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德
晚清到日本考察教育的人是不少的,最著名的就是吳汝綸(1840—1903)。這位桐城派的后期代表繼張裕釗主持保定蓮池書院多年,提倡新學,尤重外語教育,在晚清教育界享有很高的聲譽。嚴復所譯《天演論》、《原富》請他作序,是理所當然的。一九○二年初春,吳汝綸被吏部尚書兼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張百熙薦為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總教習,但是學校尚未從庚子之變中恢復過來,他沒有赴任(也許他對如何管理新式大學毫無成算)。而且,他以為學堂當以西學為重,而西學非他所長。他以為中學不必探索深處,一旦有高材生與他研究中學,“彼等必盡廢閣西學而相從問中學,是直守舊而已”。二月五日,他在家書中寫道:“大學堂開辦決無效,吾決不愿就……今為尚書再出,出又無益于時,則何敢不自量乎!惟張尚書垂愛至殷,亦不敢恝然相忘。自擇一事,稍答知己,則擬為尚書往游日本,一訪各學校規(guī)制,歸告尚書,以備采擇,則可為也。至學堂教習,則實不敢承命。若尚書恐無以上陳,則東歸后以病謝可也?!保ā秴侨昃]全集》第3冊,本文所引吳氏書札均見該書)
吳汝綸奉張百熙之命赴日本考察教育,歸國后從上?;匕不绽霞遥Q病不出,完全是早就決定了的。但是,他回國后意識到,訪日期間,自己的正式身份一直是官方的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如推辭不出,日本友人恐難以理解。他又在啟程還皖那天(十月初四)的家書上說:“汝謂大學堂可以書辭,亦自有見。但我始終未言就聘。此次東游,日本朝野上下,屬望甚殷。若竟不至北京,使鄰國輕我朝廷,于義不可?!嵋饷鞔憾ㄈ员鄙?,如張學待我意倦,再圖南歸。日本人聞之,不復怪異矣。”吳汝綸自己也是國家意識不強。只要少考慮自己,以及與官員的個人關系如何,回國赴任,義不容辭。后來確因染病不起,然而出訪前為自己謀劃,似屬不該。但是他從外人觀己,發(fā)現行為不妥,這畢竟還是應該稱道的??上У氖菂侨昃]回國后先返皖,本準備來年春天北上,不意來年正月染疾而去,這是中國教育界的損失。
一九○二年(壬寅年)陰歷五月三日,吳汝綸從塘沽出發(fā),先到營口(牛莊),經煙臺赴長崎,輪船遇霧即停,一直到十五日才抵達目的地。他在長崎、神戶、大阪、京都和東京等地走訪各類學校,廣結朋友,與他們手談、唱和。吳汝綸居留日本整整四個月,九月十九日從長崎回上海,好在歸途順暢,兩天即到。這次訪問雖以了解學制為主,也可以說是一次全面的社會考察。吳汝綸訪日期間,張百熙制定的《欽定學堂章程》(即壬寅學制)于八月十五日頒布。這段時期,日本作家二葉亭四迷正在中國旅行冒險,任北京師警務學堂事務長。比較一下他與吳汝綸各自訪游的目的,可見中日兩國之間的巨大反差。吳汝綸在離開日本回國之前,已將部分日記、日本友人的書信和訪日期間的報刊報道、專論匯編成冊,由著名的三省堂書店印制,書名《東游叢錄》。這是晚清新政初期一份非常有意義的歷史文件,對張之洞主持的《奏定學堂章程》(即癸卯學制,一九○四年一月十三日即癸卯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公布)也有所影響,其中很多內容至今讀起來還有新鮮感。
在這次學制考察過程中,吳汝綸希望全方位地了解日本自從明治維新以來在教育和社會發(fā)展方面的經驗與成就,日本的監(jiān)獄管理、財政幣制也是他了解的對象。他記載大中小學和各種專門學校辦學的細節(jié),不憚其煩。這位學問家也是細致的實干家。對他而言,了解日本也意味著認識自我。比如他八月九日訪問東京橋區(qū)警署,得知書記員的俸祿偏低,每月僅十五元至二十五元,不足自給其家。他在想到應該有更好的政策的同時,立即講到中國:“獨吾國胥吏全不給祿,為更弊耳?!保ā稏|游從錄》,《吳汝綸全集》第3冊)胥吏不妨視為較低層次的公務員,沒有他們,國家機器就無法運轉。這些人不能從公共財政得到固定收入,自然只能借助不正常手段養(yǎng)家糊口。政府缺乏有效的征稅手段,沒有能力發(fā)給胥吏俸祿,收獲的只能是服務精神的死亡和無所不在的腐敗。
