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昊

淺議《馬氏文通》的創(chuàng)新及語言觀

王昊

《馬氏文通》（以下簡稱《文通》）是我國第一部漢語語法學專著，全書約二十余萬字，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的語法學著作，它不僅開創(chuàng)了我國系統(tǒng)研究語法的先河，而且在許多方面奠定了漢語語法學的基礎。此書在中國語言學的歷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今天重讀此書，我們發(fā)現(xiàn)，在《文通》里馬建忠已經(jīng)確立起自己的理論原則，并總結出若干切合漢語實際的語法規(guī)律，除此之外，他還不時地表露出對語言的看法，在汲取前人成果時沒有局限于國外的語言學，而是對我國傳統(tǒng)語言學多方面繼承，在開拓我國語法研究的領域上表現(xiàn)出創(chuàng)造性。

一、《馬氏文通》在漢語語法學上取得了巨大成就

馬建忠之前，眾多學者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在漢語的訓詁、文字和音韻等方面，沒有人對漢語語法做過系統(tǒng)的研究。雖然偶爾有些學者也提出一些語法的概念，但他們很少談及詞類的語法意義，更沒有對漢語的語法規(guī)律進行系統(tǒng)地總結。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馬建忠又借鑒了當時的西洋語法，對漢語語法進行了認真的研究，提出了很多不同于西洋語法的概念，在漢語語法學研究上取得了巨大成就。

（一）關于無主句

馬建忠指出了漢語存在的無主語，這無疑是個創(chuàng)舉。漢語不同于印歐語：印歐語句中必有一個主語，有時即使語義不存在主語，但在形式上也要有一個形式主語。馬建忠根據(jù)漢語的實際情況總結出了幾種沒有起詞的句式。他說：“此則華文所獨也，泰西古今方言，凡句讀未有無起詞者?！辈⒅赋鲆韵聨追N漢語省略主語的情況：

1.議事論道之句讀，如對語然，起詞可省?！蹲髠鳌る[公元年》云：“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币还?jié)“與”而“弗與”者公也。對語，故不言。

2.命戒之句，起詞可省。《論語·雍也》云:“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乎！’”此禁止之辭，“與”者何人，不明言，其實猶對語者然。

3.讀如先句，句之起詞已蒙讀矣，則不復置。《孟子·梁惠王上》云：“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薄肮讶酥趪病币蛔x，冒下句“寡人”起詞,已蒙讀矣。下句“盡心焉耳矣”之起詞，可不重提。

4.句讀起詞，既見于先，而文勢直貫，可不重見。《論語·子張》云:“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薄白訌堅弧焙蠓参寰洌砸浴笆俊睘槠鹪~。而既見于首句，以其文勢直貫至終，故“士”字不復再見矣。

5.無屬動字，本無起詞，“有”“無”兩字，間亦同焉。《公羊傳·隱公九年》：“三月癸酉，大雨震電?！庇郑骸案剑笥暄?。”“雨”“電”“雪”三字，皆天變也，然莫識變之所由起，故無起詞?！坝小弊滞鶡o起詞，不僅書天變也。

（二）關于“字”的分類

馬建忠把漢語中所有的“字”（現(xiàn)代漢語中稱為“詞”）分為九類。實字有名、動、代、靜、狀五類；虛字介、連、助、嘆四類。給“字”分類，這也是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舉。他認為“字”分九類，“足類一切之字”。馬氏的這個字類系統(tǒng)是比較了漢語與西洋語的特點后產(chǎn)生的。印歐語形態(tài)變化豐富，形態(tài)的變化足以來表達語法意義；而漢語是缺乏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詞與詞之間的語法關系主要依靠詞本身以外的成份如助詞和語序。

鑒于此，馬氏還特意設了“介詞”一類。“介字云者，猶為實字之介紹爾。夫名代諸字，先乎動字為主次，后乎動字為賓次。然而實字相關之義，有出乎主賓之外者。泰西文字，若希臘、拉丁，于主賓兩次之外更立四次。以盡實字相關之情變，故名代諸字各變六次。中國文字無變也，乃以介字濟其窮?！睆鸟R氏所說的此段文字可以看出，《文通》中的介字所表達的意義，相當于印歐語中“格”的變化所表達的意義。

