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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一夜

        2014-05-30 10:48:04蔡駿
        上海文學(xué)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出租車司機

        蔡駿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許多人都不喜歡那座充滿霧霾與擁堵的城市。

        但偶爾,我還是會著迷那樣的夜晚。春風(fēng)沉醉兼沙塵呼嘯的三月,后海盛開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鏡锃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干凈的臘月。

        那年初秋,我在工體附近跟友人晚餐。忘了談啥事?我獨自離去,沿著工人體育場北路散步。恰是酒吧、餐廳、夜場、三里屯SOHO……人山人海,擠不出去,掛著紅燈的黑車,貓步般跟在身后按喇叭,或干脆問你去哪兒?避之唯恐不及。打車這個技術(shù)活上,我是菜鳥一枚,從前沒有買車時,我常看著別人上車,自己被迫步行數(shù)百米才能抓到一輛。

        霓虹下,隨波逐流,形單影只。我看野眼,堵車風(fēng)景,成群結(jié)隊。東三環(huán),長虹橋邊,終有幾輛空車,被人捷足先登,更多呼嘯而過不停。我想,要么去坐地鐵,要么一直站在這里,等到夜色褪盡,再跟滿嘴酒氣而來不及卸妝的女孩子們搶出租車嗎?

        一輛空車過來。

        并不指望能攔下,前頭還有三撥人伸出胳膊。紅色的現(xiàn)代索納塔,卻無視所有人,只在經(jīng)過我面前時,急剎車。

        我還沒招手,出租車右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滿世界的噪音里,他沉郁的聲音:“喂!上來嗎?”

        白癡般,我愣了。幾個家伙沖上來搶,我才拉開紅色車門,坐進前排副駕駛座。司機一言不發(fā),穩(wěn)健起步,甩下后面一群罵娘的文藝青年。

        晚八點半,開上東三環(huán)主路,我意識到還沒說目的地?

        “師傅,我去……地安門。”

        沿著工體北路、東四十條、地安門西大街,是條直線,但要經(jīng)過帝都最堵的幾個點,何況在反方向。不曉得是領(lǐng)導(dǎo)微服私訪,還是出了什么事故?東三環(huán)已成巨大的停車場,車尾此起彼伏的制動燈,渲染得如同紅燈下的東莞。

        出租車司機,三十多歲,不似印象中的北京的哥。更像三國里說的,目似朗星,鼻若懸膽,下頜豐滿,居然有幾分像那個誰?

        “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司機問我,聲音很有磁性。

        副駕駛座的擋風(fēng)玻璃后,我的臉和眼睛,藏在光亮與陰影間,漸漸變形,想必。

        我不答。

        車子往前開了兩步,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方向盤,淡定說:“對不起,打擾你了?!?/p>

        窗戶關(guān)緊,車封閉性不錯,幾乎聽不到外面噪音,我望著三環(huán)上燈光污染的夜空,終于對司機開口:“能問你個問題嗎?剛才,那么多人招手,你卻停在我面前,為什么?”

        “遠遠看你,覺得有緣分?!?/p>

        這話說得我臉紅心跳。莫非,是我遺世獨立而不揚手,惺惺然有上古名士之風(fēng)?去你媽,扯什么蛋?

        不敢正眼看司機,眼角余光瞥去,怕他是個“男同志”,開著出租車尋找同性獵物,難道我看起來像彎的?需要在額上貼“直男”標(biāo)簽嗎?

        我開始注意車內(nèi)的一切,比通常出租車干凈。眼前就是駕駛員卡片,印著某張男人的照片,再看現(xiàn)在開車之人,兩張臉,天壤之別。

        黑車?心底叫苦不迭,坐他身旁豈有完卵?

        他打開車載音響,北京人民廣播電臺的小說連播……

        “這個小說寫得很一般?!?/p>

        司機把電臺關(guān)了。

        我的臉頰一陣發(fā)熱,因為那是我的小說,很多年前寫的,主人公叫馬達,是個出租車司機。

        “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給自己編造了一個職業(yè):“推銷員。”

        “推銷員?很辛苦吧。”

        “當(dāng)然?!?/p>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來出差的,推銷員嘛,全國到處跑?!?/p>

        “去地安門干嘛?”

        這他媽是公安局的反恐規(guī)定嗎?每個乘客必須說出去哪兒的理由司機才能拉?

        見我沒有反應(yīng),司機頓了頓說:“我是在地安門長大的。”

        “難得?!?/p>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們家有座獨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間,東西廂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樹,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鳥窩,冬天從屋頂上掃下雪來,堆個小人不成問題。我爸愛養(yǎng)鴿子,大大小小幾十只,每天早上起來放飛,天黑前準(zhǔn)保全都回來?!?/p>

        “房子還在嗎?”

        “奧運會那年拆了?!?/p>

        “拆遷補償款應(yīng)該不少吧?”

        “呵呵,初中畢業(yè)那年,我們家把房子賣了,搬到城外的回龍觀?!?/p>

        看看他的年齡,那應(yīng)是上世紀(jì)90年代,賣不出什么價錢:“太可惜了?!?/p>

        “說來……話長。”

        “聽聽?”