重讀《東游叢錄》(以及《吳汝綸全集》中的日記卷),經常會感到,通過異國人士的眼光來認識自己,原來如此必要。清末民初的中國知識分子,習慣于中西或東西二元的比較,往往不得要領。有些代表人物觀點對立,或主東方,或主西方,但是他們看待世界的二元對立的方式卻是一樣的。這一過于簡單化的傾向現今可能依然存在。世界是多元豐富的,所謂的西方也是一個建構起來的概念,遮蓋了大量地區(qū)、國家之間的差別。比較起來,東西兩極思維模式在亞洲周邊國家卻不很明顯。起碼就日本而言,它可以從不同的想象中的地位、視角來認識它的周邊世界。從日本看中國,也會有不期而至的收獲。在一九○二年的一些日本人眼里,以吳汝綸的訪問為象征的晚清教育改革如果不能以中央主權、國家觀念為核心,難以成功。
日本對吳汝綸的訪問十分重視,一些報刊也報道了他此行的目的。九州的《日日新聞》懇切希望他多多關注學制背后的“無形之人心”和“消化之力”,也就是說,制度要行之有效,離不開文化和風俗習慣的支撐。社論作者問道:“[如]人心不振,徒知求此至切之學術,其果能為完全社會以發(fā)達人心而期進步?”(同上)東京的《二六新報》也有類似的建議:中國必須先鞏固中央主權,才能真正取得學術進步。國家威權不立,“國民統(tǒng)一之思想”缺失,個人的知識并不能使國家富強?!耙赓F邦雖守堯舜孔孟之道義,國家之觀念,殆若甚薄;貴邦之人民雖智巧,皆出于個人之為,而以國家為務之智識,則若甚少者,此貴邦之所最短也?!边@是非常敏銳而又充滿善意的批評,同時也凸顯了一盤散沙的晚清中國人的盲點。當時的清廷中央萎弱,權力非常分散,留日學生省界意識濃重,出版刊物喜歡以省分命名。激進派只想著民族觀念指導下的改朝換代,國家整體觀念淡薄。辛亥革命后新學依然支離破碎,即便是民族觀念也無法使各方人士停止內戰(zhàn),究其原因,乃“以國家為務之智識”未能普及?!抖聢蟆返奈恼伦詈罂偨Y日本的經驗:“要之以民心之興起與其統(tǒng)一,與中央政權之強固,在此數者為目的,以教育其人民耳。編輯學校及學校以外可讀種種之書籍,盛養(yǎng)國家觀念及國民統(tǒng)一之思想,以為貴邦之急務,次之始可言諸科之學術也。若教育不主于國家觀念,其盡力教育,必支離滅裂而已?!?(同上)清朝此時的實權已經旁落,新式教育果然加速了“支離滅裂”。
吳汝綸八月二十日訪外務部長官珍田舍己時要求日本對中國公費、私費學生一律對待。珍田表示,校舍、名額有限,先照顧官費生。由于成城學校系軍事院校(陸軍士官學校),私費生學軍事,恐不宜。兩人的對話暴露出巨大差異。吳汝綸如此記載:
珍田言:自成城學校外,[自費生]他學皆可入,但學生有與政府反對或來歷不明之人,非有本籍地方官文書,礙難收入。
吾謂成城亦自可收,前時吾學生九名請入,參謀本部來函,亦止言公使不保,礙難再收,并非學中有不收章程也。至學生與政府反對,實無其事。若欲明其來歷,則近來學生會館有干事,若五人保一人,決無他慮。且吾學生中私費皆有余之家,開化之士,豈有學歸謀反者乎?。ㄍ希?/p>
顯然這些理由不能說服珍田舍己(“然觀其意旨,似不易辨明而信從也”)。吳汝綸自己也是國家觀念淡薄,身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在日本官員面前直接對抗駐日公使蔡鈞,很不妥當。他說的就是吳稚暉等人到成城求學被拒一事。他以為“學歸謀反”全無可能,未免太幼稚了。當時九位私費學生到駐日公使館要求蔡鈞接見,有脅迫之意,吳稚暉尤善表演,甚至以自殺相威脅(參見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譚汝謙、林啟彥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一些成城的學生也卷入此事,算得上是一次學潮了。日本軍界看在眼里,作出了吳汝綸不大想得到的決定。八月二十七日,吳汝綸在華族會館見到青木少將。青木告訴他:“中國留學生在成城學校者,每不受約束,陸軍以號令嚴明為主,學堂之約束即將來軍中之號令,不能受約束,便成無號令之軍矣,意欲退出幾人,以警其余?!