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誠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顧名思義,“迎富”就是指迎祭“富神”、求得富裕之含義。“迎富”風俗似始于唐代末年。晚唐畫家陳惟岳所作《送窮圖》中就繪有“窮女”(草束)和“富女”(木鏤)二位婦人形象。北宋董逌撰《廣川畫跋》卷三《送窮圖》對此介紹說:“又為富女,作嫈嫇象,裁槻為衣,鏤木為質,戴之舲艦,飾以纓絡。主人當戶,反導卻行。引階升堂,拜獻惟謹。乃知事在唐為盛禮至,以圖像見之。客謂韓文公作‘送窮’,而不知‘迎富’,疑當貞元、長慶間,此有未備者。”②[宋]董逌:《廣川畫跋》卷三,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3冊,子部一一九(藝術類),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68頁。這段引文描述了畫中“富女”,婀娜多姿,衣著光鮮,鏤木而成,坐于舟船之上,配飾以纓絡。人們恭立門前迎接之,請她升堂就座、殷勤拜獻,此系“迎富”。董氏又評論說:韓愈作《送窮文》時僅知“送窮”③有關“送窮”習俗,詳見拙作《“送窮”考》,[臺灣]《成大歷史學報》第40號(2011年6月),第175~234頁。,而不知“迎富”,由此證明唐代貞元、長慶年間尚未有“迎富”之說。這一推斷,也得到了文獻資料的印證。目前而言,有關“迎富”最早的佐證材料就是唐末韓鄂所撰《歲華紀麗》(卷一)收錄“巢人乞子以得富”條云:“昔巢氏時二月二,乞得人子,歸飬之,家便大富。后以此日出野,日采蓬茲向門前,以祭之,云‘迎富’。”④[唐]韓鄂撰、錢塘高士奇校:《歲華紀麗》卷一,載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484冊(子部·類書),??冢汉D铣霭嫔?001年版,第7頁。這段引文是說,巢氏于二月二日乞得人子而收養(yǎng)之,后家業(yè)大富。后人每年擇此日,出郊外采蓬草、放于家門前,以示拜祭,謂之“迎富”。唐宋之際,“迎富”之風遂得大盛于部分地區(qū),乃至演化為民間迎財神的習俗。
“迎富”之日,就是指人們在這天迎接“富神”的到來。而文獻中所見“迎富”的日子卻存在一定分歧。
唐代“迎富”乃擇二月初二,前引《歲華紀麗》(卷一)對此已有明言。北宋龐元英(約公元1078年前后在世)撰《文昌雜錄》(卷三)談到唐代節(jié)日風俗時說:“唐歲時節(jié)物:元日,則有屠蘇酒、五辛盤、咬牙餳;人日,則有煎餅;上元,則有絲籠;二月二日,則有迎富貴果子;三月三日,則有鏤人;寒食,則有假花、雞球、鏤雞子、子推蒸餅、餳粥?!雹輀北宋]龐元英:《文昌雜錄》卷三,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2冊,子部一六八(雜家類),第668頁。這段引文印證了唐人“迎富”乃系在二月初二日。
有宋一代,部分地區(qū)民眾承襲了唐人“迎富”之傳統(tǒng)。北宋名士樂史(930~1007)撰《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九《山南東道八·萬州》介紹該地風俗時云:“正月七日,鄉(xiāng)市士女渡江南,娥眉磧上作雞子卜,擊小鼔、唱《竹枝歌》。二月二日,攜酒饌、鼔樂于郊外,飲宴至暮而回,謂之‘迎富’。”①[北宋]樂史:《宋本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九,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81頁。這段文字,亦為明代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五七)、明代陳耀文《天中記》(卷四)“迎富”條等典籍所援引。