        “算了吧,很無聊的故事。”不知不覺,出租車已轉(zhuǎn)過東三環(huán),進了朝陽北路,司機突如其來說:“小時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少先隊員,初一那年還上過新聞聯(lián)播,中央首長來我們學(xué)校視察,我作為學(xué)生代表跟那位爺爺合影?!?/p>

        “羨慕。”

        不是客套話,想起我小時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優(yōu)等生。我沒讓老師頭疼過,也沒被人夸過,除了作文還算湊合,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種孩子。

        “我爺爺是老革命地下黨員。解放后,分配了一間四合院——從前住著個前清老太監(jiān),伺候過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門被拆了,老太監(jiān)在自家院里上吊死了?!母镱^一年,爺爺也在同一棵槐樹上自殺。改革開放,落實政策,才把四合院還給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媽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婦女。小時候,我常能吃到別人家孩子吃不到的東西。你懂的?!?/p>

        “嗯,我稍微懂一點。”

        “小學(xué)三年級,我寫過一篇命題作文,關(guān)于自己長大后做什么職業(yè)?我寫了三種,一是考古學(xué)家,二是文學(xué)家,三是北京市長?!?/p>

        “你也想當(dāng)作家?”

        說實話,在我念小學(xué)的時候,從未有過此般夢想。

        “我爸愛藏書,家里有個大書房,書柜從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魯迅全集》、《紅與黑》、《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與罰》、《亨利四世》……還有《福爾摩斯探案全集》跟《東方快車謀殺案》。但我最喜歡蘇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過至少五十遍?!?/p>

        “保爾·柯察金,奧斯特洛夫斯基。”

        “記得冬妮婭嗎?”

        雖然,書中情節(jié)大半模糊,但我記得:“保爾的初戀?”

        “最喜歡她在水邊初遇保爾,藍白色的水兵服,淺灰色的短裙,帶花邊的短襪,栗色的大辮子……都是十七八歲,沒有冬妮婭,就不會有保爾,你說呢?”

        “嗯?!?/p>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應(yīng)當(dāng)怎樣度過呢?每當(dāng)回憶往事的時候,能夠不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經(jīng)歷都已經(jīng)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解放而進行的斗爭!”

        北京,晚九點半,朝陽門外大街,出租車司機為我背誦這段名言,保爾·柯察金將要舉槍自殺時想到的話。

        “不過,我想在那個時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婭吧?!彼戳税蠢龋屒邦^的實習(xí)車閃開,“你想過自殺嗎?”

        “必須要回答嗎?”

        司機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知道我家為何要從地安門搬走?”

        這個我感興趣。

        “初三,我十六歲,我們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有五層。那時男生都愛圣斗士星矢,有人喜歡紫龍,有人喜歡阿瞬,我們幾個男生,各自扮演喜歡的圣斗士,從一樓玩鬧到五樓,是不是很傻逼?而我最愛沙加,當(dāng)我高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卻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塊該死的玻璃,整個掉了下去,往外掉?!?/p>

        “五樓?”

        路口,紅燈前,他放空檔,拉手剎:“嗯,周圍的那些人,全逃光了。五樓的窗戶底下,就是大操場,課間休息,有許多人。”

        “但愿沒事?!?/p>

        “我不敢把頭伸出窗戶。當(dāng)我跑到樓下,看到操場上圍了許多人。有個穿著連衣裙的女生,橫躺在水泥地上,鮮血流了一地,浸紅無數(shù)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邊。”

        “哦……”

        “后面的事,我記不清了,腦子發(fā)熱,耳邊全是尖叫,眼前數(shù)不清的人頭,像在菜市口滾動。那晚,爸爸將我接回家,媽媽卻在醫(yī)院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個女生受了重傷,顱骨被玻璃擊穿,搶救十個小時,終于保下一條命,但深度昏迷。我向?qū)W校承認,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愿意接受處分。”

        “你傻啊,為什么不說是玻璃自己掉下去的呢?”

        “嗯,很多年后,我也有過后悔,為什么要承認?不過,幾個男生都看到了,我可以讓他們保守秘密,但能保密多久?總有人會泄露出去的。被玻璃砸到的女生,是隔壁班級的,我不認識她——我是北京市三好學(xué)生,學(xué)校里沒有不認識我的,這也是我不敢撒謊的原因?!?/p>

        車后響起連綿不斷的喇叭聲,路口早已變成綠燈,司機才重新開動。

        “后來,那個女生怎么樣了?”

        “植物人。”

        “你家賠錢了嗎?”

        “女生家里開出五十萬的條件——二十年前,一筆巨款。雖說,那年頭醫(yī)藥費不貴,但對方計算了未來五十年的治療與護理費,還有整個人生被毀了,無論如何,我接受?!?/p>

        “你父母呢?”

