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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站在有盆栽的地方

        2014-05-30 10:48:04成剛
        上海文學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耿

        成剛

        央金瑪和我過了段好日子。開庭審判前夜又夢到她。關(guān)于她的夢一如既往上過彩似的。夢里的場景在甘孜,又在這座東部城市郊區(qū),她跟剛認識時沒兩樣。她在甘孜城北一家土特產(chǎn)專賣店做售貨員,賣牦牛肉干、酥油茶、松茸、蟲草,沒什么人光顧,旅館和土特產(chǎn)店隔條小馬路,我有機會把她打量清楚。

        下榻旅館的第四天清晨,也就是注意到她的第三天,我光膀在陽臺刷牙,窗臺上有盆薄荷草,風把蓄滿煙味的紗簾撐成鼓,一列披麻戴孝的人打樓下嗚咽經(jīng)過,揚起不少塵土。老耿在修下巴上不多的幾根胡須,他發(fā)覺了我的異常。老耿甫看她,她就轉(zhuǎn)身擺弄鋁合金貨架上花花綠綠的紙盒子。

        老耿朝對面瞇起眼,停下手中咔嚓咔嚓作響的黑沉大裁縫剪(從旅館前臺借來理胡須,怪誕的動作,讓那個清晨在回憶中既顯得深刻又不太真實)。挺好的姑娘,老耿喟嘆道(遇到品相好的羊,尖刀捅進它身體前,我會惋惜。所以,我馬上辨出老耿在惋惜,閱羊無數(shù)的他應該在晨光熹微的剎那看到了她的命運,而我,自以為是將老耿的話理解為老男人對年輕男子眼光的贊許,和對某種義務的強調(diào),即我應牽她進入更好的生活,她不能在西北閉塞縣城一隅花開花謝)。

        那是我頭次去甘孜州。老耿來給養(yǎng)殖場引進藏羊,都說高海拔羊產(chǎn)肉多肉質(zhì)緊致,他叫上我,一來參謀,二來做伴。店面翻新工程全部承包了出去,沒我的事,每天游手好閑的,他叫我,我就隨他來了。

        離開當天下午,眼瞅大堂里的鐘指向兩點二十分,我才鼓起勇氣邁出旅店,向?qū)滞撂禺a(chǎn)店走去。她比遠看還有味道,人開朗,漢語比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好,整個過程比我想像的順利。

        仙桃是什么?我上身傴過柜臺,眼瞅貨架故作輕松,皮鞋尖輕輕反踢地面。

        仙人掌的果實。

        還以為是《西游記》里面蟠桃宴上的那種。

        吃這個,得當心,稍不留神,非給刺成豬八戒。

        這種很無聊的話題,我們聊得可起勁。老耿喊了幾次,方回過神。我買了兩盒沙棘干果,她說泡茶喝好。我說了我的名字,她一愣,彎腰在柜臺下找出支朱紅色圓珠筆,劃拉幾筆,藍油墨滲出來,她在記賬的小本上寫下我的名字。沒寫錯吧?沒。她撕下,揣進褲兜;再翻開一頁,再寫,撕下,遞給我。

        ——央金瑪。

        貨車司機說,在藏語里,央金瑪,就是妙音天女,一個唱歌特別好聽的女神。央金瑪!(我沒聽過她唱歌,她字寫得可真夠潦草。其實不能說潦草,她一筆一畫很認真在寫。)

        這趟甘孜行,老耿悔青了腸子。車到陜西漢中,走了三分之一路,死了三只羊,兩公一母,死法蹊蹺,母羊滿嘴白沫,仿佛捂了張大口罩。我們啃完餅翻上車廂例行查看時,它都翹辮子了。兩只大公羊,血糊了身子,一只露出了頭蓋骨,一只掉了個眼珠。司機解釋,藏羊性子烈,發(fā)情期把情敵照死里咬。聽著挺在理。

        母的怎么回事?!

        三人都納悶。

        剩下的兩只羊崽平安到家。不過,接下來的個把月,都丟了。老耿回憶,羊舍的鎖完好無損,狗也沒吠,羊雙雙不見了。

        再不去那鬼地方了。老耿跟甘孜結(jié)下了仇。勸你也別再去。

        我不太同意他的說法。兩個月后又去了。這回一個人,見了央金瑪,見了她做鰥夫的父親。見面時,我叫他伯父;走時,改叫岳父了。

        能去你們那打工,她好運氣。

        她是要嫁過去的。

        能嫁到那邊打工,是她好福氣。

        我在這地方生活了三十三年,我習慣把這地方叫鄉(xiāng)下。

        五年前我辭去最后一份工作,交接完畢,抱起塞著明目液、硬封筆記本、靠枕、耳機、舊雜志、名片夾和茶葉筒的紙箱走進電梯間。有個保安在里面。他跟我借過打火機,也幫我找過雨傘,算有點交往。

        離職了?

        嗯。

        還有東西要搬嗎?我?guī)湍恪?/p>

        就這些。

        就這些?

        本來就沒多少。

        他的表情不自然,不相信一個進出這幢寫字樓的人只有這撮屬于自己的東西,又像無意瞥見了別人襪底的洞。怔了怔,轉(zhuǎn)移開話題。

        去哪高就?

        回鄉(xiāng)下。

        聽口音你就是上海人啊。上海人就是你這樣的口音啊。

        鄉(xiāng)下人。我笑笑。

        日后我聽到央金瑪跟甘孜的姐妹煲電話,“城里”如何如何,總暗怪她夸張。不過,她沒撒謊。這里早由縣改區(qū),通了輕軌,建了“新城”,擠滿工業(yè)園區(qū)、大學新校區(qū)、高層住宅區(qū)和別墅,深夜客機在頭頂上方幾百米處閃著橘紅防撞燈起起落落。我堅持這里是鄉(xiāng)下,要是它不是,我的“鄉(xiāng)下”在哪?聽央金瑪講甘孜,我羨慕她,她有她的鄉(xiāng)下。

        老頭子不解我的決定,剁肉剁得山響。起初人勸他,孩子眼光亮,做設(shè)計還不是給人打工,自己當老板,不出幾年會把店開到市中心。

        我還不知道他!

        老頭子要的只是個說法,隨便編個,他會想辦法說服自己相信我。直到最后那個黎明,他都沒等到。

        你太自私了。不是你,他不會連六十歲也活不到。葬禮上,他唯一的姐姐,在墓園外松樹影子下被攙上車時甩開我的手。這反讓我心里好受了些。

        姑媽不那么說,老頭的死可能會讓我認命,找家設(shè)計院畫建筑效果圖,或把開連鎖店當作最重要的事,這樣的話,生活將簡單易懂,我和央金瑪都會是別樣命運。她,還在遙遠的甘孜賣稀奇古怪的土特產(chǎn),被某個不討厭的男人拙劣的笑話逗得捂嘴笑。

        憑心說,走到眼下這步田地,跟老太太沒關(guān)系。認定我害死了她兄弟,她就不想和我再有往來。她跌下樓梯住進市八院,我拎果籃探視,她轟我出來,拐棍標槍般擲出,砸在過道的消防栓上,險些擦傷護士。

        某個剛?cè)朊返狞S昏,我在店門玻璃上貼了張A4紙,“暫停營業(yè)”。老顧客問,“什么時間開門做生意???”我不知道。想過把店面租出去,可不樂意跟外人合用內(nèi)院,又不能一味搪塞“快了,快了”,于是訂了張機票。

        央金瑪絕難想像,我和她的結(jié)局,早在那年夏初,在濕漉漉的鼓浪嶼,由個陌生女人出口成讖。我和一個用九歲兒子照片作手機桌面的小個子女人睡了一宿。不知是連鎖酒店房間隔音差,還是跳脫日常軌道人比較亢奮,前半夜,不同的女人不同的呻吟聲回蕩在這幢建筑每一層的走道內(nèi)。

        我們起先都很矜持,完事后靠著枕頭抽各自的煙。中途,她在臺燈座上摁滅煙頭,探腿下床,一把拉開拖在廉價地板上的猩紅簾子,窗戶洞開,風、樹影和燒烤攤的煙氣灌了進來,我看見小馬路對過公寓三樓掛仿水晶吊燈的起居室,我看見減肥的男人在電視機前的跑步機上。四樓有人在陽臺上收衣服,那位置會將我和她飽覽無遺。她朝我走來,動作比預料的要緩,摘去我抽了半截的煙,摁滅在另一個臺燈座上,爬上床,騎在上面。她比傍晚初見時老了幾歲,眼袋暗沉,頸部繞著牛毛細紋,環(huán)住我脖子,肘關(guān)節(jié)皮膚明顯松弛。

        你在報復。

        不是。

        你老公對你不好。

        他有別的女人。他對我很好。

        你在報復。

        你才是在報復。

        為什么這么講?理由呢?

