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武 張惠英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200234;上海大學,上海,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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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譯”
——羅鵬英譯《受活》的權(quán)變之道
朱振武張惠英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200234;上海大學,上海,200444)
摘要:閻連科獲得卡夫卡文學獎后,其作品,尤其是代表作《受活》的英譯本很快成為文學翻譯領(lǐng)域關(guān)注的焦點。于是,文學翻譯應(yīng)選擇何種方法和理念成為熱烈討論的話題。本文以閻連科代表作品《受活》的英譯本為例,探究目標語翻譯家羅鵬如何充分發(fā)揮自覺性,為達意而“活譯”《受活》,時而大膽轉(zhuǎn)換,時而靈活增減,時而凸顯意境,時而又創(chuàng)造新詞,從而突破了諸多文化隔閡,將這部作品成功介紹到了英語世界。
關(guān)鍵詞:文學翻譯,《受活》,權(quán)變,中國文學走出去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1.008
作為首位獲得卡夫卡文學獎的中國作家,閻連科的作品備受國際關(guān)注。他的作品諸如《受活》、《為人民服務(wù)》、《丁莊夢》和《四書》等被相繼譯成了英、法、德、意、日、西班牙等20多種語言,在近30個國家和地區(qū)發(fā)行?!妒芑睢肥情愡B科的代表作品之一,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耙耬山區(qū)受活莊的故事,因書中有大量的河南方言和歷史名詞,所以翻譯成英語將面臨不小的挑戰(zhàn)。然而,現(xiàn)任美國杜克大學中國文化研究、女性研究與影像藝術(shù)研究副教授的羅鵬(Carlos Rojas,1970)卻看中并翻譯了這部作品,其英譯本Lenin’sKisses終于在2012年面世。羅鵬①于1995年畢業(yè)于康奈爾大學,獲比較文學與東亞研究學士學位,2000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他對中國當代作家閻連科的作品非常感興趣,認為閻連科是一位標新立異的作家,認為其作品體現(xiàn)了作者對中國社會問題的高度關(guān)注。雖然《受活》中充斥著諸多方言,但這些方言在原作中大都有著詳盡的注釋,有時,閻連科甚至特意用一個章節(jié)的篇幅來解釋某一名詞,這樣讀起來就比較省力,其英譯本的讀者也就能順藤摸瓜,易于接受。這也是羅鵬選擇翻譯這部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受活》的英譯本在英語世界確實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不僅得益于原著本身,也是由于譯者在忠實于原文的基礎(chǔ)上,不拘泥于形式,充分考慮到了英語讀者的接受性,適時做出了恰到好處的變通。
1. 大膽轉(zhuǎn)換,殊途同意
“翻譯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一項跨文化的交流活動”(許鈞2002),翻譯的目的是實現(xiàn)兩種文化之間的正常溝通與交流。一味地追求譯文與原文逐字逐句機械的對等很容易造成誤譯,達不到有效交流。羅鵬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于是他對原作者及其作品進行了深入研究,了解了原作者所處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歷史背景及個人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意圖后,又認真思考了作品的主題意蘊,最后憑借自身深厚的雙語文學文化功底將原著做適當處理,大膽轉(zhuǎn)換,但又不違作者初衷,充分傳達出原著的意思。
(1) 原文:……柳鷹雀他死啦,在下鄉(xiāng)社教的路上掉到溝里摔成柿餅了。(閻連科2012:17)②
譯文:...that Liu Yingque had died, having been crushed like a pancake after falling into a ravine while promoting soc-ed in the countryside. (22)②
(注:soc-ed為socialist education的縮寫。)
(2) 原文:縣長說:“三個月我要踏這兒半步門檻我是烏龜王八蛋,你讓我那紀念堂剛蓋成一天塌下來……”(35)
