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長 江

(衡水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河北 衡水 053000)

談《卷耳》
——善閣讀《詩》記（十一）

袁 長 江

(衡水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河北 衡水 053000)

《卷耳》是一首夫婦分別之后相互思念的詩，與所謂的后妃無涉。它是完整的一首詩，而不是兩首詩，詩的第一章和其余三章“同是懷人之作”，是男女對唱的詩，即詩的第一章為婦女所唱，其余三章為男子所唱。

《詩經(jīng)》；《卷耳》；后妃；懷人之作；男女對唱

《卷耳》一詩，筆者在《〈噫嘻〉淺議》一文中曾提及過，但因較復雜，沒有詳細述說，現(xiàn)在談談筆者的意見。為便于敘述，先錄原詩于下：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 隤。我姑酌彼金 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罔，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 砠矣，我馬 瘏矣。我仆 痡矣，云何吁矣！

對這首詩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但歸攏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首先是后妃說?？梢浴睹颉窞榇?，它說：“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至于憂勤也。”

把該詩的著作權(quán)判給后妃，也就是周文王的妻子太姒，在這些人眼里，是理所當然的。文王是他們心目中至明至善的圣君，這首詩里又顯然有女人的口氣，那么誰配享有著作權(quán)呢？那只有圣君的賢妃了?！睹娦颉返淖髡邔嶋H上就是用這樣一條邏輯來確定詩的作者的。詩三百，有很多是實際內(nèi)容與其序風馬牛不相及的。不過這一首，序作者似乎是有根據(jù)的，其根據(jù)大概是《左傳·襄公十五年》里史作者的一段話：“君子謂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國之急也；能官人則民無覦心?！对姟吩疲骸滴覒讶?，置彼周行?！芄偃艘?，王及公、侯、伯、子、男、采、衛(wèi)、大夫各居其列，所謂‘周行’也?！痹瓉戆础蹲髠鳌钒选爸苄小苯獬伞爸苤形弧?。古人(不只是《左傳》的作者)引詩多是斷章取義，這在當時是允許的，而以此做為解詩的唯一依據(jù)卻是不可靠的。既有《左傳》做依據(jù)，又有女人的口氣，那么，這首詩的著作權(quán)非后妃莫屬了。后妃是不能言兒女之情的，于是便成了一位女政治家。后人對此多有辨駁，吳闿生剖析最為明白。他說：“《卷耳序》最為牽強傅會?！缎颉分蛔阈牛诖俗钪??！蹲髠鳌芬源嗽姙槟芄偃耍送蒲芏弥x。古人說經(jīng)多如此。猶釋元亨利貞為四德，釋春王正月為天君父三統(tǒng)，皆文詞易明，而旁通以為之說，不必與本義相附。作《序》者取以說詩，又須牽合于‘后妃之志’，后妃不能官人也，故必云‘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然于‘朝夕思念，至于憂勤’，終不能以強合也。復自解之曰：‘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其支離窘曲，可具見矣[1]?！本瓦B朱熹，雖不說“能官人也”的話，還認為是后妃思念文王之作?！昂箦敝f宋以前最為流行，其后也有承其說的。

朱熹雖然也覺得《毛序》牽強，但在判定為“思念”之辭之后，還是把思念者歸結(jié)到后妃的身上。他說：“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笨赡苡钟X得這樣說太近乎匹婦之思了，所以又來了這樣幾句：“此亦后妃所自作，可以見其貞靜專一之至矣。豈當文王朝會征伐之時，羑里拘幽之日而作歟？然不可考矣[2]?！彼坪跏悄＠鈨煽傻脑?，但總歸是圣妃之思，不同于庶人。

自朱熹后，認為后妃之作的雖人數(shù)不多，但對作者是婦女還是男子卻爭論不休。主張女子之作的提出：“朱子以為婦人念其君子者，得之”[3]六十五卷227；(崔述《讀風偶識》)“婦人思行役之夫”[3]七十三卷275卷；(髸橙《詩本誼》)“此詩當是婦人念夫行役而憫其勞苦之作”[3]七十三卷1。(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還有的認為是農(nóng)村婦人思念征夫之作。

第一章明顯的是女子口氣，所以大多判定為女子所作，但二、三、四章又明顯的是男子的口氣，所以有的又進一步說明：

《卷耳》的二、三、四章卻是假托其夫在外奔波而念家的情景，有‘舉杯銷愁愁更愁’的意思。(陸侃如《中國古代詩史》)

這首詩寫一個采卷耳的婦女懷念她遠行在外的愛人，想像他在外的各種情況[4]。

她在采卷耳的時候，想起了遠行的丈夫，幻想他上山了，過岡了，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飲酒自寬[5]。

也有的認為是男子所作，如：

作者似乎是個在外服役的小官吏，敘寫他坐著車子，走著艱阻的山路，懷念著家中的妻子[6]。

無論把作者認作男子或婦人，均不能解決第一章和其余三章不同性別語氣的矛盾，即使采用迂回的說法，也不能令人信服。于是，孫作云先生便承日人青木氏之說，懷疑其為錯簡。他說：