        我撐起上身。她把我按下。

        瞧,你現(xiàn)在停下來就是理由,就證明我是對的。

        為什么這么講?

        你比我清楚。

        她近乎耳語,她捉放我進去,寬敞濕滑的所在;幾乎同時,我被放進了“報復”里(我一直就在那里,碰巧被她辨認出來,就像在陣雨前憋悶的酒吧中輕易就辨出陌生的我),當時我毫無意識,那會兒都開始拿定主意“既然認定是鄉(xiāng)下,按鄉(xiāng)下的日子過就是”,但跡象自顧自地呈現(xiàn):我迎著對面公寓黑暗處窺視者的目光悶聲撞擊她,因過于開闊難以形成最有效的撞擊而更趨瘋狂;七個月后迎娶藏族女孩央金瑪是進一步的表現(xiàn),這樁婚姻的潛臺詞是:“我就要和這樣的女人這樣生活,怎么著!”我始料不及的是,央金瑪會因此而死。本質(zhì)上她是個犧牲品,在追求多數(shù)女人不費力就能得到的尋常幸福中無辜死去。是我殺了她。

        我讓老頭子的羊湯館重新開了張。對那爿店,我談不上感情。如果我要在我的鄉(xiāng)下生活下去,它是現(xiàn)成的謀生方式。老頭子怎么操持,我怎么操持。我尋思把店開回從前去(只做早市,中午十二點即打烊,每天就賣一頭羊,借口是“饑餓營銷”)。剩余時間就是我的了,我會有大把的時間。羊湯館重新開張,就是我的重新開張。

        開張前后發(fā)生了些狀況。玻璃門被潑了穢物。我接通水管一通沖刷,接著就讓他們放電子禮炮(汽油和氧氣助燃的那種,現(xiàn)在被禁了)。我沒報警。幾條街十好幾家羊湯館,個個視我為眼中釘。他們會明白我并不存心搶生意,他們明白過來后就會放過我的。

        我跟耿氏父子簽了份合約,聘盛元養(yǎng)殖場作供應商,由他們飼養(yǎng)的湖羊烹的湯接近老味道。姑媽瘸著腿鬧上門來,不是敷著石膏,她又要把拐棍當標槍使了。不僅因我只做早市,更為聯(lián)手耿家,拋棄了多少年一直供貨的雷震肉羊廠。雷震是姑父的表侄。

        這檔事后,我的名聲就漸漸壞了。先在族里,再蔓延到全鎮(zhèn)。他們最見不得的便是忘恩背祖,他們個個眼里容不得沙,他們正義公允。這是我的鄉(xiāng)下幸存的不多幾樣可供憑吊往昔的遺產(chǎn)。

        我追慕老滋味烹制的羊湯不在其中。耿家羊肉質(zhì)嫩,適合煲湯,雷家的則大不如前,味薄肉燥,得濃油赤醬紅燒。食客們卻對由耿家羊熬的湯不買賬,年輕人好理解,他們習慣快餐,而一碗好湯要多花點工夫咂摸。上年紀的人這么講,就由他們?nèi)?。搬出老宅,住進公寓樓,人的口味難免壞掉。

        還好有“韓記”這塊招牌。鎮(zhèn)上的人快于表達,內(nèi)心卻不大相信自己的判斷,老招牌就成了做選擇時參照的坐標。韓記羊湯館的生意不好不壞,游移在團團轉(zhuǎn)和難以維系之間。大多時候,與前者的距離大過與后者。對此我相當滿意。

        除了被姑媽教訓、被潑過臟東西,我和鎮(zhèn)民中無論哪位從沒正面沖突,交惡更是不能,不紅臉不沖撞,不說明我在鎮(zhèn)上擁有舒舒服服的人際關(guān)系。隔壁齒科診所唯一的醫(yī)生劉亞運,和我做過同學,紀念簿上還有他寫的畢業(yè)贈言,我們都有晚間六七點鐘去街口公園遛彎的習慣,我們在溜達時會點頭致意,但不會結(jié)伴溜達。我想這也算種默契。時間久了,我卻在他眼里看到了厭惡。

        飯后走動,對他是不容冒犯的減肥方式;我的漫不經(jīng)心讓他惱火,他覺得我自命不凡。“我只是習慣了一個人走動,沒別的?!碑斔幕颊?、我的顧客,某個我不愿提及姓名的人“不偏袒任何一方”地復述劉亞運對我的嫌惡后,我沉默了,我顯然錯估了老同學兼鄰居,然后我回答,那回答在我自己聽來都顯得不可信。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多不討人喜歡,點頭或不點頭,笑或不笑,都會開罪人。

        我還是給劉亞運準備了婚禮請柬。

        我和央金瑪?shù)幕槎Y辦得寒磣,不是不夠排場?;槎Y選在龍?zhí)洞缶频昱e行,規(guī)格接近我能承受的最高臨界線。我擔憂過前來參加的人不多,我花了兩天寫請柬,邀請對象包括那些同行,邀請辭因人而異,但所有喜帖都親切隨和又不失隆重,我做出和人們已經(jīng)打成一片的樣子,要他們看到喜帖,就前嫌冰釋,如果有過前嫌的話。我邊寫邊讀出聲。去郵局寄給各家各戶前(在我看來,由郵遞員挨家挨戶上門遞送顯得格外鄭重),又將喜帖攤滿臺子,擬了幾行”溫馨提示”,勸賓客們不必隨禮,來就好。復印了很多份,夾在大紅請柬內(nèi)。央金瑪還想出點子,在“溫馨提示”的背面用藏文寫下祝福語。這兒沒人懂藏文,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我和央金瑪要是明白這一切是瞎耽誤工夫就好了。

        有處細節(jié)要補充,它與我倆故事的走向基本沒瓜葛,說白了挺無聊,因為發(fā)生在寫請柬的那兩天,就記住了。我在后院墻根空地處栽了壟大蔥,那幾天正當花期,頂端吐出米黃大骨朵花兒,既然是蔥花,不會好聞??裳虢瓞斢悬c迷上了,就在她貓腰看它的時候,有只胡蜂落在花上,她伸出兩手,合攏,花和胡蜂就給捂在溫暖又黑暗的空間,我隔窗見她急急甩手,綠松石手鏈飛了出去。手心墳起一個包。我用鋼針挑出肉里的刺,涂上風油精。

        為什么要去招惹胡蜂。

        她糾正我,說她不是要去招惹。

        不知道蜂蜇人嗎?

