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就想寫母親,一直不忍心寫,寫了便承認(rèn)母親死了,而她從未死過。她活在我與她共生的世界里,離我近得幾步路就能走進(jìn)去。陽光是紫色的,空氣是橙色的,風(fēng)是草木的顏色,語言是湖上的漣漪。母親微笑著端詳我,平靜、安詳,她一笑,臉上照常露出兩個大而圓的酒渦。為了我,她笑得不知疲倦。
都說母親長得漂亮,用詞蒼白了,當(dāng)稱藹然若春才對。她的兩個酒渦足以使四季如春,我永遠(yuǎn)是春光里她牽手的孩子。
人世沒有比母親的笑更加微妙的事物。
小學(xué)二年級,我轉(zhuǎn)學(xué),也由乳名更換成現(xiàn)在的名字。名字是母親讓二舅取的,在豐、嘉、康、惠四字中,母親將康給了我,我果然一生健康,沒和醫(yī)院有過交葛。古書說:“占卜之家,量晴較雨,一二應(yīng)驗。其他災(zāi)祥,即史官所占,不盡然也?!蹦赣H的祈愿卻是這樣的“盡然”。轉(zhuǎn)學(xué)考試時,我不知道該寫哪一個名字,朝母親發(fā)急打手勢,教室窗戶上大下小,一直低著腰在小窗外凝視我的母親給我一個沉靜的笑,我立即聽懂了:寫原來的名字。
蒙娜麗莎的微笑實在不算什么。
母親通常是笑著的,快樂的,她的笑顯現(xiàn)人世的喜樂與美好。即使我調(diào)皮得令她頭疼,她的責(zé)怪也是微笑,我總是無可抗拒這種略微皺起眉頭的笑,順從是我的喜悅。當(dāng)我墜入不期而遇的苦難,夢中鉆進(jìn)她的子宮喘息,再也不想出來。母親蹙起眉心,以從未有過的慍怒將我推回塵世,爾后,依然是心平氣和的微笑。沒有她的笑說不清楚的事情,苦難便難而不苦——如同她在病痛中,我張慌失措地抓緊她的手,她立即停止呻吟。
總覺得自己長不大,兩鬢染霜仍然是孩子。仔細(xì)想來,全因為至今記得她身上的氣味,記得她三十九歲的模樣,醒來睜開眼看見她藹然若春的面孔。今秋回?zé)o錫,小舅媽給我一張母親的訂婚照,是從故物中找出后數(shù)碼翻印的,那一年母親二十三歲。我拿在手中呆了許久。儲存于視覺的母親正是照片上二十三歲的母親,始信母親皆可越活越年輕。照片上,母親的笑容是三月的晴空,眉眼是閃亮的柳葉,嘴唇微啟與懷中鮮花是同一種意味,照亮一個春天,真的是藹然若春。我怎么就想到用“藹然若春”來描述母親呢?這該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次借代了。沒有藹然若春的母親相陪伴,我是走不到今天的,走到今天的我也不是我。
嬰兒天性通天地,發(fā)出的第一個字音是“媽”。
在江南,媽媽被叫成“姆——媽”,閉口音的“姆”,活現(xiàn)嬰兒發(fā)開口音“媽”時的艱難與急迫,從此盡其一生,前面“姆”音叫起來會比“媽”拉的長一些;如是反過來,“媽”音比“姆”拉得長,叫成“姆媽——”,便有了嬌憨發(fā)嗲的情趣,小時候,我就是這樣叫著的,現(xiàn)在也還這樣默默地叫著,聽得見母親的回應(yīng)。不管怎么叫,一聲“姆媽”不是從喉嚨而是從心底喊出來,即使是十惡不赦的兒子,喊“姆媽”時喊出的也是人的善與真。
母親在我開心的時候喜歡說:你不是我生的,是從網(wǎng)船上抱來的。怕我不信還編出過程。我于是發(fā)急,沒完沒了地哭鬧,直至母親用更長的時間安慰我,摟著我說是她親生的才收斂內(nèi)心的悲痛。此種逗弄多次重演,每次都是我的大事件,母親何故樂意看我發(fā)急呢——我的發(fā)急比依偎在她懷里更讓她興奮?
