胡姓家族出使型族源敘事,或許正是歷史現(xiàn)實和記憶的另一種表達。
因官型族源敘事,也是雙向的:胡人仕華與漢人仕胡。前者是主流,是被漢文化推崇的;后者是特例,往往被排斥。比如李陵沒蕃仕匈奴與蘇武持節(jié)不降胡,后世評論判然不同。胡人入仕中華,在歷史上有兩個經(jīng)典范本:由余入秦與日磾仕漢。有意思的是,這兩個典故常常一起出現(xiàn)在胡姓家族的族源敘事文本中。如許敬宗撰《尉遲敬德碑》(顯慶四年):“由余去危,斥翦鶉而作霸;日磾受顧,光珥貂而累華”*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一五二,第1554頁。,即將二者關(guān)聯(lián)使用。又如《王景曜墓志》(開元二十三年):
觀夫由余入秦,日磾仕漢,楚才晉用,自古稱美。其有才類昔賢、用同往彥者,則我王府君其人矣。公諱景曜,字明遠,其先太原人。昔當晉末,鵝出于池,公之遠祖,避難海東。洎乎唐初,龍飛在天,公之父焉,投化歸本,亦由李陵之在匈奴,還作匈奴之族;蘇武之歸于漢,即為漢代之臣。*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二輯,第505頁。
王景曜家族當為高麗人,自稱太原王氏,晉末避難海東,唐初歸化。這本是避地型族源敘事,但王景曜歸化而仕唐,故用了由余、日磾、李陵、蘇武諸人的典故。
歷代王朝對入華部族,多采取羈縻政策;而對于入仕異族,多就地安置。這種“部落酋長——地方官員”的轉(zhuǎn)變,也是胡姓家族因官型族源敘事的另一種現(xiàn)實對照。如權(quán)德輿撰《張茂昭墓志》:“其先燕人。九代祖奇,北齊右北平太守,因封其地,代襲王爵,違難出疆,雄于北方。曾祖遜,乙失活部落刺史?!?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五○五,第5140頁。張茂昭為張孝忠子,本契丹人,其祖先為乙失活酋長。《新唐書》張孝忠本傳謂其父謐,開元中提眾納款,授鴻臚卿。可見其家族受封于唐,為唐藩臣?!稄埫涯怪尽芬詮埰鏋榫糯?,姑且不論是否屬實,即就“右北平太守”、“乙失活部落刺史”之封爵言,顯然是契丹部族羈縻于漢王朝的一種對應;而“違難出疆,雄于北方”之說,則是契丹與唐關(guān)系交惡的寫照。
以上所述三種族源敘事富有典范性和穩(wěn)定性。居邊、封邊型敘事,族源和世系追溯至黃帝、顓頊等傳說人物,神話、傳說色彩強;因官、出使型敘事,接近普通的歷史敘事,甚至直接就是歷史真實,世系起點或在一個家族范圍內(nèi),或在當代。相比之下,避地、沒蕃型敘事,族源多為攀附性質(zhì)的隱蔽的祖先,世系的嫁接尤為巧妙,介于虛實之間。
二、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結(jié)構(gòu)性特征及其淵源
結(jié)構(gòu)性是文化的內(nèi)在特征,是思維和認知的穩(wěn)定模式。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有很多,比如陰陽五行、天人合一等等。這些文化結(jié)構(gòu)如同人體的骨架,支撐著作為血肉的各種文化機能的正常運行。胡姓家族族源敘事,也遵循著一定的結(jié)構(gòu)性特征。我們這里所說的“結(jié)構(gòu)性”,并不是敘事文本的順序性,也不是內(nèi)容、形式二分下的文本形式特征,而是從敘事文本中抽繹出來的內(nèi)核,它對敘事文本的整體走向發(fā)揮著規(guī)范、制約作用。
(一)回環(huán)結(jié)構(gòu)
胡姓家族族源敘事一般遵循以下模式:一個漢人祖先,因為某種原因進入華夏邊緣,成為某胡姓家族的先祖;其后裔回到華夏,自稱為漢人。這是一個具有回環(huán)特征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上節(jié)所引《王景曜墓志》即一典型的“避地——歸來”的族源敘事。但從其文本來看,通常只顯現(xiàn)“出走”(即居邊、封邊、避地、沒蕃、因官、出使,來到四裔)的敘事,而“歸來”(裔孫回到華夏自稱漢人)的情境則是隱含的,因為其預設(shè)的情境就是“成為華夏”,所以“歸來”的敘事往往是自明的。這種結(jié)構(gòu)模式,根植于華夏文化觀念,廣泛存在于神話、傳說和歷史敘事中。