        她說給蜜蜂蜇過好幾次,給蔥花上的胡蜂蜇還是頭一次。

        我就不懂了,什么地方的蜂都是蜂哇。

        她看向一邊,又點點頭,我又不傻。

        那你是自找嘍。

        大概吧。我沒想傷它,我覺得它挺可愛,它不知道我這么想,要不就不會蜇我,我和它有誤會,可惜我們之間的誤會沒法消除,下次它還是會蜇我的,下次我還是不怪它。

        她說的每一句我都懂,連起來就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唉。不該選在新城的龍?zhí)洞缶频昱e行婚宴,“娶了個黑女人還得瑟”(家鄉(xiāng)人看女人有三個標準,膚白,有點肉,眼睛得大;我始終不明白,吻合標準的都滿臉蠢相,他們對那些蠢到家的臉出奇包容);不該交郵局遞送喜帖(“親手送有那么難嗎”),郵遞員也抱怨,我害他冒雨忙活了大半天,害他的牡丹鸚鵡餓過頭;也有針對央金瑪?shù)?,花花綠綠的藏文祝福語,被說成是鬼畫符。

        后面的更不堪入耳。我和老耿去甘孜頭天夜里就見著央金瑪,央金瑪不賣土特產(chǎn),賣肉,不論斤,論夜。據(jù)說央金瑪給我和老耿優(yōu)惠了六十塊,因為她起先就看上我了。據(jù)說我多給了央金瑪兩百塊,因為我也看上她。同濟建筑系高材生,人高馬大,有家底,什么女孩找不到,從藏區(qū)帶回個婊子,為什么呢。據(jù)說我有精神疾病,時好時壞,平時挺正常。所以呢,才被公司開除,才窩在家賣羊湯,才傷心死老頭子。就說嘛,沒聽說處過女朋友,突然就結(jié)婚了。就說嘛,好人家的女孩誰跟他,藏族女人看中了他的上海戶口和羊湯館。就這樣,還在高檔酒店辦酒水,把請柬發(fā)個遍。不是腦子有問題能干出這事!他老子煮了一輩子羊!

        我問老耿,外面都這么說?

        說了也要有人信。

        他們信你。他們不信我。我和你不同。

        說歸說。央金瑪是個好女人??吹贸鰜怼?/p>

        我呢?我問他。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老耿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

        老實說,我不知道,就像我不懂我兒子是什么樣的人。從前有點懂,現(xiàn)在完全不懂了。有時候他開車,我在邊上看??粗粗?,就覺得不認識他,就有點發(fā)慌,這人是誰啊,我為什么坐在他的車子里,他要帶我去哪。這感覺,有時長點,有時短點,通常不超過一分鐘。在我忘了他是我兒子的這分鐘里,我就坐在他后面,看他的后腦勺,看車外的隨便什么。然后,我又認出他是我兒子,認出我們的汽車開在回養(yǎng)殖場的老路上。

        我等他說下去,等他說到我。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樣去做,為什么不那樣去做。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學了建筑,又不去做建筑。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父親去世后你關(guān)了店不見了人,為什么突然回來又馬上開門營業(yè)。我不明白什么事的時候,我就去想羊。我養(yǎng)了五十年羊,我知道同窩羊崽子里,總有一只就是和其他不一樣,吃奶睡覺玩都單獨行動,有時其他羊崽會撲它咬它,母羊也不拿它當自己的孩子,我灌奶瓶喂它,我邊喂它邊擔心它不等長大就死了,但最后往往還是長成了大羊。

        有沒有凍死餓死被咬死的?

        有。前年冬天有只生下來就給母羊吃了。

        那些獨來獨往的羊,成年后還獨來獨往嗎?

        還那樣。一只啃一片草。其余的啃另一大片。

        我突然不想再談羊了。我從老耿那里知道了羊的世界里最讓我感興趣的事,我不想知道更多。老頭子怎樣操持,我就怎樣操持,我原本打算這么去經(jīng)營韓記羊湯館。我有預感,羊湯館要毀在我手里了,我沒法像死掉的老頭子那樣,我也沒法像還在人世的老耿。對老頭子,天下的羊都一樣,區(qū)別只是味道,有些鮮有些不那么鮮;對老耿,天下的羊也都一樣,他在它們中間維持某種不牢固的平等,每只都得好好活著(活到成年,活到被小耿開膛破肚。老耿只負責讓羊兒不死)。

        對我來說,那天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天。那天起,我在把剝了皮的羊扔上廚房面窗(窗口被老頭用磚塊封死,為了防老鼠和野貓。因此,大白天在廚房干活照樣得亮著燈)的那塊碩大寬敞的案板上時,關(guān)心的不再是它的肥瘦公母以及該怎樣走刀,我強迫癥似的猜測,這頭羊是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少數(shù)。

        有回我在切羊尾巴,沒幾下就犯惡心,干嘔了好一陣。央金瑪問怎么啦。我說太他媽腥膻。我怕嚇到她,真正原因是:我剔完整頭羊快凌晨四點,累脫了勁,加上前半夜和她折騰,要切羊尾巴時,眼皮抬不起來了。我給自己打氣,肉和雜碎下了鍋后就去睡個回籠覺,可沒用;然后我對自己說,猜猜看這尾巴是多數(shù)羊的還是少數(shù)羊的,這回有點用,眼皮子不那么沉了,手不那么哆嗦了,精神卻錯亂了,一會兒認為多數(shù)羊的尾巴該剁個稀巴爛一會兒認為少數(shù)羊活該,一會兒覺得多數(shù)羊挺可憐一會兒覺得少數(shù)羊最慘,就這么一小會兒,頭就發(fā)暈,咽喉發(fā)緊,扶墻干嘔,像是由內(nèi)向外刮起股臺風。

        我使起那一排長長短短的刀來,力道跟原來同樣均勻。我得盡全力維持力道的一致,就像我得盡全力維持老頭子的羊湯館不垮掉,維持在那場成了笑柄的婚禮后還能不逃離這個鎮(zhèn)子。

        老耿走后,我鎖上前門,由后門出來,經(jīng)過一小段溫暖爽滑的八月夜晚,回到后院三間內(nèi)房中的一間,縮進沙發(fā),扯過條薄毯,打開電視機,切換到體育頻道,按下遙控器靜音鍵,看環(huán)法自行車賽,那個英國天空隊的小伙子丟了領(lǐng)騎衫,看起來很傷心,“我不能再丟掉什么了,不光領(lǐng)騎衫?!彼趯で笥浾叩陌参?,可鏡頭陡轉(zhuǎn),定格在賽段冠軍瑞典小伙子身上。我閉上眼,央金瑪把我的頭放上她單薄的膝蓋,她說睡起來再吃晚飯,我說好吧起來再吃。

        我在法國里昂。我在靛藍的索恩河上。我來到一座教堂。教堂沒有色彩,里外都沒有。里面比外面看起來大好幾十倍,我看到了央金瑪,她盤起了頭發(fā),我看到我在她邊上。我清楚即使到了法國,我還是會重復那噩夢。教堂里到處是空洞的回聲,神父是我請來的婚禮司儀,他不用話筒,那么大的空間到處都是他的聲波,像初學者隔墻練網(wǎng)球。下面滿是空椅子,一排又一排。領(lǐng)圣餐的臺子鋪了紅絨布,裝有喜糖的盒子堆起老高。禮畢了,還那么高。服務員問我怎么辦,我說你看著辦。我塞一把給她,那個臉頰上有麻子的女孩,她說謝謝,拆開盒子剝了塊含在嘴里。我說我想親你一口,她轉(zhuǎn)身跑上二樓;我抓一把給司儀,他的工作已告結(jié)束,我拖開椅子請他入席,他非要走,腳邁出了教堂,我趕出去,往他手里塞,要他拿著,他不肯,把手放在后面,我臉上在笑,嘴里在勸,可我知道我就要哭出來了。

        央金瑪說你睡著沒幾分鐘。我點點頭說我知道。因為那個瑞典小伙嘴巴開開合合還說個不停。央金瑪在沒開燈的房間俯低看我。我肯定我整張臉白得嚇人。我說我是不是罵人啦。她搖搖頭,你一陣一陣打擺子。我說我不會再打擺子了。央金瑪突然抽搭起來,怪我,這兒的人不喜歡我,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才能喜歡我。我在電視機亮度變換的光線迎哭聲吻下去。是我連累了你,他們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你是因為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喜歡我。央金瑪問為什么。我有滿肚子話要講,這灰里帶藍的光線讓我特別想說話。我說了不到十句,因為這灰里帶藍的光線里坐著一位為我流淚的好女孩。聽不懂,她說。我本來想說說羊的故事。我只是說我們?nèi)ネ忸^走走。她說你不餓嗎你還沒吃東西。我拉住她的手。我握著它的樣子仿佛它比看起來還要小。

