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咸
一入秋,氣溫還沒有多少變化,陽光似乎最早感受到了秋意,不再那么白亮,而像是從水里反射出來的,微微泛著銀色,給人一種發(fā)飄的感覺。
這是怎么回事???我對朱力說。
他轉(zhuǎn)轉(zhuǎn)頭,四下里看了看說:好像——是有一點,是不是大氣層發(fā)生了變化?。?/p>
我說:是不是金融危機導致的???
他想了想說:也有可能啊。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站在圣瑞家具有限公司的場院中,看著公司的員工從廠房里往外抬家具。場院中站了不少人,都像我們一樣在看著。
我又對朱力說:怎么有雨聲???
朱力終于憋不住了,說:你耳朵有毛病了吧,這么好的天怎么會下雨?
你仔細聽一聽。
聽不見。
他訕笑地看著我,我搖搖頭,耳朵沒有問題。但是我確實聽到窸窸窣窣的雨點落在樹葉上的聲音。不過,我讓朱力仔細聽的時候,自己也聽不到了。
我們仔細地看著那些剛剛抬出來的家具,空氣中有一種喜慶和憂傷混雜的氣息。一個公司在倒閉,而在場的人則期盼著能撈到便宜而好的東西。天空又高又藍,白云像透明似的飄浮在空中。這樣的天氣不管人干什么,都會覺得怡然,覺得永遠活下去才好。但同時,又會覺得有點悵然若失,好像干什么都不能盡興似的。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雨聲。
我四下里看。在這種晴朗的天氣里聽到雨聲,真像耳朵出了毛病,感覺很別扭。然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我們背后,在剛才進門的場院門口那條路上種了一排白楊樹。這在上海不多見,而且這些樹長得跟在北方一樣高大,樹干是銀灰色的,上面有很多牛眼一樣的疤痕。我撇開朱力向那排白楊樹跑過去,我果然慢慢地接近了“雨聲”。有些白楊樹的葉子即使沒有風吹,也會簌簌地抖著,就像人的眼皮跳一樣。而稍有風來,成片的葉子一起抖動,聲音就像落雨。我想起一句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如果是在秋夜里聽到這種樹葉的聲音,以為落雨了,不免會有凄涼的感覺。找到聲源,我很高興地走回來,對朱力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朱力一臉茫然說:什么意思啊?我說:是白楊樹。不再跟他解釋,他也不再問。這是我們的默契。幾個月前,他突然關(guān)閉了經(jīng)營了近二十年的摩托車店,我問為什么時,他說:太累了。我也沒有多問。
他現(xiàn)在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剛剛搬出來的家具上。我覺得他是特別想發(fā)現(xiàn)真正好又便宜的東西。圣瑞公司處理家具的消息是他通知我的。電話里他說,這家工廠的家具比宜家還高一個檔次。金融危機,他們要搬到昆山。我是外來戶,對上海這個灰撲撲的郊區(qū)小鎮(zhèn)的情況不熟悉,他說比宜家好,又打動我又讓我不相信。因此,他好像有責任讓我至少能看到實打?qū)嵉暮脰|西——而且還得便宜。對我們來說,不便宜的好東西實在是遍地都是。
那個箱子不錯。我看了半天對朱力說。一進這個公司的大門,我就有點信朱力了。我們都喜歡宜家里的東西,但是每次去宜家都是以逛為主,最多買一些小地毯、小凳子之類的東西。
哪個箱子?朱力說。聽說我有中意的東西他果然很高興。
那個——我用手指著,靠墻角那里,那個黑色單人沙發(fā)旁邊。
上去看看。他說。他好像沒看到我指的那個箱子。
他雙手一撐,敏捷地跳了上去。圣瑞廠房建得比場院高出多半個人。廠房前面有一個兩米寬的回廊。公司員工先是把廠房里面的東西搬到那里,然后有人再選擇性地從臺階上搬到場院里。我看到的那個皮箱堆在回廊的盡頭,被壓在沙發(fā)和大衣柜下面,好像他們一時不會處理到它。
我學他的樣,也跳了上去。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很高,回頭看場院里的人,有的像本鎮(zhèn)上的農(nóng)民,有的像打工者,站在場院當中,三五個擠成一團壯膽似的,臉上是既欣喜又迷茫的樣子,好像置身于一個既向往又不了解的地方。他們背后是公司的不銹鋼伸縮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穿著黑色制服的門衛(wèi)坐在門衛(wèi)室里,有點不情愿地對進出的人視而不見。
朱力說,這家公司是最早引進小鎮(zhèn)的一家外資企業(yè),說是北歐的,建得比鎮(zhèn)政府都氣派,雖然后來小鎮(zhèn)上又陸陸續(xù)續(xù)建了好多工廠,但一直沒有超過它的。本地人都以能進到這個公司打工為榮,進到這個公司,感覺就像大學生畢業(yè)進了政府部門一樣。每年有體檢,有休假,公司還組織去旅游,一點都不像打工。
我看到公司右邊一塊大草坪真是比鎮(zhèn)上公園里的草坪還大,綠草如茵,草坪當中還有一個外國人的塑像??吭簤ΨN植著月季花。但是院子里幾乎沒有樹,加上房子建得方正高大,使公司顯得有點肅穆,人進到里面,下意識地想挺挺腰,站得直一點。
工作人員正在把一套沙發(fā)往一起放。沙發(fā)是深棕色的真皮沙發(fā),一只單人,一只三人,看上去非常氣派。北歐的家具大概都是按照人高馬大的北歐人設(shè)計的,單人沙發(fā)坐兩個人也寬綽。
開始拍賣了。人們往那里聚集。但是搬家具的工人仍在忙碌著,有些顧客,那些看上去像農(nóng)民和打工的人只在破損家具的旁邊逡巡著。這使得拍賣會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報價員就隨便地站在那套沙發(fā)旁邊,西裝革履,像個公司的中層管理,可能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做拍賣員,嚴肅的臉上又隱現(xiàn)著一絲靦腆的笑意。不過那些參加拍賣的顧客跟他的感覺也差不多,好像不是來買東西的,而是來圍觀熱鬧的。有些女的互相擠眉弄眼,很覺不好意思似的。終于開始了,報價員報價一千,立刻有人出了兩千。兩千。報價員說。兩千五。有人說。兩千五。報價員說。三千。有人說。三千一次。報價員說。三千零五十。有人說。大件必須一百加價,小件五十。報價員說。人群起了笑聲。三千兩次。報價員說。出價三千的人把沙發(fā)買走了。還是得說,上海人的素質(zhì)高。前面還覺得是一場玩笑,一旦開始,立刻變得有板有眼起來。在店里能賣到一萬塊錢,劃算。有人評論道。那你怎么不出手啊。有人打趣。沒鈔票,“冊那!”然后又抬上來一張床,乳白色,四根羅馬柱撐著。還有兩張床頭柜,柜子上的抽屜拉環(huán)好像是銅的,有雕花。報價一千,拍到三千就被買走了。朱力認識那個買家。
他是鎮(zhèn)上開廠的,喜歡攝影。我到他家去過,鏡頭一柜子。你想不到吧,鎮(zhèn)上也有你說的攝影發(fā)燒友。他說。
這個人很有個性,不喜歡開汽車,喜歡開摩托車,他有一輛哈雷,那種車把很高,屁股肥碩的摩托。他說。
他這樣說,我就明白了,朱力是鎮(zhèn)上修摩托修得最好的人。他看上去就像修東西的能手。他其實不光會修摩托,他見什么修什么,見不到的沒辦法。你知道空調(diào)制冷的原理嗎?他說。我很干脆地搖頭。我可以幫你把水井里的熱量提出來做地暖。好啊,我家院子里正好有一口井。只要十萬塊錢。他說。我就不吭聲了。
你看到吧?朱力說,這個床比宜家的好吧?