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回環(huán)特征,淵源于古代“放逐與回歸”神話傳說,而這一類神話傳說一開始便與民族關(guān)系相連。放逐神話傳說中有一種類型:一個華夏人物,因為某種原因被放逐到華夏邊緣,成為當?shù)氐淖嫦?。如早期的四兇神話,尚無四夷觀念。在《史記》中,明確將共工等四兇的流放地跟四夷聯(lián)系起來。四兇從華夏入四夷,成為四夷之族源,這在不少四夷民族神話中得到了傳承,如史云:“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其國近南岳,及舜流四兇,徙之三危,河關(guān)之西南羌地是也。”*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七《西羌傳》,第2869頁。隨著華夏的邊界擴張,從華夏“放逐”或“離開”的族源會成為四夷與華夏聯(lián)系的環(huán)節(jié)而被“重拾”或“回憶”起來,成為“本為華夏”的合法性歷史記憶,從而完成一種“回歸”的敘事。這種由“放逐”而“回歸”的結(jié)構(gòu)性敘事,在《史記》中有經(jīng)典的文本,如周民族早期歷史中“不窋竄戎狄”傳說云:
在上古棄逐文化中,也存在大量棄子、逐臣的敘事文本,其中呈現(xiàn)出一條清晰的“拋棄—救助—回歸”的發(fā)展主線,諸如神話傳說中的后稷、后羿、徐偃王、東明、朱蒙,以及歷史記載中的伯奇、宜臼、重耳等,都經(jīng)歷過被棄和回歸的過程,由此展示出恒定的結(jié)構(gòu)性敘事特征*參見尚永亮《棄逐與回歸——上古棄逐文學與文化導論》(《學術(shù)研究》2014年第4期)等系列論文。。這種“回歸”模式,與胡姓家族族源敘事中“漢—胡—漢”的身份、空間“回歸”,在形式上是同構(gòu)的。
(二)分支結(jié)構(gòu)
蜀之為國,肇于人皇,與巴同囿。至黃帝,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女,生子高陽,是為帝嚳。封其支庶于蜀,世為侯伯。歷夏、商、周。武王伐紂,蜀與焉。其地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西奄峨嶓。地稱天府,原曰華陽。*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3頁。
這是典型的族源敘事中的分封說。無論其真實性如何,青陽、昌意降居的傳說,確是一個模式化敘事:黃帝的兩個世系枝派,“降居”到黃帝活動區(qū)的邊緣,并且與當?shù)氐牟孔灏l(fā)生聯(lián)系(通婚),其子孫后來成為華夏邊緣的部族。這一敘事模式跟我們所說的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模式完全吻合,可以看做世系分支結(jié)構(gòu)敘事下的文本。
(三)層遞結(jié)構(gòu)
中國古代夷夏觀念中有一種“服制”,是古代思想家對于天下體系中夷夏分布的一種理想化設(shè)計,因而今人多將之作為“天下觀”的材料進行研究。古代文獻中關(guān)于服制存在多個體系。有“五服”說(《尚書·禹貢》)、“九服”說(《周禮·夏官·職方氏》)等。無論哪一種“服制”,都是一種層遞的結(jié)構(gòu),本身包含了“中心(王畿)邊緣(服)”推進的模式。古人將這一層遞結(jié)構(gòu)設(shè)為固定值,以五百里為單位向外擴展,于是形成不同內(nèi)涵的天下觀。
從歷史上看,“服制”的主要意義不在其空間容量,而在于一種秩序等差,這就是設(shè)計制度者所關(guān)心之封爵、歲貢、祭祀、朝覲等問題。但“服制”本身又是一種夷夏格局的設(shè)計?!秶Z·周語》上云:“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边@種內(nèi)外之分,明確將蠻夷戎狄視為“邦外”,為服制之邊緣,而后世對于“服”的理解正是指向夷夏之別,而非設(shè)計者本身的意圖。從政治意義而言,“服制”下形成的“內(nèi)臣—外臣”結(jié)構(gòu),是漢民族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理想模式,這突出表現(xiàn)為“編戶齊民”與“聲教所及”兩種政治模式的存在?!奥暯趟啊币恢笔莻鹘y(tǒng)中國政治的理想。從歷史上看,就算是統(tǒng)一王朝,其拓土開疆也是有極限的,但如果施之以“聲教”,則可以突破政治疆域,將政治空間“無限”擴大(接近“世界主義”)。