        夜里八點多鐘。燠熱難耐走上街面吹風的人們極不舒服地看到了那幕:我和央金瑪體面地穿過排擋夾道的光明路走向街心公園,體面地繞湖走了圈。我們看到只白天鵝,端坐在呈墨玉色的湖中央,如呵出的一團白汽。它的叫聲肯定會是所有鳥中最大的。央金瑪說。

        我們過了段時間好日子。我們讓主臥窗玻璃上的囍字完好無損貼了少說兩年(邊角翹裂或腹部鼓起,央金瑪或我會剪段透明膠粘好),我們在廉價魚缸里養(yǎng)廉價小金魚(那可是央金瑪?shù)男念^肉,死過兩條,一條吃翻了肚,一條跳落在墻角踢腳線上成了魚干),我們在院子和各間房擺放了少說四五十種盆栽(不是澆水太多就是太少,或沒來由就爛掉了根系),我們的油煙機和不銹鋼灶頭總是锃亮(央金瑪每個禮拜五會爬上爬下擠出除油污劑一遍遍擦洗,還備了半抽屜的油網(wǎng)以備更換),我們撐傘去湖邊看雨腳特有的小漣漪(一路上有幾株在晚春開出粉紅扇形花朵的落葉灌木,細雨中老遠就能聞到,據(jù)說花有毒),我們會在朗朗冬日去鎮(zhèn)北未及開發(fā)的大片空地上看從市區(qū)驅(qū)車來的人放風箏(有種要五六人協(xié)作的大型風箏,拖著長長的嘯叫聲,在眩藍天光下閃出銀色的光),我買了臺二手數(shù)碼相機拍央金瑪(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水印,如今看來是在倒計時)。央金瑪漢語不流利,幾次我見她邊查字典邊看書(在我面前總顯出對書無動于衷的樣子,一旦被撞見,臉就紅到耳根)。她還表現(xiàn)出了繪畫方面的天分,可出于同樣的害羞(還有自卑),從不給我看。我們涂了大半支花露水然后在有蟋蟀的庭院做愛(她死死抓住搖椅木頭欄桿,用一種生硬別扭的姿態(tài)附和我。我看見過劉亞運的眼鏡在墻頭犬牙狀排列的不規(guī)則玻璃間折射出的微光。她遏制不住發(fā)出較大音量時,我會想起鼓浪嶼和那陌生女人,“你在報復”,女人說。內(nèi)斂的央金瑪,留給我琢磨那話的機會并不多)。

        我們偶以父女相稱,尤其在床笫之間,我叫她孩子,她帶著藏區(qū)口音喊爸爸。我肯定她跟我都脫口而出,沒想太多。不過,此時此刻,在一個人的牢間,在剩余的幾個小時,我思度那稱謂并非過度親昵那么簡單,有相依的孤單落寞,有為性愛助興的虛假亂倫,有蠢蠢欲動的挑釁,還有心照不宣——我看出來她對孩子的喜愛,可她兩年中從不提生小孩,我也裝聾作啞。有時我問自己是不是自私過頭,不愿扛起哪怕一星半點責任,我承認我的自私與逃避,否則老頭子不會早早離世,否則我不會從市區(qū)逃回面目全非的“鄉(xiāng)下”,自然央金瑪也不會和我合軌,取代她的將是某個能一口氣報出十個以上可供周末消磨時光且價格不菲的去處的女人。我無視央金瑪對孩子的渴望,還有個繞不開的原因,我不想第三者進入我和央金瑪?shù)氖澜?,哪怕我倆的骨肉。我甚至慶幸過老頭子在我和央金瑪組建家庭前犯了腦溢血,母親更識相,她在三十多年前因難產(chǎn)死去。這些陰暗的想法讓我顫栗,后來習以為常。央金瑪看出了苗頭,并通過稱謂表示她的善解人意。聰慧了得的她一再姑息縱容我。

        知道鎮(zhèn)上的人怎么說你們嗎?老耿說。

        我不想知道。

        你是你,央金瑪是央金瑪。

        我知道。

        你問過她要過什么樣的日子嗎?

        我挺起胸膛,目光滑過老耿謝頂?shù)墓饽X門,滑過天上的云。我尋思過搞輛二手車子,像美國電影里演的那樣,我們要去哪就去哪,車載CD機放曲子有曲子就行,掃過公路的風灌進來。后來,我又用個老掉牙的冷笑話打消了這念頭——國內(nèi)為什么拍不出像樣的公路片?我們的高速公路上到處是收費站。

        于是,買更多盆栽,養(yǎng)更多魚,更多次在戶外做愛。于是,更多盆栽連根爛掉,更多魚翻了肚皮,涂過花露水還是被叮到滿屁股小紅疙瘩。

        那是怎樣一段日子啊。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壞的日子,充滿了人造的平靜。我們生活里發(fā)生過的最大的事件是劉亞運的偷窺(我確信央金瑪跟我一樣裝糊涂)。我們甚至沒有蜜月旅行。我提過補辦。我們對坐在木制花架下(央金瑪惡作劇地在密葉底放了條紅黑環(huán)橡膠蛇),商討去哪里。那是個六月初的夜晚,梅雨季剛過,夜空中暗紫色的云出奇地多,速度也快,一撥撥從東南方涌來。

        “我想去有島的海,島上有座有落地窗的大房子,然后是沙子和野草,埋過人膝蓋的長長的草,最好是在冬天最冷的那幾天,草枯干變黃了,接近于沙的顏色,蟲子們躲進洞穴里悄悄過冬,海風漫過大片大片的野草,狠狠地揪住草,最后的一些草籽和浮沙一塊兒被揚到了半空,森森撞向巨型玻璃窗,我們在窗后看外面的天地,烏云壓境,鉛青的海水沖刷海灘并分泌出污白泡沫,退去,再來,再退去。而我們自己是安全的?!?/p>

        這是很久前看過的一本書里的一段,我不是有好記性的人(我跳躍的講述便是對不可靠的記憶歸降,我能記住掉落無花果樹底的蟬在堅硬外殼里是如何振動,我記不住老頭子祭日的確切日期),但那晚張口就來;央金瑪沒問出處(她清楚我說不出這樣詩意的話),只說,“你的浪和風沒有聲音,實際上它們有?!彼f著就離開椅子站起,努嘴模擬大風是怎么刮過草原的。我說風聲聽著像人在哭。她搖頭,又示范,我的風不哭也不笑,她強調(diào)。我要她再來一次,還是像女人哭,我說?!澳阍趺淳吐犚娍蘼?。”她發(fā)急了。

        晚些時候我們敲定去青島,還做好旅行攻略,除了海灘,還去棧橋,天后宮,海底世界,八大關(guān),極地世界。整理行李箱時接到電話,央金瑪?shù)母赣H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到腿。我們連夜登上飛往甘孜格薩爾機場的航班。

        七月最后一個周末,我們回到上海,去最南面的金山看海。淺水區(qū)豎著塊高約兩米的礁石,有人把薯條包裝袋掖進巖石半腰的洞,石縫里滿是煙屁股,一個穿碎花泳褲的胖男人蹲踞其頂。我胃口大倒。

        你不高興?我們第一次這么老遠來玩。

        高興。你呢?

        高興。

        我說的不光是今天,你明白不?

        高興。你不信我?