然《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太平寰宇記》則云:“二月三日,攜酒饌、鼔樂于郊外,飲宴至暮而回,謂之‘迎富’”云云,文中“二月三日”當系訛誤所致。(詳見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九,載清·永 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0冊,史部二二八(地理類),第407頁)南宋詩人喻良能《二月二日大雪》詩中自注“送窮窮不去”一句時說道:“俗以正月二十九日送窮,二月二日為迎富?!雹赱宋]喻良能:《香山集》卷六,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1冊,集部九〇(別集類),第676頁。南宋魏了翁(1178~1237)作詩《二月二日遂寧北郊迎富故事》云:“才過結柳送貧日,又見簮花迎富時。誰為貧驅竟難逐,素為富逼豈容辭。貧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吾亦為。里俗相傳今已久,謾隨人意看兒嬉?!雹踇南宋]魏了翁:《鶴山集》卷九,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2冊,集部一一一(別集類),第141頁。這首詩系作者“迎富”當天所作,描述了時人“迎富”場景。據此標題及內文即可判定“迎富”乃在二月二日??傊未坝弧绷曀着c唐代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
此后,“迎富”之舉一直連綿流傳到元及明清。元末明初謝應芳(1296~1392)撰七律《二月二日漫興》云:“東風吹散社公雨,紅白花開爛錦云時。俗喜逢迎富日,老夫羞作送窮文。”④謝應芳:《龜巢稿》卷五,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8冊,集部一五七(別集類),第123頁。詩中所言“迎富日”亦指二月初二。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謝肇淛撰《五雜俎》卷二《天部》對“迎富”緣起,談了一些獨到的看法:“秦俗以二月二日,攜鼓樂郊外,朝往暮回,謂之‘迎富’。相傳人有生子而乞于鄰者,鄰家大富,因以二月二日取歸,遂為此戲。此訛說也。大凡月盡為窮,月新為富,每月皆然,而聊以歲首舉行之故,正月晦送窮,而二月二日迎富也。”⑤[明]謝肇淛:《五雜組》卷二,第32頁。這段引文解釋了“送窮”和“迎富”習俗形成的文化背景,乃系基于“月盡為窮”、“月新為富”的傳統(tǒng)認識,故而世人擇正月晦日“送窮”、二月初二“迎富”。不過,《五雜俎》所載二月初二“迎富”緣起之傳說與前引《歲華紀麗》略有不同:后者于該日收養(yǎng)人子而致富,而本書則擇此日從鄰家“取歸”棄兒。一個是收養(yǎng),一個是取歸,這一差異或系在流傳過程中訛誤或衍變所致。
清代李光地(1642~1718)等人奉敕修撰《御定月令輯要》卷六“迎富”條:“原《歲華紀麗》:巢人乞子以得富。注:昔巢氏時二月二,乞得人子,歸飬之,家便大富。后人以此日出野,采蓬葉向門前,以祭之,云‘迎富’?!秷D經》:宕渠之地,毎歲二月二日,郡人從太守出郊,謂之‘迎富’。梧州容縣,有迎富亭,亦以二月二日為節(jié)?!雹轠清]李光地等:《御定月令輯要》卷六,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67冊,史部二二五(時令類),第260頁。《圖經》,據日人中村喬推測或系指北宋名士蘇頌(1020~1101)所撰《圖經本草》。⑦詳見常建華:《歲時節(jié)日里的中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5頁。