胡姓家族族源敘事將一個進入華夏邊緣的胡人祖先聲索為華夏,正是因為在漢人的天下觀中,夷狄本為華夏政治空間的組成部分(“聲教所及”的領(lǐng)域),而四夷、四方等地域性概念與族群的混同,則體現(xiàn)了天下觀之下政治空間的包容性。無論居邊、沒蕃、分封、出使、避地,皆是“天下”中發(fā)生的,在內(nèi)臣與外臣之間徘徊。這正是“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結(jié)構(gòu)為四夷之存在提供的合法性依據(jù)?!皻w來的后裔”,不過是從“聲教所及”轉(zhuǎn)變?yōu)椤罢趟啊钡木帒酏R民。從這一意義上講,“服制”和“內(nèi)外之際”的層遞結(jié)構(gòu)特征,與胡姓家族族源敘事所遵循的結(jié)構(gòu)本質(zhì)上是同構(gòu)的。
三、胡姓家族族源敘事與民族認同
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結(jié)構(gòu)性,根植于中國古代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其本質(zhì)是一種文化觀念的折射。與之相關(guān),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最終所要達成的目的,乃是獲得世人認可的正宗族源,以為自我當下身份的合法性、正統(tǒng)性尋得依據(jù)。于是,建基于族源敘事的民族認同,便成為胡姓家族較為共通的心理特征,也為其“成為華夏”的努力開辟了一條便捷的通道。
(一)獲得華夏族源與成為華夏的合法性
族群起源傳說,是維系族群邊界的重要認同因素。在很多族群關(guān)系中,都可以看到利用族源神話(傳說)來凝聚族群或區(qū)別族群的案例。瀨川昌久研究中國華南地區(qū)“本地”和“客家”的遷徙傳說與同一民系認同感之間關(guān)系,這樣說道:
祖先的原住地和遷移經(jīng)由地等是與子孫現(xiàn)在的身份直接相關(guān)的重要問題。正如牧野所說,這是與周圍的同盟者形成“同鄉(xiāng)觀念”等連帶意識的重要基礎(chǔ)。同時,特別是在漢族居住地邊緣地帶的華南地區(qū),這已成為將自己的來歷與中華文明的中心地連接起來、主張正統(tǒng)漢族后裔身份的最明確的依據(jù)之一。*[日]瀨川昌久:《客家——華南漢族的族群性及其邊界》,[日]河合洋尚、姜娜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29頁。
遷徙傳說本身不一定等同于“歷史真實”,但重要的是其維系子孫們的身份意識。華南地區(qū)的客家和本地(土著),利用遷徙傳說來聯(lián)系中華文明的中心,維系各自的正統(tǒng)性,這跟胡姓家族利用族源神話(本質(zhì)也是一種遷徙傳說)來“宣稱”自己本為華夏的心理是同樣的;不同的是客家和本地各自的遷徙傳說指向的是族群邊界(離),而胡姓家族指向的是族群認同(合)。利用中原起源傳承(廣義上的華夏起源)來保證“外來者”相對于“土著”的正統(tǒng)性或者合法性訴求,似乎是中國不少民族族源(主要是遷徙傳說)敘事的特點。瀨川昌久先生的書中提到云南民家(白族)的南京起源,廣西部分壯族的山東起源,各地苗族的江西起源,部分瑤族的南京起源和江西起源,畬族的廣東潮州鳳凰山起源等傳說。相比今日所見的不同族群或民系的遷徙傳說,中古時期的胡姓家族族源敘事就是那一時期的族群起源、遷移傳說,最能體現(xiàn)當時民族認同的背景。從北朝以來,胡姓家族族源就有一種“神話敘事”或“讖緯敘事”的傾向。以元魏宗室為例,如《元欽墓志》(永安元年):
類似的文本非常多。元魏本出鮮卑而稱黃帝之后,為了使這一族源得到一種合法性認證,當時從上到下都有人為的“整合”。上引文中,“丹書”、“綠圖”等神物神跡,即所謂河圖洛書,代表族群淵源的神性驗證;“篆素”、“金石”,作為歷史傳承的權(quán)威記錄,共同指向其身系黃帝之后的合法性存在。
