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策
2014年12月23日夜半,四川大學教師周鼎在網(wǎng)上發(fā)表“自白書”,宣稱“一個相信講好一門課比寫好一篇論文更重要的人,今夜死去了?!逼鋵?,他的意思僅僅是說要退出學校的公選課教學。由于“自白書”嬉笑怒罵,措辭激憤,迅速引起網(wǎng)友熱議與媒體關(guān)注,成為2014年歲末的一個熱點事件。不過,事態(tài)迅速峰回路轉(zhuǎn)。面對網(wǎng)友的熱切挽留,周鼎25日改變想法,表示將繼續(xù)開設公選課。四川大學26日公布消息說,“為激勵我校教師潛心本科教學、致力人才培養(yǎng),特設立‘卓越教學獎,特等獎金100萬元,一等獎金50萬元。轟動一時的四川大學周鼎“自白書”事件也就劃上句號。應當說,這是一個值得慶幸的結(jié)局。
慶幸之余,我以為有必要對周鼎“自白書”所激起的輿論反應做一番理性的反思。作為大學教師,周鼎可以自由表達他對高校教學與科研關(guān)系的看法,也可以自由表達他未能晉升職稱的情緒,哪怕是喝了酒在網(wǎng)上發(fā)泄牢騷,都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于,新聞媒體究竟應當如何對待像周鼎這樣發(fā)泄個人情緒的表達?
查閱媒體的報道與評論,不難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報道比較冷靜。《錢江晚報》的《川大教師自白書被熱議周鼎稱自己的價值就是講好一門課》,澎湃新聞網(wǎng)的《對話川大周鼎:我不是因為評不上職稱才寫自白書》,通過各自對周鼎的采訪對事件的前因后果做了還原,客觀公正。而評論,卻有不同的立場。《北京青年報》的評論《讓好教師絕望的大學,辦學價值何在?》與《南方日報》的評論《周鼎的“自白書”有失偏頗》,在網(wǎng)上傳播時被視為正反兩方的代表,前者是正,后者是反。絕大多數(shù)媒體所持的立場與《北京青年報》類似,譬如《新京報》的評論《教學不應是大學的“副業(yè)”》,紅網(wǎng)的評論《誰逼走了“一心上好課”的老師?》。還有一些報道的立場也類似《北京青年報》?!赌戏蕉际袌蟆返膱蟮馈督處煱l(fā)“自白書”:高校就是衙門教師工作就是報賬》,《齊魯晚報》的報道《川大學教師周鼎“自白書”怒批高校教育》(內(nèi)容與《北京青年報》的評論相同),立場盡在標題之中,不言自明。
高校科研與教學的關(guān)系,本是老生常談,見仁見智,難有定論。澎湃新聞網(wǎng)25日對大學青年教師進行隨機采訪,結(jié)果也是多種聲音并存:或認為研究和教學并不矛盾,為什么會糾結(jié)這個問題;或認為“科研重要還是教學重要”的表述本身已偏離周鼎“自白書”指向的問題,因為“輕教學”從未換來真正意義上的“重科研”;或認為“任何時候,都應該是教學更重要”;或認為“重科研輕教學,世界都一樣”;或?qū)χ芏ぷ髁税四甓鴽]有像樣的科研成果提出嚴厲批評。然而,媒體大多站在周鼎一邊抨擊高校重科研輕教學,而且這樣的觀點還被認為是正方觀點。應當追問的是:這種被視為正方觀點的評論有道理嗎?初初一看,擲地有聲,自有道理;細細思量,未必盡然。
首先,把周鼎個人化與情緒化的看法當成立論的事實依據(jù),由此出發(fā)批評高校只重視科研,不重視教學,不重視人才培養(yǎng)。如此評論,顯然違背評論必須建立在準確事實之上的基本準則,不夠理性。周鼎“自白書”開篇即說,“喝了半斤白酒,不知是否醉了。酒壯慫人膽,姑且胡言亂語。”這自然憤懣之辭,卻也多少有些借酒發(fā)泄的味道。且不說“自白書”所說的“一所高校就是一座衙門”“高校是座農(nóng)家樂”、“最牛逼的教師是擁有最多科研經(jīng)費的人,而不是擁有最多聽眾的人”“高校教師的主要工作是申報課題,報賬,報賬,還是報賬”之類論斷高度情緒化,十分夸張,就是周鼎說四川大學不重視教學,也很難說符合事實。就在2014年,周鼎曾獲川大第六屆本科教學優(yōu)秀獎“二等獎”“四川大學2014年唐立新教學名師獎”;而且,學校已經(jīng)給以教學工作為主的教師開辟晉升高級職稱的綠色通道,工作了八年的周鼎未能晉升副教授,只是個人條件尚未具備,難道這也能怪學校不重視教學嗎?其實,《南方日報》《周鼎的“自白書”有失偏頗》這篇被網(wǎng)絡輿論認為是反方的評論,卻有理有據(jù),分析中肯。