母親疼我的時候,愛說:你這個冤家。說的我先是一愣,而后傻傻地笑。愣是母親怎么可以這樣說,傻是心里隱約覺得是夸耀。那時候,掂不出“冤家”兩字的斤重,否則,怎么傻笑得起來?后來,長大一些了,坐在母親身邊看越劇,聽見白娘子點著許仙的額頭唱“你這個冤家”,心里猛然一動,才覺得“冤家”是生死相與,不是隨便能喊的?,F(xiàn)在想來,母親嘴中的“冤家”道出大千世界的精微,大致冤即緣,緣即冤,無冤成緣是湊合,冤緣難分方得真緣分,是五百世的等待,一萬年的光明。母親也有嚴(yán)厲的時候,大抵是我違反她規(guī)定的禮貌。她認(rèn)為人的品行都從禮貌生長出來,人活著應(yīng)當(dāng)有教養(yǎng)。衣服弄臟了打屁股不怕,像是拍灰塵;手弄臟了,搶先洗干凈以免打手心。禮貌規(guī)范中難度最大者,當(dāng)數(shù)用餐時眼睛不準(zhǔn)盯住菜碗菜碟子,要低頭看飯碗。我夾完一筷子菜就在琢磨下一筷子的去向,能不盯菜碗嗎?母親見我一副貪吃的樣子很生氣,用筷子將我筷上的菜打落下來,喝道:“啥格吃相!”將我的情緒打落至冰點。我至今吃飯看自己的飯碗,乃至向來不看他人桌上的“飯碗”和“菜碗”,始于當(dāng)年母親的不給面子。
母親還說我是“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帶著埋怨。緣由是她上哪兒都喜歡帶上我。母親出客,不管穿什么衣服,那件衣服就有了品位,再有我在她身邊站著,似乎格外有魅力。后來,演化成她上哪兒必須帶上我,成為一種契約,其實是怪不得我的。有時貪玩,回家找不見母親極為傷心,對于這種背叛我用胡攪蠻纏來對付,直至她說“對不起”,再說出違約的理由。為什么不能讓她嘗嘗找不見我的滋味呢?有一次,我躲進(jìn)表哥的房間,不料想沒多久睡著了。母親差遣所有的人四處尋找,找遍街頭巷尾,臨晚,我才在母親焦灼的帶哭的呼喊中蘇醒過來,并坦白躲起來的原因。玩笑開大了。父親準(zhǔn)備狠狠揍我一頓,母親護(hù)住我,在我屁股上擰一把,恨恨地說:“你這個冤家!”這一把擰得重,而我一點兒不覺痛,對自己的報復(fù)暗自得意著。以自己的情狀推想,母親對我找不見她后的胡鬧應(yīng)該也是得意的。
似乎是一種報復(fù),若干年后,母親躲了起來,躲得那么邈遠(yuǎn),再也找不見。失去母親什么也跟著失去,世界空了,起步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我怎么能夠相信母親的消失,我在每一時刻中等待,相信在黑暗中可以找見,醒來只見冷淚濕枕。一條淡青色被子見證我那一段被窩中的歲月。聲帶從此不再為“姆媽——”震動,而心喊得太累了,喊回她,想聽她再說一遍“冤家”,問一問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我從此喜歡獨處,踉蹌在思念的黑暗中,那樣就與母親在一起了,聽見母親跟我說話了。思念不可言狀,可以言狀的思念不是思念,但思念總歸有盡頭,越過盡頭便是無分陰陽、超脫生死的時空,母親就這樣出現(xiàn)了,向我款款行來,對我說:兒子,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母親依然那樣有風(fēng)韻,她遠(yuǎn)離的只是人世的壓迫,丟掉了已經(jīng)不喜歡了的軀體,從此,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奪走她。古人寫離恨寫得全不對,一意的弄情,什么“半夜心,三生夢,萬里別”,我與母親是:近咫尺,手如握,心相印。母親藹然若春地與我交談,伸手撫弄我的頭發(fā),高興了叫一聲“冤家”,聲音中帶著些許孱弱。
