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生命沉淪與作品風格轉(zhuǎn)向新論——兼論曹植若干作品的編年
羅昌繁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430079)
摘要:聯(lián)系具體史實,借助心理學相關理論,對曹植的貶謫生命沉淪進行了宏觀審視與微觀剖析,并分階段細致考察了曹植的作品風格,同時對部分作品編年提出了新見。要之,曹植后期貶謫生活期間的作品,前后呈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風格,依次為黃初前期的悠游自適,黃初中期的憤慨激昂,黃初后期與太和時期的哀婉悱惻。
關鍵詞:曹植;生命沉淪;風格;編年
收稿日期:2015-03-10
作者簡介:羅昌繁,男,土家族,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
中圖分類號:I 206.2文獻標識碼: A
被譽為“建安之杰”的曹植,學界雖已論述繁夥,但對其貶謫生活的具體生命沉淪與作品風格轉(zhuǎn)向探討卻仍然不夠,其部分作品①編年也有待進一步明確。曹植后期作品的題材、體裁、風格等,需要緊密聯(lián)系其貶謫生活的大環(huán)境來談,但不可將此大環(huán)境概而論之,因為貶謫期間曹植所處的小環(huán)境與心態(tài)變化又各有不同。情緒心理學中,恐懼、悲傷、焦慮、憤怒等情緒有不同的明細定義,合理利用這些概念,有利于把握曹植的細膩心理與作品風格。故對曹植后期作品的分析要緊密聯(lián)系其不同階段的生命沉淪與相應的主導心理情緒,如此能夠促進對若干有爭議的曹植作品編年進行修訂。本文對曹植的貶謫生活與生命沉淪進行合理分期,以表臚列。
表1 曹植之貶的生命沉淪與心理苦悶分期表 ②
一、黃初前期的憂生恐懼期
從曹丕即魏王位至黃初四年(223)六月曹植朝京都,這三年兩個月是曹植生命沉淪的第一階段,即黃初前期。此一階段,性命之虞如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時刻懸掛在曹植頭上。黃初元年(220)曹丕即帝位,曹植《慶文帝受禪表》表示拳拳慶賀之意。此時所作的《魏德論》《魏德論謳》更是對曹丕稱贊有加,可謂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曹植這一舉措,目的在于表達甘心為臣,以求自保。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把曹植《上先帝賜鎧甲表》《獻文帝馬表》《上銀鞍表》三表系于黃初六年冬,恐有不妥。黃初前期,曹丕對其迫害最深,而到了黃初六年,曹丕見曹植確無不臣之心而放松警惕,所以東征途中過雍丘時親臨植宮,表達和好之意。若曹植此時有獻戰(zhàn)具之舉,倒反而襯出曹丕迫害之意,因此這三篇上表,系于黃初前期更為合理。
曹丕即位后對宗室進行嚴酷迫害,以致于“魏氏諸侯,陋同匹夫”[1]577。陳壽于《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評曰:“魏氏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號靡定,大小歲易;骨肉之恩乖,常棣之義廢。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1]591宋人張方平《宗室論·皇族試用》如此評價:“曹氏裁制藩戚,最為無道,至于隔其兄弟吉兇之問,禁其婚媾慶吊之禮,上不得預朝覲,下不得交人事,離恩絕義,斷棄天常。能者被拘,才者不試,故曹植自比圈牢之養(yǎng)物,求一效死之地而不得?!盵2]38冊70-71曹丕因為猜忌諸王,對諸王大加貶削,實行監(jiān)控統(tǒng)治,諸王過著畫地為牢的生活。曾經(jīng)的承嗣之爭使得曹植成為曹丕最為疑忌的對象,其遭到的監(jiān)禁待遇可想而知。
此第一階段,恐懼成為曹植苦悶心理的主導情緒。黃初二年(221)是曹植一生中最為難熬的夢魘時期。是年曹植面臨著謫居生活中的第一次大災難,即因監(jiān)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1]561,曹植被召入京師,在母親卞太后的干預下免死,被貶安鄉(xiāng)侯,后改封鄄城侯。《謝初封安鄉(xiāng)侯表》中,面對曹丕的不誅之恩,曹植感激涕零。百來字的謝表中,竟然接連出現(xiàn)“憂惶恐怖”、“且懼且悲”、“罪深責重”、“精魂飛散”、“亡軀殞命”[3]237諸多表示惶恐的詞語,曹植之驚懼可想而知。情緒心理學告訴我們,恐懼是由于面臨危險而引起的一種消極情緒,尤其是面對死亡會產(chǎn)生一種極端的恐懼情緒,比起一般的恐懼,死亡恐懼產(chǎn)生的焦慮與不安要強烈得多?!秾懝嗑鲜铝睢酚涊d曹植為了時刻提醒自己勿再犯罪,下令書寫灌均所上奏章,置于坐旁,“孤欲朝夕諷詠,以自警戒也”[3]241,可見惶恐之深。