        我在金山海邊就有種不祥預感。

        關(guān)于預感,央金瑪?shù)母赣H是這么說的:“我天天走那條路,以前的老房子就在它邊上,比現(xiàn)在難走多了,經(jīng)常有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我從沒擔心過會砸到我。那天不一樣,我拐上那條路就心里發(fā)慌,我走得很快,都小跑了起來,我給自己寬心,又沒下過暴雨,山上又多了那么多樹,不會有石頭滾下來,我還是越跑越快,過路的人嚇了一跳,問怎么啦,我連停下來說話的時間都沒,只管跑,就想著趕快到大路上。石頭還是滾了下來。奇怪的是,就在砸到我的瞬間,我想的不是受傷,也不覺痛,反倒先松了口氣?!?/p>

        石頭要滾下來了。我遠遠望見正午的陽光在海水盡頭映出一條異樣的紅線。我用兩根手指頭將墨鏡推到腦門上,我看見那條線紅得更詭異。我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這不僅是預感,更來自內(nèi)心深處某種不安,這不安源頭明確,由央金瑪?shù)纳硎拦雌稹?/p>

        央金瑪?shù)纳硎溃ㄍǔ=又@個詞的是了不得的事跡,所以仰躺病床上的岳父邊咳嗽邊說:趁這會兒她不在,就跟你說說她的身世吧,我的思維迅速朝四面八方發(fā)散,瞬間浮現(xiàn)出好幾種可能性:一,她是文成公主隱姓埋名的后人,血管里流著某種罕見卻高貴的遺傳病的基因;二,他并非她的生父,某大人物在不得已的關(guān)頭托付他照顧她的;三,她童年凄慘受盡折磨并因此患了暗疾;四,他和她存在亂倫勾當,意外事故讓他幡然悔悟。等等。我的腦海里全是要么奇情要么懸疑的拙劣橋段,我也知道有多無稽有多齷齪。一個看來沒出過幾次甘孜州的小老頭,在醫(yī)院病床上而非在子女婚事前,避過女兒,對來自遠方的有著女婿身份的男人說我要跟你說說你妻子的身世時,換了你,會怎么想?真相并不比它的講述人的咳嗽聲吸引人,幾天后我看見那道血色水平線時,才領(lǐng)會到它的意義)是這樣的:

        她不是純正的藏族人,是漢人,地道的漢族人。雙親是扎根甘孜的知青。母親來自蘇北,父親是浙江嘉興人。生她那年,父親四十一歲,母親四十三歲。為融入當?shù)夭孛?,給她取名央金瑪。借著病房窗外近晚的天光,我留意觀察那張襯在白里發(fā)青的枕套上的略顯浮腫的臉龐,讀不出半點南方氣息?!八羌闻d人,你是上海人,你們的小孩就是正經(jīng)八百的城里人?!闭f完這話,我的岳父長吁一聲,仿佛吁盡藏在衰老肺泡里的濁氣。在一門心思準備聽驚天爆料的我看來,他的收尾動作小題大做。

        當我一次次回想央金瑪?shù)某錾?,開始變得煩躁起來,暗生悶氣。我一直以為央金瑪是藏族人,不管有意無意,她和她父親合伙瞞了我兩年多,隱瞞的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啊。我究竟還有多少被蒙在鼓里。我寧可她是藏族女人,血管里流的是這個鎮(zhèn)上所有居民都不擁有的血液,我有種感覺,那年隨老耿去甘孜,冥冥中是為了遇見一位和我以往接觸過的女性完全不同的女人。我遇到了。我一天比一天迷戀她,我在做愛的時候會想正進入的這女人可和其他那些女人大不一樣,在古老漫長的冷兵器時代,這樣的身體是被扔上騷味嗆鼻的馬鞍韉的,是被壓倒在隨風漫卷的青稞堆里的,是翻滾在油膩且在油燈下映出巨大人影的帳篷里的,是會在高潮時蹬翻矮幾上盛滿馬奶子酒的錫碗的,而在同樣古老漫長的時代,在我的“鄉(xiāng)下”這塊被灘涂包圍的土地上,占主流地位的是另一種女人的身體,她們懂得在洗澡的木桶里灑花瓣,對著鏡子啪啪往臉上撲粉,交合時永遠不脫繡鞋,三兩成群在園子里在街門外嚼舌根,操她們的是一具具孱弱的白凈精明的雞巴。我以為我迷戀的我在操的是那樣的央金瑪,我不知道我迷戀的我在操的央金瑪其實不是央金瑪。坐半小時動車就可以找到和她在血統(tǒng)上大同小異的大撥大撥女人,我卻大費周章去了甘孜。這想法多少有點偏激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有點臉譜化,我勸自己不要想這么多,我同時失望地發(fā)現(xiàn)名叫央金瑪?shù)哪莻€漢族女人太過溫順太過努力學漢語太過重視保護皮膚(現(xiàn)在回想,她不過是遷就我不過是為了和我說更多話才學漢語不過是用最基礎(chǔ)的潔面奶潤膚露)。我納悶此前怎么就沒有察覺。

        我受不了的還有,央金瑪開始頻頻暗示我得有個孩子,她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父親不久前在甘孜縣城某間散發(fā)出令人不快氣味的病房里暗示過了(央金瑪?shù)陌凳咀屛乙辉傩岬搅怂劳龅睦浔筒【奶鸾z絲,類似伸出舌頭同時去舔生銹的鐵片和蟻后的屁眼)?!澳銈兊男『⑹钦?jīng)八百的城里人”,那個曾為了宏大的形而上放棄魚米之鄉(xiāng)生活的男人,那個曾經(jīng)荷爾蒙和激情射精般飆起的男人(我看得到他懷揣紅寶書坐在軍綠解放牌卡車里眼睛閃閃的樣子),在暮年卻長吁短嘆向曾掉頭就走絕不留戀的人和地搖起了尾巴(他的雞巴搖不動了,只有借助地心引力才能找到醫(yī)用夜壺口)。我替他找過理由,獨自帶大女兒的老父親,為了女兒的婚姻幸福,得找出些我和她的共同點以虛張聲勢或討好我,免得我面對央金瑪時滋生出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他當初口口聲聲稱央金瑪是“去你們那里打工”就是對我的試探),我又何曾高人一等過,我在他眼里難不成是那樣個齷齪不堪的城市小男人的形象嗎?這多少讓我更窩火了。

        山頂上滾下來的大石頭以加速度往下墜。我的姑媽病了,這次應該打石膏的不是小腿脛骨,是舌頭,她的舌頭不聽使喚了,不聽使喚的還有她的右半邊身子。有幾個月時間只能躺在床上,還算靈活的是渾濁的眼球,她靠它們傳遞喜怒哀樂(其實只剩渙散的凄愴),日常生活(簡化到穿衣、刷牙、洗臉、進食和大小便)由三個女兒輪番照顧,右手佝僂成雞爪樣,頭發(fā)稀疏的腦袋夾在別人的腋窩下,仿佛隨時會被挾起帶走。后來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上午她坐了起來(腰腿生了褥瘡),一個禮拜后,她在輪椅里由女兒們推著出現(xiàn)在我那盆栽擁擠的庭院,盡管沒法站立,她還是帶了拐杖(由二女兒拎在手里),表情可親。她拉過央金瑪?shù)氖诌?,咕哩咕嚕從喉間擠出含混斷續(xù)的音節(jié)(所有發(fā)音幾乎都一樣,她最小的女兒居然聽得懂,她轉(zhuǎn)譯她母親的話)。

        姑媽說,以前的事是我老糊涂了。

        還說,我病了后這些天經(jīng)常夢到你父親。

        又咕哩咕嚕寒暄了一陣。

        說正題吧,最小的表姐說,你姑媽有要緊事說。

        她又說,算了算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太費事,我直接說了。

        我放下蹺起的腳。

        你姑媽和你父親兩兄妹這輩子太不容易了。

        我說,嗯我知道。

        你姑媽就我們?nèi)齻€女兒,你父親就你一個兒子。

        我說,嗯我知道。

        知道什么呀。年紀不小的小表姐瞪著開過雙眼皮的眼睛。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的話早該生個小孩啦。

        她回頭白了眼被姑媽牽著手的央金瑪。

        你姑媽奔八十,這場病人沒了,也是喜喪。但她還在人世,所以還要受累。她就牽掛一件事,老韓家不該絕后。我們姐妹仨是外姓人,幫不了,就看你們倆了,別提“丁克”啥的,那是人家的事。就當可憐你姑媽,成嗎?

        別由著他的性子。有事表姐給你做主。她換了張笑吟吟的臉(動過手腳的上眼皮加倍瘆人),從姑媽手里拉過央金瑪?shù)氖?,撫手背,“我這表弟也不買枚像樣的戒指給你?!?/p>

        央金瑪藏起安全套,拿過我的左手放在她的右乳上,交叉起兩條腿扣住我的腰。你姑媽想要我生小孩。她直勾勾地說。

        你自己呢?

