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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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拳之心,幽幽之情
——歸有光的樸素言情
◎郝冬梅
和所有讀者一樣,每一種吸引都是瞬間的定情。我的目光所及,是小小的項脊軒,它的主人曾是蘇州府的一個窮書生。文人的特點是敏感、細(xì)膩,歸有光也不例外。一座百年老屋承載了他太多的回憶與情感,《項脊軒志》看似極少言情,卻處處是泣血之痛。
漢語辭藻豐富繁盛,美詞之多自不必說??僧?dāng)你對文字有了一定的領(lǐng)悟之后,往往會舍棄語言華麗的外衣,取其自然純凈之美。當(dāng)然,語言的最高境界——清淡樸素、自然純美,不是初涉寫作之人短時間內(nèi)能練就的,而是需要長期對生活的觀察體驗和無數(shù)次的煉詞用字才能達(dá)到。
在《項脊軒志》中,破舊的老屋幾乎沒有任何值得欣賞之處,“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小得連一張書桌都無法挪移的項脊軒,哪里談得上是讀書寫作的佳處?短短17個字,就指明了項脊軒是一所陋室。這樣的刻畫顯得似乎單調(diào)了些,但并不妨礙讀者在心里描繪出一座百年老屋的樣子。跟隨著歸有光清晰的記憶,我們仿佛也對這個老屋進(jìn)行了一次全方位的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或許這樣的敘說讓你覺得像是在聽村里的老者敘說當(dāng)年的往事,但再讀幾遍,便會覺得文字看似平淡卻字字珠璣,意境深幽,干凈練達(dá)。
關(guān)于項脊軒的四次火災(zāi),歸有光一筆帶過——“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hù)者?!边@樣的輕描淡寫,似乎抹去了往日的浮華,也拭去了焚燒后的不堪入目。而這樣的災(zāi)難,對于整個家族來說,似乎只有一個解釋能讓人不失希望,那就是神的護(hù)佑——它保佑著一個大家庭的完整,也保佑著家族的壯大和后繼有人的夢想。如此平淡樸素的語言,可謂言之鑿鑿,情之切切。
歸有光愛這間小屋,或許因為對于遠(yuǎn)祖的紀(jì)念與家族書香的傳承,更因為這是唯一屬于他心靈的處所,是“偃仰嘯歌、冥然兀坐”的自由天堂。在讀書不仕的許多年里,小屋任他修葺,桂竹任他種植,夜讀的燭光伴著院內(nèi)種種頑強(qiáng)的生命直到天亮。因此,小屋“多可喜,亦多可悲”,喜的是那份優(yōu)雅與自得,悲的是家道中落的凄涼。歸有光的情感便在點滴的生活中樸素地再現(xiàn)。
可以想見,家道中落是怎樣一種無止境的潦倒與傷痛,可他仍寥寥幾筆:“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睂W(xué)生們讀到此往往忍俊不禁,瑣碎的記憶伴隨著雜亂的格局在文中顯得尤為突兀。但誰又曾想,這樣的場景恰恰演繹了歸有光心中所有的不堪與無奈,也給了讀者無盡的想象空間。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怎就成了一個市井大雜院?牢騷向誰發(fā)?心事向誰訴?一份清高,些許惆悵。唯有祖母“持象笏”的期待,真實訴說著歸有光作為一個讀書人的入仕夢想,那是老祖母對孫兒才學(xué)的堅信,對家族重興的期待。
歸有光對于母親的記憶,該是僅限于8歲以前。對母愛的體會除了零星的碎片,便只能從母親的侍女處得來。對母愛的想象,是他一生的悲涼。更讓人情難自已的,是那句“兒寒乎?欲食乎?”,他把世間幾乎所有母親都發(fā)出過的最平常的語言刻成了母親留下的最為生動的話語。那是歸有光僅僅能抓住的微弱氣息,是失去母親多年后的回憶,是思念母親而不得的悲痛,因而顯得尤為珍貴。它訴說著母親最質(zhì)樸的愛,最深的惦念,最簡短的期待。只是這樣的回憶,也只是母親對姐姐的關(guān)懷,自己何曾向母親撒嬌?如果母親還在,哪怕只有一個眼神,都是作為兒子最大的幸福和動力!正如清人林紓所說:“震川之述老嫗語,至瑣細(xì),至無關(guān)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边@是懷念母親之悲,然而歸有光依舊不多言。
什么樣的情感最能打動人心?是符合讀者內(nèi)心期待的情感,是人世間最平凡樸實的情感,是每個人都能隨之而尋找到自己愛的蹤跡的情感。在文中,它通過家常的語言,將坦誠的心理、細(xì)微的神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補敘部分的精彩不言而喻。與表達(dá)對祖母和母親的情感相比,歸有光對妻子的情感表達(dá)相對較為含蓄。妻子嫁進(jìn)門后,歸有光著力敘寫了她在軒中“從余問古事”“憑幾學(xué)書”,以及妻子回娘家對小妹描述軒中場景的情節(jié)。這幾處情節(jié),恰恰是夫妻恩愛的有力見證?!皢柟攀隆币埠?,“學(xué)書”也罷,或許只是為了能在一起多相處片刻,足以表現(xiàn)伉儷情深。而家中小妹,正是由于姐姐對“閣子”的那份真摯的感情,才會對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地方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在歸有光的《寒花葬志》中,100多字中就三次提到了妻子魏孺人,可見這樣的閑筆并非無意,在對妻子一件件往事的回憶中,悲涼漸漸襲來。
八次落第沒有讓歸有光倒下,官場的變革斗爭也沒有讓歸有光倒下,至少,那時的他還擁有相濡以沫的妻子,還有一個完整的家,這是他在孤獨多年后,心靈得到撫慰和寄托的地方。但生活似乎在考驗著這個命途多舛的讀書人,43歲失去長子,時隔一年,妻子魏氏也離他而去。不惑之年的歸有光,回望前半生,艱難跋涉;后半生,又該何處安身?
歸有光沒有如蘇軾那樣夢到“小軒窗,正梳妝”的妻子,他看到的只是那棵“妻死之年手植”的樹,他耳邊回響的,只是娘家小妹的那句“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是啊,何謂閣子也?是讀書處,是追憶處,是情感寄托處,更是與妻子恩愛多年的見證!如今,物是人非,情何以堪?想來,黯然銷魂。
然而,令讀者感到疑惑的是,命途多舛的歸有光并沒有在他的諸多散文中表現(xiàn)出悲憤困苦,文風(fēng)卻更加樸素平和。我想,除他受唐宋古文運動“文以載道”的影響外,祖母、母親和妻子在這間老屋帶給他永久的親情與溫暖,也使他對此心生感念,彰顯了一種從容平和的氣象。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痹俸髞?,“久臥病無聊”“余多在外,不常居”……此時的歸有光,悲愴不已,興味索然。當(dāng)年,妻子手植的枇杷樹,如今“亭亭如蓋”。當(dāng)這份感情濃得化不開時,只能移情于物,借物抒懷,給人們留下一個空鏡頭,把感情定格在時空里。但愿,那棵枇杷樹,默默地陪著老屋;只有那棵枇杷樹,替親人為歸有光撒下綠蔭,送去一絲清涼……
(江蘇省蘇州市工業(yè)園區(qū)第一中學(xué);215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