同年,東郡太守王機、防輔吏倉輯等誣告曹植,他又一次獲罪入京,復以卞太后得解,這是貶謫期間曹植第二次與死神接近。后來曹植在《黃初六年令》回憶此時的生活情境是“身輕于鴻毛,而謗重于泰山”[3]338,真可謂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黃初三年(222),立曹植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由鄄城侯變?yōu)檑渤峭?,名為升爵,其實質(zhì)并未改變,仍然是活在如牢籠般的藩國之地。
有一條史料為論者忽略,即黃初三年(222)九月,曹丕詔曰:“夫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后世,若有背違,天下共誅之?!盵1]80曹丕頒發(fā)此詔的原因鮮見有人論及,如果聯(lián)系曹植前后兩次因為卞太后的干預而避免被殺的事實來看,此詔的頒布無疑是曹丕很大程度上針對卞太后而言的。由于接連兩次獲罪幾乎被殺,使得曹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加之曹丕禁止婦人參政詔令的頒發(fā),使得曹植少了一份可以依靠的屏障。人身安全是這一時期曹植最為需要的。為了全身保命,曹植不得不盡量安分守己。因此在黃初二年(221)七月以后,曹植的生活狀況是《黃初六年令》中這樣的記載:“形影相守,出入二載”。這一時期,“機等吹毛求瑕,千端萬緒,然終無可言者”[3]338,可見任憑王機等挖空心思誣陷,曹植也是盡量做到警惕自誡,不越雷池一步。
從黃初二年(221)被王機、倉輯誣告,到黃初四年(223)五月,曹植與白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朝京都之前,這近兩年,曹植幽囚獨處,生死莫測,迫害憤恨的陰影揮之不去,深恐巨憂時常縈繞在腦海之中。此間,曹植動輒得咎,只能噤若寒蟬,很少寫有關時事與寄托較明的詩文,他希心莊老,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游仙詩③。學界基本公認曹植的游仙詩都作于貶謫時期,但具體作于貶謫期間的哪一段卻沒有定論。筆者認為,曹植的游仙詩(至少大部分游仙詩)應該系年于黃初二年7月(221)被王機、倉輯誣告,到黃初四年(223)5月曹植朝京都之前的近兩年內(nèi),即曹植所謂“出入二載”期。主要原因如下:
其一,游仙詩的含蓄特色使其能夠成為曹植間接表達物不平則鳴的創(chuàng)作體裁。在經(jīng)歷了兩次差點被殺的驚險之后,曹植的死亡意識大大增強,避禍意識增多。這種環(huán)境之下,一個人的心理最容易服膺老莊,這也是游仙詩創(chuàng)作最為可能的時期。
其二,曹丕即位到黃初二年(221)七月之前,此時曹植任性而為的性格還較為直露,兩次被監(jiān)察官員抓住把柄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一時期的曹植雖然性命堪憂,但其處世思想基本沒有轉(zhuǎn)入老莊哲學,仍以儒家思想為主,所以不太可能創(chuàng)作游仙詩。而黃初四年七、八月,曹植歸鄄城以后,逐步進入了悲憤沉潛期,這時曹植已經(jīng)平靜許多,其不羈性格也大有收斂。此時曹植如有詠懷寄托,可以相對直白一點,不必像前兩年那樣含蓄拘謹,所以黃初后期也似無創(chuàng)作游仙詩的必要。到了太和時期,曹植的事功意識再次高揚,這一階段顯露的是急于求試而不得的不遇心態(tài),更不太可能創(chuàng)作游仙詩。另外,還有一條較為有力的證據(jù),即作于黃初四年(223)七月的《贈白馬王彪》之七云:“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3]300。曹植似乎領悟到求仙乃虛妄之事,說明他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內(nèi)應該是迷戀老莊的,這也是游仙詩創(chuàng)作的可能時期。
曹植的游仙詩是他精神受到沉重打擊,身心受到嚴重摧殘之后的產(chǎn)物,是在求仙長生的內(nèi)容中寄托詠懷意旨。在憂生自保期間,曹植的游仙詩是以極為委婉曲折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苦悶心理,這是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與自我療救。這些游仙詩中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曹植向往自由的心理:《仙人篇》云“韓終與王喬,邀我于天衢;萬里不足步,輕舉凌太虛;飛騰逾景云,高風吹我軀”[3]263;《游仙》謂“翱翔九天上,騁轡遠行游”[3]265;《苦思行》云“中有耆年一隱士,須發(fā)皆晧然。策杖從吾游,教我要忘言”[3]316;《五游詠》云“九州島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遙八纮外,游目歷遐荒”[3]401。曹植反復吟詠渴望遨游九天、舉凌太虛,無非是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的一種反應。寄托老莊,創(chuàng)作游仙詩,既不致于讓監(jiān)官抓住把柄,又能適當?shù)厥惆l(fā)心中的郁悶,是他憂生自保心理的一種外顯。