不是病后更像是產(chǎn)后的孱弱。
她確實累了。這輩子,在分娩四個兒女之后,又用全身力氣分娩出一條人間至理:母親不會死。
我的調(diào)皮從娘肚子里開始。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當(dāng)初,我就死賴著不想出來,預(yù)產(chǎn)期過了兩個月,母親在產(chǎn)床上拚命掙扎了三個晝夜,已經(jīng)氣息奄奄、力不能支。最后的時刻,父親沖進(jìn)產(chǎn)房,緊握母親的手一道吶喊發(fā)力。據(jù)有關(guān)機(jī)構(gòu)測試,產(chǎn)婦子宮收縮的力量等同一臺拖拉機(jī)的馬力。就這樣,兩臺開足馬力的拖拉機(jī)將我硬拽到這個世界上。
以上細(xì)節(jié)是父親告訴我的。母親生前沒有提及,似乎不值一提,這是母性的偉大了;摧肝裂膽的苦難反而鑄就解不開的愛,鑄就她的驕傲,這就是母性的不可理喻的偉大了。
兩年后,弟弟的出生也是難產(chǎn),前置胎盤,六個月大時開刀取了出來。對于上天再次作難,母親不以為然,以慣有的樂觀和自信感動周圍所有的人。她在誰都認(rèn)為養(yǎng)不活弟弟時,用幾年的耐心和營養(yǎng)將他養(yǎng)大,和足月生出的孩子無異。母親對我說,你弟弟生出來的辰光像只“小猢猻”(猴子)。她說這話時透著快樂和豪邁,好比世上無難事,天下沒她做不好的事情。人間的美麗與柔弱同義,母親是例外。她的美麗是從性情中展開的風(fēng)景,如山脈從地心升起,闡述美的真義。利祿人間,母親也是有情眾生,她的情是以苦為樂,無怨無悔,自忘形骸。玷污“母親”兩個字,必驚動十方鬼神。
女人會因懷孕而改變,然后一生定型。妻子就這樣徹底變了樣。本來不屑女紅的她學(xué)打小毛衣,縫小棉襖,以至幾個手指頭被針尖扎出血來。又有整理一團(tuán)團(tuán)亂線的耐心,竟至成為樂趣,將一堆棉紗手套織成了小紗褲和小紗襪。她經(jīng)常突然丟下手中的活兒,坐下來,雙手搭在腹部——兒子正在她肚皮里施展拳腳。驚喜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是她時刻期待的。我問她為什么總是要護(hù)著肚子,她說怕兒子不小心捅穿肚皮,其實,是要慰勞一下她的十個手指。
每一位母親所做的絕不比圣母少。兒子在吮吸奶汁時使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嗯哼、嗯哼”的聲響,引起鄰床母親的羨慕。擠掉多余的奶汁時,妻子的神氣比拿破侖還傲慢。當(dāng)顛簸勞頓使奶水逐日稀薄,奶頭湊上去,兒子的頭無情地甩動,餓哭了也不吸無味的奶汁。孩子的嫌棄使妻子傷心落淚,此時又是賣火柴小女孩那樣的可憐,除了自責(zé),沒有責(zé)備。
兒子的出生,彌補(bǔ)了胚胎期、哺乳期母親對我付出的空白。
我有過甩腦袋不喝奶水的情節(jié)嗎?