嗯。我說。
床的質(zhì)量總體上真的比宜家質(zhì)量好,只是樣式顯得有點老,過于豪華了,而且那么歐式,倒是適合放在現(xiàn)在眾多仿歐的洋房里,不倫對不類。宜家的好在于很多造型簡單的家具,中國人用也不那么突兀。我看來看去,真正相中的就那只箱子了。有點像我們舊式的樟木箱,顏色像,還有點舊的樣子,四個角都包了銅,最打動我的是箱蓋上鑲了一塊皮子,黑色磨砂。我摸了摸,膩膩的,很像真皮。把這個箱子放在書房里當茶桌用,應(yīng)該很有味道。只是不知道便宜到多少,放在宜家賣,我估計得七八百塊錢。
朱力看到這個箱子略微有點失望,倒不是這個箱子有什么不好,主要是跟那么多其他家具比,這個箱子太不起眼了。而且這種“樟木箱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實用價值了。
我的意思是等他們慢慢拍,拍到了我就去競拍。
但是朱力說你等著,就跑到一堆人里面去了,過了一會兒,陪著一個胸前帶著工作牌的女孩過來了??礃幼?,他認識她。我經(jīng)常詫異,覺得朱力很神,在什么地方都能找到熟人。
就這個。他指著那個皮箱說。
好。我記住了。那個女孩說。女孩長得很漂亮,臉色沉靜。她說的是本地話,比起市區(qū)的話,降調(diào)多,比較硬。應(yīng)該是鎮(zhèn)上的人。
你現(xiàn)在打個價,就賣給我們好了。
女孩笑了笑,說:這個還是要走程序,我記住……
朱力耍賴皮地說:這么個小家具,要么你讓……
女孩又笑了笑:不行的,外國老板很當真的。
那好吧。朱力說。到時候你得幫忙,別把價抬高。
女孩露出了無能為力又只能答應(yīng)的笑容,走了。
再去看看其他的。朱力說。那個女孩家里很有錢的……她以前在我店里買過三輛摩托車,前面兩輛都被偷走了。
就在我們說話之際,場院里多了好多人,好像是一眨眼間冒出來的。我感覺有一大伙人是一起來的,而且是聞訊而來。但這一伙人又不聚在一起。這些人表情很鎮(zhèn)定,倒不是面對什么事情的鎮(zhèn)定,而是無所事事的鎮(zhèn)定。所以雖然身處拍賣現(xiàn)場,好像對拍賣不怎么感興趣。我向門口停車的地方望過去,果然看到有一個地方停了一溜大同小異的摩托車。這時拍賣那里,人已顯得擁擠。一套絳色的真皮沙發(fā)又搬了過來。一個人突然一高,面對著人群,說:這套沙發(fā)我要了。大家?guī)蛶兔?。他可能是踩在什么東西上,比人群高出兩個人頭來。這人三十來歲,身體健壯,最醒目的是他的光頭,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的周圍光線似乎都更亮了一些。我很驚訝人的頭怎么能剃得那么干凈,好像這個頭從來沒長過頭發(fā)一樣。而且像所有霸道的人一樣,他的臉上也有一道傷疤。不過,有意思的是這道傷疤長在左嘴和左耳朵之間,好像他的臉上有兩只嘴巴一樣??赡苁轻t(yī)生有意改變這道傷疤的煞氣,把它縫成了一道向上開口的月牙形。乍一看去,這位森森然光頭的臉上似乎總浮著一層笑意。報價員報出起拍價五百元。光頭笑瞇瞇地說:五百元,我要了。這個笑是真的,大概他也覺得花五百元買一套真皮沙發(fā)有點過分。報價員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只是對著人群說:五百元。嗨,五百元,我要了。光頭說。他沖報價員擺手。臉上還是笑瞇瞇的樣子,甚至有點討好的笑,想把報價員的視線引到他身上。人群里有人笑,光頭也笑了一下回應(yīng)人群的笑。這些笑聲一下子緩和了現(xiàn)場的氣氛。人群里有一個聲音說:八百元。光頭四下里看,好像要找到那個競拍的人。報價員說:八百元、八百元。一千一千我要了。光頭說。一千二。又有人開價。一千五。光頭說,臉上已經(jīng)沒有真的笑了。而且他伸直右手,手掌撐開,對著人群緩緩地移動,仿佛要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開口的人,然后把他的嘴巴捂住。這氣勢真的有點像領(lǐng)袖在大庭廣眾之下演講一樣,但一切都毀在那道往上開口的月牙疤上了。那樣子并不像真的在威懾,而是在表演威懾,因為是表演又不免露出笑意來。
是黑社會嗎?我問朱力說。
這家伙在我店里買過摩托車的。朱力說。
是黑社會嗎?我又問。
他們買車很爽氣,修車也爽氣。他們只有一個要求,把車修好就行。
光頭終于以一千五百元的價錢拿下了那套沙發(fā)。搬沙發(fā)的那幾個人我覺得就是騎摩托車一起來的。
光頭對拍賣的家具還是有挑選的,樣式太舊的,或者有破損的,他就不參與競拍了,讓別人自由競拍。而這些家具競拍不激烈,三下兩下就結(jié)束了。所以現(xiàn)場拍賣的速度還是蠻快的。
太陽很快升到頭頂上,雖然入秋了,空氣不悶,但氣溫還是蠻高的,站在院子里走動一下,渾身汗津津的。水泥地冒著熱氣,曬在太陽下的家具也熱烘烘的。往外搬家具的門不知道什么時候關(guān)上了,大概上午把外面的家具處理完就結(jié)束了。我一開始就沒想著去買那些看上去貴重的家具,所以沒有感覺到什么。兩三千塊錢對我也是一個大數(shù)目,哪怕買到的是一萬塊錢的東西。我就等著拍賣那個“樟木箱子”,如果不超過四百塊錢,我就買下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事情起了變化,有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一件是,公司那位報價員不見了,從旁邊人的議論才了解剩下的一些家具不拍了,改成一口價賣;另一件事,我發(fā)現(xiàn)那個光頭就站在我相中的箱子前面。我趕快去找朱力,他正在打量一只月白色的三人布沙發(fā)。
這個沙發(fā)一千元,你幫我看著點,他說。
我只好站在那只沙發(fā)前面,一千元真的不貴,沙發(fā)套子的布像帆布一樣厚、結(jié)實。但是光頭還站在那只箱子前面。然后,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竟然動手撥拉箱子旁邊的東西。我在人群里尋找朱力,終于看到他雙手抱著一只單人沙發(fā)過來了。他把沙發(fā)放下來,往三人沙發(fā)旁邊推了推說:
怎么樣,像一套嗎?