二、黃初中期的悲憤高潮期
黃初四年(223)五月,曹植與曹彪、曹彰等被召入京都洛陽朝覲,這是一件令諸王欣喜的事情,藩王入京是出于皇帝的格外恩典。曹植對于這次進京,也是較為欣喜的,《責躬應詔詩表》謂:“前奉詔書,臣等絕朝,心離志絕,自分黃耇永無復執(zhí)圭之望。不圖圣詔,猥垂齒召。至止之日,馳心輦轂?!弊阋娖溘x躍心態(tài)。然而曹植的積極卻換來了不得朝覲的詔令,即所謂“僻處西館,未奉闕廷。踴躍之懷,瞻望反側(cè)”[3]269,“嘉詔未賜,朝覲莫從”[3]276。于是曹植上疏贊揚曹丕功德,并有《責躬》《應詔》詩呈曹丕,先檢討昔日罪過,且顯憂懼悲愴以博取同情,又主動請纓,“愿蒙矢石,建旗東岳……甘赴江湘,奮戈吳越”[3]270。猜忌心理很重的曹丕婉拒了曹植的請纓。此次赴京,曹植應與曹丕有過短暫會晤,不過在京停留時間不長就要返歸藩國。曹植本著赴京面陳苦悶、希冀啟用的目的,卻事與愿違。
這次曹植與諸王在京停留期間,京都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即當年六月曹彰暴卒于京都?!妒勒f新語·尤悔》云魏文帝毒殺了曹彰,這一記載的真實性無法考實,但一向驍勇的曹彰暴卒無疑屬非正常死亡,其暴卒對于曹植應該是有震懾意味的。
黃初四年(223)七月,在返歸藩國的途中,曹植曹彪希望能同路而行,但不被監(jiān)國謁者允許,加之此前曹彰的死讓曹植特別悲痛,遂憤而成篇,名《贈白馬王彪》,這是一篇相當酣暢痛快的組詩,標志著曹植進入了悲憤高潮期,即本文所謂其生命沉淪的第二階段,是為黃初中期。且看《贈白馬王彪》其二:“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縱橫。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阪造云日,我馬玄以黃?!盵3]296詩中的“寥廓”、“蒼蒼”、“縱橫”、“高岡”、“云日”都體現(xiàn)了一種強大的威壓感,似乎給人一種泰山壓頂?shù)母杏X,這間接反映了曹植心中承受的巨大政治壓力?!度龂尽の簳の牡奂o》載“任城王彰薨于京都,……是月大雨,伊、洛溢流,殺人民,壞廬宅”[1]83。曹植與曹彪歸國時,正遇到大雨淋漓的泥途之苦,此乃天災。且曹植“馬玄以黃”,玄黃來自《詩經(jīng)·國風·卷耳》“陟彼高崗,我馬玄黃”[4]278,后代指馬病弱貌。加之曹彰的暴斃屬于人禍,故曹植面對的是天災、人禍、馬病。試想,在監(jiān)官的監(jiān)視之下,與身邊的病馬行走在坎坷泥濘的道路上,且懷有喪兄之痛,還不能與其弟同行同宿,曹植能不悲憤異常嗎?其三又云:“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郁紆將難進,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鴟梟鳴衡軏,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盵3]296-297情緒心理學告訴我們,憤怒與其它消極情緒如悲傷、焦慮等不同,憤怒往往具有明確的對抗性,往往含有對他人或他物的責備。曹植的憤怒主要是對監(jiān)官們的憎恨,所以用各種令人厭惡的動物來比喻他們。這首詩中,曹植直抒胸臆,將對監(jiān)官的憤怒與憎恨表現(xiàn)出來,用“鴟鸮”、“豺狼”、“蒼蠅”等比喻監(jiān)官為勢利小人,更用“讒”、“當”、“間”、“鳴”等字,將他們混淆是非,以讒言巧語挑撥離間的丑惡行徑刻畫無遺,可謂痛極無隱語。其五繼續(xù)說:“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沒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3]298曹植在此直接表達對曹彰之死的悲痛與哀悼,試想親兄弟一同前往京師,返歸時卻少了一人,其“孤魂”、“靈柩”仍停留在京師,而存者也可能不久于人世。如此巨大政治壓力下的死生之戚營造了濃郁的死亡意識,使得曹植喟嘆人生苦短。組詩的最后其七謂:“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zhí)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fā)期。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3]300此時,曹植放聲長號,感生死離別。吟唱離歌之苦后,馬上又要回藩地過圈牢養(yǎng)物的生活,這滿腔悲憤何人能懂!