母親神秘地微笑著,不回答。
生不易,養(yǎng)尤難。我出生后患上百日咳,咳得命懸一線。母親說,那辰光已將我扔到門角落里了。導(dǎo)致小時候捉迷藏寧愿鉆床底也不躲進(jìn)門角落,至今門角落依舊代表險惡。當(dāng)留學(xué)西洋的小兒科大夫?qū)δ赣H無奈地?fù)u頭時,她根本不相信一條命會不明不白地消失。四處求醫(yī),遍尋秘方,終于用馬寶和猴棗兩味中藥救活我。三天三夜分娩的磨難,加上這一回神奇的挽救,母親真的是戰(zhàn)無不勝的母親了。對我的鐘愛是她對勝利果實的珍惜吧,我是她胸前的一枚獎?wù)隆?/p>
或許,新派知性的母親由此相信秘方。她在被診斷患上子宮癌晚期,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已經(jīng)指靠不上時,懷著同樣的對生命的堅信。她決不屈服命運的欺壓,展開一場殊死的搏斗。當(dāng)我將有毒的壁虎尾巴和蟾砂在瓦片上烤成灰,再灌進(jìn)膠囊,望著母親一臉冷峻的表情,頑強(qiáng)地吞服下去,覺得她是一位中了槍也挺立著的英雄。她的求生并非為了自身。服完藥,我害怕她說而她經(jīng)常說的話是:“姆媽死了,你們四個怎么辦?我實在放心不下?!睆膩順酚^從不牽愁惹恨的母親,已被滿腹的憂患充滿,人脫了形骸,美麗被病魔摧毀,唯有深凹的眼窩依舊飄忽對生命的熱望,證實她內(nèi)心的倔強(qiáng)和希望。
幾個月前,從上海做完放射性治療回家,在后院枇杷樹和黃楊樹東邊的曬場上,母親端坐在藤椅上曬太陽,讓我們兄妹四人圍著她繞膝而坐。與母親分開有一段時日了,這一份溫馨來得喜出望外。母親瘦削白凈,眉清目秀,露齒而笑,兩個圓而大的酒渦儲滿愛意,她的手像陽光一樣撫摸我們的臉蛋,看起來精神挺好。
母親是上世紀(jì)40年代的知識婦女,出嫁那天驚艷一條街?;槎Y在老宅舉行,宅院坐落在窄窄的上塘街上,街的西側(cè)明清大宅間歇出現(xiàn),后門伸到縱向的巷子里;街的東側(cè)房屋依河而立,家家碼頭入水,水波打著漩渦在槳聲中流瀉。塘街的明清風(fēng)情持續(xù)至上世紀(jì)90年代初。老街難被世事驚擾,卻被母親的嫁事驚動過。全都以為是上海下來的摩登女性,而不知道她是從學(xué)校講臺來到這條街上的。五六年前,一位當(dāng)年待字閨中的街坊(我的岳母)繪聲繪色給我描繪當(dāng)時景象,她說進(jìn)門時噼里啪啦鞭炮聲響起,落在你娘婚紗上的紙花也是好看的。岳母偏說母親是上海人,我說不是不相信,而是在很久以前,我已經(jīng)告訴她不是了。
陽光下,四個兒女與母親快樂地交談,撒嬌,說著讓她開心的話,真心以為母親就此好起來。假象是人心中不是最好就是最壞的玩意,人類永遠(yuǎn)不能拒絕它。沒想到曬場上的繞膝而坐竟是最后的溫馨,母親此后不曾離開過病床。她力主搬回老宅住就不是好兆頭,想必是母親知道自己來日無多特地安排了繞膝而坐。她利用笑容和化妝刻意隱瞞自己的病情,她最后向這個世界索要的僅僅是借滿天陽光和兒女們坐在一起,而兒女們?yōu)樗瞰I(xiàn)的也就只有這一次繞膝而坐。人的輕浮是亂用偉大,人類中除了母親沒有人扛得起偉大的分量。
繞膝而坐的那塊地是一塊圣地。這塊圣地現(xiàn)在壓在一棟大樓的地基下,每次回?zé)o錫從樓前走過,我聽得見它的喊叫。