譯文:Chief Liu said, “...If I cross this threshold within the next three months, you can consider me a bastard and tear down that memorial hall I just built...”(48)
“柿餅”是指柿子經(jīng)過去皮上架風干后做成的果脯,產(chǎn)自中國,由中國出口到韓國、日本等地,在西方并不多見。此時,如果一定要將這一中國文化意象直譯作dried persimmon,會讓讀者很難理解,更無法體會到原作者要表達的意思。然而在原文中,閻連科只是想表達柳鷹雀掉到溝里的慘狀。因此,羅鵬將“柿餅”大膽轉(zhuǎn)換為“pancake”,二者的共同點是外形相似,都是扁平的,用在該語境下可以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柳鷹雀摔到溝里的情形?!盀觚斖醢说啊笔且粋€因諧音訛化而成的俗語,關(guān)于它的形成有很多種解釋。據(jù)清代學者趙翼在《陔余叢考》中記載:“謂之忘八,謂忘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八字也?!惫艜r的“八端”或“八德”就是指以上八種品德,“忘八”就是指“忘八端”,這一俗語后來逐漸被訛化成了“王八蛋”(李平2015)。而“王八”可指代鱉龜,因此“烏龜王八蛋”與“王八蛋”同意,都是詈語(陳衛(wèi)恒2010:104)。而在西方,烏龜不過是行動緩慢、其貌不揚的動物而已,并沒有責罵的含義。面對烏龜在中西方文化中所蘊含的不同深意,羅鵬將其轉(zhuǎn)換成“bastard”(雜種,私生子),英語讀者在讀到此處時,會很容易理解并想象到原作想要傳達的意境。
(3) 原文:“這不是出演絕術(shù)哩,這是剝我們受活人的臉皮呢。”(181)
譯文:“This is not a question of our special skills, but rather of our exploited dignity.”(262)
(4) 原文:可這錢畢竟都不是活水哩,都是一潭兒死水呢。用完了也就用完了。(209)
譯文:“In the end, however, this money was not like tap water, and after it was spent it would be gone forever. (305)
“臉皮”指臉面、情面,更表示一個人的尊嚴。如果將“臉皮”譯作“face”,英語讀者也很容易理解原作者要表達的意思是尊嚴。但羅鵬考慮到同一句話中修飾“臉皮”所用的動詞是“剝”,此時如果還將“臉皮”譯作“face”,會使英語讀者誤以為是“剝皮”,因此譯者將“臉皮”轉(zhuǎn)換成其所表達的本質(zhì)含義“dignity”(尊嚴),并與“exploit”搭配表示“尊嚴被踐踏”之意。茅枝婆一直很反對受活莊的人參加絕術(shù)團到各地去表演,她認為表演不僅丟面子,而且掙來的錢也不會像“活水”一樣源源不斷地來?!盎钏币辉~可以譯作running water或flowing water。但是“tap water”(自來水)是讀者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詞,會增強讀者對文本的熟悉感。
“翻譯實踐不僅僅是為了‘出口’本國文學,無論如何,沒有讀者的翻譯是無效的交流”(季進2014)。羅鵬正是充分考慮到這些意象在中西方文化中所蘊含的不同深意,為達意而將原文大膽轉(zhuǎn)換,以利于讀者閱讀和理解,利于原作思想的傳遞,利于原作意境的再現(xiàn),利于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利于中國文化“走出去”并融入到世界文化中。
2. 靈活增減,表情達意
自嚴復提出譯事三難“信、達、雅”起,“信、達、雅”就一直是中國翻譯界占主導地位的翻譯目標和標準,這就要求譯者竭盡全力忠實于原文,然而,楊絳先生更指出:“翻譯不僅要能‘信’能‘達’,還需‘信’得貼切,‘達’得恰當(金圣華2014:58-59)?!币晃兜刈非笞肿謱?yīng),不但不能譯出原著之精華,更難以讓目標語讀者接受。為了達到更好的接受效果,譯者往往需要對原著進行必要的增減。錢鐘書(錢鐘書2004:301)在長篇譯論《林紓的翻譯》中對林譯中的“刪節(jié)原作”和“增補原作”不但沒有否定其忠實原文,反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這樣的改動“使描敘愈有風趣”;相反,對于有些譯者緊貼原文的所謂忠實卻予以尖刻批評。“蕭乾的翻譯采用的是一種增減自如的方法(林克難2005)?!蔽臐嵢魧Υ藙t說:“蕭乾從事文學翻譯工作達67年(1931~1998)之久。不論中譯英還是英譯中都能勝任,對我國翻譯事業(yè)的發(fā)展與中西文化交流起了推動作用(蕭乾、文潔若2001:1)?!?的確,讀者對譯作的接受是對譯作和譯者最大的肯定。羅鵬為了更精確地傳達出原文的深層涵義和情感,往往會靈活增減,以傳情達意。
(5) 原文:今兒天你們不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你們向我作揖都來不及了呢。(58)