那個人在看那只箱子。我說。
哪個人?朱力說。
光頭。我說。指給他看。
沒事。朱力篤定地說,他只買大件家具。你看這兩個沙發(fā)像一套嗎?
朱力搬來的這只沙發(fā)只有一邊有扶手,另一邊是敞開著的,也是像帆布一樣的布沙發(fā),顏色略深,配在一起也可以。
一共一千四,還行吧?朱力說。
行。我說,付錢了嗎?
還沒有,你先幫我看著,我去付錢。朱力說。
好。快點。我說。
朱力走了。我發(fā)現(xiàn)光頭已經(jīng)把箱子旁邊的家具都挪開了。但是他現(xiàn)在在打量一臺柚木色的大衣柜。我祈望他像朱力說的只對大件感興趣。然后我又用眼找朱力,他站在廊臺上,旁邊一個工作人員向我這里望著。然后,他們一起走到一臺桌子前面了,大概在結(jié)賬。不幸的事情就是在此時發(fā)生的,光頭彎下高大的身子張開雙臂抱了一下箱子,箱子沒有動,大概是使不上勁。然后他雙手改搬箱子的一頭,把箱子微微搬起一點,慢慢地向廊臺的當中拖。他拖得很小心,好像在拖一件非常貴重的物品。好在他把箱子拖到廊臺的當中就停手了,然后他又回去看那臺柚木色大衣柜了。
朱力回來了。我們一起把兩只沙發(fā)搬到一個空曠的地方。
光頭還在衣柜那里逡巡。
朱力說:去看你的箱子。
我們重新跳到廊臺上,直奔箱子。朱力比我有經(jīng)驗,他直接就去找剛才那個漂亮的女孩,很快女孩跟他來了。同時光頭也走了過來。我假裝沒有看到他。
這個箱子多少錢?朱力問。
這個——女孩在翻她手上的一個小本子。
咦?你們在干什么?光頭在我們的背后說。光頭的肺活量不小,我的后背感覺到輕微的震動。
朱力回過頭去。
你也來淘家具啊。光頭真的認識朱力。
朱力說:我看你買了好多。
買得玩。光頭說。
女孩還在翻她的本子。
這個箱子我要了,多少錢?光頭也問女孩。
朱力說:嗯,這個,我們剛才跟她定好了。
女孩說:一百五十元。
剛才?光頭笑笑說,剛才這個箱子在哪里???
真的定好了。朱力誠懇地說,要不你問她。剛才箱子在那里——
光頭竟然笑了笑。離得近,我看到他左嘴角上的那道月牙形的傷疤像蚯蚓一樣抽搐著,雖然向上開口,但一點沒有笑意,完全是他可以干任何事情的一個天經(jīng)地義的理由。他溫柔地搖搖頭,突然彎下腰,粗壯而長的雙臂一攏,幾乎是輕輕地就把那個箱子抱在了懷里,然后就從我們身邊走開了,就像我們都不存在似的,從臺階上咚咚咚地走下去了。寬寬的臺階上上上下下的人不少,但我只清晰地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震得我身體微微發(fā)麻。
一直到坐在車里了,發(fā)麻的感覺還在。我點著火,但沒有掛擋,在車座上坐了一會兒,腦子還在拍賣場上。那個女孩歉意地一笑說:里面還有很多好的家具,下午再來看吧。朱力立刻說:那你到時候幫幫忙……女孩點點頭。我也露出感謝的表情。當時覺得只有這樣才顯得自然。但是我腦子里其實轉(zhuǎn)著另外一個念頭,要是我們最初沒有告訴這個女孩我們相中那個皮箱,事情就好多了。
在車里坐一會兒,麻木感也沒有消失,以至于掛擋前,我把車鑰匙擰了一下,本來是要啟動車子,結(jié)果熄了火。車子里熱烘烘的,像烤箱一樣。但是一方面覺得熱,一方面覺得沒什么,連車窗也沒有下,就開回家了。我覺得中午的馬路上空蕩蕩的,好像就我一輛車在行駛。銀柏新村對面74路公交車站頭上站著好多人,冷眼瞅著我開過去。
回到家,我一直在想,我應(yīng)該在那個光頭注意到那個皮箱的時候就趕快過去把它搬出來,或者,在他把箱子搬過來以后,就該趁他回去的時候找到那個女孩把錢付了,或者在他搬起箱子的時候把箱子摁住,或者在他強行搬走箱子的時候把他推到廊臺下面……然后想著想著,就又重頭想一遍。一邊想,一邊吃了一碗面條。我把碗放下的時候,正好想到“把箱子摁住”這里,突然就不知道該想什么了。我跑到樓上書房里,就覺得書房里有一個位置特別適合放那個箱子,就在那塊粗麻地毯上。我沮喪地下樓,從樓梯窗戶里看到外面異常地明亮,房子西邊的小路像一道小河一樣閃眼,一個人站在路邊捂著一只耳朵打手機,他的影子像墨一樣黑。
我重新坐到樓下客廳里,打開電視看??爝f員騎著摩托停在我的門口,我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探著身子猛敲了一下鐵門。我這才醒悟過來,走過去取了快遞。他調(diào)轉(zhuǎn)摩托后,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走回房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朱力怎么沒打電話啊。手機就突然響了,我掏出來一看,果然是朱力打來的。我摁下接聽鍵,沒有聽到聲音,又趕快摁了免提,手機突然傳出很響的聲音:聽到了嗎?我對著手機說:聽到了。他說:快來吧,有驚喜。就掛斷了電話。
我一看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四點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動身了。我覺得我不是很想去淘朱力說的比宜家還好的家具了,而朱力好像洞察了我的心思一樣,告訴我“有驚喜”,搞得我非去不可。我一邊開車一邊覺得自己在做身不由己的事情似的。但是一旦上了路,腦子突然清醒了許多,人有點清曠的感覺。開車不到一刻鐘就到了圣瑞公司的門口。門口靜悄悄的,沒有車也沒有人來人往。我一個人看著圣瑞公司的大樓覺得它更顯肅穆了。里面綠草如茵,墻邊的月季花呈焰色,秋日下像燃著一樣。院子里沒有家具,但有人拖著影子走動。腳步一點都不零亂,看不出停產(chǎn)搬家的任何跡象。我詫異地低頭看了一下儀表盤,三點四十六,連四點都不到,難道拍賣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種復(fù)雜的心情涌上來,既悵然若失,又若合心意。但隱隱有點不甘心,想看個清楚。我停好車,正好停在那一排高大的白楊樹下。耳邊又響起簌簌的像雨聲一樣的聲音。我仰起頭,突然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仿佛是多少年后又來到這個地方似的。公司的自動門關(guān)閉著,看門的保安恢復(fù)了警覺和嚴肅的臉色,端坐在門衛(wèi)室里。但是他一看到我,立刻拉開窗玻璃,用手指點著我,好像等我很久了似的。正當我莫名其妙的時候,他突然手指一拐,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一看,門口右墻上貼著一張告示。告示上說下午的拍賣會改在鎮(zhèn)中心聯(lián)華超市廣場舉行了。
