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露
(華東政法大學 研究生教育院,上海 200042)
現(xiàn)代侵權法理論和司法實踐都注意到,某些加害行為不僅給直接受害人造成了損害,而且也給第三人(如直接受害人的近親屬)造成了間接損害。例如受害人因侵權致死,其近親屬都可能產生嚴重的精神痛苦。學理上將這種損害事故直接觸及被害人之外的人,并使其因之亦有痛苦感受的損害情形,稱為反射之非財產上損害[1](P301~302),又稱為非財產反射性損害。本文擬以《侵權責任法》第18條及相關司法解釋為研究對象,探討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主體范圍和形態(tài)問題。
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主體范圍不僅涉及法律解釋問題,即如何準確界定請求權主體范圍;還涉及社會利益的平衡問題,即如何能夠合理地擴大對第三人的保護,又不至過分加重侵權人的負擔。
1.外國立法例
關于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主體范圍,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例不盡相同。希臘民法將請求權主體限定于死者家屬的范圍內。在德國法中,第三人原則上限于與直接受害人有緊密人身關系的家屬。法國法一方面在立法中,要求第三人與直接受害人之間必須存在近親屬關系,一方面又在司法判例中,肯定了與受害人之間存在真實情感生活體的第三人的請求權。2005年《歐洲侵權行為法原則》第10:301條第1款規(guī)定:“非財產損害賠償同樣可以適用于與遭受致命或嚴重非致命傷害的受害人有親密關系的人(Persons having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a victim)。”可見未來的歐洲侵權立法,傾向于擴大請求權人的主體范圍,不再限于傳統(tǒng)的近親屬關系,而是采用實質性標準,即間接受害人與直接受害人之間存在親密關系。
英美法中的非財產損害賠償?shù)木葷鷼v史,是圍繞著單一的疼痛和痛苦發(fā)展起來的。對于第三人的非財產損害賠償,英美法上稱之為“第三人休克制度”。英國雖然受到歐洲侵權法律制度的影響,在確定請求權主體范圍上采用實質性標準,但也同時要求第三人與事故發(fā)生之間,存在法律上的時間和空間的近因關系。然而在英國法律委員會制定的《精神性疾病損害責任》報告中,法律委員會建議,應對近因條件進行改革:對于由死亡、傷害或嚴重人身危險引起的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只要考慮受害人與原告是否有著深厚的親密情感關系。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二版)》第46條第2款第(a)、(b)項規(guī)定:若第三人與直接受害人無近親屬關系,則請求權成立必須證明精神上的痛苦導致身體上的嚴重損害;如有,則無須證明。
2.我國的立法沿革
我國關于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shù)牧⒎òl(fā)展較為緩慢。2001年的《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開創(chuàng)了我國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之先河,之后,國家又相繼頒布了《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和《侵權責任法》。需要注意的是,在繼承前兩部司法解釋精神的基礎上,《侵權責任法》第18條所規(guī)定的受害人近親屬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可以通過法律解釋的方法,擴張至非財產損害賠償?shù)念I域?!度松頁p害賠償司法解釋》第18條規(guī)定,直接受害人因侵權而死亡時,死者近親屬有請求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權利。該司法解釋將請求權主體范圍限定為“死者的近親屬”,他們行使的是因被害人生命權受到侵害時而接受被害人所固有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這條司法解釋看起來合乎情理,然而并非盡善盡美。相對而言,我國的立法對于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主體限定較為嚴格。