《贈白馬王彪》這組詩中,驚恐、悲傷、憤怒、無奈等心情交織在一起,刻骨的悲愴感是曹植憤懣的極限反映,是其情感大爆發(fā)的結果,是其向往自由的高聲吶喊。方東樹說:“此詩氣體高峻雄深,直書見事,直書目前,直書胸臆,沉郁頓挫,淋漓悲壯。”[5]215這種飽含血淚、感人肺腑的詩句,千載之后,仍能令讀者扼腕垂淚。
《九愁賦》也應是曹植憤怒至極的結果。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將《九愁賦》系于進京之前,恐有不妥。赴京之前的時期,為了自保,曹植不太可能創(chuàng)作出顯己貞亮、譴責監(jiān)官的《九愁賦》。此賦感情悲憤凄咽,是遭讒受誣的憤怒體現(xiàn)。泣血之嘆與顫栗之痛充盈全文,文中對小人的憎恨,對自己命運不公的陳述甚為明顯。“曠年載而不回,長去君兮悠遠”、“長自棄于遐濱”,說明了曹植被貶京都時間已經(jīng)較長,所以從時間上可以推斷應非黃初前期。且據(jù)考“踐南畿之末境”之“南畿”乃指雍丘[3]254。賦中又有“與麋鹿以為群,宿林藪之威蓁。野蕭條而極望,曠千里而無人”,從地點大致可知在荒涼的雍丘之地。黃初四年(223)八月,曹植歸鄄城,徙封雍丘王,馬上又被監(jiān)官誣告。因此,此賦極有可能是作于赴雍丘之后不久,時間應該在黃初四年(223)八月附近,這一篇賦作也是曹植悲憤高潮時的吶喊。
三、黃初后期的悲憤沉潛期
黃初四年(223)八月,曹植徙封雍丘王,從鄄城遷到雍丘,離京都又近了許多,從此,曹植進入了生命沉淪的第三階段,即本文所謂黃初后期。黃初后期,曹植的生活較為平靜?!饵S初六年令》謂:“及到雍,又為監(jiān)官所舉,亦以紛若,于今復三年矣。然卒歸不能有病于孤者,信心足以貫于神明也?!盵3]338說明這近三年(約兩年又八、九個月)內(nèi),曹植循規(guī)蹈矩,沒有再讓監(jiān)官抓住把柄進行奏劾。
經(jīng)過黃初四年(223)七、八月寫下《贈白馬王彪》《九愁賦》表達極度悲憤以后,曹植逐漸轉(zhuǎn)入了悲憤沉潛期。所謂悲憤沉潛期,指曹植的悲憤逐漸深藏不露,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自我哀嘆,這是絕望之后的余悸期與麻木期。行為主義心理學中有一個極為著名的理論叫“習得性無助”,是指個體在經(jīng)歷了無法逃避的危機或不愉快的情境以后,產(chǎn)生的一種絕望、無奈的心理狀態(tài),個體因此會時常以悲傷、焦慮等情緒消極地面對生活,沒有意志去戰(zhàn)勝困境。同樣,曹植在經(jīng)歷了幾次嚴酷打擊而傾訴無果的情境以后,也會有類似的消極心態(tài)。我們可以把他在憤懣至極時寫下《贈白馬王彪》《九愁賦》視為轉(zhuǎn)折點,從此以后,曹植進入了一種習得性無助狀態(tài)。社會心理學中有一個“貝勃定律”,認為當個體經(jīng)歷了強烈的刺激后,如果再對其施與刺激,那么個體對于后來的刺激反應不會如之前那么強烈。黃初二年(221),曹植經(jīng)歷過兩次死亡恐懼的直接威脅。黃初四年(223),任城王曹彰的暴斃又給曹植極大的震懾。因此,曹植在黃初四年(223)徙封雍丘王以后,如果再有類似的打擊的話,其所受到的恐懼也不會如之前那么強烈。不過,此前的嚴厲打擊與殘酷迫害所造成的陰影并沒有完全消失,只不過黃初后期外界的壓力相比漸小,此時的曹植已經(jīng)學會在圈養(yǎng)幽禁生活中過著相對麻木的生活。
另外,行為主義心理學有“正懲罰”與“負懲罰”兩個概念。正懲罰是指當個體做出一個行為后,出現(xiàn)懲罰物,以后個體就會減少相同或類似的行為。負懲罰則是當個體做出特定行為后,他所向往的東西就不會出現(xiàn),這也會減少個體以后再做相同或類似行為的頻率。曹植出現(xiàn)了犯罪違規(guī)之舉,被監(jiān)官奏劾,甚至召入京師問罪,貶爵、減邑等都是一種正懲罰。曹植在黃初四年(223)五月赴京上表希冀啟用,曹丕沒有同意,且那時曹彰的暴卒很可能是曹丕故意殺雞儆猴,應該給曹植很大的震懾感,故而黃初后期,即使他內(nèi)心望君垂顧,也只是若隱若無地含蓄表達,再也沒有上表給曹丕直白地請求重用。