        也想。

        為什么?

        就是想。

        鼓浪嶼酒店里的那個陌生女人,我以為她是放蕩的,我這時明白她是哀傷的。高潮沖刷過的她四仰八叉在陌生的床上,撫摸我這個陌生的男人,我遞煙給她,她擺擺手,她把頭垂下床沿,略帶做作地念念有詞,“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在一般人應該擁有某樣東西的階段,我們放棄了或根本達不到,到了下一階段,我們還是放棄了或根本達不到,我們自以為活得很好,確實很好,但也很痛?!?/p>

        我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后悔不能跟她再聊聊。不做愛,只聊天。

        “我看著那塊石頭,我眼睜睜瞧它翻著跟頭朝我砸來,它的速度很快,但也沒快到?jīng)]法躲開來,我看見它撞在坡棱上,跳起來,又朝下翻滾,又撞上一棵樹,朝邊上跳開,我以為這下它會改變方向,沒有,另一棵樹讓它重回老路,它直直沖我砸下來,我什么都做不了,腿壓根兒就像長在地上,沒法挪動,我眼睜睜看著它撞在我的腿上,我聽見骨頭折斷發(fā)出悶聲悶氣的喀嚓聲,然后我就松了口氣。”

        我看著央金瑪和我鉆出出租車走進市八院門診部。我看著我手持玻璃容器推開扇掛有“取精室”銘牌的門。我看著耳毛旺盛的老醫(yī)生一桿圓珠筆沙沙有聲。我在病歷龍飛鳳舞的字跡中辨認出“死精”兩字。我看著央金瑪抽搐的眼神。我松了口氣。央金瑪兩手撐住辦公桌和醫(yī)生討論什么,他們身后的白墻上呈“品”字形貼著三張蠟筆畫,畫上有五顏六色的小人兒,不規(guī)則的三角眼,方方正正的腦袋,紅紅的腮幫子。我聽見改裝過的助動車超負荷的引擎中油料在嗶啵爆裂。位于二樓的科室窗外有條小弄堂,盡頭有株大玉蘭樹。我一身輕松看一樹白花。

        晚些時我們坐在輕軌上,開出泗涇站,風景開闊了起來。天氣難得地好。陽光鋪在空蕩蕩車廂正中間,央金瑪把天藍色小牛皮便鞋直直伸出去,能伸多遠就多遠的樣子。她閉上了眼睛。四月的陽光灼痛了她。我用眼角余光瞥見她時不時望出去。軌交沿線沒什么可看的,低矮廠房和鑲嵌其間的有野生油菜花的地,及水泥預制電線桿子。我記得附近有幢小樓,覆滿爬山虎藤,再過幾個月,到了夏天,就煞是好看。

        對不起。我捏住她的小指頭囁嚅。

        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另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背。又不是非要不可。

        看得出你很想要。

        你的孩子,我才會想要。別往心里去,過段日子我們就都習慣了。

        我明天再去別家醫(yī)院。

        你明天陪我去海洋館。

        現(xiàn)在。

        我們?nèi)チ岁懠易旌Q箴^(我認為自己老到不適合去那種地方),看到很多不認識的魚,我們和它們隔著大塊厚玻璃幕墻。央金瑪很開心,我端起相機拍了不少她和它們的合影,一起合影的還有巨大的玻璃幕墻。隨后幾個月,我們迷上了養(yǎng)熱帶魚,還迷上了折耳兔。我和央金瑪給植物做澆水剪枝之類的活計時,那些肥兔子擰緊發(fā)條般在腳邊一蹦一跳的,還咻咻叫。

        總之,差一點點,我們就會習慣沒有小孩未嘗不行的日子。

        大暑前后幾天,氣溫高得可怕。我在黃昏的陰涼地宰羊,周圍散布著繩索啊鉤子啊刀子啊,公羊血氣方剛,扎一刀,血就滋出老高,濺上小臂滾燙滾燙,我把手掌撐開蓋住羊心臟位置。捅第一刀我總猶豫,每次都得狠心才下得了手。淙淙往外流血的羊由強變?nèi)醯男奶刮疫^電似的亢奮。那會兒我正處在這種極度不安的亢奮中,小表姐滿臉是汗闖進院子,她推開我,撞開廳房門,隔著未及復位的竹簾,我看到她揪住央金瑪?shù)那敖蟆KR得難聽極了。婊子。婊子。婊子。我上去掄圓胳膊給了她一下,羊血糊住她半張臉。我又反手甩了個巴掌。她松開央金瑪。整個過程中,央金瑪一動不動,滿手洗衣粉泡沫。我以為她會抖個不停,她沒有,她比現(xiàn)場另倆人都鎮(zhèn)靜。

        什么事?央金瑪交替捋掉兩手泡沫。

        婊子。婊子。

        央金瑪上前一步側(cè)身擋住我的第三記耳光。

        你真沒聽見外面在說什么嗎?她嫁給你之前是做婊子的。她沒法生養(yǎng)。

        那女人撞開我,摔門出去。尖叫。

        脖頸上戳一把明晃晃尖刀的公羊尥起蹄子狂奔。盆栽架轟然倒地。

        我撥通電話,老耿說了外面發(fā)生的事。央金瑪和我婚后兩年還沒懷孕跡象,讓等看笑話的人抓住了把柄。所有猜忌指向了體重四十五公斤的央金瑪。做過皮肉生意的流言又在小鎮(zhèn)上空盤旋。有人舉證某年某月某天某個親戚在甘孜縣城某家旅館花了很少的錢嫖了央金瑪。老耿不肯說出那人的名字。

        你信他們?我問。

        老耿信央金瑪是個清白女人;我倒不那么確信。我和不認識的女人交歡,遠在甘孜的央金瑪憑什么拒絕陰囊里兜滿生龍活虎精蟲的男人。掛斷電話后有幾分鐘,我呆坐在暗沉的廳房任自己沉浸在扭曲的幻想中。央金瑪正在隔壁廚房燒今天最后一餐。

        我來到她邊上,給她打下手。她伸手要醋,我遞去醬油瓶,我還一肘將滴水臺上切成絲的茭白撞撒在地。她要我歇會兒去,凌晨還要早起將公羊剁成塊再放進開水鍋。我拿指甲掐冰箱頂垂下的綠蘿葉。她背對我翻轉(zhuǎn)鐵鏟。

        聽我說,我會傳話出去,他們會知道問題出在我身上,不是你。

        不行。央金瑪打斷。你是我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我給你蒙羞了。

        我不這么想。他們這么想。他們會嘲笑你。時間長了,你也會嘲笑自己,會不由自主在他們面前抬不起頭。

        隨別人便。

        你太天真了。不管我和你怎么做,做到多好,在他們眼里,我們始終是個笑話。一對不孕不育的夫妻。

        他們會說上一陣,他們會忘了說過的話。

        他們會牢牢記住。他們隨時準備抓別人痛腳。我們的存在會提醒他們。

        他們這樣不累嗎?

        不這樣才累。他們的愛好。

        不會找點別的愛好?

        他們養(yǎng)花花草草,他們牽小狗在公園里遛彎,他們喂魚逗鳥,他們買票看足球賽。他們養(yǎng)花花草草因為太無聊,他們養(yǎng)小狗因為太無聊,他們養(yǎng)魚和鳥看球因為太無聊,他們生養(yǎng)小孩也因為太無聊。

        我們不是。我不是。無聊有多難受,我比他們清楚。我扯掉片葉子搓成坨泥。

        你要什么,我知道。我想不出沒這個小院你怎么活下去。我知道劉亞運偷看,我還知道你知道劉亞運一直偷看。你不想走出這院子,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這院子。你不去給劉亞運個耳光,你怕他不再偷看我們。我不是說你變態(tài),你是我見過的最像男人的男人,你會給表姐那么兩下子。你懂我說什么嗎?