        “上世紀(jì)90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門,我媽在醫(yī)院還沒流行拿紅包,實在湊不出五十萬,最后咬牙賣掉四合院,全家搬去回龍觀。搬家前一晚,七十歲的奶奶死了。醫(yī)生說是腦溢血。爸爸卻說見到了吊在大槐樹下的爺爺,奶奶是舍不得離開地安門呢。”

        他繼續(xù)平靜地說:“快要中考了,學(xué)校只有一個保送名額,原本留給我的,直升北京最重點的高中。出了這樣的事,名額自然給了別人。而我嘛,志愿沒填高中,怕是將來讀大學(xué)家里負擔(dān)不起。我進了西城區(qū)的商業(yè)職校。至于,被保送去重點高中的那家伙,而今已是個大人物了,常在中央一套的兩會新聞見到他?!?/p>

        “你是說,假如沒有那塊墜落的玻璃,今天那個大人物,就是你???”

        “我一直,夢見那塊玻璃,依然在教學(xué)樓的五層,完好無損地嵌在窗框。夕陽照射在玻璃表面,映出十六歲那年的臉?!?/p>

        我不太會說安慰人的話,默默看著車窗,北京街頭綻射的燈光,映出自己的眼睛,忽然覺得好年輕。

        “離開地安門,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彼裾f一樁無關(guān)緊要的事,如此平靜,“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以前十分鐘就能到,但從回龍觀進城,就得一兩個鐘頭。有天早上,記得是清明節(jié),他被一輛土方車帶倒,整個人卷到車輪底下,被碾成了肉臊子,你肯定吃過吧?”

        車輪底下華麗的肉臊子,又聯(lián)想到爆肚黃喉之類,我有種嘔吐的感覺,搖下車窗,讓風(fēng)吹亂我的長發(fā)。

        “爸爸死后,媽媽得了抑郁癥,再沒心思做醫(yī)生了,提前病退回家。沒過兩年,她查出了乳癌。晚期。我十八歲那年,她死了?!背鲎廛囈验_上東二環(huán),“還想聽下去嗎?”

        “想?!?/p>

        “我媽下葬沒幾天,我從商業(yè)職校畢業(yè),國營單位包分配,進了西單百貨做營業(yè)員。不久,商場效益不好,三分之一員工下崗。我在家閑了一年多,花光所有積蓄,才重新出來找活干。呵呵,我干過各種工作,運貨員、維修工、值班員,包括推銷員??墒牵恳粯佣疾婚L久,最后湊了些錢,開起了出租車,那是五年前的事。”

        “說說你遇到過的有意思的事?或者——令人難忘的事?”

        “不值一提?!?/p>

        他沉默,我懂的。

        “平常你也喜歡像這樣跟乘客聊天嗎?”

        “不,我從不跟乘客聊天,差不多一句話都不說,除非有人主動提問?!?/p>

        對不起,別再說什么緣分?后背心要起雞皮疙瘩了。

        似乎聽到了我的心里話,司機說:“今夜,對我來說,非常,重要?!?/p>

        “怎么了?”

        “與你無關(guān)?!?/p>

        他讓我吃了顆軟釘子,好吧,這確實不是出租車司機的服務(wù)范圍。職業(yè)習(xí)慣,我隨口提了另一個問題:“那你現(xiàn)在愛讀什么書?”

        “凡人修仙傳、斗破蒼穹、慶余年……你不是推銷員吧?

        “哦?!?/p>

        “你是哪的人?”

        “猜?”

        我沒有逗出租車司機玩的惡習(xí)慣。但,這哥們太令我著迷了。

        “南方?但又不是很南,也許,靠東一些。”

        “上海?!?/p>

        “好地方啊?!?/p>

        “印象如何?”

        “呵呵,我還從沒去過呢。小時候,去過幾次天津,跟爸爸出去開會,爬過一回泰山,還有,對了,北戴河,然后……就沒有然后了?!?/p>

        “這幾年沒出去玩過?”

        “除了拉活去天津河北,每次只能隔著車窗,遠遠看著光禿禿的野地,還有高速上成排的卡車,交通事故中燒焦了的車殼子,還有尸體?!?/p>

        “你最喜歡去哪兒?”

        “五年前,我剛開上出租車那會兒,有一次路過百花深處胡同,想起當(dāng)年被玻璃砸傷,變成植物人的女同學(xué)就住那兒,便進去看了看?!?/p>

        “還在嗎?”

        “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早成了大雜院,搭滿違章建筑,住的大半是北飄。她家還在西廂房。十幾年前,拿到我家的賠償款后,她的父母離婚搬走了,聽說是分別再婚,卻把女兒留在這里。”

        “那么多年,你都沒去看過她嗎?”

        “我——害怕。”

        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我明白他的恐懼,真的。

        “為什么,突然又不怕了?”

        “那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

        “我懂了。”

        “小時候,每個生日,爸爸媽媽都會給我買奶油蛋糕,那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而自從他們死后,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過過生日了。我只是,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生日禮物,哪怕只回頭看一眼?!?/p>

        “說……說……說……下……去……”

        我有些結(jié)巴了,我想。

        “老宅,只剩下她的叔叔,我不敢自報家門,謊稱是初中同學(xué),代表同學(xué)會過來探望?!?/p>

        “他讓你看了?”