離聯(lián)華超市還有三四百米的距離時,我就感覺到有動靜了。有一輛三輪車載著一個嶄新的立柜飛快地向相反的方向駛?cè)ァ8义e車的時候,似乎還抽空看了我一眼,仿佛炫耀他買到的東西似的。路邊的停車也多了。我放慢車速,看到一個車位將車子倒進去。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jié)局……”聯(lián)華超市的位置算鎮(zhèn)中心了,不知哪家音像店里的喇叭高音播放著周杰倫的《青花瓷》。喇叭的低音很重,不時有嗡嗡的聲音響起。鎮(zhèn)上只有汽車蕩起的灰塵浮動著和這悠揚又模糊的音樂相應(yīng)。這里的人還真不少,因為超市對面是菜市場,還有兩路開往市區(qū)的公交車站,一路開往青浦的公交車站。人們不時地向超市方向扭頭觀望,有的一邊離開一邊回望。我向超市門口走去,廣場上確實擺放著一些家具,但是沒看到等著拍賣的大堆家具。人們也不是在看家具,而是在看一個人。我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我受驚似的回頭,沒人。朱力站在我的左邊笑。
你怎么才來???他說。
我等你打電話呢。我說。
我打了你好多電話啊。他說。
我摸出手機一看,果然有三個未接電話,電話一直放在口袋里,我怎么前面沒有聽到???
不拍賣了嗎?我說。
你不知道,下午東西賣瘋了。買的人都搶呢。大概經(jīng)過上午的拍賣,消息傳出去了。他好像把我的晚來看成對他的輕視了,還在強調(diào)這個公司的家具比宜家好的觀點。
已經(jīng)賣完了?我說。
場面有點失控,圣瑞公司停止拍賣了。他說。
失控?我說。
朱力突然壓低聲音說:黑社會也來買了。
黑社會?
對的。他們不是自己用,大概是先買下來再賣給別人。
那個光頭嗎?我說。
那個家伙就是個混混。這次是真的。不過這個人也在我店里買過摩托車的,人很爽氣,不問價,只問好不好。就是那個人——
順著朱力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人,矮墩墩的,肚子鼓凸著。他幾乎沒有脖子,頭直接安在肩膀上,頭發(fā)右分,臉色赤紅。他正仰著頭,聽一個女人說話——好像是在聽,但是不停地用右手捋他的頭發(fā),很擔心在那個女人面前的形象似的。而那個女人,左手肘上掛著一只塑料袋,好像是芹菜露出來。身材比“黑社會”還高一點,比較瘦,但是也就是我們在菜市場經(jīng)常會遇到的一個燒飯阿姨。她穿著一件很淺的粉紅色襯衣,四十多歲,皮膚已很粗糙,像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的。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左手上還夾著一支煙。當她把煙放到嘴巴里抽時,臉上突然呈現(xiàn)的淡然神色,讓人覺得她有點異樣。她正不停地向“黑社會”說著什么,臉上滿是笑容,還不時地用右手扒一下那個男人的肩膀。她扒一下,那個男人就往后退一步。
這是怎么回事?我說。
搶家具搶出事了。朱力說。
出什么事了?我說。
等會兒給你講,你先跟我來。朱力說。
我跟著朱力走到廣場左邊一個賣服裝的小店門口。那里放著四只有布墊的木椅子,一只半圓形深陷的布沙發(fā),一只深藍色墊腳……讓我吃驚的是我上午看中的那只皮箱子赫然也擺在那里。
朱力笑瞇瞇地看著我。
那個人沒買?我說。
這個你別管。你想要吧?朱力說,不要我要。
朱力一定是看到我的臉色不在他的預(yù)料之中,頗有點失落。
要啊。我說。
你仔細看看。他說。
我用手去摸那塊皮子的時候,我想起來了,上午那個箱子上的皮子是黑色的,而眼前這塊是褐色的。
你是怎么弄到的?我說。
這個公司的一個小頭頭經(jīng)常在我店里修摩托車,他中午讓我直接進到倉庫里挑。這個箱子打的價是一百元,比上午還便宜五十。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朱力說,露出牙齒笑了。
朱力是個靦腆的小伙子,即使得意地笑,也是一副靦腆的樣子。我搬到這個離市中心有十九點七公里的小鎮(zhèn)上,就認識了他一個朋友,也是因為在他店里買了一輛摩托車的緣故。有一次我問他,是不是鎮(zhèn)上每個人都在他店里買過摩托車???他想了想才說:不一定,有的人買過三輛四輛,丟一輛買一次。我說:那小偷為你做貢獻了。他又想了想說:也可以這么說吧。我們成了好朋友,有事無事我就到他店里坐坐,來修車買車的人總是壓他的價,他都是一副不好意思無可奈何的樣子。好在他有一個精明能干的老板娘。等到她出來的時候,就輪到顧客不好意思了,因為覺得占了老板的便宜,很快就接受了老板娘的價格。兩個人像演雙簧,買賣做得很興旺。
廣場那一邊突然騷動起來。一個男人很高亢地說著什么。服裝店女店主也站到門口翹首觀望。
我的東西先放在你這里,你幫我看一下。朱力對女店主說。
好的,放在這里管你沒事。女店主很殷勤地回答。
走。朱力對我說,我?guī)闳タ纯础昂谏鐣薄?/p>
我說得很明白,我說得非常明白,我說得不能再明白了。我說明白了嗎?那個矮墩墩的男人很激動地說,簡直有點像吼,嗓子里好像有沙子,聲音啞啞的,但很渾厚,仿佛他那墩實的身材是一臺音箱。
