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常見的小巷里，兩側都是灰色的磚石，一道一道，延伸進時光的深處。

一片灰色中，朱紅色的木門顯得特別明亮，“文翁石室”四個大字，遒勁古樸，仿佛古卷里走出的一頁錦繡華章。

“石室中學的前身，是西漢時蜀郡太守文翁創(chuàng)建的‘石室精舍?！毙凶咴谕づ_樓閣中，校長田間向我們介紹，學校校名多次更改，但校址從未變動，辦學從未中止，這在中國及世界都很罕見。算下來，學校已有2155年的辦學歷史了。

但她又是一所年輕的學校，全校的“三新人員”（新畢業(yè)的大學生、新引進的教師、新提拔的中層干部）占據(jù)了教師隊伍的近三分之二。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石室中學卻連續(xù)多年實現(xiàn)“高原突破”，不僅教育教學質量名列前茅，而且在課程改革、創(chuàng)新拔尖人才培養(yǎng)、信息技術、文化傳承等方面走在了同行的前面。

很多人到石室中學“取經(jīng)問寶”。他們心中的疑問很多：你們如何尋找到隊伍成長和新時代學校發(fā)展的平衡點？如何讓教師在慕課、微課、翻轉課堂的激流中，既不失時代的步伐又不失傳統(tǒng)的傳承？如何讓師生不過早陷于高考的囹圄而不忘教育的本性……

校長田問沉吟片刻，說：“遵循教育的規(guī)律和辦學的規(guī)律，很多難題便可以迎刃而解?！?/p>

幫助老師找到“最適合自己發(fā)展的工具”

3年前，外地教師梁崗初到石室。

一天晚上12點，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落在了辦公室。走到辦公樓下，他被樓上明亮的燈光嚇了一跳?！斑@么晚了，怎么還有這么多辦公室亮著燈？”

進去一看，生物組的幾個老師正在磨課，爭得面紅耳赤。隔壁一間辦公室，幾個老師正在進行科研課題的討論和碰撞。

梁崗很驚訝：“在我以前工作的學校，領導要求老師們必須聽課、做科研；在石室中學，是老師們主動要求磨課、主動進行科研。表面看，這是被動與主動的差別，實際上，這是學校文化的差別?！?/p>

5年前，田間就任石室中學校長，第一件事就是致力學校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他深知，文化無形，卻無所不在，有著改變一切的力量。

文化需要載體，田間選擇了從管理入手，提出了“民主管理、科學管理、系統(tǒng)管理”的想法。

“民主與科學，是石室中學長期辦學中形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必須把它放在新的時代，賦予新的內涵。要用民主與科學的文化靈魂，去推動教師的自主發(fā)展，去促進學校的良性攀升?！碧镩g說，沒有內驅力的教師，當不好教師；而做校長，有統(tǒng)治欲的人當不好校長。

在石室中學，每到職稱評定、評優(yōu)評先的時候，學校都會要求老師主動申報并自己在網(wǎng)上填寫業(yè)績考核表。

第一次在石室中學申報優(yōu)秀青年教師的李老師，聽說“自主申報”時，頗有些驚奇和不解：“從來都是學校評價老師，怎么會讓老師評價自己呢？”

在對學校各方面工作越來越熟悉后，她漸漸明白了“自我評價”的用意：“自我評價其實就是自我反思，自我反思就是自我成長，只有自己想通了，才可能有真正的成長和發(fā)展?！?/p>

而在另一位老師看來：“自主申報，其實是鼓勵我們自己去爭取，自己去進步。”

在“自我評價”的背后，蘊含著“教師成長=經(jīng)驗+反思”；在“自主申報”的背后，是“內驅力是最好的成長”。

為了幫助老師自主發(fā)展，田間帶領團隊，制定了教師的業(yè)績考核表。

這張考核表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它由老師自主填寫，而考核的項目，也不再是傳統(tǒng)的管理常規(guī)和學生成績。

