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曼一

摘 要： 本文從宗教情懷、藝術(shù)手法（象征和心理分析）、文本模糊性及個人創(chuàng)作追求等方面入手，探究霍桑的短篇小說《人面石像》中蘊含的神秘主義傾向。

關(guān)鍵詞： 霍桑 神秘主義 《人面石像》

納撒尼爾·霍桑是19世紀前期美國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他的作品素以浪漫主義著稱。但通過對其短篇小說的閱讀，筆者發(fā)現(xiàn)，霍桑的作品在豐富的想象與夸張的情節(jié)之外，還為神秘主義的氣氛所籠罩?，F(xiàn)以《人面石像》為例，探討這篇小說中蘊含的神秘主義傾向。

小說以緩慢而悠長的筆調(diào)講述了偏僻山村中的一個溫情故事：主人公歐內(nèi)斯特幼時，從母親那里得知一個世代相傳的預言——未來會出現(xiàn)一個人，他的面容將與山谷巨石上那高大雄偉、和藹可親的人面塑像完全一致。于是，歐內(nèi)斯特終其一生都在等待這個人的出現(xiàn)。雖其間幾度流傳過此人真身的謠言——先是“積金先生”，再是“咆哮將軍”，后來又是“老石面先生”——但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一切都不攻自破。而不知不覺中，由于日日對石像的仰望，歐內(nèi)斯特勤懇地耕耘著田地與心靈，年紀愈大，他的面容就愈發(fā)和石像相似。甚至在他晚年，連前來拜訪的詩人都驚呼預言的實現(xiàn)。可老人不以為然，仍在執(zhí)著地等待著心目中那個人的到來。

雖然故事的情節(jié)較為簡單，蘊含的道理也較為樸素（即對財富、權(quán)力的鄙棄，對單純美好的人性的謳歌），但讀者在閱讀時，不知不覺中便會被情節(jié)吸引，被意蘊打動。究其原因，作品于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神秘主義傾向，為全文增添了攫取人心的力量，從而使讀者充分置身于小說的環(huán)境之中。那么，霍桑是如何引領讀者逐漸步入神秘之境的呢？

首先，濃郁的宗教情懷為作品的神秘主義傾向奠定基調(diào)。

在《人面石像》中，每個人物的身上都有宗教的深深烙印。如，主人公歐內(nèi)斯特在中年之后的身份便是一位布道者。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空閑時間便凝視著石像，過著清教徒般的簡單生活。他還常常登上講壇，在鄰人集會時用最為質(zhì)樸的語言表達誠摯的思想和真切的感情；又如，作品在對天資稟異的詩人進行贊頌時，稱他：“造物主在他自己的手工創(chuàng)作中，以最后的絕妙一觸賦予詩人”[1]、“他道出了他們（指凡人）與天使血肉相連的偉大鏈條的金質(zhì)環(huán)節(jié)；他指明了是他們無愧于這種血緣的天生的隱含品性”[2]。甚至作者在描述“積金先生”聚斂財富的能力時，寫道：“（他）有上千種方法運用他的巨額財富，把他本人變成一位慈善天使?！盵3]可見，宗教形象滲透在人物形象之中。不僅如此，霍桑在具體的環(huán)境描寫中，亦體現(xiàn)了宗教儀式的圣潔與神秘。例如，在歐內(nèi)斯特布道時，金色的陽光灑落在他與聽眾們的身上，而遠處的人面石像也高踞在落日的金色光芒中間。這樣，嚴肅而莊重的宗教儀式便著上了陽光的溫情與金色的神秘。

與霍桑的其他短篇不同，《人面石像》中體現(xiàn)的宗教情懷具有特殊性。正如前面提到的金色陽光，它給作品帶來的是溫柔的神秘底色。作品中的宗教信仰，既沒有作為布景，像《教長的黑色面紗》那樣襯托出教徒們隱于內(nèi)心的陰暗與罪惡；又沒有作為誘因，像《恩迪科特和紅十字》那樣表現(xiàn)其對人民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鼓舞與激勵作用；更沒有作為批判的對象，像《優(yōu)雅少年》那樣對殘酷的迫害與殺戮進行血淚控訴。