譯文:It’s okay if you didn’t applaud for me today, but after I bring Lenin’s corpse, it will be too late to bow before me. ( 82)
(6) 原文:縣委書記就給地委書記打躬作揖道:“老首長,能把我調(diào)走我現(xiàn)在就給你磕頭了?!?24)
譯文:The county committee secretary bowed abjectly and replied, “If you can transfer me somewhere else, I will kowtow to you right here and now.” (31)
原文中兩次出現(xiàn)“作揖”,然而譯者并沒有兩處都只用“bow”,而是在例文(6)中增加了副詞“abjectly”(奴性地,怯懦地)。初讀原作,感覺兩個句子中的“作揖”并沒有差別,都是指古代漢族民間的一種禮節(jié),那么譯文是不是就應(yīng)該選取同一詞“bow”?然而仔細推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揖”在兩個例文中所表達的情感不盡相同??h長柳鷹雀想通過在雙槐縣的魂魄山建列寧紀念堂以發(fā)展旅游業(yè),從而使全縣富起來。但是他的想法并沒有贏得雙槐縣,尤其是受活村百姓的肯定,柳鷹雀很氣憤,心想待他把列寧遺體買回來,縣里富裕起來之后,這些百姓一定都會來給他“作揖”,感謝他。但這只是柳縣長的一廂情愿,“作揖”也只是他想像的一個動作,并沒有表示村民們的情感,因此,簡單的一個動詞“bow”就足以傳達出原文的意思。例文(6)中的“作揖”則不然。雙槐縣是一個貧困縣,一直沒有富起來,幾乎沒有官員自愿到那里任職,當原雙槐縣委書記聽說地委書記要把他調(diào)離這個地方時,他當然求之不得,因此給地委書記“作揖”,表示如果自己能被調(diào)離雙槐縣,他將感激不盡。這里的“作揖”不僅僅是一個動作,更包含著縣委書記對地委書記的感激涕零。羅鵬在例文(6)中“bow”后增加了副詞“abjectly”,更加傳神地表現(xiàn)出縣委書記此時此刻“卑躬屈膝”的樣子。羅鵬如此增加詞語,不但沒有背離原文,反而讓讀者更容易理解原作作者想要描繪的情景與表達的深層含義。
(7) 原文:鄉(xiāng)長說:“嫂子,你忘了,縣長是一縣之長,你是縣長夫人哩,等縣長當了市長或地委書記了,你就是市長或地委書記的夫人哩,等縣長當了省長、省委書記了,你就是省長、省委書記的夫人哩?!?35)
他(縣長)說:“給你說,嫁給我你是掉到福窩了,你家三輩子燒了高香了?!?35)
這兩段文字所描述的分別是鄉(xiāng)長和縣長在勸縣長夫人的情景。鄉(xiāng)長勸說縣長夫人當初嫁給縣長是其福氣,應(yīng)當知足,感恩戴德;緊接著,縣長就火冒三丈地責怪其夫人不應(yīng)該抱怨,應(yīng)該覺得自己掉到福窩里了??h長如此大發(fā)脾氣似乎有些唐突,于是,羅鵬在這二人所說的話中間靈活地增加了這樣一句話:
She stared at the township chief with a disdainful smile lurking in the corners of her lips and her eyes.(47)
這句話描寫了縣長夫人聽完鄉(xiāng)長勸她之后流露出的不屑、蔑視的表情,縣長正是看到其夫人這樣的表情才更加憤怒,于是縣長接下來憤怒地指責其夫人不懂感恩就順理成章了,這會讓讀者覺得故事情節(jié)緊湊,一瀉而下。莫言作品的英譯者葛浩文在翻譯《師傅越來越幽默》的過程中,對這樣適當?shù)脑鲅a情有獨鐘,如將“三寸不爛之舌”譯作“three-inch weapon of a tongue”,“weapon”一詞實乃神來之譯,凸顯了小舌頭的巨大殺傷性說服力(朱振武、楊世祥2015)??梢姡@樣適當?shù)脑鰷p在文學翻譯中的確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
此外,在中西方文化中,有許多意象是不完全對等的,這時,譯者為了減輕讀者的負擔,在不改變原文表達意義及效果的情況下將其刪減掉。
(8) 原文:說大堂里有六根大立柱,那大立柱上有三根是刻了咱中國的龍鳳呀、華表呀、麒麟呀,還有天安門和天安門廣場的景呀和物的。(222)
譯文:In the great hall there are six large columns, on three of which appear engraved images of Chinese dragons, together with images of Tiananmen Gate and Tiananmen Square. (327)