梁崗清楚地記得，看見業(yè)績考核表上的“會議交流”這個項目時，自己心里的觸動。

作為在全國范圍內有著一定影響的優(yōu)秀班主任，梁崗常常會參加一些校外的研討活動?！昂芏鄬W校是不支持的，擔心老師因此影響了工作。但石室中學是用這種方式，鼓勵老師走出學校，開闊眼界?！?/p>

當梁崗第一次把自己的業(yè)績考核表交給教學處主任時，他發(fā)現(xiàn)主任在看到“會議交流”一欄中一串會議名稱時，流露出了贊許的目光。

梁崗說，其實，教師業(yè)績考核表就是幫助老師找到“最適合自己發(fā)展的工具”?！笆抑袑W為師生成長提供了一個‘漁場，鼓勵人人發(fā)揮自己的個性和特色?！?/p>

在這個發(fā)現(xiàn)“最適合自己發(fā)展的工具”的過程中，有的老師躬耕于教育科研的學術之地，有的老師成長為學科競賽的金牌教練，有的老師潛心于校本課程的開發(fā)與建設，有的老師致力于試題的命制與研究，有的老師則在微課的世界里自在徜徉……

石室的團隊，也因此成長為一支“戰(zhàn)斗力”極強的科研型團隊。

由石室中學原校長王明憲主詩、學校全體班主任參與的《中學生命教育的實踐與研究》先后獲得四川省政府普教成果一等獎、全國基礎教育成果二等獎；由校長田間主持的《基于網(wǎng)絡環(huán)境的教學資源庫在高中學科教學中的優(yōu)化研究》獲四川省政府普教成果獎一等獎；由特級教師、四川省學術技術帶頭人趙廣宇領銜的《初中生物教學中生態(tài)文明教育的實施體系》，獲國家級教學成果獎二等獎。

一批有修養(yǎng)、講真理的老師，在石室中學漸漸成長。

由全校80%教師參與的校本教材開發(fā)工作，初見成效：石室金匱系列校本教材（科技類）、選修活動系列校本教材（人文類）、德育活動系列校本教材（德育類）、創(chuàng)新開放系列校本教材（創(chuàng)新類）四大類，構成石室中學的校本教材。其中，已有150多本公開出版，呈現(xiàn)出完整的體系和規(guī)模。

在對地方課程和校本課程再開發(fā)的基礎上，學校的“三階”（傳統(tǒng)、基礎、創(chuàng)造）“五維”（創(chuàng)造力、領導力、內驅力、學習力、發(fā)展力）課程體系也逐步走向完善和成熟。

一位專家曾這樣評價：“高質量的教師隊伍，成就了石室獨特的課程體系，構成了石室中學的核心競爭力?！?/p>

“如果沒有了高考和課程標準，我們還能教什么？”

“教育應該有三問。一問教什么，它指向的是事實層面；二問怎么教，它指向的是技術層面；三問為什么教，它指向的是價值層面?！?/p>

“教師的專業(yè)結構也由三部分構成。一是專業(yè)知識，這是基礎；二是專業(yè)技能，這是學習和實踐；三是專業(yè)情意，這是一位教師是否具有教育家情懷的具體表現(xiàn)?！边@是田間給全校教師作《做智慧型教師》專題講座中的一段話。

他問老師們：“如果沒有了高考和課程標準，我們還能教什么？”

這個問題，激發(fā)石室教師重新思考自己的角色定位與價值意義。

劉靜，清華大學的生物博士。在她的班上，學生每人一課題、每人一科研。她說，自己希望“能夠培養(yǎng)學生的科研興趣、科研思維，讓學生了解科學研究方法，為將來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基礎”。

秦智超則帶領自己的學生組建了一個“科研小分隊”。出入大學，做實驗，查文獻，與教授交流。為什么拿出寶貴的高中時間去做這些事情？他說：“對學生來說，比分數(shù)更重要的是能力，比強制更重要的是興趣，比容器更重要的是火把?！苯處?，就應該是點燃學生心中“火把”的那個人。

在梁崗的班上，他為每個學生都建立了詳細的“心靈檔案”，以便發(fā)現(xiàn)孩子行為背后的奧秘，真正落實“因材施教”。在他看來，新時代的老師不再僅僅是學生的學科老師，而應該是學生的“人生導師”。