黃初后期,即曹植生命沉淪的第三階段,他的憂生之嗟頻率少于黃初前期,程度也淺了許多。此時的他仍望君垂憐,悲憤沉潛,詩文中體現(xiàn)的更多是悲傷與焦慮,是一種孑然獨處,倍感孤獨的被棄感。所以此時創(chuàng)作了較多的棄婦詩(思婦詩),如《浮萍篇》《七哀》《種葛篇》等?!陡∑计芬辉娨愿∑计鹋d,以結發(fā)夫妻為比,以女子的口吻,通過寫女子今昔生活的前后對比來表現(xiàn)其傷心與悵惘。雖寄托隱晦,但“無端獲罪尤”、“何意今摧頹,曠若商與參”的詩句,視為隱射曹植自己與曹丕的關系是說得通的?!靶性朴蟹灯冢鲀羞€”[3]311,此處“君”既可指女子丈夫,還可指君主曹丕,可謂是期望曹丕能悔悟的申訴。《種葛篇》亦有同樣的立意,且“昔為同池魚,今為商與參”的詩句,同樣以商、參二星為喻,因為商星在東,參星在西,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以此自比與兄長曹丕永不能見?!巴沤詺g遇,我獨困于今。棄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3]315,更是直接把自己的孤獨與無奈表現(xiàn)出來,這種隨緣認命的思想較為符合黃初后期曹植的處境。而《七哀》:“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3]313,通過鮮明的對比,曲折婉轉(zhuǎn)的哀嘆,將濃厚的哀戚與傷痛呈現(xiàn)出來,寄望能夠重新得到曹丕眷顧。元末明初的劉履因此才說:“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也?!盵5]121
這些隱曲深沉的棄婦詩(思婦詩),無一不是在比興寄托中透射出一種孤獨感與被棄感。人本主義心理學認為,“孤獨是由人所期望的社會交往數(shù)量和質(zhì)量與實際的社會交往數(shù)量和質(zhì)量之間的差異所導致的內(nèi)心感受?!盵6]215而且認為孤獨感的產(chǎn)生受社會情境的影響很大,如果長期孤獨會導致消極預期或悲觀預期。謫居生活期間,曹植與親友交往甚少,所處環(huán)境使得其孤獨感倍增。臨去世前一年,其《求通親親表》謂“每四節(jié)之會,塊然獨處,左右唯仆隸,所對惟妻子”[3]437,這是其謫居孤獨生活的真實寫照。長期處于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曹植也會產(chǎn)生悲觀消極的事功心理預期,所以這一時期的自請試用并不明顯。在悲憤沉潛期,曹植這種被棄感與孤獨感尤為強烈,故而這一時期的棄婦詩(思婦詩)較多。情緒心理學告訴我們,悲傷與焦慮等消極情緒具有內(nèi)向性,它們一般不像憤怒一樣具有較為明確的對抗性,它們大都是一種潛藏的反應。悲傷大都是對發(fā)生過的不幸的一種傷感反應,焦慮亦是對不幸或失敗感到擔心和不安,或是對未經(jīng)確認和未發(fā)生事件的壓力感、憂懼感。形同楚囚的謫居生活使得曹植沒有歸屬感,因此會在孤獨的同時產(chǎn)生濃厚的悲傷情緒。而曾經(jīng)的嚴酷打擊所造成的陰影與痛苦經(jīng)驗,又使得曹植憂懼類似的情境再現(xiàn),所以曹植還會焦慮。
也許是曹植這些棄婦詩(思婦詩)的悲惋凄清起到了效果,從而一定程度感動了曹丕。加之曹植在近兩年的謫居生活內(nèi)比較低調(diào)穩(wěn)重,曹丕與曹植兩人關系有所緩和。所以黃初六年(225)十二月,曹丕東征路過雍丘時幸植宮,既增邑又賞賜。對于曹丕的到來,曹植很高興,“今皇帝遙過鄙國,曠然大赦,與孤更始,欣笑和樂以歡孤,隕涕咨嗟以悼孤”。曹丕幸藩國,曹植正可以借機面陳自己的意愿,即繼續(xù)在藩國自樂其樂?!饵S初六年令》又謂:“故欲修吾往業(yè),守吾初志。欲使皇帝恩在摩天,使孤心常存入地,將以全陛下厚德,究孤犬馬之年,此難能也,然固欲行眾人之所難……故為此令,著于宮門,欲使左右共觀志焉?!盵3]338曹植此時仍然表現(xiàn)出愿意在藩國度過余生的愿望,主要還是為了避免曹丕的猜忌。之所以如此,很大可能是因為曹植在這次會晤曹丕以后,感覺曹丕并沒有將其召回京都的意思,所以他表現(xiàn)出愿意在藩國度過余生,以此打消曹丕的猜忌。
黃初七年(226)五月,曹丕病卒,這離探望曹植不到半年時間,黃初后期的曹丕對曹植的政治打壓大大減輕了,曹植所受的政治“緊箍咒”漸松,曹丕的去世使得曹植面臨的政治壓力頓小,其生命沉淪中的悲憤沉潛期也至此結束。
四、太和時期的憂愁綿延期
曹睿踐位,曹植迎來了生命沉淪的第四階段,即太和時期的憂愁綿延期。這一沉淪期長達六年有余,直至曹植去世。曹植是一個具有強烈儒家事功意識的人,黃初時期,由于強大的政治壓力,這一意識只能若隱若現(xiàn)、時起時伏地浮現(xiàn)在曹植心頭。但是一旦政治環(huán)境好轉(zhuǎn),他又開始萌發(fā)參政意識。
行為主義心理學認為,個體已經(jīng)形成的條件反射由于不再受到刺激,其反應強度或頻率會漸趨減弱甚至消失,這稱為條件反射的消退。我們可以把曹丕對曹植的政治打壓看作是一種刺激,把曹植隱藏事功意識看作是一種反射。不斷的政治壓力會使得曹植有意隱藏事功意識,但一旦對曹植的政治打壓減少,他就會重新燃起輔君匡國的愿望。再者,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認為,一旦滿足了生理、安全等基本需要以后,人就有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曹睿即位,曹植所面臨的境遇有較大的好轉(zhuǎn),此時無性命之虞,所以從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來看,此時的曹植也希望能通過建功立業(yè)以實現(xiàn)書名竹帛的夢想。曹睿即位之初,選用鐘繇、華歆、曹休、王朗、陳群、曹真、司馬懿等為輔政大臣,曹植見此,馬上積極進行議論品評,作《輔臣論》七首,對這七人贊頌有加。試想若在黃初時期,曹植可不敢有此議論時政或時人的做法,其此舉說明政治環(huán)境變得相對寬松,同時也透露出曹植欲積極施展政治抱負的渴望。