由此，霍桑對于自身信仰的復雜情感便可見一斑。這與他早年的生活環(huán)境密不可分：他出生于新英格蘭地區(qū)的名門望族，家庭中世代都是虔誠的加爾文教信徒。其兩代先祖曾是馬薩諸塞殖民地政教合一的權(quán)力機構(gòu)的主要負責人，并參與過1692年薩萊姆驅(qū)巫案及其后迫害教友派的活動。他既為家庭環(huán)境中濃厚的清教氣氛感染，又深感祖先對異教徒的迫害，充滿負罪感。乍看之下，他的作品多呈現(xiàn)出迥異的宗教情懷。但事實上，愛之深才痛之切。作家對于清教迫害教友派的斥責，正是源于他作為清教徒對自身信仰的熱愛?！度嗣媸瘛分袑η褰躺畹耐瞥?，便是霍桑本人虔誠信仰的體現(xiàn)。作家將濃郁的宗教情懷滲透在作品的字里行間，由于宗教自身固有的神秘性，文本便也染上了神秘主義的基本色調(diào)。

其次，象征手法和心理分析手法的運用為作品增添了神秘主義色彩。

霍桑在進行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時，多運用象征手法。如《教長的黑色面紗》中胡珀牧師臉上蒙著的黑色面紗便象征著他的罪孽；《通天的鐵路》既借鑒了班揚《天路歷程》中富有象征意味的人名與地名，又獨創(chuàng)了鐵路的意象來象征著物質(zhì)高速發(fā)展的時代與人們精神上的墮落。同樣，《人面石像》運用了象征手法：慈祥與仁愛的人面石像是山谷人民追求純粹的善與美的象征；“積金先生”、“咆哮將軍”與“老石面先生”分別是金錢、武力、權(quán)力的化身；而歐內(nèi)斯特“布衣傲王侯”，贏得人們的尊敬，則象征著善良的品德比功名利祿更可貴。雖然小說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具體的形象，其象征內(nèi)涵往往得到更多關(guān)注，但在揭示其象征意義后，再反觀具體形象，通常情況下便覺得，它們身上因富有意蘊而更具神秘色彩。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愛倫·坡筆下象征著“我”邪惡欲念的黑貓、《紅樓夢》第五回中象征著十二釵命運的畫中物件，等等。正如霍桑所言：“一切皆有靈性，恰如靈魂與肉體的關(guān)系一般?！盵4]象征手法賦予具體形象靈性，可以說，這靈性又賦予作品神秘氣息。

另外，霍桑十分擅長運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展現(xiàn)人物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暗示事情發(fā)展的可能性，為后文埋下伏筆。例如，年幼的歐內(nèi)斯特從母親口中得知這個古老的寓言后，便興高采烈地想要見到那個人。“她的母親是個心懷柔情、思慮周到的女性，覺得最好不要讓小男孩兒過于殷切而灰心，只好說：‘你也許會吧。”[5]聯(lián)想到若干年后，歐內(nèi)斯特仍覺得自己“也許會”見到心目中的那個人，母親此時的話竟有了預言性，前后的時間和空間巧妙銜接在一起，由此產(chǎn)生了曲徑通幽的神秘意味。又如，在見到政要“老石像先生”之后，“歐內(nèi)斯特卻走開了，他感到抑郁甚至沮喪。歐內(nèi)斯特本想看到一個能夠應驗預言的人，那人卻不能滿足這一點，其失望是最為哀傷的……那尊巨石人面重新顯露出綿延了無數(shù)世紀的莊嚴面貌?！窗。疫€在這里呢，歐內(nèi)斯特！那張慈祥的嘴似乎在說‘我比你等候得還要久呢，但我還沒有厭倦。別擔心，那人一定會回來的?！盵6]主人公在失望情緒之后的微妙心理變化，作者并未以直接描寫的方式加以剖析，卻巧借石像的口吻道出，使石像仿佛更具靈性，由此產(chǎn)生二者之間似乎在交流的神秘感覺。

最后，文本的模糊性與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作追求將神秘主義傾向推向高潮。

在《人面石像》的開頭，作者便暗示：“這尊巨石人面本是大自然不失莊嚴的頑皮之作?！盵7]因為只有從適當?shù)木嚯x看，它與人的面孔才極為相似?！叭绻麉⒂^者走得過近，就看不出巨人面孔的輪廓，而只能辨出一堆又大又沉的石塊，亂糟糟地互相擠壓著”[8]。或許本來便不存在人面石像，只是由于自然界中的偶然巧合，可憐的人們卻將它誤認為是自己同族的雕像。這樣，巨石雕像那莊重而親切、博大而溫和的面容便處于似有若無之間。

