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永利
詩為唐代張若虛所寫,他與詩人賀知章等盛名文壇,被稱為“吳中四士”。史料說《全唐詩》收入張若虛的詩兩首,一首平平不出眾,另一首《春江花月夜》則是佳作,它寫月升月落,詩意優(yōu)美,現(xiàn)代詩人聞一多贊它為“詩中之詩”。歷史上僅一首詩就成大家者很少見,張若虛是一個,他被稱為“孤篇橫絕成大家”。
樂是上海大同樂會于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演出的。當(dāng)時是會員柳堯章將琵琶曲《夕陽簫鼓》改為絲竹樂演奏,會長鄭覲文有感于樂曲有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之意,便依此改名,又定了“江樓鐘鼓”等十個小標(biāo)題。之后常演奏,成了名曲,有人稱它是“國樂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關(guān)于鄭覲文(1872—1935),老一輩樂人是知道的,他是清末民初人,江陰人,國樂家。他在1920年組建了大同樂會,帶領(lǐng)柳堯章、衛(wèi)仲樂、黃貽鈞、秦鵬章等人編曲《國民大樂》等,制作了箜篌、五弦琵琶、編鐘等大量國樂器,舉辦演出,宣揚國樂。他還著有《中國音樂史》《簫笛新譜》等書,影響不小。我國古代詩詞素有“同題”的傳統(tǒng),即一個題多人寫,如詞題“滿江紅”就有辛棄疾、岳飛、蘇軾的等,“水調(diào)歌頭”有趙孟俯、黃庭堅、元好問的等?!洞航ㄔ乱埂芬彩?,其題源于古樂府《清商曲·吳聲歌》,雖首位寫詩者已難考證,但后來的名人,如南北朝陳朝皇帝陳叔寶、隋煬帝楊廣、文學(xué)家諸葛穎、詩人張子容、張若虛、溫庭筠等都寫過,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也在《琵琶行》詩中寫有“春江花朝秋月夜”句,現(xiàn)在鄭覲文也是“同題”者,但他是跨界而用,將詩題用在了樂上。
《夕陽簫鼓》(又名《潯陽夜月》)為琵琶名曲,最早見于《閑敘幽音》(十八世紀(jì)清咸豐年間譜),為古代十大名曲之一。我們說《夕陽簫鼓》與《春江花月夜》詩都是以景抒情之作,但中國音樂是強調(diào)標(biāo)題要達意的,也許當(dāng)時情況是,鄭先生認(rèn)為《夕陽簫鼓》音樂好,但標(biāo)題不出眾,而《春江花月夜》的標(biāo)題更好,所以他就“張冠李戴”拿來用,樂名《春江花月夜》就用上了,并取而代之,之后上海民族樂團、中央民族樂團、中央廣播民族樂團的演出、唱片等都這么用,現(xiàn)在用《夕陽簫鼓》名的已很少。
改了名,再就是定小標(biāo)題。改名后的《春江花月夜》已詩樂結(jié)緣,而鄭先生是高明的,他是詩樂皆擅之人,他明了詩、樂是不同的品種,雖是“同題”,也需要“同中有異”才有價值。而音樂的獨特性正是音樂形象有確定,也有不確定,理解常會“因人而異”,自由度較大。于是為了“差異化”,鄭先生為樂定了十個小標(biāo)題,它們是:“江樓鐘鼓”“月上東山”“風(fēng)回曲水”“花影層疊”“水深云際”“漁歌唱晚”“洄瀾拍岸”“橈鳴遠瀨”“欸乃歸舟”及“尾聲”。