        “嗯,這家伙把侄女當(dāng)作累贅,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間空房還能租出去。她始終昏迷在床,腦子里殘留幾塊當(dāng)年的碎玻璃?!?/p>

        “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當(dāng)時,我連續(xù)開了十來小時出租車,許多天沒刮臉,長滿胡茬子,還有幾根白頭發(fā),簡直他媽的像個大叔。走進那扇狹窄的門,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還像十六歲的中學(xué)生。她的頭發(fā)很長,幾乎拖到腰上,感覺從沒剪過。長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的鼻梁很高,下巴圓潤,額頭高高的,像冬妮婭?!?/p>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只是一種感覺,誰都沒見過冬妮婭,不是嗎?可惜,屋里很臭,她叔叔把她當(dāng)作了一具腐尸。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比牲口棚還糟糕。床腳下擺滿尿盆,墻上掛著成人尿布啥的。他們家每月出八百元,請個外地保姆來照顧她,每天兩個小時——我猜,當(dāng)年我家賠償?shù)奈迨f,早被哪個家伙花光了吧?”

        對面有車開著遠光燈過來,照亮司機的臉,有些發(fā)紅。

        他也打了遠光燈:“誰能想到呢?雖然,是個植物人,但除了輕微的褥瘡,就連例假都是準(zhǔn)時的?!?/p>

        “哦?”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胡同。雖然,我自己家亂得像個狗窩,除了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硬盤,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干凈。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找少女喜歡的網(wǎng)店,比如泰迪熊的窗簾啊,HELLO KITTY的發(fā)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guān)照保姆每天澆水。”

        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像大叔的出租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里,照顧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么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自學(xué)了護理,把雞和魚肉調(diào)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yǎng)流質(zhì),灌進一根管子,再通過她的鼻孔塞進胃里。聽起來很惡心吧?時間久了,自然習(xí)慣?!?/p>

        “你幫她擦身嗎?”

        “這個……”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保姆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p>

        “冬妮婭?”

        “嗯,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p>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男女有別?!?/p>

        “當(dāng)然,很不好意思。但后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yīng),別想歪了。”

        “是你還是她?”

        “我?!?/p>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xué)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p>

        不曾想,司機如此直接地說出了答案,令我也無言許久。

        “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人家,我根本沒這種機會,但她的叔叔,根本不管她,給他塞了兩條香煙,就把房門鑰匙給我了,卻連我的名字都不問?!?/p>

        “冬妮婭,我也這么叫吧。年復(fù)一年,她始終昏睡嗎?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我?guī)缀鯊母瘪{駛座上彈起來,把臉貼著擋風(fēng)玻璃看他的雙眼。

        出租車轉(zhuǎn)入東四十條,他慢悠悠地說:“那天之前,昏迷中的冬妮婭,連續(xù)發(fā)了七天高燒。我開車把她送去協(xié)和醫(yī)院,庸醫(yī)說她腦中的碎玻璃作祟,導(dǎo)致大腦內(nèi)出血,建議準(zhǔn)備后事。我把她拉回百花深處胡同,就算死也要在自己的屋子里。”

        “你救活了她?”

        “不知道。我給她換上白色衣裙,為她化妝,第一次擦上腮紅和粉餅,我的手居然沒有抖。雖已渾身冰涼,摸不到什么呼吸,我仍然跟每天一樣為她擦身,認真按摩她的大腿肌肉,僅管已僵硬。”

        “別嚇我!”

        “那天午后,我剛為她擦完身體,給窗臺上的花澆水,忽然聽到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睜開了眼睛?!?/p>

        忽地,我想起很多聊齋故事里,窮書生進京趕考,夜宿古寺,偶遇女鬼。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他不可自拔,以至于掘開墳?zāi)梗l(fā)現(xiàn)女尸竟完好如生,便把她帶回老家,放在自己床上,每天喂些稀粥,漸漸僵尸變得柔軟,直到還魂復(fù)生。待到女郎休養(yǎng)康復(fù),即與書生拜堂成親。次年,她竟生了個大胖兒子,足不出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多年后,兒子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后人還是蒲松齡的隔壁鄰居,異史氏曰……

        司機的面色略微有些蒼白,笑著說:“真好啊,她蘇醒的那一刻,我哭了。接著三天,我始終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慢慢自己吞咽,可以用嘴來喝水進食,雖然大小便仍不能自理。第七天,她說話了?!?/p>

        “她問你是誰?”

        “嗯,我騙了冬妮婭,說我是她的老師。因為,她的記憶停留在1995年,還以為自己是個初中生,很快要面臨該死的中考,還讓我拿幾本教輔書來給她復(fù)習(xí)?!?/p>

        “有時候,這樣也挺好的,除了夢見還在考試。”

        “冬妮婭很單純,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訴她現(xiàn)在是2013年,更不敢說是因為我,因為那塊玻璃,才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害怕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歲少女,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我繼續(xù)騙她,說她因為一場車禍,在床上躺了六個月,錯過了1995年的中考?,F(xiàn)在,她必須做好康復(fù)訓(xùn)練,才有機會到明年考高中。她問起爸爸媽媽,我說他們出國工作去了,隔很久才會回來看她——那是南美洲,火地島上的烏斯懷亞,地球上最遠的城市,平常通不了電話。”

        “她叔叔不戳穿你嗎?”