我與父親陪伴母親睡在同一個房間里。相鄰的小床上,母親承受不住癌細(xì)胞的啃嚙,時時發(fā)出呻吟,止痛藥已經(jīng)失效,唯有正廣和汽水尚能稍減病痛。從不受委屈的母親受了大委屈,她別無所求,只想養(yǎng)大兒女并享受他們成長的快樂,上天實在沒有委屈她的理由。她與人世相望相親,相與一生,展望中盡是陽光,而現(xiàn)在,人世面目猙獰拋棄了她,母親內(nèi)心自有深不可測的苦與愁,從此沒有了笑容。父親不停地說些溫暖的話給她慰藉,我無望地握住母親的手,指望痛苦傳遞進(jìn)我的身體,母親真的會緩過勁來,對我說:“姆媽死后,你要乖。”
我冷淚滿面,堅持不哭出聲來。平時,母親的教誨簡單得就講一個“乖”。我是從她的眼神臉色懂得什么是“乖”與“不乖”,進(jìn)而懂得人的行為準(zhǔn)則。成人后,自感做的每件事對得起母親,全因為記住了此刻從她嘴中吐出的“你要乖”,全因為母教是以身立教,春風(fēng)潤物,細(xì)雨無聲。
有一晚,母親用近于撒嬌的聲音要父親過去抱著她睡,讓我生出某一日她撩開被子好起來的幻想,圣地上的繞膝而坐情境再現(xiàn)。我這輩子凡事皆往好處想的秉性就在此種磨難中形成,愿意將事物往好的方面想,甚至比能夠推理的還要好,好得毫無道理。直至歷盡世事,發(fā)現(xiàn)事物的反面極其可怕,從此不惜庸人自擾,哪怕是好事也要將它翻過來,看看它的反面。
半月后,母親的胃口果然好起來,早上說想吃雪菜爛糊面。她原本是喜歡吃面的,我興奮的是她坐起來自己將一碗面吃完。祖母并不高興,坐在廚房發(fā)愣,與父親低聲嘀咕。就在翌日深夜,祖母和父親倉惶失措地大叫,“學(xué)勤!學(xué)勤!”我猛醒過來,撲到母親身上,連聲呼喊“姆媽——姆媽——”。母親分明聽見了我的呼喊,我看見她的眼簾微弱地一跳,爾后,她的手在我的手中逐漸冰涼,是再也捂不熱的冰涼。
沒有最后的道別。沒有遺言。因為她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意離開這個世界,依然想睜開眼睛回應(yīng)我的呼喊。上天憑什么惡待母親,如果天上有神,我這輩子與它勢不兩立。一家人放聲慟哭使老宅充滿凄惶,爾后是無底的陰森,沁骨的恐怖。祖母和父親分頭出門報訊去了,兄弟們擠在另一間房內(nèi)瑟縮。按老法,往生者須有活人陪伴,祖母臨走前交待說,你娘是最喜歡你的,你要陪著她。祖母不說我也會自告奮勇,我頭腦中壓根兒沒有陰間地府的概念,母親不會去那種地方,不會做鬼!
但在這一刻,我明白了人有責(zé)任,在一支三百瓦的燈泡下,負(fù)起人生的第一個責(zé)任。
那一年,我十歲。
為了四個孩子,父親沒有再婚,只是與一個孀居的女人同居。他知道妻子的位置可以置換,母親的地位無法替代。我選擇睡在母親病中睡的小床上,在這個離母親最近的地方,睡到成年。我一直將她的日記本保存在身邊,首頁寫道:“在這本美麗的日記本上,我記下病中的文字留給我的孩子們?!蔽也尻犅鋺魰r帶到蘇北,上“文講所”時帶往北京,這本深赭色布封面的本子是我的水晶球,每次打開,母親就會走出來,與我促膝而坐,娓娓交談。后來,又帶回家中。再后來,存放日記本的地方找不著它了,我張皇失措地搜遍任何一個角落竟也找不見。我始終不能解釋它的消失。肯定是母親不忍心見我每次打開它時掉淚,收回去的。她說:兒子,忘記我,過好你自己的日子。我聽見這話很不高興,說:你能忘記我嗎?請將收走的日記本還給我!