而筆者認為,更可能是指明代曹學佺(1573~1646)撰《蜀中廣記》卷五八《風俗記第四》“川北道屬”之“巳上保寧”條引《順慶圖經》之類。⑧[明]曹學佺撰《蜀中廣記》(卷五八):“《順慶圖經》云:毎歲二月二日,郡人隨太守出郊,謂之迎富?!盵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五八,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1冊,史部三四九(地理類),第767頁)但無論怎樣,文中所言“宕渠之地”乃沿用古地名——宕渠郡⑨宕渠郡,始置于東漢。劉備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分巴西郡置宕渠郡,屬益州。晉時,幾經廢立。南朝梁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廢宕渠郡,其地置萬州和并州。,系指宋代萬州一帶。明清時的梧州府容縣,古稱容州,今屬廣西玉林市。據前述引文可知:該地清初時尚存“迎富亭”,且以二月初二為節(jié)日。
北宋初時人趙湘(959~993)撰《迎富文》云:“淳化四年,送窮之明日,眾人復迎富。南陽子亦備禮,潔誠將祝之”云云。⑩[北宋]趙 湘:《南陽集》卷五,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集部二五(別集類),第344頁。與數量眾多的“送窮文”相比,這篇《迎富文》無疑是十分罕見的文學作品。作者以文學化語言虛構了“主人”與“富神”之對話,揭示了“迎富”的內涵及心態(tài)。引文中“送窮之明日,眾人復迎富”之句點明了時人“迎富”乃系于“送窮”之翌日。而作者所說的“送窮”之日到底是指哪天,則不得而知了。
唐末陳惟岳所作《送窮圖》中同時繪有“窮女”和“富女”,并展現(xiàn)了“送窮”和“迎富”兩種截然不同的場景——“送窮”時“周偏室居,開門送之”;“迎富”時“主人當戶,反導卻行。引階升堂,拜獻惟謹”。清人俞樾撰《茶香室三鈔》卷一“正月晦送窮故事”條據《廣川畫跋》中所述《送窮圖》場景而認為唐代“送窮”必兼“迎富”。11《茶香室三鈔》卷一“正月晦送窮故事”條注云:“按此則‘送窮’必兼‘迎富’,于事方備?!保ㄇ濉び衢校骸恫柘闶胰n》卷一,臺北:廣文書局有限公司1969年版,第1100頁)不過,筆者認為這幅畫終究屬于藝術創(chuàng)作,雖然據此可以推斷晚唐時已形成了“送窮”和“迎富”兩種風俗,但無法判定“送窮”與“迎富”乃為同日進行。
據目前掌握的資料分析,“送窮”與“迎富”同時兼行之做法,當系晚出。清代詩人彭兆蓀所撰《樓煩風土詞六首》(之二)文末自注云:“正月五日,剪紙為婦人,棄路衢,曰‘送窮’。行者拾歸,置牢廄間供奉,曰‘送窮媳婦去、娶富媳婦歸’?!雹佟独m(xù)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2冊(集部·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0頁。清乾隆四十七年刻本《大同府志》云:“(正月)五日,剪采紙為人,小兒擁抱戲通衢,曰‘送窮’;有攫而去者,曰‘得富’?!雹诙∈懒?、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原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545頁。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刻本《邯鄲縣志》載:“(正月)五日,俗稱‘破五’。未明,以籮頭盛煤碴少許送村外,回時換為黃土,名曰‘送窮土、取富土’?!雹鄱∈懒?、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第439頁。這些史料均系出自清代及民國時期,迄今尚未尋覓到較之更早些的佐證材料。