“龍鳳”、“華表”、“麒麟”都是中國文化中所特有的意象。通常有龍鳳呈祥的說法,寓意高貴、華麗、祥瑞、喜慶,會帶來祥和之氣;華表是古代宮殿、陵墓等大建筑物前面做裝飾用的巨大石柱,其上多雕刻龍鳳等圖案,上部橫插著雕花的石板;麒麟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動物,俗稱四不像,象征祥瑞。這三個意象富有深厚的漢族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散發(fā)出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和神韻。它們都深受中國人喜愛,因此通常雕刻在禮堂的柱子和墻壁之上,既恢弘大氣,又吉祥如意。而在英語中并沒有詞語與這些意象完全對應(yīng),如果強行翻譯,會出現(xiàn)兩個問題,第一,英文中找不到與之相對應(yīng)的詞匯;第二,即使找到與原文意象相近的詞,也會讓讀者困惑這些詞在相應(yīng)語境下的寓意。而實際上,它們并沒有特殊的含義,原作者用這三個詞只是想要表達吉祥、恢宏的含義,于是,羅鵬在翻譯中刪掉了“華表”和“麒麟”,而只選取了極具中國特色的中國龍進行翻譯,這樣靈活的刪減會讓英語讀者更容易理解原文。如此看來,巧妙地增減不但不會破壞原作意思的完整性,反而會更準確地將原作之情與意傳神地表達出來。
3. 凸顯意境,舍形取意
一般來說,譯者翻譯文學作品是為了贏得盡可能多的讀者的肯定。而從中國文學、文化對外傳播的角度看,文學翻譯工作的目的是讓更多的英語讀者了解并接受中國文學與文化。讀者對文學翻譯作品的肯定和接受無疑會促進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因而讀者的接受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那么,什么樣的譯作更容易讓讀者接受呢?茅盾曾說:“文學的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shù)境界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fā)、感動和美的感受(中國翻譯工作者協(xié)會《翻譯通訊》編輯部1984:10)?!?屬于兩個不同語系的中文和英文在形式和文化上存在一些差異,譯者需充分考慮到這種差異性,在保持原作精髓和神韻的基礎(chǔ)上,適時舍形取意,再現(xiàn)原作之意境,讓讀者在讀譯文時,仿佛身臨其境,與原作者進行心與心的交流,充分領(lǐng)會原作者的意指。而“意境的譯法,專在用字傳神”(袁錦翔1992:70),意境的創(chuàng)造就在一字一詞的妙用上。林語堂將李清照《聲聲慢》中那“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14字譯作“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14字,可謂妙哉。原詩的意境美、形式美、音韻美都完美地呈現(xiàn)出來。詩如此,文亦如此。詩有詩眼,文有文眼。文雖不像詩對意境、形式、音韻都要求嚴格,但二者在對意境的要求上是相似的。羅鵬適時舍棄形式,為讀者再現(xiàn)《受活》之意境,讓讀者感受《受活》之原意。
(9) 原文:她笑了,說:“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頭剪著麥子呢?!?10)
譯文:Mothlet laughed and replied, “Grandma Mao Zhi is my grandmother, and my mother is right over there gathering wheat.” (13)
(10) 原文: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著濕潤的麥香了。(9)
譯文:By noon, the entire ridge was suffused with the scent of freshly cut wheat. (12)
“文學翻譯,理解占四成,表達占六成(蕭乾1982)?!狈g家傅雷也強調(diào):“熟悉并領(lǐng)悟了作品之后,才可動筆翻譯(傅雷2006:56-57),”可見理解并領(lǐng)會原文對翻譯的重要性。對于“剪麥子”一詞,羅鵬并沒有按照“剪”這一動詞的表面意思將其直譯作cut, shear, snip, scissor等,而是深入理解了它在原文中的本質(zhì)含義后,充分發(fā)揮譯者自覺性,將其意譯為“gathering”,讓英語讀者立刻能想像到婦人從割麥子到收麥子的全過程。表面看來,“gathering”與“剪”似乎并不對應(yīng),然而,如果深入體會,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動詞能夠讓讀者想像到婦女收割麥子的情形,原作中的意境得以完整再現(xiàn),實乃妙譯。對于例文(10)中“濕潤的”一詞,譯者沒有只顧形式上達到一致而將其譯作wet或其他同義詞,因為用“濕潤的”形容麥香,并不是指麥子是濕的,而是指剛割下來的麥子滲出的新鮮汁液的香味?!癴reshly cut”讓讀者透過文字本身,體會到其背后的真意。羅鵬舍棄形式上的對等,而選擇忠實于原文之本意,可謂舍形取意,讓讀者直觀地理解原作者要表達的意思。
(11) 原文:政府照顧了百姓哩,百姓理應(yīng)記住政府的恩,這都是天經(jīng)地義了幾千年的事情呢。(47)