那個阿姨模樣的女人還站在他旁邊,還是笑瞇瞇的樣子,手上已經(jīng)沒有煙了。她說什么聽不清楚,感覺她很贊成那個人說的話,但她這時只想站得跟“黑社會”更近一些,而“黑社會”很警覺,始終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也許是他覺得沒有女人高,離得近,有失派頭。女人嘴巴里不停地說話,“黑社會”似聽非聽,朝一邊仰著臉,又憤怒、又不屑的樣子。阿姨不停地說啊說,他就干脆若無其事地左右轉(zhuǎn)轉(zhuǎn)頭。有一剎那,我覺得他的眼神跟我對上了,他嘴巴突然咧了一下露出一個笑容似的,又轉(zhuǎn)臉對阿姨說:我說得很明白,我說得非常明白,我說得不能再明白了。我說明白了嗎?他的右手從他的右耳朵那里起往前下方做了一個砍的動作。我覺得耳朵嗡嗡響,好像他的聲音全灌到我耳朵眼里了。我回頭看看朱力,朱力又在像剛才我看到箱子時那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發(fā)毛,只好又去看那邊。那個阿姨臉上還是笑著,正徒勞無功地想用手去扒“黑社會”的膀子。我覺得配合她這個動作,她說的話是算了算了。然后就是她往前湊,“黑社會”往后讓。以他粗壯的身體,只要輕輕一撥就能把這個燒飯阿姨撥出兩米遠,但他始終禮讓有加。他的憤怒顯而易見,但是只沖著另外的目標,不遷怒。不過阿姨對他的作用也仿佛是零,他對她的不禮貌就是充耳不聞。終于阿姨絕望了,停止了說話,站在原地沉默了。圍觀的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氣,有時間扭頭看看其他的地方?!昂谏鐣毖鲋樥局?。沒有那個阿姨在旁邊騷擾,他一下子顯得孤零零的,不再像“黑社會”,而是成了一個賭氣的孩子。
阿姨挎著她的芹菜離開了“黑社會”,走了二三十米遠的距離,站在了兩個年輕人的身邊。
朱力說:就是他們兩個前面跟那個人搶拍一張雙人床。把那個人惹急了。
誰買到了?
這兩個人。一直不讓,一直抬價。
我仔細地看了那兩個人一眼,說:床呢?
朱力四下里看,沒有看到。那張床不要太好,比宜家要高兩個檔次。朱力說,我估計這兩個人特別喜歡,拍到五千塊錢,差不多是這次拍賣最高價了,把那個“黑社會”給氣暈了。
男的高高瘦瘦,臉很白凈,嘴唇薄,緊緊抿著。看上去有點緊張,但是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女的長頭發(fā),臉也很白凈,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很像會計的模樣。她雙手疊著放在小腹前面,和她老公站得比較開。阿姨在跟他們說著什么。男的頭也往后一仰,嘴巴咧了一下。女的臉上一副困惑的樣子,不能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似的。阿姨的右手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臉上沒有一點笑容。然后,那對夫婦突然離開阿姨向一輛白色汽車走去。我看了一下車牌,是馬自達六。男的走向駕駛座位置,女的則走向副駕駛的位置。從車子的后窗看到里面放了一排布玩偶。車子的屁股上貼著“別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的字樣。男的坐進去了,車門卻給阿姨扳住了。
馬達的轟鳴聲就是這個時候傳過來的。馬達聲強勁有力,振動著空氣,振顫著人的耳膜,讓人感覺到整個廣場都抖動了。廣場上的人都向轟鳴聲看過去。五輛紅色嘉陵摩托車頭尾相連緩緩?fù)T诹藦V場旁邊的大路上??吹竭@五輛突然而至的摩托車不免讓人心驚,但看過以后又不免有點失望。五輛摩托車都很破,甚至到了破舊不堪的地步,跟剛才那種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真不般配。那種轟鳴聲一般是雅馬哈、哈雷這類摩托車才會有的。每輛摩托車上坐著三個人,最后面那個人站著,扶著當中那個人的肩膀。他們都不戴頭盔,都是年輕人,打扮不一,有的留著雞冠頭,染成火紅色;有的剃成光頭,凹凸不平,后腦勺鐵青。
朱力又突然笑了。他說:他們這些摩托車都是改裝過的。
是你改裝的嗎?我問。
我肯定幫他們改裝過,但這里面有沒有我不清楚。朱力說。
他們停在兩根水泥高壓電線桿旁邊,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二十幾根高壓線從我們頭頂上穿過。他們沒有熄火,引擎突突突地震顫著,像即將出征的戰(zhàn)馬一樣騷動著。我覺得他們頭頂上的電線也跟著馬達聲共鳴了。然后,不時有一輛突然轟油門,像要躥出去一樣,車頭抬起來又落下。一輛平靜了,另一輛仿效,一股青煙汩汩地冒出來。
突然間,五輛摩托車都熄火了,《青花瓷》的音樂又響了起來,好像摩托車轟鳴的時候它自動停止了似的。然后,我才看到還站在原地的“黑社會”舉起的手臂,像上午的光頭一樣手指叉開著。但他的手臂是不動的,不是指向人群,而是指向那五輛摩托車。廣場上也突然安靜了下來,大家把視線都漸漸轉(zhuǎn)到了“黑社會”那只舉在空中的手臂上。
他的手臂終于活動了,手指握起來,只伸著一個食指。他點一下摩托車,然后點一個方向。一共點了八下。然后雙手分別扯住自己的耳朵,先往兩邊扯了一下,停了有一秒鐘,再猛地往下一拽。手是空的,沒有把耳朵拽下來。這一系列啞巴動作一氣呵成,有條不紊得像排練過一樣。廣場上的人都看呆了??匆幌隆昂谏鐣?,再看一下那邊的摩托車。短暫的沉默以后,五輛摩托車突然啟動馬達,油門緊一下松一下,松一下緊一下,不一會就籠罩在了青煙里。前面兩輛往前開走了,后面兩輛掉頭而去。等青煙散去,我發(fā)現(xiàn)當中那輛摩托車根本沒有發(fā)動,坐在當中的小伙子甚至用拳頭支著下巴出神。
你知道他扯耳朵是什么意思嗎?朱力問我。
不知道。我說。
你猜一下嘛!他說。
我搖搖頭。
他琢磨著說:我估計是要削耳朵。
削什么耳朵?我問。
削那個人啊。他指著十幾米遠的那對夫妻說。
這時,那一對年輕的夫妻已經(jīng)從車里出來了。阿姨跟他們站在一起。男的沖車子摁了一下電子鑰匙,車子上的燈閃了一下,發(fā)出“嗯”的一聲響。他們兩個并排站著,都盯著阿姨看。阿姨在打電話,她掛著塑料袋的左手上又夾上了一支煙。
那為什么現(xiàn)在不動手???我問。
這個,這個要問你啊。他說。
問我?我吃驚地看著這個摩托車維修員。
你不是研究社會的嗎?他說。
我不研究這個。我說。
他們大概有自己的規(guī)矩。他說。
我還想說些什么,突然遠處又響起摩托車馬達的轟鳴聲,仿佛走掉的摩托車又回來了。很多人把頭轉(zhuǎn)過去。隨著轟鳴聲漸近,一輛撅屁股的豪華摩托車開過來了,駕駛員幾乎是貼在摩托車上,戴著亮閃閃的頭盔。
哈雷。朱力說,是那個開工廠愛好攝影的人的。我拆開過一次,質(zhì)量不要太好!