保ā稏|游從錄》,《吳汝綸全集》第3冊)日本方面往往將駐日公使蔡鈞作為這次事件的負責人,實際上校方根本不會歡迎如此驕縱專橫的留學生。吳汝綸在考察即將結束時拜訪文相菊池大麓,對方又說:“見各國歷史,無不以造成為國辦事之人為急務。中國興學方針,當注意其國民教育,結成一國團體,亦不可緩?!保ㄍ希┤欢痪拧鸲甑闹袊ㄟ^興學來“結成一國團體”,恰恰是最困難的。兩三年之后,日本某些“有心人”(如黑龍會成員)發(fā)現,中國留日學生、訪日人士身上的致命弱點是一筆日本的資產,可用于表面上看起來超越國家的“大東亞”事業(yè)。幸運的是從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到國運飄搖的上世紀三十年代,國家觀念終于開始在中國人心中確立。
接待吳汝綸的日本人士還把統(tǒng)一的“國語”視為培養(yǎng)愛國精神的先決條件。在《大學總長山川談片》(章宗祥錄)中,山川首推“統(tǒng)一”。國家的統(tǒng)一取決于教育的統(tǒng)一,而教育必須統(tǒng)一的有三大端:首先是精神,其次為制度,第三則是國語?!皣Z似與教育無直接之關系,然語言者,所以代表思想,語言不齊,思想因此亦多窒礙,而教育之精神,亦必大受其影響。此事與他國無甚重要,以貴國今日之情形視之,則宜大加改良,而得一整齊劃一之道,則教育始易著手?!睗h學學者土屋弘來書,向吳汝綸推薦“五十音圖”,稱“宇宙百般之事,皆可書之”。(同上)“五十音圖”其實就是一種注音系統(tǒng)。吳汝綸考察期間(六月二十一日)還曾致書國字改良部干事小島一騰,對他贈書表示感謝:“昨接手示,并寄到大著《言文一致》書,至為感荷!吾國文字深邃,不能使婦孺通知,今學堂中均須研習外國公學,無暇講求漢文。執(zhí)事此書,大可攜回敝國,與教育家商酌改用,使國中婦孺知文,即國民教育進步也。異日得有裨益,皆執(zhí)事之賜,先此致謝!不具。”(同上)
貴族院議員伊澤修二也是教育家,他與吳汝綸談及愛國心如何培養(yǎng)的問題。據羅振玉《扶桑二月記》,同一年(1902)的一月十二日(辛丑十二月初三),伊澤修二曾到羅振玉在東京的寓所拜訪,談教育。從羅振玉的記載來看,他并沒有特別強調國語。這次他在吳汝綸面前盡力突出國語的意義。他建議,國民要有愛國心,首先必須統(tǒng)一語言。語言不統(tǒng)一,交流不便,團體難以結成:“察貴國今日之時勢,統(tǒng)一語言,尤其亟亟者?!眳侨昃]擔心學堂科目已多,增加一門,時間太緊:“語言之急宜統(tǒng)一,誠深切著明矣。敝國知之者少,尚視為不急之務,尤恐習之者大費時日也。”想不到伊澤修二安慰他說:“寧棄他科而增國語。前世紀之人猶不知國語之重要,知其為重者,猶今世紀之新發(fā)明,為其足以助團體之凝結,增長愛國心也?!?伊澤認為,只要政府決心誥誡,制定法律,認真推行,不會太難。三十年前的日本,信州人與薩摩人相見,就同廣東人與北京人,不能通姓名,而現在所說語言,已經差異不大。他還舉了德國和奧匈帝國兩個例子:德王威廉主張語言一致,因此國勢強盛;奧匈帝國愛國心薄弱,因為語言風俗各不相同。伊澤甚至預言,奧匈帝國語言不統(tǒng)一,遲早不國,足為前車之鑒。(同上)愛國心始于語言和發(fā)音統(tǒng)一,這是習慣于各省方言壁壘的晚清知識分子未曾想到的。
至于吳汝綸自己,他立即開始借助日本經驗設計漢語注音體系,并在歸國一周前(九月十二日)給張百熙寫信,講到外國“言文一致”時提到一件事:“近天津有省筆字書,自編修嚴范孫家傳出,其法用支微魚虞等字為母,益以喉音字十五、字母四十九,皆損筆寫之,略如日本之假名字,婦孺學之兼旬,即能自拼字畫,彼此通書。此音盡是京城聲口,尤可使天下語音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謂一國之民,不可使語言參差不通,此為國民團體最要之義?!眹婪秾O就是嚴修,吳汝綸在回國前,還與他同游京都書肆。至于“教育名家”,可以是嚴修等國內的先覺者,也可以是伊澤修二等建議中國用國語統(tǒng)一方言的日本人士。所謂的“省筆字書”大概就是王照在戊戌年逃亡日本后寫的《官話合聲字母》。清末切音字運動始于盧戇章的《一目了然初階》(1892),這是根據廈門話設計的切音著作。王照的拼音方案受日本假名啟發(fā),采用“京城聲口”,是普通話的先驅。清末一系列統(tǒng)一語言的嘗試為白話文運動奠定了基礎。