        “我跟那家伙說好了,幫著我一起演戲,只是冬妮婭沒想到,叔叔在半年里老了那么多?我解釋,自從她受傷昏迷以來,叔叔為她操碎了心,結(jié)果一夜頭發(fā)就白了。她又問我:老師,為什么從沒見過你?我只能說,我是最近新調(diào)過來的,學(xué)校派來照顧你,因為校長覺得,你的車禍?zhǔn)菍W(xué)校的責(zé)任。她問我是教什么的?我說是教語文的,她還讓我給她讀課文,教她補習(xí)文言文和作文——恰好是我當(dāng)年讀書時的強項,重新溫習(xí)一遍,居然還裝得挺像?!?/p>

        “很有意思的故事?!?/p>

        干咳兩聲,他皺著眉頭:“其實,我心里緊張死了,就怕被看出破綻。我換上1990年代流行的衣著,每次去見她都不帶手機。雖然,大雜院里住了不少人,但從沒人關(guān)心這間屋子,違章搭建的墻,阻擋了窗外視線。躺在床上的她,只能看到屋頂瓦片,狹窄的灰蒙蒙天空。我從舊書店買了些二手書,作為課外閱讀送給她。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能動的只有眼睛、嘴唇、臉部肌肉,胳膊與大腿都沒知覺,根本無法康復(fù)訓(xùn)練,更別說看書?!?/p>

        “只能念給她聽?”

        “嗯,我從秋天念到春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到卡夫卡。《悲慘世界》念了兩遍。原來,我是一個星期看她一次,后來隔三岔五就往百花深處胡同跑,最后變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后的兩個鐘頭,出租車最閑的時間段。她問我怎么不去給學(xué)生上課?我說現(xiàn)在教育改革,必須給中學(xué)生減負,下午都是體育課和自習(xí)?!?/p>

        “這個改革到現(xiàn)在還沒實現(xiàn)吧?!?/p>

        “冬妮婭說想要看電視。雖然,搬電視機過去分分秒秒,但謊言就會馬上穿幫。為了讓她相信還在1996年,我說這個房子太老,有線電視斷了。我從舊貨商店淘了一臺舊彩電,收不到任何信號,配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機,上淘寶買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東京愛情故事》、《大時代》的VCD刻錄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劇?!?/p>

        “能把這些弄全,費了不少心思吧?”

        “我還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婭的手不能動,連遙控器都按不了,只能我陪在身邊,為她打開電視機,放碟與換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大雪,我和她看著飄到窗上的雪花,電視機里放著《梅花烙》的大結(jié)局,皓禎捧著死去的白吟霜,策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很高興,她的淚腺功能已經(jīng)恢復(fù)了?!?/p>

        “我記得這個結(jié)尾?!?/p>

        說實話,那部劇對于我印象更深的是馬景濤的咆哮。

        “為了給冬妮婭排遣寂寞,我又買了臺CD機,還有張雨生和孟庭葦?shù)腃D唱片,為她戴上耳機。她每次都舍不得我走,直到在我漸漸調(diào)低的音量中睡去,我才能放心離開?!?/p>

        “還有個問題,你繼續(xù)給她翻身和擦背,還有換尿布嗎?”

        他臉色尷尬:“我原本也很害羞,當(dāng)她剛醒來時,不敢碰她的身體。但是,冬妮婭說沒關(guān)系,她說自己還是孩子,而我是老師,是她的長輩,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樣。在她的言語安慰下,我還是準(zhǔn)時為她按摩,用熱水擦拭她的身體。她說,她喜歡薄荷味。我為她在窗臺上種了幾盆薄荷,還找來早已停產(chǎn)的薄荷洗發(fā)水,為她清洗每一根長發(fā)……”

        “碰到過胸部嗎?”我也有些臉紅,“對不起,問得太直接了吧?”

        “當(dāng)然,不可避免,但我沒故意占過她便宜。對于她的身體,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沒有任何色情的成分——雖然,她從脖子以下都沒什么知覺,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p>

        “真不容易?!?/p>

        其實,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飛到窗上,冬妮婭提出了一件請求——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完蛋了。”

        “我猶豫了一分鐘,還是答應(yīng)了。為此,我做了一個星期的準(zhǔn)備。我給她買了新衣裳,剪短她的頭發(fā),為她用香皂洗臉,擦上大寶臉?biāo)?。那是個清晨,大雜院里沒人在意過我們,我抱著她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放進我的出租車里,綁上安全帶,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p>

        聽到這里,我背后涼嗖嗖的,仿佛冬妮婭正趴在我的肩頭。

        “你怎么解釋你是個司機?”