其次,對于如何擺正教學與科研的關(guān)系,評論作者與刊載媒體顯然缺乏深入的了解。經(jīng)過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發(fā)展,高校已分成研究型大學、教學研究型大學、教學型大學等不同的類型??蒲信c教學之間如何權(quán)衡,不可一概而論,關(guān)鍵是看學校的定位。研究型大學不但要教學,傳播知識,更要科研,生產(chǎn)知識,在教師的選聘、晉升上強調(diào)科研,注重知識生產(chǎn),實乃天經(jīng)地義。按國際慣例,像周鼎這樣只教學而缺乏科研的大學教師只能在講師、高級講師這個系列中晉升,不可能評上副教授、教授。然而,同情周鼎、批評大學的評論根本就無視大學定位的區(qū)別,無視研究型大學更重視科研這個內(nèi)在要求與學術(shù)傳統(tǒng),幾乎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高校,只能說是對研究型大學缺乏真正的了解。同時,又把教學等同于人才培養(yǎng),仿佛科研與人才培養(yǎng)無關(guān),更沒弄清研究型大學的人才培養(yǎng)方式。要知道,研究型大學除了本科教學,還有大量招收研究生,包括碩士生和博士生,而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主要是在導師的指導下通過參與科研活動來進行的。
再有,個別評論“借題發(fā)揮”,并未從事實本身出發(fā)來進行評論,大講特講作者個人對高校存在問題的看法。譬如,《讓好教師絕望的大學,辦學價值何在?》這篇出自熊丙奇之手的評論,標題很有沖擊力??墒?,文章在指出十多年前就“要求高校重視人才培養(yǎng)、教育教學,可至今卻沒有看到高校有調(diào)整的跡象”這一問題之后,筆鋒一轉(zhuǎn),說“根本原因在于,今天的高校完全實行計劃辦學,而非開放辦學”,“高校辦學只對行政計劃的主導者負責,而不是對教育和受教育者負責?!弊罱K的結(jié)論是,“真正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是開放辦學制度?!币虼?,“給公眾學校辦學戰(zhàn)略決策的參與權(quán),給受教育者選擇權(quán),我國的大學,才能從計劃辦學走向開放辦學,從重視行政政績、圍繞行政指標而辦學轉(zhuǎn)為真正重視教育而辦學?!憋@而易見,筆鋒所轉(zhuǎn)之后的論述,都是在談作者自己的開放辦學理念,早已偏離了周鼎“自白書”所要求的更加重視教學,并在職稱評審上更加寬松、讓教學效果好而科研弱的教師順利評上副教授、教授的訴求與問題。如此“偏離論題”,評論自然難以令人信服。
為什么被視為正方觀點的評論存在著上述問題呢?一方面,那些力挺周鼎、批評大學的評論,不同程度地存在對大學體制與學術(shù)傳統(tǒng)了解不充分、理解不全面的社會認知偏差。如前所述,被視為正方觀點的評論,對高??蒲信c教學關(guān)系的把握,既沒有考慮大學的類型區(qū)分,又把本科教學等同于人才培養(yǎng),必然導致認知偏差。而作者又從存在著偏差的社會認知來開展評論,其見解與觀點的準確性與科學性,自然就大打折扣了。誰都知道,新聞界就是輿論界,媒體的報道與評論代表著社會共識。要是新聞媒體對大學教育存在著社會認知偏差,其報道與評論就很可能誤導人們對大學教育的理解。不客氣地說,在四川大學周鼎“自白書”事件中力挺周鼎的評論,恰恰存在著對大學的社會認知偏差而不自覺,這是需要警醒的。2014年7月,面對公眾輿論關(guān)注清華大學教師方艷華轉(zhuǎn)崗一事,葛劍雄教授接受媒體采訪時曾指出,對方艷華老師這樣的情況,外界需要理性看待?!懊總€學校都有自己的規(guī)定,教師個人不合適,可以選擇離開。外界不要輕易去干預,不要輕易把這樣的案例跟社會大環(huán)境掛鉤?!毖酝庵?,新聞媒體對大學要有所敬畏,對于沒有真正弄明白的事情不要輕易評論,這是新聞媒體應當記取的忠告。