那個人停好車,摘下頭盔提在手里,向場中心走過來。我還有點印象,這個人看上去并不像朱力說的“很有個性”,而是一個溫厚的發(fā)福的中年人。他向那個阿姨走過去了,跟阿姨說了幾句話,又向“黑社會”走過去了。
走近“黑社會”的時候,他快走了兩步,主動伸出了右手?!昂谏鐣笨吹搅怂?,看到了他伸出的手。他也把右手伸出來,不過不是去握伸過來的手,而是讓伸過來的手握了一下??礃幼铀钪獊砣说挠靡猓砬楣训?。握手之后,攝影師遞上一支煙?!昂谏鐣睋u手拒絕,攝影師只好把煙又塞了回去,自己也沒有點,然后臉上掛笑開始說話。聽不清他說什么。“黑社會”不看攝影師的臉,但嘴角上似乎綻出一絲笑意,好像攝影師說了什么讓他開心的事。攝影師又說了些什么,他突然大搖其頭,然后右手掌往攝影師站的方向劈了一下,好像把攝影師介紹給眾人一樣,突然嚷起來:你們有錢,有錢也不能欺負咱是吧?咱也得討生活是吧?是不是?攝影師仿佛聽到一個笑話一樣,不由自主地哈哈笑起來。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過去?!昂谏鐣痹俅尉芙^,身子往后閃了閃,不過動作很溫和,聲音也降低了一些:我說得很明白,我說得非常明白,我說得不能再明白了。你說我說得明白嗎?攝影師殷勤地點著頭,第三次把煙遞過去。這次“黑社會”只擺了一下手:我只要兩只耳朵,我心太軟了,但我不能再軟了。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我覺得他的頭跟脖子都要摩出電來了。攝影師手里拿著煙,很尷尬地站在旁邊。大概是為了挽回一下自己的面子吧,自己抽了起來。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輪廓不再清晰,有點毛茸茸的,光線變得有點稀薄,空氣中仿佛氤氳了淡淡的霧氣。
那兩個年輕人你認識嗎?我問朱力。
不認識。朱力說,好像不是鎮(zhèn)上的人。
沒有在你店里買過車?。课艺f。
沒有。朱力說,看上去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我說。
都是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朱力說。
他比我厲害。我說。
什么?他說。
攝影師走了,阿姨又回到了“黑社會”的身邊。那輛三人乘的嘉陵摩托車還在原地待命,三個人顯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相互之間偶爾會捅一下對方的胳肢窩。年輕的夫妻原地待著,各自看著不同的方向。就像圣瑞公司的拍賣一樣,這場街頭暴力不怎么像黑社會在鬧事,倒像是一伙群眾演員在演習。人們之所以還嚴肅地看待這件事,不是在場的這些人,而是前面開走的四輛摩托車。他們是奉了殺伐之令走的。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的人們并不怎么關(guān)注那對年輕的夫妻,我自己也是。但是,我猜那兩個人會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看著他們不想讓人看到的處境。
為什么不報警呢?我對朱力說。
千萬別。朱力受了驚嚇似的說,好像我正準備跟派出所打電話似的。
為什么?我說。
他突然頭一偏,嘴巴湊到我的耳朵邊說:其實警察就在這里面。不過他也是來買家具的。
哪一個?我問。
他四下里看。
那一個。他突然用手一指。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到廣場來了。等他走近一點,我確認就是那個光頭。
那個不是小混混嗎?我說。
跟你開個玩笑。他說。
下午他來拍賣了嗎?我問。
好像沒看到。他說。
光頭竟然直奔“黑社會”去了。難道他也是來替那對夫妻求情的?我的腦子似乎也不夠用了。我努力想像了一下,如果我像那對夫妻一樣堅持要下那只箱子,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格局?我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也會有一個阿姨一樣的人幫我的忙,就是眼前這個前摩托車店店主。
光頭真的走到“黑社會”那里去了,和阿姨三個人站成了三角形。光頭比“黑社會”高出兩個頭來。但是一站在“黑社會”旁邊,感覺他整個身子都在往下縮。他遞煙給“黑社會”的樣子很像那個演小品的郭冬臨?!昂谏鐣苯恿怂臒?,他又忙不迭地給點上火,臉上笑容可掬?!昂谏鐣鄙钌畹爻橐豢?,然后像摩托車排氣管一樣把煙霧又急又長地吐出來,人仿佛也放松了許多,仿佛光頭不是來替別人說情的,而是來增援他的。兩人好像聊起來了。這次“黑社會”的聲音不高,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氣氛似乎變得很融洽,“黑社會”仿若在傾訴,而光頭一個勁地點頭。突然,阿姨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面對著“黑社會”說著什么,一只手卻輕輕拍著光頭的一只胳膊,而光頭則溫馴得像一頭北極熊一樣。不知道阿姨說了什么,“黑社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完以后搖了搖頭,一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兩個人。本來以為阿姨說了個什么圓場面的笑話,這樣一來,似乎變成了她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了。兩個人微微愣了一下,阿姨似有意攔下“黑社會”,但終究沒有動作,倒是又扒拉了一下光頭,好像是讓她再努力一下。光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光頭走了。
光頭走的時候竟然吹著口哨。
他吹著口哨走了。我對朱力說。
我沒聽見。朱力說。他沒吹吧?