譯文:The government looks after its people, and the people should remember the government’s kindness; this is the way things had been for thousands of years. (66)
(12) 原文:萬事俱備了,只欠了東風呢。(209)
譯文:Everything was ready, and all that was missing was the final touch.(304)
“天經(jīng)地義”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是成語,具有很濃厚的文化色彩,通常一個成語整體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而整體意思也許與成語中的每一個字都沒有關(guān)系,因此,翻譯成語時就要將其當成一個整體去對待,而不是追求字字對應(yīng)。羅鵬在理解了成語的言外之意后將其意譯出來,譯文從表面上看與原文并不完全匹配,但實際上恰到好處地傳達出了成語的本質(zhì)含義。眾所周知,“天經(jīng)地義”的含義是絕對正確、不能改變的道理,也指理所當然的事。譯者并沒有對“天”、“地”等意象逐一進行翻譯,而是巧妙地用過去完成時態(tài)表達出該成語的整體含義,就像一首英文抒情歌曲:I will love you till the cows come home。其中的“till the cows come home”表示“一直、永遠”,可譯作“地老天荒”??稍囅胍幌?,如果譯作“直到?;丶摇保瑫屪x者不知所云,難解其意,更不用說再現(xiàn)原文的意境之美了。上文例(12)中顯然是活用了典故?!叭f事俱備,只欠東風”出自《三國演義》第49回,原意是周瑜定計火攻曹操,做好了一切準備,忽然想起不刮東風無法勝敵,后以此比喻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只差最后一個重要條件。該成語的含義實際上與風向無關(guān),因此譯者舍棄成語表面字意,根據(jù)其整體含義將其意譯,“the final touch”更體現(xiàn)了事情的緊急性,以及這最后一個條件對于整個事情成敗的重要性,十分巧妙傳神。中西文化的差異使得有時源語意象和源語內(nèi)涵只能二選其一,有所割舍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保留源語意象,則無法再現(xiàn)源語意境,這時,羅鵬就選擇打破源語形式,追求意義的詮釋和意境的再現(xiàn)。這一點上,羅鵬與葛浩文的翻譯理念有相近之處,葛浩文在翻譯莫言的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時也曾運用了這樣的方法。比如,“師傅越來越幽默”這一題目本可以直譯作“Shifu is more and more humorous”,但是葛浩文的翻譯“shifu, 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更能體現(xiàn)出小說中師傅是因為總鬧出笑話,不斷成為大家的笑柄而產(chǎn)生的“幽默”;正如葛浩文把“扭轉(zhuǎn)乾坤”譯做“reverse the course of events”(改變事件的進程),也是舍形取意法的精彩譯例。羅鵬和葛浩文不拘泥于形式和表層意思,表面看似無法與原文一一對應(yīng)的翻譯實則非常完整而準確的表達出了原文的本質(zhì)含義,意境也躍然而出。
4.創(chuàng)造新詞,挖掘真意
中國大雜居、小聚居的居住特點形成了一個個獨具特色的地區(qū),每個地區(qū)大都形成了有別于其他地區(qū)的語言、風俗、習慣等,位于河南登封嵩山風景區(qū)龍?zhí)稖仙鷳B(tài)旅游區(qū)內(nèi)的耙耬山區(qū)亦是如此,而“耙耬之于閻連科,就像高密東北鄉(xiāng)之于莫言,地壇之于史鐵生,馬橋之于韓少功”(王維良2004:125),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高密成就了莫言,同樣,“耙耬山區(qū)”成就了閻連科,它是《受活》中故事發(fā)生的地理位置,也構(gòu)成了閻連科的鄉(xiāng)土小說世界。《受活》中的方言和結(jié)構(gòu)十分復雜,“許多譯者望而卻步,甚至有位譯者翻譯了一部分后又把作品退回給了出版社”(高方、閻連科2014:20),同時原文中許多歷史名詞在譯文中也都方言化了。但方言是一個地區(qū)特有的語言符號,是一個地區(qū)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它與普通話相比,更具有鄉(xiāng)土氣息,所以當方言被翻譯成普通話來表達時,方言原有的韻味就蕩然無存了。如果一定要把方言用地道的英語表達出來,就如同把方言譯成普通話一樣,地方特色就無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地方特色對理解小說內(nèi)容恰恰至關(guān)重要。因此,為了便于讀者理解,羅鵬大膽地創(chuàng)造新詞以應(yīng)對這一挑戰(zhàn)。雖然羅鵬說他的“這種方法肯定不完美”(卡洛斯·羅杰斯、曾軍2013:112),但是,面對如此多難譯的方言和歷史名詞,這一創(chuàng)新性的做法沒有破壞原作的風格,相反還極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所蘊含的異域文化特色,不失為一種好的方法?!霸诜g中,語言可以轉(zhuǎn)換,但文化特色不宜改變(孫致禮2002:43)?!弊鹬匚幕町?、保留異域文化特色有助于讀者了解、學習中國文化,利于中國文化真正“走出去”。