高一開學沒多久，一位家長找到了梁崗，臉色很不好看?！昂⒆釉诔跞龝r成績一直很穩(wěn)定，怎么一讀高中就下滑？”語氣里透露出絲絲縷縷的不信任。

這個時候，爭論是沒有意義的。梁崗拿出開學時收集整理的全體學生的“心靈檔案”。對家長說，“孩子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成績不穩(wěn)定，我們來分析一下吧?！?/p>

在“早期記憶”一欄里，孩子寫道：“我從小都是枕著外婆的手睡著的。小時候外公給我買了一大堆彈珠，小伙伴卻不和我玩。后來外公就和我玩，還教我怎么玩。”

“這是孩子在早期記憶欄寫的文字。你們能看出什么嗎？”家長茫然地搖搖頭，一臉迷惑地看著梁老師。

“這些記憶說明，外公和外婆的疼愛滋生了孩子的惰性和依賴，讓他覺得即使失敗了，也會有人主動幫忙。所以他在生活習慣上才會懶懶散散，成績也會忽高忽低?！?/p>

聽了梁老師的解讀，父親不停地點頭。

“您再看看這段?！绷豪蠋熥尲议L看孩子在“你對小學和初中最滿意的是在哪個年級？為什么？”一項的敘述：

“在小學的五六年級時最滿意，因為那個時候玩得很開心，成績也不差……”

梁崗分析：“這些信息說明孩子喜歡在玩耍中學習，這樣的孩子動手能力特別強。他的學習類型是運動型的，你們非要他‘安安靜靜地學習，不是在和他的天賦對著干嗎？”梁老師說到這里的時候，孩子把低著的頭抬了起來，回應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

整整一個下午，梁崗都在和家長分析孩子的情況。

他告訴家長，自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孩子一離開別人的幫助就不知所措，就會出狀況，這屬于人際交往依賴?！拔医o孩子找了一位學習伙伴，綜合素質比他高，特別是獨立思考能力強，先陪著他走一段。再通過老師的引導，讓他與這名同學較勁、競爭，把這名同學的角色定位于朋友與對手的關系，這樣就可以漸漸讓孩子增強獨立性?！?/p>

“在家里，你們要逐漸放手。簡單的說教肯定不行。最好的辦法是用孩子的語言、用孩子期待的一些東西來引導他?！?/p>

梁老師的話，讓家長陷入了沉思：“以前還一直以為自己的教育方式很好呢，沒想到一直忽略了孩子的個性特點和需要。真是慚愧啊?！?/p>

隨后，梁崗和家長、學生一起，制訂了一個成長方案。在這個方案的干預下，孩子學習的積極性高了，學習成績也進步了許多。

和梁崗建立“心靈檔案”不同的是，彭世坤老師選擇了“為成長奠基”系列生涯規(guī)劃課作為自己從班主任轉向“人生導師”的切入點。

在辦公室里，我們看到了由彭世坤精心設計的生涯規(guī)劃課：“我的姓氏我的名”——認識獨一無二的我、“心理拓展訓練”——你的潛力知多少、“掀起你的蓋頭來”——職業(yè)認識與名校接觸，“來自星星的物理”“混沌的未來，明確的數(shù)學”“流動的建筑，凝固的音樂”……

彭老師說，自己的設計是：高一，引導學生認識自我、認識父母，認識生活中美的情感；高二，引導學生挖掘潛力、點燃夢想；高三，引導學生學會堅持、學會思考未來的人生規(guī)劃。

在一節(jié)節(jié)的生涯規(guī)劃課中，彭老師的學生慢慢發(fā)生著變化，陽光自信，有了選擇的意識和能力，有了挑戰(zhàn)的精神和堅持的毅力。

談到設計的初衷，彭世坤說：“做老師，要學會站在學生終身發(fā)展的角度，用三年的時間去影響學生的一生?！?/p>

這不僅僅是彭世坤的思考，也是石室中學許多教師的追求。

“無論你們身處何地何時，請永遠相信自己的分量和質量”