母親至今沒有還給我,我依舊在等待。
《魏氏春秋》說,阮籍喪母后悲痛欲絕,毀幾滅性,進(jìn)入六神無主的瘋狂狀態(tài)。我也像阮籍那樣毀幾滅性過——對上天的不公充滿厭惡,被剝奪、被遺棄的怨恨不可抑制,我選擇發(fā)泄與對抗。學(xué)校不明白怎么突然出現(xiàn)如此搗蛋的學(xué)生,我經(jīng)常被逐出教室在校園里閑逛,在這之前我會把老師累得筋疲力盡,將一排桌椅拉得亂七八糟,使勁捶打老師的手表。碰上女教師,則踩踏她嶄新的皮鞋。我被調(diào)到最有本事的班主任手上,沒多久他也潰敗了。這位血氣方剛的男教師使出的絕招是“關(guān)飯學(xué)”,即鎖進(jìn)辦公室不讓回家吃中飯,當(dāng)老師吃不住餓上食堂,我也就跳窗戶回家了。
父親的管教雖嚴(yán)厲,但是毫無用處。祖母倒是清楚事情的根源。那次,我跳窗戶回家剛捧起飯碗,班主任跟著趕來,憤怒地向祖母控訴我的劣行。事后,淚水注滿祖母臉上的溝豁,見我跟著她抹眼淚,祖母說,你娘活著你不至于這樣的……
考進(jìn)初中,劣跡依舊,我曾將一位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數(shù)學(xué)老師氣得不想當(dāng)老師。幾天后,當(dāng)我親眼瞧見她當(dāng)老師的母親將她送回學(xué)校,踏進(jìn)校門時一臉不情愿的樣子,曾譴責(zé)自己過分,但過兩天也就煙消云散。其實,她挺喜歡我,我上課不聽,課后老去問她,期中考試后,她踏進(jìn)教室表揚起來,薛爾康為什么考得好,因為不懂就問,你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
我的所作所為,相信母親看在眼里并且知道這一切與她相關(guān),她或許覺得自己的兒子不胡鬧一下可能更糟,她只是在等待一個時刻,而這個時刻很快就會到來。
初二那年暑假,哥哥以全區(qū)第一、全市第三的成績考入一所著名大學(xué),那年高考的錄取比例是百分之五。祖母聞訊大哭,父親喜不自禁,他們說著同樣的話:這下學(xué)勤可以放心了,她活著該有多好!這句話是晴天霹靂,擊穿我心底最隱蔽最脆弱的部位。我懷念母親的方式怎么能是做一個壞孩子,我不為自己也該為母親活著,我是她生命的延續(xù),留在世間的希望。想起母親“你要乖”的叮囑,我恨自己。我跑到后院的圣地上,向母親發(fā)誓:姆媽,對不起,我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
十六歲的一天,我在剎那間成熟。
在不到一個學(xué)期的時間里,我成為最聽話和初三年級功課最好的學(xué)生。某些任課老師批考卷先批我的那份,譬如外語、數(shù)學(xué)、化學(xué),再由我按注明的每道題的分?jǐn)?shù)批其他同學(xué)的考卷。我夾著一疊考卷走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對母親說:兒子不再給你丟臉了!一年后,我考上本市最好的高中,其時家境中落,買只新書包都犯難,實不堪負(fù)擔(dān)第二個高中生。祖母滿臉愁云,她對我說的話卻是:我賣光首飾也要讓你讀高中。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兩次夜間醒來,聽見祖母正與別人討價還價,變賣她的首飾,在被子里不敢喘氣,裝出睡著的樣子。