另一方面,那些力挺周鼎、批評大學的評論,或多或少地存在著同情弱者的民粹主義傾向。在中國,同情弱者的情緒一直很強烈。一方面,由于有這樣的社會心態(tài)環(huán)境,周鼎才會在自己未能成功晉升高一級職稱的情況下借酒澆愁,發(fā)泄憤懣;另一方面,周鼎的發(fā)泄往往又會點燃網(wǎng)友與輿論的同情。在此意義上,周鼎“自白書”相當成功。不僅網(wǎng)友熱情地支持他挽留他,而且大多數(shù)媒體也力挺他,同時不分青紅皂白地抨擊高校重科研輕教學的體制。類似的一幕在半年前就曾發(fā)生過。2014年7月,清華大學外語教師方艷華由于九年未評副高職而轉(zhuǎn)崗,先是引發(fā)部分師生向?qū)W校請愿,希望將這位“因全身心投入課堂教學導致科研成果不足”的老師留在教學崗位,繼而又引起媒體的關(guān)注:或惋惜《清華講師方艷華被轉(zhuǎn)崗教得再好沒職稱也得走?》,或質(zhì)疑《大學教師“非升即走”是否合理?》,或批評《清華解聘教師引爭議:非升即走易滋生功利主義》,或直言《清華不再續(xù)聘方艷華是科研代替教學縮影》,或進行《清華教師保衛(wèi)戰(zhàn)再追問:評價制度是否需調(diào)整》,等等。其同情弱者,批評高校的態(tài)度與立場,如出一轍。
社會認知偏差與民粹主義情緒交織在一起,其結(jié)果自然是造成非理性的表達。前述《新京報》的評論《教學不應是大學的“副業(yè)”》,紅網(wǎng)的評論《誰逼走了“一心上好課”的老師?》,單是標題所蘊含的偏頗與情緒,就是顯而易見的。12月27日,新華網(wǎng)四川頻道編發(fā)四川大學教師鄧曦澤的博文《教學與科研之間一一關(guān)于周鼎(自白書)的自白書》,所加的“編者按”認同作者的看法,指出“周鼎式‘自白書不是說理的。不過,或許正因為它不是說理的,并且充滿才情、充滿情緒,所以才能引發(fā)如此之多的關(guān)注、同情和不平。”“許多人并不喜歡仔細閱讀和認真思考。但是,問題的解決,應訴諸理智和論證,而不能訴諸情緒式表達,不能訴諸轉(zhuǎn)發(fā)量和點擊量,也就是不能訴諸‘民粹?!边@就是說,鄧曦澤也好,新華網(wǎng)四川頻道也好,其實都在反思周鼎“自白書”的民粹性。推而言之,這何嘗又不是對媒體評論民粹性的反思呢?
事實上,社會認知偏差與民粹主義情緒的交織,還會遮蔽真正值得探討的問題。如果說周鼎《自白書》的基本問題可以概括為:如何擺正教學與科研的關(guān)系,并在利益分配上做到科學、公正?那么,像四川大學這樣的研究型大學,在師資的聘任、晉升、管理等方面,更加強調(diào)科研,理所當然,沒有什么好非議的。如果說真有什么問題值得探討的話,那就是研究型大學的教師構(gòu)成是否應當多元化?按國際慣例,即便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學,也需要一定數(shù)量擅長教學而難以科研的專業(yè)教師,而聘用與管理這些教師的是與終身教職制度并行的“講師”制度。“所謂講師制度,是指不列入終身教職制度的在高校任教的教師,他們只負責教書,學校并不考查其科研狀況。美國的研究型大學經(jīng)常聘任講師,而且講師也要求有博士學位或者相應領(lǐng)域中的最高學位。一般來說,他們只負責講授基礎課程,主要講授本科生的課程,特別是一些基礎類的大班課程?!碑斎唬@樣一種講師制度,最高職位只有高級講師。如果國內(nèi)研究型大學將非終身教職的“講師”制度借鑒過來,為只愿從事教學而且也有能力勝任教學的教師開辟一個可選擇、可晉升的職位空間,庶幾可以讓人各得其所,各美其美,共同為研究型大學的人才培養(yǎng)做出各自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