        我點頭。

        我倒不知道我在說什么。這么講吧,你想掌握游戲機操縱桿,你做不到,我更做不到。央金瑪燒菜是把好手,她知道哪種搭配哪種,她好像掌握了所有燒菜的秘密。她邊把橄欖油淋上汆好的生菜邊說,還不忘加幾片切好的火龍果。

        我看菜盛進大白盤子。央金瑪,我頓了頓,我開始不認識你了,又好像才開始認識你。

        她沖我笑。說這一通還不簡單?我經(jīng)常琢磨你這個人,順便就琢磨出這些破爛來;要說是破爛,也不全對,那樣的話,你就是爛人,我也是爛人。可我們好像又不是爛人。可要說不是破爛,怎么就讓人心里發(fā)慌呢。

        我的回憶因那天四十攝氏度的高溫顯得失真(整晚無風,白天的熱浪到凌晨還賴著不走),有可能我和央金瑪?shù)慕徽劜⒉皇悄菢诱归_的,我們就站在操作臺邊上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地聊了聊,有可能是記憶篡改了記憶本身,借問答說出了迷迷糊糊中的我的內(nèi)心獨白。一定是這樣,不然怎會發(fā)生后面那些事呢。

        再過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我沒請律師,我不準備多說什么。我告訴他們央金瑪是我殺的。我要在剩下的時間認真想想我倆的事,法庭上那些人會搗毀我的記憶。外面很黑牢房很白,我很想念央金瑪。

        夢里的老頭子還不是老頭子。他在投籃,籃筐又遠又小,長了腳般到處跑,一會左一會右,一會前一會后。我在場邊捏把汗。這地方就我和他,燈光太亮,吞掉我們的影子。他百發(fā)百中,投得很輕松,汗水從我緊攥的手心吧嗒吧嗒滴在水泥地上,黑乎乎一小攤。我知道不遠處的小樹林和修剪齊整的冬青叢后有人,貓腰等他投丟球。他做出不少高難度動作,后仰跳投,金雞獨立,全不在話下。我知道他比我還緊張,我拍手給他打氣。他轉(zhuǎn)身停下朝我這邊豎拇指,蹺起的指頭像插進籃球的排氣針。此后他見鬼似的扔不進了,籃板都碰不到。球砸在地面上。我急出滿頭汗。后來他不見了,剩我一個。

        又做那夢了?央金瑪靠過來在我的枕頭上。她身上有股雨后盆栽的香味。

        我很小就喊他老頭子。我從沒叫過他爸爸。

        為什么?

        別人那么喊,我也就那么喊,他那會兒比我現(xiàn)在還年輕。我在單位大院玩,他和別人打籃球,人家老頭老頭喊他,場外的孩子們也老頭老頭地喊。

        為什么?

        我問他,他不知道。他說人家怎么叫他管不著。我說我羨慕別的孩子有爸爸,我卻有個老頭。他說你叫爸爸。我說叫不出來。

        后來?

        下崗了。最后半年單位搞改革,他領(lǐng)到一件嶄新的亮藍色制服上裝,肩上吊著金黃色穗子,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真丑,他看起來又老又黑又瘦,他還不到五十歲。他們一定是看他又老又黑又瘦,就打發(fā)他走。他開了這家羊湯館。他父親也開過羊湯館。他說他父親的店比他的大。

        再后來呢?

        白了點。胖了點。老同事會叫他“老韓”、“韓老板”。大三暑期,我們?nèi)セ疱伒?,喝了酒。他說你可以叫爸爸了,我張張嘴,我說對不起。他低下頭去,手在我肩上放了好久。那晚他問我知不知道他這輩子什么時候最傷心,我說干了近三十年的單位不要你那天,他說那天他很高興,“這輩子我就高興過三回,最多四回,那是最后一回”,他說那天騎自行車出了單位大門口,沒有回頭看一眼,“我當時心里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當時心里也很高興,我要替自個活上一回?!?/p>

        我想我知道你辭去城里工作的原因。

        央金瑪抬起胳膊搭在我的腹部。

        他最好的年頭給嚼得渣都不剩,他是被吐出來的。

        我埋頭在她乳間。

        晚到的,總是悲哀的。央金瑪深深吸了口氣,好一會兒才呼出,又吸進。我隨她的呼吸被拋起接納,又被高高拋起。我等待著沿美妙的拋物線再度滑落。然而沒有發(fā)生。我突然間意識到她剛才說了句什么。

        什么意思。我使勁推開她。

        央金瑪給推搡到床中間。她光著身子趴倒。月光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月光一直都在那兒,她讓它更醒目罷了),橫在并不白皙的后背上,連通精巧的胛骨和隱約浮現(xiàn)的肋骨后端,形成很窄的一條,像卡進皮肉里的刀的背,黑發(fā)攤開在床單上狀如使壞了的毛筆頭。她終于揚起臉來,動作緩慢又堅決,不過表情怔怔的,仿佛被推進了異次元空間,又仿佛在異次元空間剛剛蘇醒,還不明白發(fā)生過什么。我想我太神經(jīng)質(zhì)了,她并沒有那樣想過。我接近她,她不躲不就。我環(huán)住她,她不躲不就。她看著臥房上方某個虛無的點。

        我歉疚地低下頭。我看見那白光穿過了我和央金瑪,形同飽含否定的大“ ”的第一筆。我焦躁起來,我不敢去接央金瑪?shù)难凵?。那么無辜,等于說我是有罪的,等于坐實了我的神經(jīng)質(zhì),等于承認了我們之間存在大忌諱,等于預示著我的出擊與退守最終將徒勞無功。我的陰囊開始游離在身體感官之外,一顆遭遺棄的衛(wèi)星,自顧自無意義運行,這無用的感覺讓我愈發(fā)焦躁。我們失去的不是別的生命,我們失去的不是孩子,是我們生命的某種可能性。在拿到那紙病歷之前,主動權(quán)在我們,我們選擇要還是不要,選擇違逆還是順從,一夜間,我們沒了選擇,失去了可能性,只能接受一個結(jié)果。我恨被剝奪一空。我恨坐等大大的“ ”從容完成最后一筆。

        我躥下床。我扯窗簾。黑色小鐵夾簌簌掉在地板上,勢同某種有堅硬甲殼的昆蟲集體死亡。

        月亮又大又圓。院里像撒了鹽。我回頭看央金瑪,她也被白夜驚呆了。我只掃一眼,就辨別出堆砌著的大大小小盆栽的品種:佛手茉莉平安樹發(fā)財樹金錢樹龍鳳木長壽花富貴竹金銀花番石榴報歲蘭鶴望蘭魚尾葵仙客來觀音蓮香水月季雪峰月季克娜菊花紫玉勾盤菊花軟葉丹桂令箭荷花阿拉巴馬紅掌。它們澆了太多水,它們施了太多肥,它們剪了太多枝,它們曬了太多光,它們排列太有序,它們太想去討好人。太假了。我納悶此前就沒發(fā)覺。

        我心里從沒這么亮堂過。我為了堆假模假式的玩意,花光所有時間,對抗所有人。盆栽的氣味在月光中炊煙般上升匯聚,酷似福爾馬林,滲透門窗墻壁,朝我和央金瑪漫卷而來。我彎下腰干嘔,肺葉要跳出來了。我直起身要幫央金瑪掩住口鼻,可她好端端盤坐著,哼唱古老的工布箭歌《跡象之日》。我憎惡隔壁牙科診所溢出街門的福爾馬林刺鼻氣味,它讓死人看起來栩栩如生,我卻在自家院里制造出更刺鼻的福爾馬林。我感激老頭子,他要我醒來。我埋怨老頭子,醒來后做什么。兢兢業(yè)業(yè)操持羊湯館,還是繪制一張張層層渲染過的建筑效果圖。我憎恨央金瑪,制造出異族假象的溫馴女人,一直抑制一直配合直到我被送去火葬場的漂亮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在做什么。她背地里嗤嗤笑我。

        他們養(yǎng)花花草草,他們牽小狗在公園里遛彎,他們喂魚逗鳥,他們買票看足球賽。他們養(yǎng)花花草草因為太無聊,他們養(yǎng)小狗因為太無聊,他們養(yǎng)魚和鳥看球因為太無聊,他們生養(yǎng)小孩也因為太無聊。