太和元年(227)四月,曹植徙封浚儀。在太和二年(228)四月京都洛陽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松之注引《魏略》說:“是時訛言,云帝已崩,從駕群臣迎立雍丘王植。京師自卞太后群公皆懼。及帝還,皆私查顏色。卞太后悲喜,欲推始言者,帝曰:‘天下皆言,將何所推?’”④針對此事,曹植作有《當墻欲高行》,謂“龍欲升天須浮云,人之仕進待中人,眾口可以鑠金。讒言三至,慈母不親。憒憒俗間,不辨?zhèn)握?。愿欲披心自說陳。君門以九重,道遠河無津”[3]366,力陳被讒之苦,這是對時下政治謠言的自我辯解。此時他還作《怨歌行》以自辯,此詩寓意甚明,以周公自比,以周成王比曹睿,表達自己被猜忌的事實?!按锞訓|國,泣涕常流連”[3]362,這里待罪居東國的不僅指征戎未歸的周公,更暗指曹植自己,因為曹植貶所位于京都洛陽之東。曹睿未對謠傳深究細核,曹植基本無恙。
半年以后,即太和二年(228)年十月,曹植上疏求自試,寫下了著名的《求自試表》,云:“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于事,死無損于數(shù),虛荷上位而忝重祿,禽息鳥視,終于白首,此徒圈牢之養(yǎng)物,非臣之所志也?!盵3]368-371此表洋洋灑灑,徜徉恣肆。全文主要表達了自己爵位與功勞不相稱,愿與國同休戚,志在效命疆場,以軍功名垂青史。文中,曹植恐虛度年華而無尺寸之功,懷有慷慨赴死的決心,希望曹睿有伯樂般的慧眼,能夠賞識啟用自己。此時的曹植,相比撰寫《輔臣論》時,其建功立業(yè)之心更加急切。從黃初時期的基本緘口不言,到太和元年的品評時人,再到太和二年的上疏求試,意味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松動,曹植的事功意識越來越強烈。對于曹植的毛遂自薦,曹睿予以婉拒。見此表所上的結果是疑不見用,曹植接連又說:“無功而爵厚,無德而祿重,或人以為榮,而壯夫以為恥。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蓋功德者所以垂名也……是用喟然求試,必立功也。嗚呼!言之未用,欲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也?!盵1]569此真誠意拳拳。曹植的上表引起了當時部分臣子的譏諷,即《求自試表》所謂“為朝士所笑”,所以曹植又作《蝦鱔篇》予以回擊。
曹植上疏求自試的行為,以及之前群臣迎其為帝的謠言,使得曹睿對其猜忌日重。在次年(229)十二月,曹睿下詔將曹植遷徙到更遠的東阿。曹睿的詔令值得琢磨,曹植《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謂“奉詔: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濕少桑,欲轉(zhuǎn)東阿,當合王意!可遣人按行,知可居不”[3]390,可見曹睿極有可能是借卞太后之口吻對曹植行使貶謫,認為雍丘之地貧瘠,所以轉(zhuǎn)徙東阿,且?guī)в性囂叫哉Z氣,這一做法無疑較為聰明。曹植果真很想離開雍丘嗎?恐怕未必。曹植本就不太重物質(zhì)生活,本傳載其弱冠之前就“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3]557。且曹植前妻曾因穿戴華麗而被曹操賜死,想必曹植也會謹記曹操“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1]54的生活原則。又曹植此謝表還說“臣在雍丘,劬勞五年,左右罷殆,居業(yè)向定,園果萬株,枝條始茂,私情區(qū)區(qū),實所重棄。然桑田無業(yè),左右貧窮,食裁糊口,形有裸露?!盵3]390雍丘荒涼貧瘠,曹植在雍丘辛苦經(jīng)營五年,使得“園果萬株,枝條始茂”,糊口養(yǎng)家當不是問題。所以曹植內(nèi)心有不太想離開的想法,但既有詔令,轉(zhuǎn)徙東阿沃土之地也確實更有利于養(yǎng)家,因此也就勉強行之,如此離京都就更遠了。