所謂“富神”,亦稱“財神”,乃代表了富裕和財運?!坝弧保鸵馕吨鴮⒏辉:拓斶\迎引到家。翻檢文獻可知,古代“富神”化身共計有幾種情況:
唐人陳惟岳所繪《送窮圖》分別勾勒出了“窮女”和“富女”兩位婦人形象。對于“富女”,宋人董逌撰《廣川畫跋》卷三《送窮圖》這樣描述說:“又為富女,作嫈嫇象,裁槻為衣,鏤木為質,戴之舲艦,飾以纓絡?!雹躘宋]董逌:《廣川畫跋》卷三,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3冊,子部一一九(藝術類),第468頁。由此可見,這位“富女”乃系木質偶人,身材婀娜多姿,衣著華麗光鮮,坐于舟船之上,配飾以纓絡,儼然一副雍容高雅的造型,從而與草束“窮女”偶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韓鄂《歲華紀麗》(卷一)“巢人乞子以得富”條云:“昔巢氏時二月二,乞得人子,歸飬之,家便大富。后以此日出野,日采蓬茲向門前,以祭之,云‘迎富’?!雹輀唐]韓鄂撰、錢塘高士奇校:《歲華紀麗》卷一,第7頁。這段引文是說:后人每年擇此日,出郊外野地采蓬葉以代子,于家門前拜祭之,俗謂“迎富”。顯而易見,這里所說的“人子”——棄子,也就成了“富神”的化身,他能為收養(yǎng)人帶來好運和財富。而后世民眾則將“蓬葉”(蓬草枝葉)視為棄子,從郊外田野中采摘回來,在家門口祭拜之,藉此求得財運。此舉模仿古時二月初二乞人子歸養(yǎng)而獲富的傳說,表達了人們期盼家業(yè)興旺的美好夙愿。
與晚唐“迎富”時專設“富女”偶像不同,清人已將“窮女”和“富女”簡化為同一紙人。據前引彭兆蓀《樓煩風土詞六首》(之二)注文中清楚地表明,當地民眾剪紙為婦人狀,正月初五這天將其丟棄到大路邊,謂之“送窮”;若行人撿拾、拿回家供奉,謂之“娶富媳婦回家”,藉此附喻“迎富”。⑥《續(xù)修四庫全書》編輯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2冊(集部·別集類),第530頁。換言之,窮女、富女乃系一體,同一張剪紙婦人形狀,原創(chuàng)者視之為“窮女”而丟棄,撿拾者則看作“富女”拿回家、供奉在牢廄間(飼養(yǎng)牲口的窩棚)。今人錢鍾書《管錐編》對此評論說:“則此所送之窮即彼所迎之富,一物也,遭棄曰‘窮’,被拾曰‘富’,見仁見智,呼馬呼牛,可以參正名齊物焉?!雹咤X鐘書:《管錐編》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62頁。此外,前引清乾隆年刻本《大同府志》則描述了一幅兒戲場面:正月初五這天用彩紙剪為人形,家中孩童抱著紙人到大街上玩耍,稱為“送窮”;若哪位孩童搶攫了別家紙人,謂之“得富”。
無論是“拾歸”、抑或“攫去”,總之都是將別人的東西收歸己有,這算得上是最原始意義的“得富”。
前文已述,部分地區(qū)民眾視煤渣為“窮鬼”而在“窮日”那天將其掃地出門。有趣的是,民國時期河北邯鄲一帶,則將“黃土”視為“富神”化身而取回家。據民國二十二年(公元1933年)刻本《邯鄲縣志》載:“(正月)五日,俗稱‘破五’。未明,以籮頭盛煤碴少許送村外,回時換為黃土,名曰‘送窮土、取富土’?!雹喽∈懒肌②w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第439頁。這是說,正月初五黎明時分,百姓用籮筐⑨“籮筐”是竹篾或柳枝編制的筐式盛器。盛著少量煤碴送出村外,同時換盛一些黃土帶回家,當地人習稱之“送窮土、取富土”。其實,這也是民眾對“送窮”和“迎富”的一種通俗化表現(xiàn)形式。