現(xiàn)在所見的唐代胡姓家族族源文本,多為漢人(或者漢語)書寫,主要反映的是漢人的意識。當然,并不是沒有胡姓人物自己的“聲音”,例如獨孤乘為其父獨孤炫所作墓志:
這可以說是獨孤家族的“自我族源宣稱”,但依然是結(jié)構(gòu)性敘事的類型??梢娋蜁鴮懼黧w而言,并沒有表現(xiàn)出本質(zhì)的不同。需要注意的是,不同書寫主體所蘊含的認同心態(tài)存在微妙差異。從漢人角度看,對于進入中原的“非我族類”,要使其同化,便要尋得使之安頓的理由,于是假借族源神話,為“外來者”建立一種與華夏之間的聯(lián)系。其中包含漢人的文化優(yōu)越性,帶有某種“話語霸權(quán)”的意味,亦即他們?yōu)橥鈦碚摺皠?chuàng)造”了一個族源。從胡人角度看,胡姓家族據(jù)此尋得一個榮耀的先祖,或在夐遠的歷史中找到一個族源,對于家族融入漢人共同體社會,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他們也樂于接受漢人“創(chuàng)造”的族源。
漢人創(chuàng)造的族源神話,既是面對外來者的,也是面對漢人的,因為漢人在生產(chǎn)這一族源神話的同時,也成為該神話的消費者,但是這種消費有多個層級。對于統(tǒng)治階層而言,他們傾向于強化這一族源敘事的權(quán)威性,以調(diào)和多源族群社會中的民族認同,增強民族凝聚力。一個經(jīng)典的案例是唐代統(tǒng)治集團在鮮卑族源問題上的做法。由于跟鮮卑血統(tǒng)的密切關(guān)系,當時指出李唐出于胡族者大有人在。“種族主義”的萌芽引發(fā)了統(tǒng)治集團的警惕,由此形成控制歷史編纂,為自己的族源找到合法性依據(jù)的“再造歷史”運動*陳寅恪曾疑唐代官方有意刪改了祖先族源、世系有關(guān)的文獻,在《李唐氏族之推測》“李重耳南奔之說似后人所偽造”節(jié)云:“疑凡李重耳南奔之事,載在唐修晉書涼武昭王傳、北史序傳、兩唐書高祖紀、新唐書宗室世系表等者,皆依據(jù)唐室自述宗系之言,原非真實史跡。乃由后人修改傅會李初古拔被禽入宋后復歸魏之事而成。兼以李重耳之奔宋,與李寶之歸魏,互相對映也?!?《金明館叢稿二編》,《陳寅恪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30頁)在《李唐武周先世事跡雜考》《讀通志柳元景沈攸之傳書后》等文中,陳氏亦提及李唐皇室對涉及皇室族源史料的處理問題。。同時,為了消解民族矛盾,唐代統(tǒng)治集團在編纂歷史時,對北朝胡姓的族源也作了整合。不少出于朔漠的“今朝冠冕”獲得了一個漢人名家的祖先,并且在世系上也得到一種延續(xù)性證明,前引《周書·竇熾傳》即為一例。
總之,族源神話的生產(chǎn)和消費,盡管存在書寫主體的不同和消費群體的層級,但都是為“成為華夏”或“本為華夏”尋得存在的合法性依據(jù),這是民族認同的重要步驟。
(二)碑志中的“五帝”族源與認同變遷
中古時期,碑志是族源敘事最為集中的文體,而且具有相對的“私人性”,是研究這一歷史時期認同心理的第一手資料?!拔宓邸笔钱敃r胡漢族源追溯最集中的群體,代表了胡漢祖先(世系)認同的整體面貌。為此,我們以這一時期碑志文獻的胡漢“五帝”族源敘事文本為中心,將族源敘事擴大到整個胡漢人群,來考察此一時段民族認同的相關(guān)問題和特點。
考察漢代到唐代碑志中的族源敘事,可以看出族源選擇在多元中漸趨穩(wěn)定。“多元”,意謂無論胡漢,都有多種族源選擇,三皇、五帝之外,其他商周始祖、近代名宦、部落豪酋、外國君長,皆可能成為族源(祖源),由此呈現(xiàn)出華夏認同體系的多元性?!皾u趨穩(wěn)定”,就是族源選擇在多元中趨向統(tǒng)一,“黃帝”成為族源的最多選項。上述這一總體特征是依據(jù)漢唐時期碑志文獻中族源敘事文本數(shù)量統(tǒng)計的結(jié)果。具體而言,各個時期還略有不同,胡漢之間也不同,如下二表所示。
表1 漢魏晉南北朝隋碑志中五帝族源敘事文本數(shù)量分布*表中統(tǒng)計的碑志資料據(jù)《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漢碑集釋》、《魏晉南北朝墓志匯編》及《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