正是由于第三人會因為受害人所遭受的侵害而感受到嚴重的精神痛苦,所以法律賦予了第三人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而對于請求權主體范圍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對痛苦的感知問題上。
1.胎兒
對于胎兒是否能夠主張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我國目前尚無定論。在2003年的王德欽訴楊德勝、瀘州市汽車二隊交通事故損害賠償糾紛案中,王德欽作為死者遺腹子主張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請求,被法院以請求不符合《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駁回。但英國《1976年損害賠償(蘇格蘭)法案》規(guī)定,交通事故死者的遺腹子也應被認定為“死者的孩子”,可由此就其本人向侵權人請求損害賠償。該問題的爭議集中在兩點:第一,在我國目前的立法體例下,胎兒并不具有權利能力,不能作為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主體;第二,賠償非財產損害是否要以權利人能夠感知痛苦為前提,而胎兒對于直接受害人的痛苦既無法感知,也不能表達。實際上,一個人受到了出生前不利影響的作用,則其必然會在出生后遭受損害。立法不斷加大對胎兒的保護力度,也佐證了這種觀點,例如,《侵權責任法》將所保護的民事權益擴大到了胎兒的人格利益,《繼承法》也通過胎兒特留份制度賦予了胎兒繼承權。因此,在有對胎兒利益保護的必要時,可以承認胎兒作為間接受害人的主體資格。而在認定痛苦之有無時,外國判決及學理觀點逐漸偏向于否定以感知能力的存在為前提的做法,認為對痛苦的認定可以轉向客觀認定標準。[1](P331)
2.無感知能力或感知能力有限的人
與胎兒相較,諸如植物人、精神病人或嬰幼兒等人雖然擁有主體資格,但是其是否享有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都涉及到這樣一個問題:立法是否應保護對疼痛和痛苦無感知能力或者感知能力有限的人。英國法院一般不會對植物人或其他感知能力缺失的人裁定非財產損害賠償金,理由是該類主體已經不能感知任何的疼痛和痛苦。而美國加州法院則認為,感知能力并不應該成為獲得賠償?shù)南葲Q條件,因為如果允許正常人獲得損害賠償卻不允許缺失感知能力的人獲得任何非財產的損害賠償,從法理上講是不公平的,所以即便他客觀上完全沒有意識,但獲得的賠償金額與遭受同樣損害而有感知能力的受害人應大致一樣。筆者認為,感知能力缺失的人只是表面上喪失了意識能力,對自己所遭受的無形損害無法或暫時無法表達,但并不能因此就認為他們無法感覺所遭受的精神痛苦。法院在對此類受害人的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進行評估時,不宜考察此人所遭受的情感損失,而應比照遭受相同損害的有感知和自由表達能力的人的損失情況做出判斷。
3.存在關系疏遠事實的近親屬
近親屬擁有非財產損害賠償請求權毋庸置疑,但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第三人雖有親屬身份,但其與受害人之間并不存在能產生精神痛苦的親密關系,例如,因感情嚴重不和而長期分居的配偶,虐待或者遺棄父母的子女等等,因此,是否承認這類第三人的請求權,值得商榷。筆者認為,如果有證據(jù)可以證明,第三人并沒有因為受害人遭受的侵權損害而感到痛苦,則應當排除其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因為如果法院僵化地以近親屬關系為判斷標準,不僅與立法初衷相違背,還可能引起濫訴的現(xiàn)象,也會加重侵權人的負擔。美國加州法院的判決也表明:如果親屬關系中原本就存在著疏遠事實,那么再給予其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就是不切實際的。因此,在侵權法解釋和適用時,應規(guī)定無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近親屬的例外;同時,近親屬本人作為利害關系人,應當證明其與受害人之間存在密切關系。法院應在此證明基礎上開展個案分析,盡可能使真正的間接受害人獲得合理賠償。
在司法實踐中,侵權人對死者近親屬支出的喪葬費,被認為是派生于死者權利的請求權范圍,而近親屬由于受害人死亡而產生的經濟損失(如撫養(yǎng)費的喪失等),則被認為是獨立于死者權利的請求權范圍。在非財產反射性損害中,也應當對請求權形態(tài)加以區(qū)分。
1.以直接受害人被侵權為理由,請求損害賠償