“五通神”,又稱“五圣”、“五顯公”、“五猖神”、“五郎君”,是古代民間信仰中的重要神祇之一。“五通”之說,始見于唐代。舊題柳宗元撰《龍城錄》(又名《河東先生龍城錄》)中“龍城無妖邪之怪”條載:“柳州舊有鬼,名五通,余始到不之信。一日,因發(fā)篋易衣,盡為灰燼。余乃為文醮訴于帝。帝懇我心,遂爾龍城絕妖邪之怪,而庶士亦得以寧也?!雹馍虾9偶霭嫔缇帲骸短莆宕P記小說大觀》(上冊),丁如明、李宗為、李學穎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5頁。
唐宋以降,江南民眾多信奉“五通神”,部分鄉(xiāng)村更廣立廟宇、大行淫祀。南宋洪邁撰《夷堅志》多處談到“五通神”,據《夷堅丁志》卷十九“江南木客”條記載:“二浙江東曰‘五通’,江西閩中曰‘木下三郎’,又曰‘木客’,一足者曰‘獨腳五通’,名雖不同,其實則一?!雹賉南宋]洪邁:《夷堅志》丁志卷十九,何卓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95頁。又《夷堅支癸》卷十“古塔主”條云:“南康建昌縣云居山,大禪剎也。所祀五通甚靈異,名為安樂神……無見其形,其聲全如五六歲兒?!雹赱南宋]洪邁:《夷堅志》支志癸卷十,何卓點校,第1295頁。世人奉祀“五通神”,不僅有助于經商獲利——“臨川水東小民吳二,事五通神甚靈,凡財貨之出入虧贏必先陰告”③[南宋]洪邁:《夷堅志》丁志卷十五“吳二孝感”,第667頁。;而且可令人巨富——“吾即五通神……茍能祀我,當使君畢世鉅富,無用長年賈販,汨沒風波間?!雹躘南宋]洪邁:《夷堅志》丁志卷十三“孔勞蟲”,第648頁。但若得罪他,則人死財亡——“慶元元年,長子娶官族女,不肯隨羣為邪,當祭時獨不預。旋抱病,與翁姑相機亡。所積之錢,飛走四出,數里之內,咸有所獲?!雹輀南宋]洪邁:《夷堅志》支志癸卷三“獨腳五通”,第1238~1239頁。
關于“五通神”之靈驗故事,亦多著錄于后世文獻中——如《武林聞見錄》、《情史》、《七修續(xù)稿》、《研堂見聞雜記》、《留青日札》、《括異志》、《陔馀叢考》、《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郎潛紀聞》、《能改齋漫錄》等書均有征引和記載。概而言之,廣大民眾將“五通神”視為財富的化身而殷勤祭祀之,無非就是藉此求得財富。
據諸多跡象表明,其實歷代民間“迎富”風俗遠不及“送窮”那么興盛。誠如清人錢大昕(1728~1804)撰《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六“迎富”條所云:“今人但知送窮,不知迎富亦有故事。……此蜀中舊俗,不知今尚行之否?”⑥[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六,孫顯軍、陳文和點校,載錢大昕:《嘉定錢大昕全集》(柒),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48頁。推究其因,筆者認為或系由于廣大勞動人民長期掙扎于饑寒交迫之中,填飽肚子、免遭饑餓,對他們而言已是十分奢望的事情,除此聊無爭取榮華富貴之心。不過,唐宋以降,“迎富”卻也不絕如縷。現(xiàn)將文獻中所見的幾種“迎富”習俗列舉如下:
據韓鄂撰《歲華紀麗》(卷一)“巢人乞子以得富”條記載:“昔巢氏時二月二,乞得人子,歸飬之,家便大富。后以此日出野,日采蓬茲向門前,以祭之,云‘迎富’?!雹遊唐]韓鄂撰、錢塘高士奇校:《歲華紀麗》卷一,第7頁。這是說,二月初二這天民眾到郊外田野中采蓬草之葉,攜帶回來,在自家門前祭拜之。前文已分析了這番舉動的象征意涵,這里不再贅述。而我們想要強調的是“出野采蓬以祭之”作為一種“迎富”民俗,已經滲透到了唐代百姓日常生活中。