表2 唐代碑志中五帝族源敘事文本數(shù)量分布*表中統(tǒng)計的碑志資料據(jù)《全唐文》、《唐文拾遺》、《唐文續(xù)拾》、《唐代墓志匯編》及《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
通觀表1、表2,可以得出以下基本認識:
其一,就五帝族源的總體分布而言,黃帝族源遙遙領(lǐng)先。整個漢唐時期,五帝族源文本數(shù)量共867例,黃帝族源文本以318例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比例達37%。此下依次為:顓頊143例,占16%;炎帝110例,占13%;堯95例,占11%;舜82例,占9%;帝嚳61例,占7%;少昊30例,禹28例,各占3%。這一比例數(shù)據(jù)充分說明,以黃帝為中心的族源認同已趨于穩(wěn)定。值得注意的是,炎帝族源文本數(shù)量雖然低于顓頊,但所占的比例已經(jīng)上升到一個比較高的位置,這或許是“炎黃”認同發(fā)端的表現(xiàn)。武后問張說之語:“諸儒言氏族皆本炎、黃之裔,則上古乃無百姓乎?”*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二五《張說傳》,第4404頁。炎黃并稱,正反應了當時的認同背景。在傳世文獻中,若剔除重復,“黃炎”二帝并稱,先秦2例,漢唐6例;“炎黃”、“炎軒”并稱,則先秦未見,漢唐有14例。在出土文獻中,北朝時期墓志有黃帝和顓頊并稱*如《若干云墓志》(宣政元年):“崇基盤峻,靈源攸遠,軒頊之余,渙乎史冊?!薄队钗沫從怪尽?建德六年):“若乃電影含星,軒轅所以誕圣;蜺光繞月,顓頊于是降靈”(二志分別見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288、291頁)。,而少見與炎帝并稱者。這些跡象表明炎帝認同尚未穩(wěn)定,其為民間普遍接受還在此后。
其二,就發(fā)展時段而言,黃帝族源在數(shù)量上有一個漸趨升高的過程。漢魏時期,碑志中未見胡姓家族五帝族源*這或許可以從文體本身、胡漢人口結(jié)構(gòu)來解釋。漢魏時期墓碑初興,相比此后其他時代,這一時期墓碑文獻數(shù)量還是顯得單薄。較早出現(xiàn)的胡姓人物碑志是西晉太康十年的《晉護羌校尉彭祈碑》,彭祈為盧水胡人,碑中稱“其先出自顓頊”(《全晉文》卷一四六,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305頁)。,而且黃帝族源在這個時期也沒有顯現(xiàn)。顓頊和舜是此期族源的首選(各5例),其次是堯(4例)。這說明此時漢民族的族源選擇是多樣化的,尚未達成某些共識。到了北朝,黃帝族源驟然增加,高達59例,遠遠超出其他族源。這樣一個發(fā)展態(tài)勢,到了唐代一直延續(xù),且在總量上又有大幅提升,共達249例。其中初唐最多,為132例;盛唐次之,為59例;中、晚唐依次為27、31例。由此可見,黃帝族源成為胡、漢族源的首選發(fā)軔于北朝,這是一個關(guān)鍵時期,它對后來唐代的黃帝認同發(fā)生了直接影響;而初、盛唐,則是承接北朝并將黃帝認同進一步推進的重要階段。
其三,就五帝族源的胡、漢分布而言,黃帝在北朝胡姓家族敘事文本中獲得集中認同,并得以持續(xù)發(fā)展。整個漢唐時期,胡姓黃帝族源文本共85例,占整個時期總數(shù)(867)的10%。具體而言,在北朝至隋這一時段,胡姓黃帝族源的數(shù)量高達45例,占此期總數(shù)(125例)的36%,占此期胡、漢同一族源總數(shù)(69例)的65%,其比例遠超漢姓家族。到了唐代,這個比例有所下降,在總數(shù)中占6%,在胡、漢兩類同一族源總數(shù)(249)中占16%。其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與此期漢姓家族所存碑志數(shù)量(631例)遠遠多于胡姓家族(84例)有關(guān)。若僅從胡姓家族黃帝族源敘事文本的具體數(shù)量看,相比起北朝至隋時段,初盛唐時期仍然維持著一個較高的發(fā)展狀態(tài)*由于據(jù)以統(tǒng)計的胡、漢家族敘事文本數(shù)量高達8倍的差距,故由此得出的比例,遠不足以說明問題,所可倚重者,乃是胡姓家族文本數(shù)量與前代亦即北朝至隋時段之比照。。同時,這種情況也從側(cè)面說明:胡姓家族普遍的黃帝認同,在一定程度上刺激并促進了漢姓家族的同一認同傾向,并使其通過大量的碑志文本呈現(xiàn)出來。關(guān)于此點,后文還將重點闡述。