《侵權責任法》第18條和《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都表明了死者近親屬雖非直接受害人,但可以作為第三人享有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這些法條的適用效果,都是在受害人被侵權時,由法律直接賦予其近親屬損害賠償請求權,其以死者被侵權為理由提起賠償自身的間接損害的請求,賠償?shù)膬热菔且蛑苯邮芎θ怂劳鼋o自己帶來的財產損失和精神損害。[1](P301~302)對于這種類型的請求權,可以將其視為派生性質的。實際上,派生性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多基于被害人的死亡事實。這種通過立法賦予近親屬請求權的方法,其好處在于,間接受害人無須舉證侵權人對自己構成了侵權,從而有利于權利的主張;其弊端在于,要承擔死者的所有過失。
2.以自己被侵權為理由,獨立地要求損害賠償
實踐中,第三人除了基于死亡事實提出派生性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還可以主張自己是直接受害人提出獨立性請求權。此時,第三人不再從屬于先前的直接受害人的法律關系,而是獨立出的另一個法律關系中的直接受害人。
大多數(shù)國家的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并不以第一受害人死亡為前提,然而根據(jù)我國目前的立法,受害人因侵權而致傷時,其近親屬并無該種損害賠償請求權。在司法實踐中,如果受傷者的近親屬可以證明該侵權行為直接對其自身構成侵權,則可以提出獨立性的請求權。比如,第三人事后趕至現(xiàn)場,看到受害人受傷時血肉模糊的慘狀,而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刺激,應當認為第三人基于“傷害發(fā)生之情狀”所提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是獨立于直接受害人的。另外,以配偶關系為例,在對身份關系的侵權行為中,普通法系認可受害人的配偶可以向侵權人請求賠償其配偶利益的喪失,如配偶提供陪伴利益的喪失,該項利益可以涵蓋夫妻之間情感的關懷和性的滿足等利益。從邏輯上看,如果侵權行為導致了婚姻關系中被廣泛認可的情感形態(tài)或身體權利的損害,使得配偶一方遭受到精神痛苦或精神壓力,那么認可配偶獨立的請求權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兩種請求權無論在請求權基礎事由、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抑或免責事由等方面,都存有差異,所以區(qū)分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形態(tài),對于我國的司法實踐有著重要意義。
一般而言,派生性請求權源于法律的直接規(guī)定,第三人主張派生性請求權,一般基于受害人的死亡事實,而獨立性請求權通常以侵權結果對自己造成了侵權為由提出,即“死傷之情狀”和“身份關系損害”所導致的精神痛苦。目前,我國立法并未認可侵權致傷情形下近親屬的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法院的判決或否認近親屬的請求權,或將其考慮在對直接受害人的賠償中,但第三人所遭受的損害與受害人的損害,在某些情形下是相互獨立的,所以,司法實踐中,應當認可近親屬以侵權結果對自己造成侵權為由提出獨立性請求權。而在認定獨立性請求權的構成要件時,既要明晰損害結果與侵權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也要兼顧損害結果須達到嚴重性的程度。
通過對請求權主體和請求權形態(tài)進行分析,筆者認為,對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研究可以達成以下共識:第一,第三人一般可以基于與直接受害人之間的身份關系而具有請求權主體資格,這一點毋庸置疑;第二,通過分析立法意圖和考察各國立法例,我國立法應當適當擴大請求權主體范圍,首先,感知能力不應再成為認定主體資格的標準,其次,司法實踐不宜僵化地適用“近親屬”概念,在否認關系疏遠的近親屬的請求權的同時,也可以將與受害人存在親密關系且切實遭受非財產損害的第三人納入法律保護下;第三,由于非財產反射性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基礎不同,所以其權利形態(tài)也可分為派生性請求權和獨立性請求權兩種,盡管《侵權責任法》等僅規(guī)定了死亡事實導致的近親屬的派生性請求權,但司法實踐中,可以借鑒外國的做法,認可第三人的獨立性請求權,以求周延地救濟第三人因受害人的損害事實而導致的精神痛苦。
參考文獻:
[1]曾世雄.損害賠償法原理[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