北宋龐元英撰《文昌雜錄》(卷三)談到唐代節(jié)日風俗時說:“唐歳時節(jié)物:元日則有屠蘇酒,五辛盤,咬牙餳;人日則有煎餅;上元則有絲籠;二月二日則有迎富貴果子;三月三日則有鏤人;寒食則有假花、雞球、鏤雞子、子推蒸餅、餳粥?!雹郲北宋]龐元英:《文昌雜錄》卷三,載清·永 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2冊,子部一六八(雜家類),第668頁。這段文字羅列了唐代歲時節(jié)日之飲食,其中正月二日所備的“迎富貴果子”無疑當系一種點心類食品。這種被稱為“迎富貴果子”的面食類點心被當作富貴之象征,而成為唐人二月初二“迎富”時的特定食品。
據文獻資料顯示,北宋時四川地區(qū)業(yè)已盛行郊外“迎富”的風俗。是時,若干人等結伴郊游,攜帶飲食和酒水,一路上鼓樂相伴,儼然就是游山玩水、人情交際。如北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九《山南東道八·萬州》云:“正月七日,鄉(xiāng)市士女渡江南,娥眉磧上作雞子卜,擊小鼔、唱《竹枝歌》。二月二日,攜酒饌、鼔樂于郊外,飲宴至暮而回,謂之‘迎富’。”⑨[北宋]樂史:《宋本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九,第281頁。明人陳耀文編《天中記》(卷四)引《太平寰宇記》云:“迎富:蜀萬州風俗……二月二日,攜酒饌、鼓樂于郊外,飲宴至暮而回,謂之‘迎富’?!保鳌り愐摹短熘杏洝肪硭模d清·永 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5冊,子部二七一(類書類),第156頁)引文中描述,此時“迎富”仿佛讓位給了踏青和飲宴,人們盡情地享受輕松和歡鬧,直到日暮才罷休返城,也就是持續(xù)了一整天的時間。稍晚一些,南宋魏了翁所撰《二月二日遂寧北郊迎富故事》詩云:“才過結柳送貧日,又見簮花迎富時。誰為貧驅竟難逐,素為富逼豈容辭。貧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我亦為。里俗相傳今已久,漫隨人意看兒嬉?!雹鈁南宋]魏了翁:《鶴山集》卷九,載清·永 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2冊,集部一一一(別集類),第141頁。據詩文標題可知,作者乃系出城至郊外“迎富”,地點就在“遂寧北郊”(宋代遂寧府,今屬四川省遂寧市,地處四川盆地中部)。文中“簮”即“簪”字,乃指將花朵插戴于發(fā)髻或冠帽上。由此可見,“簮花迎富”當是時人流行的一種風尚。文中“里俗相傳今已久”之句則暗示了此風俗由來已久,這也印證了我們的推斷:郊游“迎富”風俗之形成,至遲始于北宋。
此外,明代曹學佺撰《蜀中廣記》卷五八《風俗記第四》“川北道屬”之“巳上保寧”條引《順慶圖經》云:“毎歲二月二日,郡人隨太守出郊,謂之迎富?!雹賉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五八,載清·永 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1冊,史部三四九(地理類),第767頁。文中所言一郡居民跟隨太守出郊“迎富”,這就頗有些官辦意味了,同時也折射出此俗之興盛。
前述引文所涉地域乃系分布在以萬州、遂寧為中心的巴蜀一帶,而明時秦地民眾(即今陜西地區(qū))亦盛行郊游“迎富”。據明代謝肇淛撰《五雜俎》卷二《天部》載:“秦俗以二月二日,攜鼓樂郊外,朝往暮回,謂之‘迎富’。”②[明]謝肇淛:《五雜組》卷二,第32頁。此外,這段引文亦見于清雍正年間編纂的《陜西通志》卷四五《風俗》引《天祿閣識余》,二者文字相同。③[清]劉于義監(jiān)修、沈青崖編纂:《陜西通志》卷四五,載清·永瑢、紀昀等纂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3冊,史部三一一(地理類),第559頁??傊壳皝砜唇加巍坝弧敝L主要盛行于四川和陜西等地區(qū)。