求自試不僅沒有成功,且被遷更遠的東阿,曹植內(nèi)心的懷才不遇當越發(fā)強烈。名詩《美女篇》的具體寫作時間難以考實,但大致應在轉(zhuǎn)徙東阿前后,且在徙東阿之后的可能性更大。該詩大用比興,托美女以自抒不遇心態(tài),于此歷代評點此詩者多有論述,毋庸再引。由于比興手法的運用,使得該詩的象征性與隱喻性增強,增大了考察該詩具體寫作背景與時間的難度。雖說分析詩歌不能完全將其中所涉及的地點人物與現(xiàn)實等同,但好用比興的詩歌,其地點人物一般都有一定的生活原型,并非完全憑空想象。曹植遷東阿之前所作的《遷都賦序》謂“余初封平原,轉(zhuǎn)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3]392,由此可見曹植在遷東阿之前,所處的謫居環(huán)境基本都是貧瘠荒涼之地,而東阿確實是沃土。詩中“采桑歧路間”,當不是指“桑田無業(yè)”的雍丘,而是《社頌序》中所謂“桑則天下之甲第”[3]427的沃土東阿。且從美女穿著打扮與居住場所看也非一般的寒女,應為王室懿親。所以從地點與人物來看,極有可能是居東阿的曹植自比?!笆⒛晏幏渴?,中夜起長嘆”,嘆的不僅是美女的年華易逝,更是曹植自己的生命荒廢。該詩表達了一種強烈的憂愁哀傷,可謂太和時期曹植苦悶心理的最好寫照,因此《美女篇》也成為了歷代論曹植懷才難施時引用頻率極高的詩篇,基本成了曹植懷才不遇的代名詞。有論者認為《美女篇》沿襲了《陌上?!返膶懛ǎ鵁o曹植自身身世比擬,這一點是值得商榷的?!赌吧仙!放c《美女篇》產(chǎn)生先后難以判定。如果說《陌上?!废瘸觯睹琅泛蟪?,則有沿襲的可能,反之則無。如若有沿襲,則上面關于美女原型的論述則有可能站不住腳。故而,保守起見,將《美女篇》定為曹植謫居東阿時的作品,但姑置存疑。
太和四年(230)六月,曹植生母卞太后去世。在曹植的貶謫歷程中,卞太后扮演了極為重要的庇護角色,曾經(jīng)幾次干預曹丕對曹植的陷害,對其兄弟關系進行調(diào)節(jié),她的去世必定令曹植悲痛不已,《卞太后誄》就是其悲傷時的筆下產(chǎn)物。卞太后卒后約一個月,曹魏集團發(fā)動了征伐蜀國的行動。太和年間,曹魏集團多次謀議征伐蜀國,唯有在太和四年(230)七月詔令主動征蜀?!度龂尽の簳っ鞯奂o》載“秋七月,武宣卞后祔葬于高陵。詔大司馬曹真、大將軍司馬宣王伐蜀……九月,大雨,伊、洛、河、漢水溢,詔真等班師”[1]97,聽聞征伐蜀國,此時遠在東阿的曹植必定有主動請纓的想法,所以《征蜀論》當作于此時。曹植的請纓必定會被婉拒,所以他的報國心理又一次受挫?!栋遵R篇》大概就是在被拒之后的作品。因為《白馬篇》極寫游俠的武藝高強與為國慷慨赴死的忠勇精神,傳達出一種欲戰(zhàn)沙場的豪情與壯志,比較符合此時曹植憂國的請纓心態(tài)。所以說,《美女篇》與《白馬篇》名為寫美女與游俠,實則有自況之意,它們皆有可能是太和時期曹植謫居東阿時的心理投射,故這兩首詩作于太和四年的可能性較大。
藩王在各地的生活受到限制,不能擅自往來,必定使得親戚感情疏遠。所以太和五年(231)七月,曹植上《求通親親表》,反對當時限制藩王活動的法制,又借機表達參政意愿。曹植于此又提出自己無錐刀之用的實情,期望能夠入京輔君。其塊然獨處的境遇,深刻反映出當時曹魏集團對藩王生活實行監(jiān)控幽囚的殘酷。也許是曹植的直抒胸臆與真摯情感打動了曹睿,他推諉下吏,并糾正了部分對藩王過于苛責的法制,還于一個月后詔令諸王入朝。不過曹睿對于曹植的自試之請舍而不答,所以他接連又上《陳審舉表》,謂:“竊揆之于心,常愿得一奉朝覲,排金門,蹈玉陛,列有職之臣,賜須臾之問,使臣得一散所懷,抒舒蘊積,死不恨矣!”[3]445-446曹植再次主動請纓,希望能策馬揚鞭,效命疆場,言如能如愿,“死不恨矣”,真可謂言辭懇切。稍前《求通親親表》中有“臨觴而嘆息”[3]437,這里又有“仰高天而嘆息”,無論是推杯舉觴,還是仰天長嘆,這一聲聲嘆惋,是曹植極為無奈的心理吶喊。對于曹植的屢次請纓,曹睿當然不會答允,這次也是以褒獎之詞委婉拒絕。
是年冬,曹植入朝,多次表達想單獨朝覲曹睿的愿望,希冀得以試用,但都沒能如愿。不過曹睿封其為陳王,也算是一種撫慰。請纓無望的曹植只能又返歸東阿,在東阿他度過了人生中的最后時光。曹植在世的最后大半年內(nèi),一直都是絕望悵惘的,直至郁郁而終。最后大半年撰寫的作品大都是公文性質(zhì)的謝表等,沒有較為明顯寄托深遠的篇什。根據(jù)社會心理學中的“歸因理論”,人們在解釋別人行為時,傾向于性格歸因(即強調(diào)內(nèi)因),在解釋自己行為時,傾向于情景歸因(即強調(diào)外因)。曹植自認才高,一旦給予自己機會,即能立業(yè)建功,所以他傾向于是時運不濟導致自己的懷才難施。
五、作品風格轉(zhuǎn)向總論