        婊子。我撲上床,我學小表姐揪住央金瑪,我聽到發(fā)絲支支斷裂。她淚光閃閃。我想下手輕一點再輕一點,可我的力氣越來越大。我摁壓她,她的嘴唇觸到我的下體,顫栗罩住顫栗。液體滑落燙濕我的腿根。我頭一次這么做。我解脫了。我更加難受。

        說,你是個婊子。

        我是個婊子。

        說,央金瑪是個婊子。

        央金瑪是個婊子。

        大聲說。

        我是個婊子。央金瑪是個婊子。

        大聲說。

        我是個婊子。央金瑪是個婊子。她從我的手掌心掙脫,我握著一撮纖細秀發(fā)。她不再哭,她鎮(zhèn)定得好像被凌辱的人是我。我就是婊子,我被五十個一百個男人操過,他們哪個都比你夠勁。你就是一包膽小的精子,自以為高明的精子,爛透的精子,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精子。

        我挨個將屋里屋外的盆栽砸了個底朝天。我繞院一大圈,我抄起了玻璃魚缸,我眼睜睜看魚缸里的水在雪白月光下流成漆黑。我松了口氣。

        央金瑪是你什么人?

        我想想告訴你。

        不用想了。我來告訴你。公訴人從桌上拿起一個介于褐色和深紅之間的小本,翻開來。這是結(jié)婚證書,央金瑪是你的合法配偶。你同意嗎?

        我環(huán)視了一周,找不到哪怕一扇窗戶。我總會隔著窗玻璃望見她,有時是線條柔和的側(cè)臉,有時是晨光照得耀眼的后背,有時僅僅是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可這里沒有窗,我想我是看不到她了。不然,她會親口說出她是我的什么人。

        你不同意?

        不同意。她是我的愛人。

        公訴人瞪我,他讓我很不舒服。這男人定是看出我想見央金瑪,他心里在笑我。他和幾個坐在有著很高靠背的漂亮木頭椅子里的人交換眼神呢。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

        好吧。公訴人語調(diào)平平。你交代過你殺了你愛人。還承認嗎?

        我承認。

        這間白色大房子讓我緊張,我學著像央金瑪那樣鎮(zhèn)定。

        公訴人邊上有個女的皺眉在牛皮紙袋里摸索什么。他們輪流翻一冊很眼熟的筆記本。央金瑪捏著蠟筆涂涂畫畫,看見我忙用手遮住,把頭枕在手上,別看別看。他們將它翻來翻去,我有點生氣。

        你為什么要殺你愛人?公訴人按部就班。

        我不想再回答。我猜他和劉亞運是親戚。他們的鼻子是同個模子刻的,還有下巴。

        那女人背著他偷男人。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我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的是老耿兒子小耿,要不是腳上有那鐵家伙,我會給他好看。那男人是牙醫(yī)。他們鉆進鎮(zhèn)西頭小樹林,狗蹲在通往林子的小路口。有人去羊湯館告訴他狗傷了人。他急急忙忙趕過去。他給了女人機會,頭發(fā)絲都沒動,換作任何人都會當場揍一頓。我去他家結(jié)賬,我留神那女人,臉脖子胳膊沒有哪怕丁點給揍過的印子??赡峭砟桥擞秩チ诵淞?。她嫁他前是做婊子的,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

        我捂住耳朵。我還是聽見老耿怒吼。

        有人用力敲一塊木頭。

        你是在林子里行兇的?當時那里還有誰?

        就她一個。我走過去。那里就有了兩個人。

        有別人嗎?你回答有還是沒有。

        在問訊室我一五一十回答過這愚蠢問題,但它還是被一遍遍問及,他們打心底認定現(xiàn)場有別的男人。他們看不到尸體衣褲齊整神態(tài)從容嗎?他們在困惑,在找動機找邏輯,他們不相信這世界有更兵不血刃的平庸的惡,如同不信這世界有東西更值得珍視。他們沒法理解這一切,央金瑪在曾經(jīng)媾和的林子里做什么?要是沒有男人在林子深處等她,我為什么要尾隨并選擇在那里行兇?他們難以置信我否認有奸夫存在,那可在量刑時多少對我有好處,至少能為我博得同情。

        我搖搖頭,再次否認。公訴人目光慍怒,可又不露聲色地恢復到先前的語調(diào),繼續(xù)往下問。

        案發(fā)當天你隨身帶著屠刀?

        我發(fā)現(xiàn)刀沒了就追了出去。我說。然后記起央金瑪?shù)脑?,晚到的總是悲哀的。我不該那樣對她。她看上去還不到十九歲呢。她的尸體看上去還沒五十斤重呢。我把頭發(fā)剃得短短的腦袋勾在胸前。有什么東西掛在眼睫毛上。

        你哭什么?悔悟啦?現(xiàn)在交代還為時不晚。

        我想說我想央金瑪。我沒說。我是男人中的男人,我在肩頭蹭掉眼淚。我揚起臉緩緩掃了一圈整間大屋子,這就是他們說的法庭,這里有很多人。他們坐著,我站得更筆直。有的我認識。有的我不認識。有的是姑媽。有的是三位表姐。有的是岳父。有的是老耿小耿。有的是姑父的表侄雷震。有的是同行。有的是主持過我們婚禮的司儀。有的是鼓浪嶼的女人。沒有的是我的妙音天女央金瑪。

        央金瑪別做傻事我不怪你你也不能怪你都怪我把刀給我聽話我誰都不怪劉亞運的雞巴讓我惡心可我愿意我滿嘴都是他的精子醫(yī)生的精子蠕動的精子我惡心可我愿意我做實驗驗證了活精子比死精子骯臟千萬倍我是個倒霉的婊子央金瑪你是純潔的你比他們干凈千萬倍放下刀回家我想回家回到小院關(guān)上門我們可以在天花板上跳舞我們跳啊跳可你知道一旦推開門我們就迷路了我會把院子收拾干凈養(yǎng)更多盆栽養(yǎng)更多魚還有兔子你脖子上出血了別過來站遠點否則我就捅進喉嚨眼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們回不去小院回不去走出來就會天翻地覆石頭砸中了我們就像砸中我父親我待在小院不出去不是遷就你你說盆栽太假我認為它們最真干嘛這么傻刀快割進喉嚨了別丟下我退后退后我走了他們會放過你我不需要誰他媽放過赦免我們都無罪我們是荒野中的空屋子門窗洞開一旦我們有關(guān)上門和窗的意識會有人投石頭會有更多更大的石頭他們沒惡意你走上大廣場成千上萬人裸體曬日光浴你一身正裝系著領(lǐng)結(jié)假如你不脫掉摘掉會有人要你離開假如你不肯會有人撕扯你讓他們尷尬難堪或者只是不習慣我們的屏障僅僅玻璃會碎一地門窗再次洞開路人抬腿跨進跨出邀請我們跨進跨出其他屋子我跨進跨出你你跨進跨出我央金瑪我?guī)愠龈首挝規(guī)慊馗首螞]用我不瘋從沒這么清醒他們就是那晚的月光鋪滿小院鋪滿其他小院逃到哪哪里就有可怕的沒惡意的月光照耀我走了不許碰我手中的刀不許揩掉我的指紋不許刀柄有你的指紋不許沾我的血不許哭不許自責不許跟我走守住秘密筆記本全是我畫的盆栽五顏六色的盆栽你會愛上的。

        憑什么!

        我想要大喊大叫,最終不過是喃喃自語,就像那把溫暖的刀嗚咽著脫落夏日野風,在小徑交錯的林間,在我奮力抵達的鄉(xiāng)下,最終只留下白痕在我突兀的咕噥的喉結(jié)。

        高高天花板上看不見的大機器以機械的節(jié)奏吹出冷氣。

        “鑒于本案嫌疑人在庭上的反常表現(xiàn),我要求給我的當事人做精神病鑒定。”

        他們指定了辯護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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