清代,江南一帶盛行“接路頭”風俗,藉此求得廣進財源、出行獲利。如顧祿撰《清嘉錄》卷一“接路頭”條云:“(正月)五日為路頭神誕辰,金鑼爆竹,牲醴畢陳,以爭先為利市,必早起迎之,謂之接路頭?!雹躘清]顧祿:《清嘉錄》卷一,王邁點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隨后,顧氏又按曰:“今俗所祀財神曰五路……姑蘇上方山,香火尤盛,號為五圣?!滴蹰g湯文正斌巡撫江蘇,毀上方祠,不復正五顯為五通之所訛,而祀者皆有禁矣。因更其名曰路頭,亦曰財神。予謂今之路頭是五祀中之行神,所謂五路,當是東西南北中耳。”⑤[清]顧祿:《清嘉錄》卷一,王邁點校,第21~22頁。上述引文談道:吳郡民眾每年正月初五(相傳此日為路頭神誕辰)爭相早起,在自家門前,燃放鞭炮,敲鑼打鼓,擺放各種犧牲供品,恭迎“路頭”到來。此風俗乃系由來于舊時“五通神”(即“五顯神”)信仰,后因礙于官方禁淫祀而更名“路頭神”,其神格遂由最初的“行神”轉化為“五路財神”,進而為商業(yè)氣息濃郁的江南民眾所爭相奉祀。
又,清人袁景瀾編撰《吳郡歲華紀麗》卷一“接五路神開市”條亦云:“(正月)初五日,俗稱財神五路誕日。五路者,為五祀中之行神,東西南北中耳。求財者祀之,取無往不利也。故東陽縣俗,于門前具酒饌設祭,謂之賽路神,猶不失本意。今吳俗祭于廳事,參以元壇神,謂神掌天庫之財。是時,連街接巷鼓樂爆竹聲聒耳,人家牲醴畢陳,以爭先為利民市。”⑥[清]袁景瀾:《吳郡歲華紀麗》卷一,甘蘭經、吳琴校點,第23頁。這段文字大抵承襲了前引顧氏《清嘉錄》中所言,不過也指出當地民眾祭祀“路頭神”時參雜了“元壇神”(即趙公明)的神格成分。這位玄壇趙元帥亦為財神,將二者合并祭祀倒也符合情理。⑦有關吳地民眾祭祀“元壇神”之情況,顧祿《清嘉錄》也有記載。該書卷三“齋元壇”條:“(三月)十五日為元壇神誕辰,謂神司財,能致人富,故居人多塑像供奉。又謂神回族,不食豬,每祀以燒酒牛肉,俗稱齋元帥。”(清·顧祿:《清嘉錄》卷三,王邁點校,第81頁)
綜上所述,“迎富”是與“送窮”密切相關的民俗行為,其含義就是迎接“富神”進門。透過對文獻的梳理和考證,我們認為:“迎富”是在“送窮”習俗的基礎上發(fā)展演變而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迎富”其實是對“送窮”習俗的補充和深化,二者具有本質上的內在聯(lián)系。這也是為何晚唐陳惟岳繪制《送窮圖》時要同時畫出“窮女”、“富女”二位人物的原因。不過,盡管“迎富”風俗早在晚唐時就已形成,但歷代傳播中卻遠不及“送窮”那樣遍布大江南北,而基本局限于特定區(qū)域(如巴蜀、秦地、江南一帶)流傳。這或許是因為,“送窮”本身就已兼含了“迎富”這一層含義在內。加之,歷代士人階層在恥于言利的心理作祟下,對“迎富”這種赤裸裸地重商、重利的節(jié)俗施予打壓或排斥也并不難理解,故而其為商業(yè)氣氛濃郁的部分南方地區(qū)民眾所接受,卻始終不見容于北方地區(qū)。
中國幅員遼闊,南方各地民風習俗差異甚大。就“迎富”個案而言,雖然內涵大抵相同,但各地表現(xiàn)形式卻多種多樣:有出野采蓬以祭之者;有“迎富貴果子”者;有結伴郊游者;有“接路頭”者。但無論采取何種方式,其深層含義都是希望從此過上美好生活。這也算是對長期處于饑寒交迫狀態(tài)下的廣大勞動人民的一種心靈安慰吧。有鑒于此,“迎富”傳統(tǒng)從唐宋以降就不絕如縷,時至今日在某些農村地區(qū)仍可見此遺風。此外,歷代文獻中所見“迎富”之日也存在一定分歧:二月初二、“送窮”次日“迎富”或“送窮”當天即“迎富”。就“富神”的化身(或替代物)而言,則舉凡計有:木質婦人、棄子(蓬葉)、被拾曰富、黃土、五通神。這些差異,從側面反映出“迎富”習俗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下流傳過程中傳承與衍變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