當然，馬氏也給“介字”下了一個比較嚴格的定義——“凡虛字用以連實字相關之義者，曰介字?！笨梢钥闯觯樵~在馬氏的語法系統(tǒng)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從整體上照顧了漢語缺乏形態(tài)變化這一先天不足。

（三）關于語法單位系統(tǒng)

在《文通》中，馬建忠對漢語中的語法單位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得出了漢語語法單位的四層級系統(tǒng)。

1.“字”為馬氏語法單位的第一層。馬氏沿用了傳統(tǒng)語文學的“字”這個術語，但在語法學上又賦予了它新的含義。《文通》中的“字”有兩個意義：一是傳統(tǒng)意義的“字”。正如馬氏在序里所說的“形聲相益謂之字”。另一即為語法單位里面的“字”，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里面的“語素”和“詞”。

2.第二級語法單位即“讀、頓”。馬氏給“讀”下的定義為“凡有起、語兩詞而辭意未全者，曰讀”，即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主謂短語。和“讀”性質相同的還有“頓”，馬氏說：“凡在句中，字面少長，而辭氣應少住者，曰‘頓’”，又說：“頓者，集數(shù)字而成者，蓋起詞、止詞、司詞之冗長者，因其冗長，文中必點斷，使讀時不至氣促?！焙同F(xiàn)代漢語不同的是，“讀頓”層不但包括詞組而且還包括分句?，F(xiàn)在有人也把分句作為一級語言單位來研究，究其根源，可追溯到《馬氏文通》。

3.“句”是《文通》中的第三級語法單位。馬氏說：“凡字相配而辭意已全者曰句。”與“讀頓”不同，“句”要求詞與詞之間相互配合，表達一個完整的意義。馬氏所說的“句”這個概念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單句和復句，此級層次是馬氏論述的重點，“是書主旨，專論句讀”。

4.馬氏的第四級語法單位，亦即最高一級語法單位是段落，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句群，但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中把句群作為一級語法單位來研究還是相當晚的事情。馬氏把段落作為一級語法單位長期以來都沒有引起現(xiàn)代語法學家的重視，正如呂叔湘先生所說：“文通發(fā)表后的幾十年中，講漢語語法的著作都不談這個問題。直到最近才有語法的研究不應以句子為極限的論文，這就不能不說文通的作者有遠見了?！?/p>

可見，馬氏的四級語法單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漢語語法體系，對現(xiàn)代漢語語法的研究影響巨大。

二、《馬氏文通》中所體現(xiàn)的語言學理論

馬建忠早年留學海外，接觸到了西方的一些先進語言學理論，許多理論在《文通》中都有所體現(xiàn)，只是由于時代的局限性，有的理論表達較為明顯，有的還比較模糊罷了?！段耐ā分兄饕w現(xiàn)了以下幾個方面的語言學理論。

（一）從歷時角度看，任何一種語言是變化的，并且語言的各方面的變化是不平衡的。

馬氏在序言中說：“蓋形與聲之最易變者，就每字言之，而形聲變而猶有不變者，就集字成句言之也?！逼渲械摹凹殖删洹币簿褪俏覀儸F(xiàn)在所說的“語法規(guī)律”。馬建忠認為，字形、字音容易發(fā)生變化，而語法規(guī)律的變化要緩慢得多，甚至于不變。例如漢語中的濁音清化，以及古漢語中的“平、上、去、入”四個聲調演變?yōu)楝F(xiàn)代漢語中的“陰平、陽平、上聲、去聲”說明字的聲音是在不斷地變化中的；至于漢字字形的演變從漢字本身我們更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正因為“集字成句”有“一成之律貫乎其中，歷千古而無或少變”，所以我們才能夠讀懂幾千年前的古人文章。馬建忠對語義基本因素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在當時也是先進的。