我們?nèi)舯容^琵琶曲《潯陽夜月》原有的小標(biāo)題:“夕陽簫鼓”“花蕊散回風(fēng)”“關(guān)山臨卻月”“臨水斜陽”“楓荻秋聲”“巫峽千尋”“簫聲紅樹里”“臨江晚眺”“漁舟唱晚”“夕陽影里一歸舟”,很明顯“鄭氏”小標(biāo)題的水平是在琵琶曲之上的,它題意貼近音樂,形象而有律動,文采好,也有當(dāng)時新文化運動主將胡適倡導(dǎo)的“大眾化的詩意”;更重要的是,這小標(biāo)題配上了新曲名和絲竹樂形式,令詩、樂的內(nèi)容“和而不同”,展示了不同的主題,可以說,詩是“賞月”,樂是“游江”。就此一首琵琶古曲華麗轉(zhuǎn)型,“新妝”登場,成了新的國樂經(jīng)典。
如詩,全詩三十六句,用七言歌行寫成,每四句一韻,重點寫了景、思、情三方面,如寫景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又如寫思句:“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再如寫情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綜觀全詩,“月”的出鏡率最高,是主角;“江”“花”依次帶出,是陪襯“月”的外圍景物;“春”與“夜”則是“賞月”的境界,是一種氛圍。再說樂之“游江”。樂曲由琵琶連續(xù)撥奏一個“6”(la)音開始,那是“江樓鐘鼓”聲遠處傳來。依據(jù)“鄭氏”小標(biāo)題,一個“游江”的信息接收周期啟動:夜已來臨,游船沿江而行,人們遠眺前方,觀賞沿途,飽覽美色。我認(rèn)為樂有三個特點:
組畫結(jié)構(gòu)
樂之“游江”,起自“鐘聲”終于“歸舟”,小標(biāo)題十景,圍繞著春、江、花、月、夜而展示。樂曲用的是變奏曲體,一個主題,多次變奏,而本曲變奏的一個特點是“換頭合尾”,即樂段開頭是不同的,每一段尾則是一樣的,于是,我們有這樣的感受,“換頭”似“游客”觀景,“尾合”似收攏了視線,繼而“換頭”,又轉(zhuǎn)去看下一個景象,聽覺與視覺形象的轉(zhuǎn)換流暢,借用古代畫家郭熙的話來說,如見“三遠”(高遠、 深遠、平遠)之景 :
高遠之景,仰視而得,如見“月上東山”、“水深云際”;深遠之景,這是看景的深處,如見“風(fēng)回曲水”“花影層疊”“橈鳴遠瀨”;平遠之景,那是觀賞周邊,橫向看,如見“洄瀾拍岸”“漁歌唱晚”“欸乃歸舟”。這里“遠”與“高”“深”“平”之視覺梯度結(jié)合,是審美的好角度,因音調(diào)優(yōu)美多變,音色對比自然豐富,景像依次有了中、遠、近、近、遠、中、中、遠、中之不同,如鏡頭之切換、微調(diào)、跳接,見到了鐘樓、花圃、月升、遠水、民舍及舟船,并聞聲鐘鼓、水波、浪花、搖櫓聲及漁歌,如此樂曲結(jié)構(gòu),既有畫面感,又豐富、統(tǒng)一,表現(xiàn)“游江”主題,可謂完美。
造型與抒情結(jié)合
這里的“造型”是比擬詞,是指把握物象特征,用樂音模擬它而“造”出相似效果,令聽者身臨其境,如見其“形”。如樂中的鼓聲,是琵琶聲模擬的,水波,是簫吹奏模擬的,還有在“洄瀾拍岸”中用古箏來模擬“水涌”的,只見演奏者大顯掄、搖、琶、刮奏等技,以表現(xiàn)“洄”水涌流與“拍”堤之聲,頗有風(fēng)起水涌、層遞浪泊的效果;而樂曲的抒情,則是優(yōu)美旋律的表達,精彩的樂段如“月上東山”“水深云際”“漁歌唱晚”“橈鳴遠瀨”等。