吹了。我說。
你的耳朵很靈光啊。他說。其實他就是一個小混混。
其實?我說。
他又像上午一樣訕笑地看著我。
阿姨又回到了那對夫妻身邊。阿姨走路的時候,兩個膝蓋有點往外撇,雙腳呈八字形。那樣子真是地道的家庭婦女。但她走回來時不慌不忙,樣子就像在菜市場比對哪家的貨便宜一樣。我突然間覺得人就應(yīng)該像她那樣走路,有點羅圈腿,人走得會更穩(wěn)。她的神色一直鎮(zhèn)定著,即使討好“黑社會”的時候也很有節(jié)制,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跟那對夫妻說著什么,那個年輕男人雙手交叉,不停地搓弄著。年輕女人則苦著臉,好像要哭了。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聽著阿姨說話,連頭都好像不會點了。阿姨老是想用手去摸“黑社會”,后來又摸光頭,但是她好像一點也沒有想摸這對夫妻的意思。那個年輕女人都要哭出來了,她也沒有想安撫的意思,只是微撇著八字腳穏穩(wěn)地站在那里,跟他們說話。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男的比較高,一直低著頭聽,好像聽累了,或者覺得再聽,阿姨也說不出更有意義的話來,他突然把脖子往我們這邊扭過來?!昂谏鐣痹谒挠疫?,大概十米遠的距離,他要活動脖子只能向我們這邊看。他慢慢地向這邊扭脖子,然后身子也跟著扭了一點,幅度不大。我們在他的西北方向,他扭頭過來,整張臉就完全暴露在夕陽光下。夕陽已開始泛紅,而在他的臉上我看到的卻是紙一樣的白。嘴唇還是緊緊地抿著,好像咬著一邊的牙齒??磥磉@并不是不服氣的表示,而是他慣常的表情。那樣子很像我高中的一個同學,他即使說你“吃飯了嗎”這樣的話,也好像說得惡狠狠的。他臉上的白好像是因為他緊閉著嘴唇緊咬著牙造成的失血而致。他向我們這邊看著,先是很茫然地看,然后我感覺他的視線慢慢固定在我和朱力身上。
你看過葛優(yōu)演的電影《活著》嗎?我問朱力。
電腦上看過。朱力說。
記得龍二被槍斃的情形嗎?
打了五槍?朱力模仿葛優(yōu)舉起五根手指頭。
不是,龍二從葛優(yōu)旁邊被押走時看他那一眼。我說。
不記得了。朱力茫然地搖了搖頭。
一個阿婆從我們面前走過。過了一會兒,她還在我們面前走。她走得太慢了,只能算是一點一點地挪。她出奇的瘦,出奇的高,個頭應(yīng)該在一米七以上,而她的高有一半顯在脖子上,感覺有二十公分長,很細;更出奇的是,她的頭很小,仿佛只有宜興茶壺那么大,也像茶壺那么扁。整個人就像一條直立行走的蛇。她細長的脖子使她整個人都顯得飄飄忽忽的??粗嬷L長的脖子慢慢挪動的樣子我自己也一剎那間變得飄忽了,感覺自己并不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她剛剛走過我們的身邊時,突然停下了,臉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了一下,朱力,你也來買么子啊?朱力說:老阿婆,吾庫庫(看看)。好像沒等朱力說完,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了。我心驚了半天才確定剛才那聲尖細的像少女一樣的聲音出自這個踽踽獨行的阿婆嘴里。
她也在你店里買過摩托車???我問。
沒有。朱力說,她住我家隔壁。
廣場上時間凝滯了,就像劇本演到一半,演員集體忘了詞,都僵在了那里。那個阿婆在挪動,還有兩個瞎子在挪動。他們看上去像母子,同是瞎子,母親的雙眼是兩條縫,兒子的雙眼則是兩只向上翻的沒有瞳孔的眼珠子。兒子的年齡大約十五六歲,母親也就四十多,各自拄著一根拐棍。母親的另一只手搭著兒子的肩膀,兒子的另一只手托著一個搪瓷缸,兩個人一前一后慢慢挪動著,沿人乞討。他們兩個都是盲人,但總能把搪瓷缸準確地伸到施主的正前方。他們在每個遇到的人面前停上幾十秒,兒子不住嘴地說:幫一下吧,幫一下吧。聽到當啷一聲響,就說:謝謝您了,謝謝您了。如果幾十秒以后沒有什么動靜就默默地轉(zhuǎn)向下一個人。男孩的頭會左右轉(zhuǎn)一下,好像機器人在鎖定方向。他們今天一定會感到有點奇怪,這里這么多人,但愿意施舍一個錢幣的人卻少得可憐。但他們臉上似乎也沒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耐心地重復(fù)著相同的動作。夕陽柔和的光線照在別人身上,也照在他們身上,但他們大概感覺不到吧?他們兀自來兀自走,不靠光明也不懼黑暗,竟然有點自由自在的感覺。我要是把這種感覺告訴朱力,他肯定會說我神經(jīng)病。
吱——一聲尖銳的剎車聲突然響起,一輛桑塔納2000停在廣場邊上的大路上。停了一會兒,才從副駕駛座上下來一個人。此人比“黑社會”的個頭略高一些,但不像“黑社會”那么墩實,有些駝背。但是駝背卻使這個人顯得很精神,雙眼鼓突,嘴巴有點近似北京猿人。他一走路,我立刻想到了穿山甲的樣子,他晃著身子一拱一拱地往前走,仿佛不用看路,轉(zhuǎn)眼就到了“黑社會”面前。
老高老高老高……兄弟,哈哈哈哈哈哈……邊說邊給了“黑社會”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昂谏鐣痹瓉硇崭?,老高那矮墩墩不怒自威的身體經(jīng)他一抱,一下子變成了裝糧食的麻袋一樣沒有了威力。他勉強地回抱了一下。剛才跟攝影師勉強握手的時候他顯得傲慢粗暴,而現(xiàn)在卻給人扭捏的感覺。二人松開以后,來人也從口袋里掏出煙來,笑瞇瞇地遞給老高,老高接了過去。來人擎著打火機,打火機突然冒出一尺高的火苗。老高受驚似的往后一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湊著火點著了煙。兩人對著各自抽了幾口。來人突然又靠近老高,老高的臉不自覺地往后閃,來人是沖著老高的耳朵去的。他伏在老高的耳朵邊說著什么。很快他的嘴巴撤了回來,然后又是一串爽朗的笑聲。他手拍著老高的肩膀,聲震屋瓦地說:兄弟,給我一個面子。老高好像回過神來了,表情恢復(fù)漠然,像受辱的人極力保持尊嚴一樣。他躲了躲來人的手說:兄弟,這不關(guān)你的事。
哈哈哈,兄弟給我一個面子。來人一直笑著說。
這個人是干什么的?我問朱力。
朱力搖搖頭說:不認識??瓷先ヒ蚕窈谏鐣?/p>
鎮(zhèn)上這么多黑社會嗎?我說。
其實算不上黑社會,都是外地人結(jié)成伙,有安徽幫、福建幫,還有你們山東幫。你們山東幫主要搞黑車經(jīng)營,要是其他地方的人開黑車,他們會砸車的。
本地沒有嗎?我說。
本地都是小混混。朱力說。
來人忽然又伏在了老高的耳朵邊,說了幾句話后又退后一步。哈哈哈,兄弟給我一個面子吧。來人抱著雙拳,微駝的背仿佛也直了,仰著臉,一副肝膽相照的樣子。黃昏的光線照在他本來就赤紅的臉上,更是紅彤彤的。老高的臉也是紅彤彤的。兩個人的臉比所有廣場上的人臉都紅,紅得像門神,只有生吃牛肉的外國人的臉才會這么紅。
老高好像被他的耳語打動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舉起右手大聲說道:好!停了一下才說,兄弟我給你一個面子,我——只要他一只耳朵。還沒等來人反應(yīng)過來,他又沖著摩托車上的三個人說:通知他們,一只耳朵,現(xiàn)在搞一只耳朵!