（二）從共時角度看，不同語言的語法有著相同的共性。

馬氏在《文通》中說：“各國皆有本國之葛瑯瑪（Grammar），大旨相似，所異者音韻與字形耳”故“可以因所同以同夫所不同者”。他又說：“亙古今，塞宇宙，其種之或黃、或白、或紫、或黑之鈞是人也，天皆賦之以此心之所以能意，此意之所以能達之理?！彼?“言語不達者，極九譯而辭意相通矣，形聲或異者，通訓詁而經(jīng)義孔昭矣”。盡管各種語言的字形、字音不同，但因都是用來“聲其心而形其意”的，故“皆有一定不變之律”。

馬建忠在法國期間，正是笛卡兒語言學大行其道的時期。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確立了唯理主義哲學觀，并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了“笛卡兒語言學”。笛卡兒語言學認為，人類語言是建筑在全人類共有的思想結構的基礎上的，也是人的理性的一部分。人類的理性是共同的，因此語言和語法也有共性，這就是語法的“普遍現(xiàn)象”，即“共性語法”。馬建忠對笛卡兒的唯理主義哲學和唯理主義語言學都是十分熟悉的，并且他也受到了產(chǎn)生于17世紀的《普遍唯理語法》的影響。

所以，上面那段文字中，馬建忠是從語言的功能這一高度來分析語言的共性的。他所說的“意”、“心”相當于“思維”，“達”即“表達”、“交際”。我們都知道，語言是人類思維的工具，也是人類的交際工具，由于人類大腦構造大致相同，置身其中的自然環(huán)境也大致相同，所以不同種族的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思維可以說是相通的，那么作為思維工具的語言自然也有相同之處。這一看法已被語言學界普遍接受，這也就是我們所知的“普遍語法”得以問世的基礎。

（三）語言有其共性的東西，也有各自的民族性(個性)。

《馬氏文通》自出版后一直受到了許多人的批評，原因在于他們認為《馬氏文通》是在科學主義的影響下模仿西方語言學的產(chǎn)物，它更多地體現(xiàn)了語法的共性，而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漢語語法的個性。其實這些看法都不免偏頗，正如馬建忠在《文通》的后序中所說的：“斯書也，因西文已有之規(guī)矩，于經(jīng)籍中求其所同所不同者，曲證繁引，以確知華文義例之所在?！庇纱丝磥恚R建忠在寫《文通》的時候，并非像某些人說的那樣完全照搬西洋語法而忽略了漢語的個性，而是有所選擇、有所借鑒的。他在吸收西洋語言共性的同時，也時刻注意到漢語自身的獨特性，所以才“以確知華文義例之所在”。其實，這一點在《文通》中有很多地方都能證明。

例如我們在第一部分中所講到的他發(fā)現(xiàn)了漢語中的無主句，并說“此則華文所獨也，泰西古今方言，凡句讀未有無起詞者”。除此之外，他還發(fā)現(xiàn)了“華文所獨有”的助字和介字。馬建忠還認為，漢語與西洋語劃分詞類的標準也是有所不同的。

他認為西方語言的形態(tài)非常豐富，詞類與句法成分之間基本是一一對應的，所以西方語言的詞類劃分比較單一。缺少形態(tài)變化的漢語則不同于西方語言，詞類與句法成分之間不是一一對應關系，所以漢語詞類劃分標準相對復雜一些。他在劃分漢語的詞類時，使用了多種標準，例如“意義標準”、“語境標準”、“分布標準”等。這些劃分詞類的標準應該說是適應了漢語的特點。呂叔湘先生也贊成這一點，他說：“一般地說，有兩個半東西可以做語法分析的依據(jù)：形態(tài)和功能是兩個，意義是半個。”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馬氏在寫此書的時候是看到了漢語所獨有的個性的，而不是一味地模仿西方語言。