既然如上所述,黃帝族源在總體分布、發(fā)展時段及其在胡、漢二族的具體分布中,都處于領(lǐng)先和持續(xù)發(fā)展的狀態(tài),北朝則是其頂峰時段,那么,北朝時期黃帝族源的這種特殊性,便是深可關(guān)注的文化現(xiàn)象了。對此,我們試從下面兩個角度加以解釋。
首先,北朝時期黃帝族源在胡姓家族中興起,可以視為北朝胡姓“急于成為華夏”之認同心理的一種表現(xiàn)。族源選擇是族群邊界的重要標記,北朝時期黃帝族源的興起,實肇始于北魏王室。北魏太和二十年(496)孝文帝改定姓族事云:
魏主下詔,以為:“北人謂土為拓,后為跋。魏之先出于黃帝,以土德王,故為拓跋氏。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薄娮h以薛氏為河東茂族。帝曰:“薛氏,蜀也,豈可入郡姓!”直閣薛宗起執(zhí)戟在殿下,出次對曰:“臣之先人,漢末仕蜀,二世復歸河東,今六世相襲,非蜀人也。伏以陛下黃帝之胤,受封北土,豈可亦謂之胡邪!今不預郡姓,何以生為!”*司馬光主撰,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一四○《齊紀六》“高宗建武三年”,第4393、4395頁。
鮮卑王室拓跋氏改元氏,以黃帝為族源,出自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薛宗起情急之下的言論,正好反映了鮮卑王室攀附黃帝族源的認同心理。從現(xiàn)存文獻看,當時民間的族源敘事亦受此影響而產(chǎn)生,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今所見北朝胡姓家族墓志文獻中,以五帝為族源者皆在孝文帝太和二十年改姓族之后。較早的為正始四年《元緒墓志》:“開基軒符,造業(yè)魏歷;資羽鳳今,啟鱗龍昔?!敝苯右渣S帝作為族源的墓志敘事,較早見于永平三年《魏故寧陵公主墓志》:“遙源遠系,肇自軒皇;維遼及鞏,弈圣重光。”(二志分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53、57頁)皆在改定姓族十年以后,且此二人均為王室成員??梢姳蔽和跏业狞S帝族源敘事,在官方確定之后,傳播尚有一段時間。黃帝及五帝族源傳播到其他胡姓家族,亦是如此。。但種種跡象顯示,胡姓家族攀附漢人族源,并非出自強制,也不是被征服者的“屈辱”。大量北朝胡姓人物放棄本族群的族源而選擇漢人黃帝族源,這無疑是一種“順應”的心理。前文曾引述瀨川昌久對華南地區(qū)客家和本地的“遷移傳說”的研究,他特別指出這種傳說在傳承中所體現(xiàn)的認同意義:“少數(shù)民族接受祖先同鄉(xiāng)傳說意味著他們承認中華文明的絕對優(yōu)勢并將它放置在自我認同感的核心部分,這是他們漢化過程中的重要指標,是主動對中華文明表示歸順的標志。這種傳說在漢化程度高的少數(shù)民族等處于中華文明周邊的人們之間和地點尤為興盛,其原因在于這些處于周邊位置的人們更渴望確立可以與尚未漢化的同胞以及歧視他們的漢族移居者相抗衡的新的認同感?!?[日]瀨川昌久:《客家——華南漢族的族群性及其邊界》,第151頁。中國南方各地少數(shù)民族的“祖先同鄉(xiāng)”傳說,其實正是胡姓家族族源傳說的變體。而通過祖先同鄉(xiāng)傳說(族源傳說)來增強成為中華民族(華夏)的認同感,古今是同一的。維系族群意識的共同祖先并不一定必須是真實的人物,只要持有這種看法的人們相信,同時也使得其他人相信,他們就能構(gòu)成一個族群。今存大量胡姓家族族源文本,都是在漢人手中寫定的,正是這一觀點的注腳。
其次,北朝時期大量呈現(xiàn)于胡姓家族的黃帝族源,對當時乃至此后的黃帝認同具有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從碑志文獻看,漢魏時期黃帝族源認同并不明顯;只是到了北朝,黃帝才開始非常集中地成為胡漢兩家的共同族源。這種現(xiàn)象,引發(fā)我們的一個推測:北朝以后黃帝認同的凝聚,是否緣于胡漢雜糅背景下胡姓家族的“倒逼”作用呢?