        “我說,這輛車是我兄弟的,我剛考出駕照,借出來練車用的。十九年來,她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曬到北京的陽光。我騙她說,這一年來,北京的建設(shè)突飛猛進,差不多相當(dāng)于過去的十幾年。當(dāng)然,我只在二環(huán)里頭轉(zhuǎn),不敢?guī)|邊和北邊,怕她被奇形怪狀的大褲衩或鳥巢嚇著。堵車時,經(jīng)過一個商場門口,大屏幕上放著五月天演唱會,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劉德華出來向粉絲們招手,冬妮婭徹底糊涂了——她問,劉德華怎么都成大叔了?我只能干咳兩聲說,明星太辛苦了。”

        “對啊,她都不知道張國榮已經(jīng)死了十年吧?!?/p>

        “冬妮婭說,她想聽聽電臺廣播。我裝模作樣地打開電臺,其實是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音頻——我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錄音,那期節(jié)目在談第二年的香港回歸,接著是艾敬的《1997快些來吧》。”

        那首歌,當(dāng)年很紅,我記得其中幾句——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一天,我?guī)е诒本┏抢镛D(zhuǎn)悠,從清晨直到日暮。路過包子鋪,我下車給她買了稀飯和豆?jié){。她說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館子給她買來,但她吃了半個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質(zhì),很難再適應(yīng)普通食物了?!?/p>

        “我要是她,得感動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車停在后海邊上,冬妮婭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酒吧?難得沒有塵土與霧霾,那一晚月亮很美。我從水邊給她摘了幾片柳葉,放到她嘴里咂了幾下,她說好喜歡這種味道??粗哪?,眼睛,還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猶豫好久,幾乎要把手心揉碎。幫她把柳葉從嘴邊拿走時,我的嘴唇離她只有一厘米。她閉上眼睛,等著我去親她。我卻拉下手剎,開車送她回家?!?/p>

        “哎?!?/p>

        “當(dāng)我抱著她,走進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的院子,警察正在等著我。冬妮婭的叔叔臉色發(fā)白,跟居委會大媽一起,從我手里搶過癱瘓的女孩。然后,我被警察戴上手銬。冬妮婭不想讓我走,叫著讓我回來,我什么聲音都不敢發(fā)出,被警察壓低著腦袋,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押上警車送進派出所。”

        “怎么回事?”

        “就在我開車帶著冬妮婭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從外地回來了。冬妮婭的叔叔知道他欠了許多債,根本不希望他回來惹麻煩,因此也沒有把冬妮婭蘇醒的消息告訴他。叔叔無法解釋昏迷十九年的侄女為何不見了?只能把我供了出來。冬妮婭的爸爸勃然大怒,擔(dān)心我會把他女兒拐賣到農(nóng)村去。他打110報警,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就是當(dāng)年闖禍的男生,讓他的女兒變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后,他希望公安局嚴肅處理,說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懷疑我強奸過冬妮婭?!?/p>

        “好像,早就沒有流氓罪了吧?”

        “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并且,我再也不能見到冬妮婭了?!?/p>

        聽著心里越發(fā)難受,我又想到什么,嘆氣說:“但比這個更糟糕的,應(yīng)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沒錯,見不到冬妮婭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活過來的?經(jīng)常跑到她家門口,就會有人報警,把我趕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說冬妮婭開始絕食,要是見不到我的話,就要把自己餓死在床上?!?/p>

        “你又見到她了?”

        “是,三個月前,夏天。我發(fā)覺她成熟了,不再是個十六歲少女,更像女大學(xué)生。她的真實年齡已經(jīng)三十五歲,我很害怕再過一兩年,她就已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常人更快?!?/p>

        “她也知道你是誰了?”

        “冬妮婭告訴我,其實,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在她蘇醒以后不久,她知道我在說謊,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老師,現(xiàn)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為過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卻沒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這樣的謊言,愿意每個星期都看到我,聽我說那些虛構(gòu)的故事,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強大,建設(shè)社會主義小康社會,大街上到處是活雷鋒。很快香港就要回歸,轉(zhuǎn)眼就會輪到臺灣。每個人都相信勤勞致富,自己的明天會更好,好像時光從未流逝?!?/p>

        “別再煽情,我受不了。”

        我搖下車窗,只想透透氣,透透氣。

        “冬妮婭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給她換了臺新彩電,可以聲控的遙控器。這臺電視機還可以上互聯(lián)網(wǎng),她很聰明,只學(xué)幾天就會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見著我,就再也不看電視了。我跟她說起真實的世界,為她念手機上的新聞,微信里的消息,但她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最后,她說,她想要死。”

        “為什么?”

        “在冬妮婭剛蘇醒的那幾天,發(fā)現(xiàn)自己癱瘓在床上,連大小便都要別人伺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何況,她的腦子里還殘留有玻璃,肉體上的痛苦也難以忍受,只是她從不讓我知道。但,因為我的存在,為她養(yǎng)花澆水讀小說,說起外面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頭。她說,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p>

        “你怎么勸她?”