（四）語言比較方法的運用

《文通》中馬氏運用了科學的語言比較方法，我們可從下面三個方面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1.共時比較：《馬氏文通》對時代相近、內容略同的《公羊》、《谷梁》、《史記》、《漢書》等都就某些語法現(xiàn)象進行過比較。

2.歷時比較：例如，《馬氏文通》對表示自稱的“朕”“臣”的歷史變化是這樣說的：“‘朕’‘臣’兩字，亦發(fā)語者自稱也，《書經(jīng)》用之，古者貴賤皆自稱朕，秦始皇二十六年，定‘朕’為皇帝自稱，臣下不得僭焉，至今仍之。古者‘臣’字亦對人之統(tǒng)稱，非如后世之專指臣下也?！?/p>

3.中外比較：從某種意義上說，《馬氏文通》就是漢語與西語比較的產(chǎn)物，通過比較，發(fā)現(xiàn)漢語與西語之間的共性，也找出它們的差異，從而構建了漢語語法體系，這在上文已有說明，不再贅述。

三、從《馬氏文通》中吸取語言研究的有益經(jīng)驗

一個多世紀前，馬建忠念于國家和民族的振興，堅持不懈地在學術上進行探索，終有所成。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馬氏在語言學研究上嚴肅的治學態(tài)度和堅韌不拔的精神。馬氏通經(jīng)史，于古文辭亦深有造詣，并且還有很好的外語基礎，這才使他能夠吸收西方的語言學成果，在西方語法學的啟發(fā)下與漢語作比較，對本民族的語法系統(tǒng)作深入的探討與思考。如果沒有對西方語法學的借鑒，他不可能寫出這樣一部著作，同樣，如果沒有深厚的國學基礎與長期的語法研究的積奠，他也不會有這樣的著作問世。

馬氏之前，從先秦兩漢以至明清的幾千年間，講字詞，論句讀，一些語法論述散見于經(jīng)籍傳注、文字訓詁、詩話以及筆記雜書之中。正如楊樹達先生所說：“文法之學，篳路藍縷于劉淇，王氏繼之，大備于丹徒馬氏。”馬建忠使過去散見的語法系統(tǒng)化，這是對我國幾千年來語法研究的繼承與全面總結。

所以，我們不僅要吸收國內外的一些先進語言學理論，更重要的是要繼承我國古代的語言學研究成果，不能一味地向西看。在對待怎樣繼承和創(chuàng)新上，馬氏的治學為我們提供了可靠的經(jīng)驗。

《文通》全書所用近萬例，我們可以想象作者占有的語言材料是何等的豐富。在此基礎之上，作者分析說明漢語中紛紜復雜的語法現(xiàn)象，提示其中的規(guī)律，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們繼承和發(fā)揚的?，F(xiàn)今有些搞學問的人語言資料占有的不夠可靠，生搬硬套，為圖省事不去搜索語言事實和資料，碰著問題繞著走，甚至回避語言中的事實，缺少馬氏著《文通》的那股精神。我們要以馬氏那種敢于正視問題的勇氣為榜樣。

四、結語

歐風美雨，西學東漸，不僅使近代中國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而且為我國傳統(tǒng)的學術帶來了更新的契機，《馬氏文通》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中，在西方語言學理論的影響下，“輸入學理”、“融會新知”的產(chǎn)物。它的問世，終結了中國沒有語法學的歷史，使?jié)h語的研究進入到了一個新的天地。重讀此書，我們應該看到，作為一百多年前的漢語語法學著作，作為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的語法學著作，《馬氏文通》能夠在借鑒西方語法理論的同時，又有意識地掙脫其束縛，致力于發(fā)現(xiàn)及打造漢語語法的個性，這確是難能可貴的。

[1]鄧文彬.馬建忠《馬氏文通》語法體系述評[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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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樹達.《馬氏文通》刊誤古書句讀釋例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

（山東英才學院外國語與國際交流學院，250104）

王昊（1976—），男，山東濟南人，山東英才學院外國語與國際交流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漢語言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