作品風格是作家作品整體上具有的獨特鮮明的風貌與格調(diào),兼有作品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形式兩方面的特征。作品風格除了受到作家主體的主觀影響,還很大程度上受到客觀環(huán)境的影響。由貶謫生活導致的曹植作品風格的轉(zhuǎn)變,前人多有述及,大都把曹植生活分為前后兩期進行對比,前期充滿浪漫情調(diào),有一種樂觀昂揚的風格,后期由于生存環(huán)境的巨變,具有了明顯的憂郁悲涼風格。此說不誤,但稍顯寬泛與籠統(tǒng),忽略了貶謫時期不同階段的生命沉淪造成的不同作品風格??偟膩碚f,曹植的生命體驗與心路歷程,綜合了幽囚感、怨別感、被棄感、孤獨感、漂泊感、生命荒廢感等等,綜其貶謫生活,其生命沉淪導致的苦悶心理,都融入了作品之中。概言之,曹植后期貶謫生活期間的作品,前后相繼呈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風格:
黃初前期,曹植處于憂生恐懼期,游仙詩為此一時期的主要作品。曹植通過游仙詩來曲折隱約地表達向往自由的心向。游仙寄慨,在曹植這里,不僅僅是求仙長生,更重要的是渴求自由。此時游仙詩中好用“太虛”、“九天”、“凌云”、“翱翔”、“逍遙”、“遠游”、“高風”、“仙人”、“乘龍”、“登陟”、“金石”、“延壽”等詞匯,充滿了悠游自適的風貌。這種寓渴望自由與歌詠長生的寄托感懷,是其憂生恐懼期間的一種自我解脫與療救,很大程度上開啟了文人游仙詩的詠懷傳統(tǒng),也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阮籍等人詠懷詩與郭璞等人游仙詩中現(xiàn)實意義的產(chǎn)生;黃初中期時間不長,此時主要有《贈白馬王彪》與《九愁賦》等作,數(shù)量不多,卻足以代表此時曹植的憤慨不平心理。“鴟梟”、“豺狼”、“蒼蠅”、“怨”、“恨”、“悲”等詞匯的頻現(xiàn),將游仙詩中的飄逸虛無一掃而光,從而體現(xiàn)了曹植貶謫生活中最為憤懣的生活面貌。然而曹植本性仁厚,加之巨大的憂生壓力,憤怒的心理狀態(tài)也是短暫的,所以作品中的憤慨激昂也不算太多;黃初后期與太和時期,曹植憂生壓力頓小,作品相對較多。由于請求自試屢次落空,使得曹植吟嘆生命急促,流年荒廢。此一時期他的作品以棄婦(思婦)主題為主,“憂”、“傷”、“戚”、“嘆”等字的頻現(xiàn),體現(xiàn)了曹植內(nèi)心的焦慮與悲傷,將其怨而不怒的沉潛情緒表現(xiàn)出來。曹植借助棄婦的口吻抒發(fā)懷才不遇的生命荒廢感,作品主要呈現(xiàn)出哀婉悱惻的風貌。前人多謂曹植后期作品有憂郁悲涼風格,主要是針對此一時期而言。曹植棄婦詩是對詩騷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又有很大的新變,著重體現(xiàn)在聯(lián)系自身遭際,突出心理感受的描寫,將文人棄婦詩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本文無意否定曹植后期作品哀婉悲涼的整體風格,也無意用環(huán)境決定論來夸大貶謫生活中生命沉淪對曹植創(chuàng)作的刺激,而是要強調(diào)生命沉淪的階段、程度與作品內(nèi)容、風格的緊密相關性。杰出的文學家作品風格并非單一,風格具有穩(wěn)定性,但同時又不能囿于穩(wěn)定,需要有變易與創(chuàng)新,惡劣的客觀環(huán)境很大程度玉成了曹植作品風格的多樣性。曹植才高見忌,遭遇舛厄,正印證了憂患出詩人、逆境出詩人的經(jīng)典評騭。廢錮十二年,肉體折磨與精神摧殘并存,曹植文學創(chuàng)作從前期的客觀世界觀照轉(zhuǎn)向了后期內(nèi)心世界的自我觀照,注重揭示內(nèi)心苦悶世界,充分體現(xiàn)了生命沉淪中的巨大身心哀痛,悲劇色彩濃厚,因此能感人至深。
注釋:
①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以大致編年方式對曹植詩文進行校評,是目前關于曹植作品最好的整理校注本。
②一般而言,對于作家的活動分期多以年為單位,本文將黃初中期約兩個月定為悲憤高潮期,這一分期符合當時曹植的實際心理面貌。
③陳飛之《再論曹植的游仙詩》(載《廣西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認為曹植游仙詩主要不是受道教思想影響,而是受屈原與楚巫文化的影響,可備一說。
④此處謂“雍丘王植”,時曹植仍封浚儀,尚未還雍丘。也可能是曹植封雍丘王,但居浚儀,后還雍丘,其雍丘王名號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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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