前一章為征婦（軍人妻）思征夫之詞，后三章為征夫思家之作；只是因為二者內(nèi)容相似——同是懷人之作，所以后人合為一首詩。(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華書局1966年)

如果說前兩種說法是側(cè)重了一方的語氣而為之說，那么孫先生是在分析了該詩的矛盾之后確定為錯簡的。他說：

推測這兩首詩的原始形式應該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采采卷耳，不盈□□；嗟我懷人，置彼□□。）

（采采卷耳，不盈□□；嗟我懷人，置彼□□。）

其另一詩曰：

陟彼崔嵬，我馬虺 隤；我姑酌彼金 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 砠矣，我馬 瘏矣，我仆 痡矣，云何吁矣！(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華書局1966年)

果如孫先生所說，矛盾便解開了。但解詩，首先是通詩，使用了各種方法不能釋通，不得已，才考慮錯簡或其他可能性。如果略釋不通，便定為錯簡，那很多詩便會變得支離破碎，而無多少價值了。

現(xiàn)在我們再看看這首詩。孫先生認為“前一章為征婦思征夫之詞，后三章為征夫思家之作；只因為二者內(nèi)容相似——同是懷人之作……”

對于孫先生的析釋，我是完全同意的，但和孫先生的結(jié)論卻完全不同。孫先生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所以后人誤合為一首詩”，即錯誤地把兩首詩合為一首。到底孫先生有什么確證？他只是舉出《魏風·陟岵》，認為該詩與《卷耳》詩的后三章甚相近，才確定其為錯簡的。

詩三百，不論抒情或敘事，多有詩義婉轉(zhuǎn)曲折之作，但由此而認為其中一部分與某詩詞義相近，而判該詩為錯簡，就未免有些輕率了。《卷耳》就屬于此。僅以后三章與《陟岵》詞義相近，而判為錯簡，不能令人信服。

筆者認為該詩是完整的一首詩，詩的第一章和其余三章也如孫先生所說，“同是懷人之作”，但這4章是一首詩而不是兩首詩，是男女對唱的詩，即詩的第一章為婦女所唱，其余三章為男子所唱。這種互歌互答的詩作在《詩經(jīng)》中是不乏其篇的。詩的大意是：

[女唱]：采摘卷耳啊，小小的斜筐采不滿，因我想起了出征的人，無心采摘，索性把筐兒擱在大道邊。

[男唱] ：想登上那高山，但我的馬兒得了虺 隤，暫且斟酒自飲吧，聊解我心頭思念。

想登上那山岡，但我的馬兒得了玄黃，暫且斟滿酒杯，聊解我心中的懷傷。

想登上那石山，但我的馬兒把病患，我的車夫也病了呀，唉，我怎能不憂愁！

詩三百，除7篇外都是有韻的，都是可以唱的?！赌印す掀氛f：“儒者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史記·孔子世家》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可見《詩》不僅可以朗誦，還能演奏、歌唱，并可作舞曲?！毒矶愤@首詩是否可以演奏，不得而知，但從詩本身看，且歌且舞，并且還是對唱對舞。歌詞本是唱的，且道出了舞的動作。所以筆者認為這首詩不僅是男女對唱，而且是雙人舞。若拘泥于經(jīng)學家解經(jīng)，則很難把此詩說清。

如果相傳的采詩之說確鑿，筆者以為以上所說只是采入宮庭中演唱時的情況，至于原野之中，那都是自然的唱和。筆者是相信孫作云先生的“上巳節(jié)”之說的，流傳下來，各民族各有不同的活動方式，但追根溯源，大概起于上古的“上巳節(jié)”。這種男女唱和之作，大概出于這個時期。在那時，男子久役不歸，夫妻離別懷念，因此民歌中這一內(nèi)容不少?！冻o·九歌》中，也有些和這首詩的情調(diào)相似的。在先秦這也許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前人解詩，泥于“文王之化”，穿鑿附會，曲為之說，使其面目全非。只有真正如孟子所說，“以意逆志”，(《孟子·萬章上》)才“是為得之”。

[1] 吳闿生.詩義會通[M].上海:中華書局,1959:4.

[2] 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3.

[3] 傅璇琮.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 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62:437.

[5] 余冠英.詩經(jīng)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8.

[6] 高亨.詩經(jīng)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

(責任編校：耿春紅英文校對：楊 敏)

Juan Er——Memoir of Reading The Book of Songs in Study（XI）

YUAN Chang-j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Hengshui University, Hengshui, Hebei 053000, China)

Juan Er is a poem expressing the deep thoughts of a couple after their farewell, which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so-called queen. It is a complete poem but not two poems. Both the first part and the other three parts express the remembrance. So Juan Er is a poem of antiphonal singing between man and woman. The first part is intoned by woman and the other three parts by man.

The Book of Songs; Juan Er; queen; work of remembrance; antiphonal singing between man and woman

I207.22

A

1673-2065(2014)02-0050-03

10.3969/j.issn.1673-2065.2014.02.010

2013-10-23

袁長江(1943-),男,河北武邑人,衡水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