一九○四年一月頒布的《奏定學堂章程》是由張之洞、張百熙和榮慶共同擬定的,其中一條規(guī)定:“各國語言,全國皆歸一致,故同國主人,其情易洽,實由小學堂教字母拼音始。中國民間各操土音,致一省之人,彼此不能通語,辦事動多格。茲擬以官音統(tǒng)一天下之語言,故自師范以及高等小學堂,均于中國文一科內,附入官話一門。其練習官話,各學堂皆應用《圣諭廣訓直解》一書為準。將來各省學堂教員,凡授科學,均以官音講解,雖不能遽如生長京師者之圓熟,但必須讀字清真,音韻朗暢。”以“官音”或“京城聲口”統(tǒng)一讀音,這一舉措的重要性再怎么說也不為過。
東京大學教授高橋作衛(wèi)在給吳汝綸的長信上提出的一系列具體建議也讓我感佩。他甚至認為,中國要振興教育,最好禁止學生閱讀豪俠小說。他的理由是教育的目的不在培養(yǎng)豪杰,而在培養(yǎng)常識之士:按貴國人士喜豪杰之譚,是以三國史、漢楚軍談,及傳記小說,多說豪杰不羈磊落,以為多焉,讀之則快,而擾亂少年之心,決非少矣?!彼又e出日本社會中一些不幸的例子證明豪俠小說之害:“敝邦子弟中道挫折者,多好任俠之譚,蓋是等子弟,出鄉(xiāng)關則歌曰:不能成志業(yè)則不再歸。其志極壯,然好為異行,疏豪自喜,甚至抗上以為剛,蔑長以為強,眼無官憲,反理庇惡,而其中未必剛毅,欲情亂內,則流連荒亡。豪俠之譚,貽誤青年,其跡極明。蓋此等小說能警醒懶惰半眠之徒,鼓舞猛進果敢之氣,以啟激成豪杰之機,然天生豪杰,百年一二人而已,今望一二人于千百,以誤一世之青年,非策之得者也?!保ā稏|游叢錄》,《吳汝綸全集》第3冊)現當代中國教育工作者可能沒有意識到,俠客朱家郭解或“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所表達的人生態(tài)度也會變成現代化進程中的障礙。在魯迅翻譯的鶴見祐輔的《思想·山水·人物》中,作者稱《英國憲法論》作者、《經濟學家》主筆白哲德悟透了日本人所說的“運根鈍”的真諦:“魯鈍者,是國家社會的礎石,因為有此,所以人間能夠繼續(xù)著平凡的共同生活,而自治的政治得以施行下去。”(《魯迅全集》第5卷,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鶴見感嘆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對白哲德的了解,他們都看出,一個社會有“統(tǒng)一結合之力”,實賴“沒有生氣的平凡的判斷力”。白哲德曾說,英格蘭人既無智慧,又無想象力,不想試行一點新的事,國家便長久了。
與此相關聯的是吳汝綸辛丑年(1901)日記里一則有趣的記載:中國留日學生喜歡讀政治法律,一位在北京的日本將領(山根武亮)笑著對他說:“貴國人喜學宰相之學,滿國皆李傅相(李鴻章)也?!眳侨昃]記道:“其言切多諷,記以示兒?!保ㄒ姟秴侨昃]全集》第4冊)蔡元培在一九一六年年底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的時候,該校最受歡迎的學科還是政法,原來讀政法是做官的捷徑?!霸紫嘀畬W”并非興盛于晚清。歷朝不少言志詩的作者真正想表達的,不外是做宰相的抱負。
一個多世紀以來,日本和中國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兩國面臨的挑戰(zhàn)完全不同于以往,但是吳汝綸那種謙遜好學、熱心交流的精神永遠不會過時。不忘歷史,取日本的視角看中國,也會多一分自知之明?!爸骸迸c“知彼”,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這功夫做得細密,才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