        “苦口婆心——總之,用盡了一切辦法,卻無法打消她的念頭,反而讓她更執(zhí)著。最后,我答應(yīng)她,娶她為妻?!彼攘四_急剎車,幾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絕了。”

        這個答案讓我始料未及,原本以為是美好結(jié)局的倫理片,卻突然被編劇推入了絕境。

        “那她把你叫來干嘛?”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只是個累贅,如果答應(yīng)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名分,卻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有性生活,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毀了她的人生?!?/p>

        “但那是個意外?!?/p>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于如此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抱歉?!?/p>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賴著不走。我這出租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很快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p>

        “她想要安樂死?”

        “這幾個月,我始終想一個問題,這樣下去的話,對她對我來說?究竟算是什么?當(dāng)她知道了所有秘密,當(dāng)她明白已過去了十九年,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外面世界真實的模樣?”

        “你被她說服了?”

        “是的?!?/p>

        “我想,她也是為了給你解脫。”

        “好多次,我從她的屋子離開,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溜達半個鐘頭,穿過無數(shù)迷宮般的巷子,到后海邊上,看著一池綠水,就想要跳下去???,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婭怎么活下去?”

        “你做出了選擇?”

        “她說,想去海邊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她洗干凈長發(fā),穿上藍白色水兵服,淺灰色短裙,帶花邊短襪,還笨手笨腳幫她梳了大辮子。避開大雜院里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車——抱歉,還是你現(xiàn)在坐的位置。我?guī)霰本?,沿著高速開到秦皇島北戴河。我把出租車停在海邊,摟著她,坐在巖石上,讓海風(fēng)吹濕她的眼睛。她說,長這么大,還從沒看到過海,如果現(xiàn)在死了的話,會很滿足?!?/p>

        “別!”

        幾乎要抓破自己的大腿,我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的雙手哆嗦,掏出一瓶安眠藥,冬妮婭全部吃了下去?;杷?,她對著我的耳朵說——土豪,下輩子,我們再做朋友吧。我點點頭,很想說聲對不起,但,我沉默著,給了她一個微笑,看著她熟睡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面對這樣的情節(jié),我無法驗明真?zhèn)??緊握門把,身體僵直地向前傾,看著開出租車的殺人犯?

        “聽我說——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藥,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著冬妮婭,聽著她的心跳,還有溫暖而小巧的胸口。我也睡著了?!?/p>

        我剛想脫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著身邊這個男人,心底微涼——如果,他已殉情自殺而死,那么眼前的他又是誰?

        司機轉(zhuǎn)頭看我,幽靈般地說:“然而,當(dāng)我醒來,已是傍晚,夕陽從背后照著大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活著。地上滿是我的嘔吐物,胃里難受得要死——我恨自己為什么沒死?”

        “她呢?冬妮婭?”

        車速隨之減慢,他說:“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身體還是微熱,軟綿綿的,似乎輕了幾兩,也許剛死去?!?/p>

        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相約自殺,而女的死了,男的卻意外幸存。據(jù)說很多殉情都是這種結(jié)果。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死?為什么讓我一個人活下來?但是,她只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這一切全怨我,是我瞞著冬妮婭,準(zhǔn)備跟她共赴黃泉?!?/p>

        “你怎么處理尸體的?”

        “我對自己還活著而很內(nèi)疚。但是,我沒有嘗試再死第二次,因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婭帶回北京。當(dāng)我進了三環(huán),發(fā)現(xiàn)各處堵車,在工體北路掉頭,恰好到長虹橋邊,就遇見了你?!?/p>

        “停車!”

        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這是真的?

        他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卻問了個不搭界的問題:“朋友,你看過《紅與黑》嗎?”

        “問這干嘛?看過?!?/p>

        “還記得結(jié)尾嗎?”

        “結(jié)尾?于連不是死了嗎?”

        “嗯,他死在斷頭臺上。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是瑪?shù)贍柕滦〗悖ё吡擞谶B的人頭,來到他指定的山洞里埋了?!?/p>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我沒有幽閉恐懼癥,但此刻,對于這個出租車的封閉空間,卻是如此害怕。

        你也能猜到——冬妮婭,嚴格來說,是她的尸體,就在這輛車的后備廂里。

        “地安門到了。”

        出租車開過十字路口,停在路北側(cè)的一家風(fēng)箏店前。

        已近午夜。

        計價器顯示金額五十九元,他擺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錢,再見?!?/p>

        我剛要打開車門,準(zhǔn)備子彈般逃出去,卻死死抓著門把,不舍地回頭看他。車內(nèi)燈,照亮司機的臉,依稀有兩道淚痕。

        剎那間,我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婦人了,請繼續(xù)往前走吧?!?/p>

        “再去哪兒?”

        “去夜里......”