無疑,音樂的魅力以抒情為最,正如古言道:“五音通五臟”,有序的樂音組合與人的生理、心理機能存在某種“同構(gòu)”,而音樂的進行還與人的行為、思維等有時間上的契合,所以音樂抒情,最為動人。如“月上東山”樂段,二胡主題響起,起落有致,舒緩激揚,其規(guī)律地在一個樂句揚起后落下,進而再是揚起,落下,起始是級進,落下是大跳,樂之韻律,有如風(fēng)吹兩岸,水揚曲波,浪花層疊,飛起落下。這時我們視線提起,“高遠”望去,只見明月已升空,高掛天際,而在我們心中,“云”也升起了。
“云”之一,那是“微云”,我們想到了張若虛的詩,這“月上東山”樂段與張詩“賞月”的主題是最為接近的。張詩寫月,既有明月、彎月、江月、斜月之形,也有升起、高掛、西斜、落下之態(tài),真是優(yōu)美,我們身在三十八萬公里之外賞月,只見月寧靜,夜嫵媚,云際浩淼,江水如鏡,再讀張詩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伴隨著絲竹美樂,享受歡愉,理會孤寂,感悟人生,憶想故事,這也是一種心靈的釋懷,美好的休閑?!霸啤敝?,也許我們想到了“嫦娥三號”飛月,那是“酷云”了,“嫦娥”踏上月面,隨行的“玉兔”有走,有睡,還生病,我國航天科技的最新成果,鏈接了月、太空、古人和今人,古時是幻想,今天是現(xiàn)實。
我這里用“云”這個熱詞,是指凡是經(jīng)典曲,都信息量大,我們聽樂聯(lián)想,也如云般自由、廣闊、無際,如以上樂段,就如掃描其“二維碼”而進入,既可獲“垂直”信息,回去大唐,思古幽情,與張詩人 K 歌;也可得“水平”資訊,聯(lián)網(wǎng)今世,方向縱橫,展“邊緣化”隨想,“云”有匯聚、擴散,人有動情、神思、激越、萌想。聽樂“游江”,也樂趣多,得益多。
原生態(tài)演奏
絲竹樂是一種民間的器樂形式,它流行于江浙滬地區(qū)。我們知,大同樂會演奏《春江花月夜》時用的樂器為簫、笛、琵琶、古箏、揚琴、二胡、中胡、大胡、箜篌、鼓等,柳堯章配合“鄭氏”小標(biāo)題作了編配,但仍是原生態(tài)的演奏方式,即領(lǐng)奏與齊奏結(jié)合,以齊奏為主,展現(xiàn)民間器樂的支聲復(fù)調(diào)技巧,突出民樂器個性化音色,樂聲親切,傳統(tǒng)味濃;而我們今日聽到的民樂曲,幾乎全是多聲部的,不少還是“重口味”,配器、音響、織體很滿。因此,今天若能聽到這原版的“游江秀”,感覺如何?應(yīng)是面目一新吧,的確,它樸實、清新、自然,是“低碳”“綠色”的,原版之再現(xiàn),能令今日樂壇多元化,這是保護“原生態(tài)”的需要,也是對江南“民俗”文化的一種肯定。不要遺忘它,行嗎?
末了,我想說,正是因為有了鄭覲文、柳堯章和大同樂會的當(dāng)年所為,我們今人才能欣賞到《春江花月夜》樂之美妙。這是一次雙贏:一是贏在詩、樂結(jié)緣,成為“姐妹”,互映生輝;二又贏在信息的“發(fā)酵”上,這是附加值,也高,即繼大同樂會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不少《春江花月夜》的佳作,如舞蹈(陳愛蓮)、鋼琴曲(黎英海)、木管五重奏(劉莊)、國畫(黃永玉)、交響詩(陳培勛)、琵琶與管弦樂隊音詩(吳祖強)、粵曲(鄭少秋、汪明荃)、歌舞(李玉剛、王亞彬)等,藝術(shù)家們以審美穿越和藝術(shù)的跨界,編織了一個“同題”的系列,美化了舞臺、藝壇。
鄭先生他們可曾想到?我們不知。我們真要感謝老上海的國樂“達人”們,記住他們可貴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