(13) 原文:“呀——下雪啦!五黃六月的大熱雪?!?3)
譯文:“Oh, it’s snowing! It’s hot summer snow.”(3)
(14) 原文:……一年間風調(diào)雨順著,把所有的地都種成天堂地,過上倒日子,怕也難種出那筆大票兒錢。(82)
譯文:...then even if they had perfect weather all year long and planted all of their land into heavenly fields, enjoying overturned days, they probably still wouldn’t be able to earn a comparable amount of money. (114)
(15) 原文:“……他是豬,是羊,是一條死冷的狗!是臭豬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13)
譯文:“...He is but a pig, a goat, a maggot crawling in a putrid piece of pork! He is a flea on the corpse of a cold dead dog!”(17)
以上三個例子中的“熱雪”、“天堂地”、“倒日子”、“死冷狗”都是耙耬山區(qū)的方言,具有特定地區(qū)和特定時間的文化內(nèi)涵。譯者選擇創(chuàng)造英文中沒有的短語進行翻譯,即創(chuàng)造新詞。這些詞也許讓英語讀者理解起來比較困難,但是它們保留了原作的韻味,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英語讀者為了更好地理解原作會去查閱相關(guān)資料,深入了解這些詞語在中國特定地區(qū)及特定歷史階段的特殊含義,這對于他們了解中國文化是十分有益的。
(16) 原文:……已經(jīng)徹頭徹尾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還是紅四的革命者……(100)
譯文:...She was nevertheless still a Red Fourth revolutionary...(143)
(17) 原文:然而,跟著天堂日子來的卻是一場大鐵災(zāi)了。(110)
譯文:However, along with the heavenly days there came the great Iron Tragedy. (157)
以上兩個例子中的“紅四”、“鐵災(zāi)”都是特定歷史階段產(chǎn)生的歷史名詞,譯者通過創(chuàng)造新詞來翻譯小說中各式各樣的術(shù)語和短語(不僅包括一些方言術(shù)語和短語,還有一些在受活莊及更普遍的地區(qū)有歷史淵源的詞語),保持了原作的熟悉感。羅鵬考慮到讀者閱讀新創(chuàng)造的詞會比較困難,于是在章節(jié)后注釋予以詳細說明,利于讀者理解。創(chuàng)造新詞是譯者充分發(fā)揮翻譯自覺性的體現(xiàn)。在美國著名作家丹·布朗的小說《天使與魔鬼》的源語文本中有一個作者自己造的詞“Hassassin”,譯者見景生情,觸類旁通,因而創(chuàng)造了“黑煞星”這一新的意象?!啊瓾assassin’與‘黑煞星’在發(fā)音上幾乎是完全吻合,而‘黑煞’同時又讓讀者聯(lián)想到‘心狠手辣’、‘兇神惡煞’等一些意指,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麻醉劑的性能之烈,確有音義兼得之妙(朱振武2012)?!笨梢哉f,在英譯漢和漢譯英中性質(zhì)是相似的,適當?shù)男略~新譯或創(chuàng)造新詞也不失為活譯一法。
“文學翻譯是一種理解和詮釋(張德讓2005:68)?!绷_鵬根據(jù)自己對原作的理解,充分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沖破形式和傳統(tǒng)翻譯理念的束縛,通過轉(zhuǎn)換、增減、意譯、創(chuàng)造新詞等方法對《受活》做出了自己的詮釋。文學翻譯是融入自己感悟的藝術(shù)再造。羅鵬在翻譯《兄弟》之前與到劍橋訪學的余華見面時,讓羅鵬印象深刻的并不是余華的文學造詣(當然,羅鵬對于余華的作品都已經(jīng)很熟悉了),而是其濃濃的父愛,余華對其孩子般的呵護與小說《兄弟》中父親保護自己的孩子免受這個瘋狂世界的傷害是那么相像。這一點深深地感動了羅鵬,也使其對《兄弟》這部作品有了自己獨到的感悟,為其后來的翻譯工作做了很好的鋪墊,最終得到了讀者的肯定。當然,20多萬字的譯文中,個別地方疏漏,也在所難免,如:
(18) 原文:“我對你說,以后半夜三更你少叫別人往這家里來?!?167)
譯文:“I’m telling you, you shouldn’t be having people bring you stuff at three o’clock in the morning.” (241)
(19) 原文:“……他恨不得過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來,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雙臭襪子。”(38)
譯文:譯作“...he almost couldn’t resist going over and stuffing their mouths with dirty socks, and covering their noses with contton and old shoes.”(52)
“半夜”與“三更”意思相同,都指當夜23時到翌日1時,“半夜三更”通常指深夜,并不是指凌晨3時,可譯作“At such a late hour”;而在例(19)中,譯者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來”和“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雙臭襪子”的順序顛倒了,這樣沒有必要的改動是對原作的不忠,按照原文順序直譯更好。
作為一名美國漢學家,羅鵬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熱愛與鉆研,以及講授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熱情令人感動,其在翻譯過程中的自覺性更體現(xiàn)出譯家的強烈責任感。譯者不僅要對原作者負責,也要對目標語讀者負責。羅鵬既忠實原文、尊重原作者,將原著的含義準確、完整地傳達給目標語讀者,又充分發(fā)揮自覺性,憑借其深厚的翻譯功底和文化修養(yǎng),對原文做出轉(zhuǎn)換、增減和意譯等恰當?shù)奶幚怼!妒芑睢返挠⒆g本得到英語讀者和評論界的大量好評以及外國媒體的熱切關(guān)注對中國文學、文化外傳有積極作用。然而,由于中西文化交流中“語言差”和“時間差”的存在(謝天振2014),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并被英語讀者所接收和傳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一個需要長期努力奮斗的目標,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需要我國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出既體現(xiàn)中華文化又能打動英語讀者的作品,更需要譯家們像羅鵬一樣在面對中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時,充分發(fā)揮自覺性,既忠實于原作,又要考慮到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審美情趣等現(xiàn)實問題,積極做出合情合理的創(chuàng)造性的權(quán)變。
附注
① 羅鵬著有《裸視:反思中國的現(xiàn)代性》(TheNakedGaze:ReflectiononChineseModernity, 2008)、《長城:文化史》(TheGreatWall:ACulturalHistory, 2010)等,譯有余華的《兄弟》(Brothers:ANovel,2009),閻連科的《四書》(TheFourBooks,2015)等,在重要期刊和雜志上發(fā)表文章50多篇,在中美高校及會議上做學術(shù)演講70余場。
② 本文關(guān)于《受活》的引文均出自閻連科(2012),隨文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
③ 本文關(guān)于Lenin’sKisses的引文均出自Yan Lianke (2012),隨文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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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921-(2016)01-0059-06
作者簡介:朱振武,見主持人語。
張惠英,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文化、文學翻譯。電子郵箱:zhy20155@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