從漢魏以來,華夏中心與邊緣的互動極為活躍,大量的外來族群進入華夏;對應的,也有大量華夏人物來到邊緣族群中,這是眾多結(jié)構(gòu)性族源敘事文本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背景。在此背景下,華夏認同需要一個更具影響力、更富包容性的族源代表,來統(tǒng)合帝國內(nèi)部多元的族群結(jié)構(gòu)。而黃帝,無論從歷史層面,還是現(xiàn)實層面,都成了胡漢家族族源認同的首選。北朝時期黃帝族源的形成,是一個雙向過程:一方面漢人面對大量異族入華的格局,需要一個共同族源來凝聚“我族意識”,以區(qū)別異族,于是早期漢人的多元族源開始向“黃帝”靠攏;另一方面,以鮮卑宗室為首的入華異族,通過攀附漢人“黃帝”祖先,標舉正統(tǒng),以合乎邏輯地成為漢人。這兩個過程的合力,共同將黃帝推向華夏民族共同族源的地位。胡姓家族在其中則分明扮演了一個“倒逼”的角色,尤其是北魏鮮卑宗室,他們對黃帝族源的選擇,直指源頭,眼界頗高,這對族群凝聚到一個共同祖先之下具有重要的意義。
到了唐代,統(tǒng)一帝國承南北朝多族群復雜關(guān)系,民族認同的一個主要任務(wù)便是消除胡漢之別,強化帝國凝聚力,因而,以黃帝為中心的華夏民族認同得以繼續(xù)發(fā)展和鞏固。一個顯見的事實是,黃帝族源的文本數(shù)量胡多于漢的局面,到唐代反了過來,變成胡少漢多,這正說明胡姓家族的“倒逼”作用已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實現(xiàn),也就是說,此前較為分散的、多元的漢姓族源認同,因胡姓家族大規(guī)模地“搶占祖先”的行動,受到刺激和影響,而開始集中地向黃帝靠攏,并涌現(xiàn)出大量以黃帝族源為旨歸的敘事文本。當然,胡姓家族黃帝族源對漢人黃帝族源的“競爭”依然存在,這可以從黃帝族源文本數(shù)量的胡、漢比例差距看出。初唐時期,黃帝族源文本132例,胡姓占16%,漢人占84%;盛唐時期,胡、漢比例分別是22%對78%;中唐時期時期為15%對85%;晚唐時期為6%對94%??梢姀某跆频绞⑻?,胡姓家族在黃帝族源中的比例一度還有提高。必要的“胡漢競爭”,對于維系黃帝族源的地位是有意義的。到了中晚唐以后,漢人黃帝族源已經(jīng)遠遠超過胡姓家族,這正是胡姓家族成為華夏的結(jié)果。
(三)唐代胡漢共同體的形成
北朝以來至唐的民族關(guān)系實為一胡漢共同體。這一共同體的形成和維系,一直遵循著三條路線。其一是認同關(guān)系,主要內(nèi)容是胡漢互動中形成的民族認同,可概括為“認同共同體”。其二是地域社會關(guān)系,主要內(nèi)容是入華胡姓家族從朔漠到中原,由異族而土著的身份轉(zhuǎn)型,可概括為“地域共同體”。其三是文化關(guān)系,文學可視為其重要內(nèi)容,這一關(guān)系可概言之“文化共同體”。
經(jīng)過孝文帝改革到唐中葉兩個半世紀的民族關(guān)系整合,北朝胡姓家族“成為華夏”的過程可以說基本完成。一個表征就是,五帝為代表的族源文本數(shù)量(北朝至隋125例,初唐345例,盛唐178例,中唐85例,晚唐107例),經(jīng)歷北朝至唐初的持續(xù)增長之后,到了盛唐以后開始減少,尤其在中唐時期,形成了一個“銳減期”。而且唐中葉以后,胡姓家族族源敘事越來越“歷史化”,胡漢之別的“特征”越來越不明顯。這說明隨著民族認同的趨一,以某種族源來強調(diào)“我族”的身份已經(jīng)不再必要,同為漢人在此語境下是自明的。深層次的民族融合過程轉(zhuǎn)向族源之外的其他領(lǐng)域*中晚唐以后,族源敘事文本中較少對傳說時代遠祖的追溯,而多轉(zhuǎn)向本朝家族的描述,尤其是“祖德”、“冠冕”的敘事。這是胡姓家族漢化深入,胡漢差別消失的表現(xiàn)。至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關(guān)于唐代胡漢之爭與宋代華夷之辨主題和本質(zhì)的演變,詳見鄧小南:《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另外一個重要的表征就是:唐代三次官方大修氏族志,皆在唐代前期,這從側(cè)面也反映了華夏民族認同共同體建構(gòu)的階段性完成。要之,本為漢人祖先的黃帝族源,經(jīng)過胡姓家族的“倒逼”,引發(fā)漢人“自我意識”的強化,從而開始了華夏民族認同共同體的重建,隨著黃帝族源敘事文本的傳播,最終形成胡漢民族共享族源,凝聚到華夏民族認同之下,這一過程在唐代中葉以后初步完成。
認同共同體的形成,除了共享族源這一要素外,還有賴于其他認同因子的整合,也有賴于統(tǒng)治集團、文人、普通百姓等各群體對認同要素的“生產(chǎn)和消費”。從整個胡漢共同體形成的進程而言,各影響因子在唐代的意義不同。以胡姓家族的郡望攀附為例,這一現(xiàn)象在中古時期頗為泛濫,劉知幾曾批評道:
今西域胡人,多有姓明及卑者,如加五等爵,或稱平原公,或號東平子,為明氏出于平原,卑氏出于東平故也。夫邊夷雜種,尚竊美名,則諸夏士流,固無慚徳也。*劉知幾著,浦起龍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卷五《內(nèi)篇·邑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34頁。