祖母在江南叫“親娘”,母親死后,全由她料理兄妹四人生活起居,真的做成親娘,恩同生身。李密《陳情表》:“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泵孔x至此,我便要仰首長嘆。
祖母讀過幾年私塾,古代的勸學(xué)故事可講一個系列,《百家詩》朗朗吟出,一口氣能唱幾十首,還謙虛地說就記得這么多了。她口吟顏真卿《勸學(xué)》的悠揚聲調(diào),至今在我耳邊回蕩。我將每份考卷拿給她過目,她說,你娘見了高興。我不希望她這么說,難免鼻酸眼紅。一日,祖母將一塊壓咸菜甕頭的方磚擺到桌上,方磚旁有一本柳公權(quán)《玄秘塔碑》。她說,你該練練字,你娘寫得一手好字,她在電燈泡上頭看見你寫這樣的字,是要皺眉頭的。
母親的字雖無柳體之遒勁,卻有柳體之清秀,每個字像她的人立在那兒端正有姿勢。她當(dāng)會計時,賬本上寫的阿拉伯?dāng)?shù)字整齊優(yōu)美,斜斜的,是湖邊風(fēng)中的蘆葦,充滿了彈性。哪怕病中寫日記,每一頁每一字毫不馬虎,想必病重后字寫不好看了,也就干脆不寫了。對于母親凡事力求完美、不肯遷就的秉性,祖母多次評價說,你娘忒要好了。母親的這一稟性,還有她的堅韌自信,我想是遺傳給了我的。
每日清早起床,頭上那盞燈的上方有了母親的眼睛。我用毛筆蘸一碗清水在方磚上練字,筆畫在青鋼色磚面上化開,完全是毛邊紙的效果,字體飽滿,勾勒畢現(xiàn)。寫完五六字,前面的磚面也就干了,省下不少紙墨錢。直練到大字本上批滿紅圈,語文老師常在課堂上展示我的本子,祖母鄭重其事地將一方端硯交予我。平時,聽她說起這方老太公用過的老坑端硯的珍貴,現(xiàn)在總算目睹。打開橢圓形的紫檀木盒子,墨池位置雕有幾根鏤空的藕,硯的反面則整體刻成一片筋脈分明的荷葉,手心撫過硯堂,留下滋潤的水氣。
祖母說,你現(xiàn)在可以用這塊硯臺寫字了。
祖母在井邊打水跌傷了腿,從此胳肢窩撐起一根拐杖,她舍不得花錢,請木匠從后院黃楊樹上鋸下一根樹枝做成拐杖。后來,經(jīng)濟(jì)好轉(zhuǎn),白木拐杖也不肯換,一直用到臨終。她一拐一拐上井臺,洗衣洗菜,烹一日三餐。我們將水缸打滿也沒用,勸說也不理睬,執(zhí)意要往井邊跑,好像不跑這一天便過得沒著落了。我放學(xué)回家第一件事,是看祖母在不在井邊,被我逮著就跟她急,不料她更急,急得迸出眼淚來。她是在捍衛(wèi)義所當(dāng)為的權(quán)利,不容他人干渉。僵持不下中,她抹一抹眼睛說:好吧,你去做你的功課吧!她念念的是我的學(xué)業(yè)。
望著祖母一拐一拐的瘦弱身影,心情在最悲愴的時刻發(fā)見人性中善的光芒。在這種光芒的照耀中,很容易恍悟世俗為什么能夠延續(xù),人心為什么總是抱著希望。人類實在不需要那么多人類學(xué)、道德學(xué)、人格心理學(xué)教本,母性才是必讀的大書。讀懂母性,也就讀懂慈悲讀懂是非讀懂義薄云天。母性如萬物生長,日行中天,人的痛苦的根源是不想讀懂她。
假如有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真理,母性是也!