2014年，石室中學的畢業(yè)典禮上，校長田間最后一次向高三的學生發(fā)表演講。

他沒有講母校對學生的各種期望，沒有講如何取得成功。

在聲聲的驪歌中，他對學生說的是“思想和信仰”。他說，這是“可以與時代永存的東西”。

田間告訴學生，同自己成長的年代相比，一些社會問題開始凸顯，如利益成為許多人的價值追求，信仰、理想、道德成為交易的籌碼，等等。

在學生走向社會之際，他希望他們能看護好曾經(jīng)的激情和理想：“相信規(guī)則能戰(zhàn)勝潛規(guī)則，相信學術不等于權術，相信風骨遠勝于媚骨?！?/p>

他說，今天的中國，信仰依然具有不可估量的力量?！耙虼耍瑹o論你們身處何地何時，請永遠相信自己的分量和質量，正如一位學者所說：無論中國怎樣，請記得，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是什么，中國便是什么?！?/p>

臺下的學生，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接觸過石室中學學生的人，曾如此評價這個群體：有善良、美好的心靈。志愿者活動、回饋母校、向受災或貧困群體的捐款……總能看到石室學生的身影。

這些美好的品格源自何處？一位畢業(yè)生送給校長田間的卡片上，寫著這樣一段話：“在遙遠的未來，也許我們會忘記老師教給我們的知識，但他們傳遞的文化與美好，依舊在不斷發(fā)光發(fā)熱，傳遞著正能量——因為，這是從心靈和靈魂出發(fā)的教育！”

音樂老師文匯，把川江號子的唯一女傳人吳秀蘭請到學校，給學生講課。

74歲的吳婆婆，娓娓地給孩子們講起了自己的故事：無論風吹雨打還是艷陽高照，和一群人孤獨地行走在長江邊。累了，就用手捧起江水洗臉；餓了，也只能等到正午的一桶粗糧。川江號子，是艱難中求生存的人們，發(fā)出的生命的吶喊。

吳婆婆亮開嗓子，渾厚蒼勁，一聲川江號子讓學生驚呆了！

接下來的情景，遠遠超出了文老師的想象：吳婆婆教學生怎樣與她應和演唱，一聲領起，眾人和唱，聲音越來越洪亮，節(jié)奏越來越強勁，氣氛越來越熱烈。

四個月后，石室中學舉行全校班級合唱比賽，《川江號子》走上了演出臺。

臺上，一群“纖夫”踏著統(tǒng)一的節(jié)奏，甩開統(tǒng)一的步伐，高亢激越的合唱，穿透了表演大廳的穹頂，擊中了所有觀眾的心臟。

全場轟動了?！昂湍切┸浘d綿的流行歌曲不同，川江號子聽得人熱血沸騰。”

雷鳴般的掌聲過后，臺下的學生忍不住跟著吆喝起來。臺上臺下一片應和，似乎所有的人都是表演者，所有的人都是纖夫，所有的人都成了川江號子的傳人……

為什么讓學生去領略“川江號子”這種瀕臨消失的傳統(tǒng)文化呢？文匯老師說：“傳統(tǒng)里有我們中國人的根，有我們的家國天下、鄉(xiāng)土情懷啊。愛國，可以從愛一首歌、愛一個傳統(tǒng)開始。”

走進石室中學課堂，隨時可以看到老師對文化的重視與傳承，體會到他們對生命的關注與尊重。

語文課上，趙清芳老師帶領學生學習“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領會如何做一個理性的觀察者和反駁者。

英語課上，韓霞老師努力讓孩子明白應當遵守的社會規(guī)則以及應當履行的社會責任。

一位走出石室中學校門的學生，為母校創(chuàng)作了一首小詩《安寧》：“我一直在想，您究竟帶給我什么/是那抑揚頓挫的慷慨陳詞/還是課間午后的細語涓涓……有您的地方便是無盡安寧?！?/p>

在當下浮躁的社會里，一所能讓學生心靈安寧棲居的學校，難能可貴。

責任編輯 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