胡姓家族的郡望攀附,也可用分析胡姓家族黃帝族源“倒逼”作用時的互動觀點來解釋。南北朝以來士籍的偽冒和郡望趨一的現(xiàn)象,可以視為華夏民族認同趨一的表現(xiàn):一方面,五胡亂華,伴隨的民族大遷徙,打破了漢人穩(wěn)固的地理空間意識(以地系族,安土重遷),漢人需要一個“想象的”共同地域來維系“我族”意識,于是僑置郡縣、同姓聯(lián)宗、互稱郡望的現(xiàn)象滋生。另一方面,本無郡望觀念的入華胡姓家族,通過改姓和世系嫁接,攀附一個漢人家族世系而成為漢人,同時連帶攀附漢人郡望,形成“想象的”共同地域集團(孝文帝改姓族,代北胡姓統(tǒng)稱河南人,即是一典型例證)。這兩股大潮的合流,推動了“想象共同地域”(虛化的郡望)的形成,而其直接表現(xiàn)就是郡望的趨一。古今學者多從其他角度來批評郡望攀附,而忽略了它的認同意義。岑仲勉先生論宋代以后郡望趨一的現(xiàn)象,以為其漸在唐,這約與黃帝族源認同漸趨一致的過程連轡而進。
四、結(jié)語
胡姓家族族源敘事,以其特殊的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特征,成為中古時期民族敘事的一個特殊現(xiàn)象。我們必須承認,在漢人的族源敘事中,也存在前文所說的居邊、避地、因官諸模式。但是,漢人的族源敘事并不具備上述類型的典范性;更重要的是,胡姓家族族源敘事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神話”性質(zhì),與漢人族源敘事的“歷史”性質(zhì)不同。我們也要看到,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結(jié)構(gòu)特征根植于漢文化深層結(jié)構(gòu)。但是這些結(jié)構(gòu)性特征的經(jīng)典文本,多發(fā)生于與民族關(guān)系或民族問題相關(guān)的情境之中,是華夏民族觀念的濃縮,這在《史記》中周、秦、越等民族關(guān)系的敘事中可以得到明證。胡姓家族族源敘事的特殊性主要在于它所體現(xiàn)的民族認同意義,這在漢人族源敘事中是沒有的。
人類學的研究以族源(本質(zhì)是一種祖先記憶)作為一個重要的認同指標。胡姓家族放棄本民族的祖先而選擇漢人族源,其本質(zhì)是一種漢化過程。而不為我們所知的是,恰好是胡姓家族對漢人族源的攀附,引發(fā)了漢人的族群自我意識,從而促成了胡漢共同體中“黃帝”作為共同族源的出現(xiàn),奠定了中華民族今日“炎黃子孫”之認同局面。與族源過程同步進行的其他認同過程,如改姓賜姓、郡望攀附、世系嫁接等,同樣以一種交互作用,在胡漢之間形成族群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最終整合到唐代統(tǒng)一帝國內(nèi)部民族關(guān)系之中,凝聚為漢胡漸趨一體的“唐人”。上述認同過程,發(fā)軔于北魏,完成于唐中葉。從“五胡亂華”以來的民族關(guān)系調(diào)整,至此方可謂初步結(jié)束。而唐代新的民族關(guān)系,以及新內(nèi)附民族,相應的認同過程變遷,則又循著上述認同過程,不斷推進。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經(jīng)歷了幾個重要的歷史時期。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夷狄交侵,不絕如縷,這種民族格局促使散居的中原民族以華夏共稱來區(qū)別四夷,形成了早期界劃相對嚴格的華夏民族;秦漢以后直至唐代,隨著北方民族政權(quán)的建立,華夏與北方民族的關(guān)系加深,胡漢融合的局面亟需一個包容性更廣、更強的認同模式來統(tǒng)合,以黃帝為中心的族源在胡漢互動中走向前臺,凝聚為中華民族黃帝族源的基本形態(tài);唐代大一統(tǒng)的民族格局在宋代以后再次被南北民族政權(quán)的對立所取代,不同于唐型文化的開放和包容,宋以后華夏文化轉(zhuǎn)型,歷史上曾形成的類似漢人、唐人的概念,至此以后再沒有出現(xiàn)。民族認同轉(zhuǎn)向帝國內(nèi)部認同關(guān)系的深化整合。唐中葉以后,中國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以及人口的南遷,將黃帝為中心的華夏民族族源傳播到南方。明清時期人口流動的加速,放大了這個過程,“同祖先傳說”傳播到南方、西南等廣闊地域,而且為當?shù)厣贁?shù)民族所接受。近代以來,隨著列強的侵略以及近代民族知識的傳播,“國族運動”興起:一方面是以西方的民族知識重新認定、識別國內(nèi)各民族;另一方面是以中華民族、華夏民族或炎黃子孫的共稱來凝聚我族意識,對抗列強。中華民族共同體至此基本確立。就此而言,中華民族今日的認同共同體,正是歷史上這種民族認同不斷推進的結(jié)果。
[責任編輯劉培]
作者簡介:尚永亮,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龍成松,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