霍桑在描述歐內(nèi)斯特幼時聽到的預言時，也運用模糊敘事的方法，說那故事開始于很多很多年前，“即使是先前居住在這山谷里的印第安人也是從他們祖先那里聽來的，而且他們斷言，他們的祖先則是從山溪的呢喃和風在樹梢間的低語中聽來的”[9]。這樣，關(guān)于這則古老預言流傳的起始時間與起源地點、初始預言者的身份便都模糊不清了，預言本身的可信性也隨之降低。而對預言是否采取信任的態(tài)度，則充分取決于小說中人物的主觀意志的強弱。因此，關(guān)于預言能夠在未來應驗這一命題，便真假難定，預言自身的神秘性自然也得以強化。

最具不確定意味的當屬作品的結(jié)尾。在歐內(nèi)斯特布道時，詩人驚呼：“看?。】窗。≌撬救瞬攀蔷奘嗣娴男は衲?！”[10]可歐內(nèi)斯特卻淡然處之，心中依然期盼著某個比他更智慧、更美好的人不久以后會出現(xiàn)。讀者讀到此處，定會深深疑惑，歐內(nèi)斯特到底是不是那個預言中的人呢？小說的意蘊正在這似是似非之間。按照日常生活的情理來說，歐內(nèi)斯特一生都在追隨著古老的預言，并幾十年如一日地恪守純樸善良的為人準則，他的不懈努力最終應該能夠成就他的理想，使他成為預言中的那個人。但正如美好的詩人的自我解剖那樣：“我曾有過偉大的夢想，但也僅僅是夢想而已，因為我始終生活在貧窮與卑賤的現(xiàn)實之中。有時甚至——我敢于這樣說嗎——善美缺乏信念?！盵11]歐內(nèi)斯特展現(xiàn)在文本中的形象雖是近乎完美的，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而且基于共通的人性，很難保證歐內(nèi)斯特在自我反省中不會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才懂得的隱秘缺點。因此，他不是預言中的那個人便也合情合理了。

于是，基于小說結(jié)尾的文本模糊性，類似這些疑問——預言是否準確？預言中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他是否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果現(xiàn)在沒有出現(xiàn)的話，那么將來又會不會出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難以解開的謎團。它們正如胡夫金字塔前的獅身人面像那樣，以永恒的神秘吸引著人們?nèi)ニ伎寂c探索。

設置這樣一個頗具神秘主義氣息的結(jié)尾，與霍桑的個人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追求也不無關(guān)聯(lián)：作家在成年后，受愛默生等人的超驗主義哲學思想影響，刻意追求一種完美的理想。他還對人人平等、共同富裕的社會充滿幻想，曾經(jīng)投身到空想社會主義的布魯克農(nóng)場中從事生產(chǎn)活動。再加之早年的加爾文教的深刻影響，霍桑的世界觀可謂復雜而矛盾：一方面他接受“命定論”與“原罪觀”這樣的宗教保守思想，另一方面希望建立一個充滿真善美的世界。結(jié)合這些，或許便不難理解，作者沒有肯定歐內(nèi)斯特是巨石塑像化身的原因極有可能是善無止境?；羯€人的浪漫主義情結(jié)與理想主義精神的執(zhí)著追求，促使他像歐內(nèi)斯特那樣，在期待著更有智慧、更美好的人的出現(xiàn)。

總之，在模糊敘事的基礎上，文本的模糊性與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作追求將作品的神秘主義傾向徹底凸顯出來。

綜上所述，在《人面石像》這部作品中，霍桑將濃郁的宗教情懷傾注其間，并運用象征手法與心理分析手法，又以模糊敘事的方法，使文本具有不確定意味，從而體現(xiàn)出個人對美與善的理想的追求，使小說的字里行間流露出神秘主義傾向。有了以上因素的共同作用，讀者便被逐漸引入到小說奇妙的神秘氛圍里。徜徉于這神秘之境，相信讀者的眼前仿佛漸漸浮現(xiàn)出一塊人面石像，它一言不發(fā)，卻似有所訴說；它面無表情，卻莊重而親切；它面對著我們，卻也在等待著將來更有智慧、更美好的讀者將它細細品味。

參考文獻：

[1][2][3][4][5][6][7][8][9][10][11][美]納撒尼爾·霍桑，著.[中]胡允恒，譯.霍桑短篇小說選：“心靈羅曼史的開創(chuàng)者”[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