兩位母親,感恩終生,無以報答。每見友人有老母孝敬,我羨慕得心痛,那是一種天大的幸福啊,天下事沒有比“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更為不幸的了。
我曾經(jīng)論述過老子的戀母傾向,一戀戀出一部萬世永存的哲學(xué)。老子是在悟透母性后感通天下的,他以借代手法對他的道下結(jié)論:“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彼麑Φ赖男誀畹拿枥L是:“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蹦赣H的生命狀態(tài)竟是有這樣的大氣象:通天之道,達(dá)地之德。
佛教不這樣看,佛教理論中有“極樂世界無女人”的奇談怪論,理由是“十方世界,有女人處,即有地獄”。
我素向認(rèn)為佛教的因緣說比任何哲學(xué)巧妙解釋了塵世萬象,但是,僅僅為了我身邊的三代母親,我要痛斥它的荒唐。難道佛陀不是女人生養(yǎng)?如果菩提意味著抹去自身的來處,佛陀會在布道途中對一堆枯骨頂禮膜拜嗎?他指著這堆骨頭告訴阿難尊者:“或許是我前世祖先的骨骸,或許是我多生累世父母的遺骸?!眲e再瞎掰“女身不能證無上正等菩提”了,為什么不是男身?凡夫色身中,身體力行“性本空”者是母親,她們徹底放下了自己,放不下的唯有兒女。
我寧愿進(jìn)地獄,也不進(jìn)這樣的極樂世界。
觀音菩薩是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座下的上首菩薩,佛陀口中救度無量百千萬億眾生苦惱的善男子。中國人不理這個茬,硬是將他變性為裙裾飄飄的女人。佛祖不認(rèn)賬也不行。陽澄湖沉雁灣有一座重元寺,觀音院內(nèi)設(shè)電梯,比大雄寶殿高出若干倍,高達(dá)三十三米的觀音大士一身大唐婦人打扮,我看得十分帶勁,就像出了一口氣。
我要告訴所有虔佛的男女:在人的星球上,不存在時間,母性是永恒的。
當(dāng)陰地改為房地產(chǎn)用地的時候,為母親拾骨的日子來臨。
在依山環(huán)水的山灣里,一個叫東大池的地方,陽光射透濃密的樹葉灑下一片斑駁,墳地上呈現(xiàn)陰陽交錯的情境。母親的遺骨終于裸露出來,是會說話的骨頭,我聽見一聲喊:你這個冤家。
說得無限溫柔,聽起來像是女孩的聲音。
這是一次靈與肉的真實相會,空氣中布滿母親的能量,在我四周靈動,令我囁嚅說不出話來。母親喜出望外地高興,手指穿過我不再濃密的頭發(fā),兩耳灌滿她的牽掛。母親呀,因有你我不怕人間冷暖,心頭照樣有壓不住的晴朗,享不盡的溫存。
我努力搜尋母親身體的每一部分,哪怕一顆牙齒、一截指骨。當(dāng)我的手指觸及母親的骨頭,血管中的血沸騰起來,母親的骨頭是熱的骨頭。我從她的骨骸看清楚自己的來處,看清楚天地萬物的底蘊,看清楚宇宙的恒理,也看清楚漢民族女性的堅毅與壯闊。頭骨呈現(xiàn)優(yōu)美的弧形,眉弓和眼眶再現(xiàn)當(dāng)年的美麗,而母親的天稟和靈魂已然活躍在我的軀體中——她用我的眼睛觀察人間,用我的頭腦思考世事,用我的筆表達(dá)她的意愿,她從來不曾死去。
每年清明,爬上幾十級臺階,懷著回家的興奮,探望父母、祖父母和遠(yuǎn)祖。在每一張石桌上擺上供品,點燃銀紙錠,三代十幾口人源自同一位母親、同一個祖先。我們有說有笑,不像祭奠更像拜壽。
我愿意最后離開,在墓地再待一會兒。
我給父親點一支煙,他老人家總是抽得比我快;再與母親說說話,一邊將這篇文章化在了她的墳前。
沒有紙灰飛揚起來。
母親讀著紙上的每一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