摩托車后面的那個人果然開始打手機。這說明前面的一切都不是兒戲。
來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了。哈哈哈,兄弟說笑話,給我一個面子。來人說。來人好像不善言辭,車轱轆一樣來回說著“給我一個面子”的話。叫老高的人大概覺得只搞一只耳朵算給了他面子,對他的哈哈變冷淡了,開始躲避他,徑直往一邊走。來人也不生氣,追著他說話。老高對他的圍追也不生氣,只是躲。來人突然張開雙臂,又想像剛見面那樣跟老高來一個擁抱。老高則早有防范,突然一個健步躥出兩米遠。矮墩墩的身材變得很敏捷。來人雙臂撲了空,更加大聲地哈哈笑起來:兄弟,給我一個面子。說著又走到老高身邊。因為周圍很多人,沒有多少空地給他們騰挪,老高只好又往回走。這一次,來人沒有事先張開雙臂,而是在接近老高的瞬間把老高給抱住了。抱住了,他不再說“給我一個面子了”,只是說“兄弟、兄弟”。他背對著我們抱住了老高,老高的臉伏在他的左肩膀上,正好面對著我們。
你跟這個“黑社會”熟嗎?我問朱力。
不算熟。朱力說。
那他怎么看著你啊,你看他的眼神。我說。
沒有吧,這么多人他怎么能看到我?朱力說。
噢。我說,真是奇怪啊。
我也覺得。朱力說。
覺得什么?我問。
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朱力說。
他們真會削人的耳朵嗎?我說。
你覺得呢?朱力說。
這是你說的驚喜嗎?我說。
什么呀,我是說箱子。朱力說。
哦,差不多。我說。
一模一樣的啊。朱力說。
我知道。我說。
兩個男人在廣場上緊緊地擁抱著,穿山甲一副對方不答應(yīng)誓不放手的樣子。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是一對久別重逢而且重逢在意想不到的場合的好朋友,不惜在廣場上、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情流露。
阿姨看著他們擁抱,因為背對著我們,不知道什么表情。那對年輕的夫妻始終沒有看過“黑社會”那邊,只是神情木然地站著。
那四輛摩托車不知道在哪幾個路口候著,瞑色四合,小鎮(zhèn)各處的燈光開始亮起來,人影幢幢。
朱力就住在鎮(zhèn)街上,叫了一輛大三輪,把他的家具拉走了。他又幫我把那只箱子抬到后備廂里,正好放得下。我們就分手了。也許是氣溫降下來了,我感到異常地清涼,周圍的一切顯得很清晰,好像我戴了一副度數(shù)略高一點的眼鏡一樣。天空是白色的,廣場右邊十字路口一家飯店的牌子“小香港”三個字紅彤彤的像燒灼的爐條。一輛公交車剛剛停在車站,乘客從擁擠不堪的車廂里下來,匆匆地向各個方向走去。賣羊肉串的新疆人一邊扇著烤爐一邊死盯著走近的路人。車子拐到紀翟路上,一條橫幅掛在半空,紅布黑字:維護城市形象,堅決打擊黑車。路右邊一家水果店門口亮著一盞燈,將蘋果、芒果、橙子照得鮮艷奪目。開到紀梅路,路口一家元元超市新開張,門口搭了一個彩虹橋,橋下站滿了人,旁邊一張桌子在贈送香港化妝品,鞭炮的紅紙屑鋪了一地,有些鞭炮沒有炸開。超市旁邊的路上停滿了車,一個警察正在耐心地給一輛五菱面包車拍照貼罰單。他的摩托車斜靠在一邊,屁股上的警燈閃著血紅色的光。過了三個路口了,我也沒看到停在路口的摩托車,沒有看到可疑的人。拐到紀友路,一群穿著黑T恤的老太太正在微弱的路燈下跳廣場探戈。孩子們則在旁邊溜冰追逐。到樂安橋,一輛小型卡車停在那里,一根棍子頂著一盞雪亮的燈,地上鋪滿皮鞋,皮夾子,皮帶。一只喇叭重復(fù)著喊話:江南最大的皮具廠倒閉,廠長帶著他的小姨子逃之夭夭,這個廠長不是人,卷走了工人們的血汗錢,血債要用血來還……攤子前沒有幾個人。大家都已經(jīng)司空見慣。旁邊的幾個摩的哥圍著一輛摩托車借著燈光悠閑地打牌。
我終于有點疑惑起來,覺得廣場上的一幕不像是真切發(fā)生過的。就像前幾天到打旺火鍋店吃飯,里面竟然客滿為患,等座位的人在門口擠成一堆,一點也感覺不到金融危機的氣息。我突然想,如果我回到廣場,廣場上會不會像下午圣瑞公司的門口一樣空空蕩蕩的?我掏出手機,一邊開車一邊摁下了朱力的號碼。手機震動了一下,響起了朱力埋怨的聲音:你走那么急干嗎,箱子也不要了?先放到我家吧。
我踩了急剎車,在駕駛座上呆了一會兒,然后下車,走到后面打開后備廂,里面空空的,只有一本翻爛了的全國地圖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