        出租車司機點頭,再也不必言語,帶著我沿地安門西大街開去。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到皎潔的秋月,徑直照入內(nèi)心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區(qū),我在五一中學(xué)讀書。初三那年,我跟同學(xué)們在五樓白相,不當(dāng)心碰下一塊玻璃。當(dāng)時,我也嚇戇了,不曉得會不會闖禍?最后,我很幸運,玻璃砸碎在操場上,沒有傷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許多夜里,我仍然想像,要是那塊玻璃砸到了啥人的頭上?那么我將……

        從地安門西大街,經(jīng)過后海荷花市場門口,出租車緩慢開去,似是讓我挑選下車地點。

        但我不響。

        沉默中,看著車窗外的老城,在白蓮花般的云間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坐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之所以把我?guī)宪?,只是想要找個人,安靜地聽他傾訴這個故事。

        但這個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或者說,正在進行時。而我,不巧參與了進來,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配角。

        開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沒由來地右拐。我沒問他去哪兒?就當(dāng)是散心,送后備廂里的美人,最后一程。

        我轉(zhuǎn)頭對著背后的座位,鼻子深深埋入靠墊,想要嗅到冬妮婭的氣味——至少,有她頭發(fā)里的香波味。

        然而,什么都沒有。

        只有纖維與海棉深處的細小顆粒,如同塵霾般鉆入肺葉,我拚命壓抑沒打噴嚏。

        但,在我連續(xù)咳嗽同時,腦中閃過另一個念頭,像發(fā)光的玻璃片,隕石墜落般,從天而降,在學(xué)校操場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等一等!”我似乎抓住了什么?搶在自己被淹死之前,“你剛才說,今天早上,你們出門前,你用薄荷味的香波為冬妮婭洗頭?而她,就坐在我現(xiàn)在坐的這個位置?”

        “嗯?!?/p>

        “可我沒有聞到這種氣味。如果,她真的在這里坐過的話,她頭發(fā)上的氣味,肯定會殘留在纖維上。請相信,我的嗅覺還不錯,尤其對薄荷敏感?!?/p>

        “想說什么?”他淡定的表情,讓我簡直抓狂,“朋友?!?/p>

        “你在說謊——我早就該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你說到一年前,在她奇跡般地蘇醒之際,曾經(jīng)大病一場,送去醫(yī)院都沒救了,醫(yī)生建議準(zhǔn)備后事。你把她帶回百花深處胡同,給她穿上白衣裙,竟還為她擦腮紅與粉餅!這說明——冬妮婭,當(dāng)天已經(jīng)死亡,因為腦中殘留的碎玻璃。而你,不過是在為死人化妝,就像入殮師。今天,或許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說到此,我的恐懼,轉(zhuǎn)眼消失。

        對啊,現(xiàn)在誰還用安眠藥自殺?真死得了嗎?推理小說也不會這么寫嘛,明顯的BUG!

        而冬妮婭醒來后發(fā)生的一切,但愿,只是他心底最為渴望的劇情,卻永遠未曾發(fā)生。

        午夜已過,路邊行者寥寥,出租車停在一個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車了?!?/p>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曉得算什么表情?我點頭道:“謝謝!”

        下車時,我沒有給錢,不是我小氣,而是怕他生氣。

        當(dāng)我在胡同口轉(zhuǎn)身,出租車已開走了,我不想記下車牌號,印象中只有它紅色的背影,還有看起來沉甸甸的后備廂。

        再見,冬妮婭。

        秋風(fēng)卷過我的長發(fā),抬頭意外地看到門牌,似有幾個熟悉字眼,打開手機照亮,赫然“百花深處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里走。胡同比想像中狹窄許多,兩邊破舊院墻,寂寂空無一人,只有路燈下的樹影搖曳。不見四百年前如錦繁花,更難覓七十年前鮮艷面孔。

        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門臉早已衰敗不堪,屋檐上長著厚厚的野草,我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進到大雜院里頭。繞過兩堵新砌的磚墻,還有滿地垃圾,憑感覺摸到西廂房。

        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她的氣味。

        于是,我看到窗臺外的薄荷,郁郁蔥蔥的綠葉子,像被什么澆灌過?

        想不到,屋里還亮著燈。

        難道?是……倉惶徘徊幾步,我砸響房門,或許能救人一命?

        等半分鐘,猶如十年。

        門開了,六十歲左右男人,睡眼惺忪冒出一長串京罵,最后問:“找誰???”

        “請問這有個姑娘,一直臥床不起,是嗎?”

        “你是問董妮兒?”

        “哦?對啊,是這個名字?!?/p>

        “她死了。”

        “什么時候?”

        “人都死掉一年了!今早,她爸回來給她燒過紙錢呢。她是我侄女,你又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p>

        “那么……那么……”

        我還想問出租車司機?但不曉得他的真名,更不知從何問起?

        忽然,掠過老男人的肩頭,我看到屋里昏暗的角落,依稀有張黑白照片,一周年忌日才擺出來的吧。那是她的十六歲,遭遇意外前夕,我想。

        遺像里的她,梳著辮子,穿著水手服,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雙目。

        真的,很像冬妮婭。

        一分鐘后,我被趕出了四合院,回到百花深處胡同,深處。

        最漫長的那一夜,月光終于清洌。古老門廊下,破敗瓷盆里,水面如鏡,格格不入地長著一支蓮花,孤獨到乍看竟以為是假的。靜靜地開放,默默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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