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慶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大動亂、大分裂、大融合的時代,盡管這一時期的政治形勢以分裂為主要特點,但在思想文化上卻是繼春秋戰(zhàn)國以后的第二次大解放時期,佛教、道教等宗教流行、玄學思想興起繁榮,成為與儒學相抗衡的重要思想。這一時期的儒學表現(xiàn)出了“中衰”的的特點[1]?!度龂尽ね趵蕚鞲酵趺C傳》:“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茍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2]420此時朝代頻繁更替,在政權(quán)的交接上體現(xiàn)出“禪代”的特點,但作為儒家學說重要組成部分的禮說并沒有衰退,反而得到統(tǒng)治者的大力提倡,以使其在論證政權(quán)合法性及為取得帝位提供依據(jù)等方面發(fā)揮作用,這種情況在郊祀禮制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
漢末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兩位著名的禮學家:鄭玄和王肅。二人在郊祀禮說的某些方面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這種不同對這一時期郊祀禮制制定的影響表現(xiàn)為:盡管魏晉南北朝時期在郊祀禮制上以儒家經(jīng)典為依據(jù),非儒家因素也被逐漸排除在郊祀之外,但鄭說與王說的并存使得這一時期的郊祀禮制并沒有成為定制,統(tǒng)治者在鄭、王學說之間徘徊,采取有利于統(tǒng)治的部分施用于郊祀,體現(xiàn)出“師古、適用”的特點[3]。
鄭玄、王肅是漢末魏晉時期著名的儒者,二人的郊祀禮說見于其對儒家經(jīng)典禮書的闡釋,這些闡釋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郊祀禮制的制定、實行有著重要的影響。從此以后,各政權(quán)所用郊祀禮基本是在二家禮說的規(guī)范下進行的。鄭、王二人的郊祀禮說繼承了漢代匡衡郊祀復古以來于國都之南北郊祭祀的基本格局,但也有明顯差異。
二人對郊祀禮制的不同看法主要集中在郊祀對象與郊祀地點上,而其爭論的中心則是位于國都南郊的圜丘祭與南郊祭,對于北郊的方澤祭與北郊祭則不甚關(guān)注。首先是祭祀地點?!抖Y記·祭法》云:“祭法,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编嵭⒃?“禘、祫、祖、宗,謂祭祀以配食也。此禘謂祭天于圜丘也,祭上帝于郊謂之郊,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宗,祖、宗通言爾?!笨追f達《正義》:“有虞氏禘黃帝者,謂虞氏冬至祭昊天于圜丘,大禘之時,以黃帝配祭,而郊嚳者,謂夏正建寅之月,祭感生之帝于南郊,以嚳配也?!盵4]1587從鄭玄對《禮記·祭法》的注及孔穎達的疏中可以看出,在祭祀地點上,他認為南郊與圜丘是不同的祭天場所,圜丘所祭為昊天上帝,南郊所祭為感生帝,祭圜丘在冬至,祭南郊在夏正建寅之月,即正月。而關(guān)于北郊的祭祀,鄭玄注《周禮·大司樂》:“夏日至,于澤中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祇皆出,可得而禮矣。”而對《大司樂》:“乃奏大蔟,歌應鐘,舞《咸池》,以祭地祇”鄭玄注:“地示所祭于北郊,謂神州之神及社稷。”[4]790與郊、圜丘分別祭祀相對應,北郊、方丘也分開祭祀,北郊所祭為神州地祇,方丘所祭為昆侖地示。
下面再看一下王肅關(guān)于郊祀的論述?!赌淆R書·禮儀志》中有王儉引王肅關(guān)于郊天場所的記載:“王肅曰:‘周以冬祭天于圜丘,于正月又祭天以祈谷,《祭法》稱‘燔柴泰壇’,則圜丘也?!洞呵飩鳌吩啤畣⑾U而郊’,則祈谷也?!盵5]122孔穎達在《禮記·祭法》疏中對此概括為:“肅又以郊與丘是一,郊即圜丘?!盵4]788-789在這里,王肅將鄭玄的郊祀禮儀大大減省,只保留圜丘以祭天,取消了祭昊天上帝與祭感生帝的區(qū)別,只以“天”代之,對北郊祭則沒有論述。通過二者的比較可以看出,鄭玄、王肅在祭天場所上之所以會形成差異,其源在于二人天神觀的不同,鄭玄的天神系統(tǒng)是“將《月令》到王莽以及緯書的五帝說來了一番綜合加工改造,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套更為完整的復雜的宗教神學體系。”[6]顧頡剛將鄭玄的天神系統(tǒng)列為表1:
表1 鄭玄觀念中的天神系統(tǒng)
正是有此天神系統(tǒng)才會出現(xiàn)圜丘祭昊天上帝、南郊祭五精之帝的郊祀方式。由此圖來看,鄭玄用圜丘祭昊天上帝,南郊祭五精之帝,那么在鄭玄那里圜丘之祭地位要高于南郊。
王肅主“一天”說,是對鄭玄學說的反動,《三國志》卷十三《王朗傳附王肅傳》:“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采會異同,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列于學官,其所論駁朝廷典制,郊祀、宗廟、喪紀、輕重凡百余篇。”[2]419因此,王肅在郊祀學說上與鄭玄必定有背離之處。這與王肅所屬重義理、重抽象的荊州學派研經(jīng)風氣是相一致的[7],王肅的“一天說”將鄭玄的“六天”說大大簡化,表現(xiàn)在郊祀地點上就是郊與丘的合并,將天與五帝等同。王肅說與鄭玄說在魏晉南北朝郊祀禮制的建設(shè)中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認可,但此時制定郊祀禮制并非純?nèi)∫蝗酥f,而是對各種觀點有所取舍。此外,后世禮學家的創(chuàng)造使得郊祀禮制不斷豐富完善,使得不同朝代的郊祀禮制體現(xiàn)出各自的風格。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存在著鄭玄與王肅兩家郊祀禮說,從西晉到陳,在南朝政權(quán)中,王肅學說一直占有主導地位,這種主導地位的確立是由王肅禮說更加符合這一時代政權(quán)更替的現(xiàn)實決定的。在鄭玄郊祀禮說中存在“禘郊祖宗”之說,即在郊祀之時以祖先配祭的禮法,以周為例,禘為祭圜丘時以帝嚳配食,郊為祭祀南郊時以后稷配食。因此,如果要以鄭玄禮說來制定郊祀禮制的話,統(tǒng)治者必須要找到能夠配食的祖先,這些祖先應該像帝嚳、后稷一樣具有卓著的功勛,或者像文王、武王一樣具有開國之功績,且必須同時具備二人。對于魏晉南北朝這樣一個政權(quán)更替頻繁的時代,其政權(quán)獲得者多“起自匹夫”,要找到兩位功勛卓著的祖先著實困難。因此,在魏晉時期各政權(quán)郊祀禮制的建立中,祖配問題的解決也要等到第二代皇帝,這種政權(quán)獲得方式的改變導致了鄭玄禮說的不切實用。
三國是儒學發(fā)展受到嚴重破壞的時期,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為了在割據(jù)中立于不敗之地而大量延攬人才,不能為統(tǒng)治者帶來實際利益的儒學則不受重視,統(tǒng)治者所重視者為“刑名之學”。諸葛亮、曹操等在治理國家之時多是如此,劉師培曾說:“魏武治邦,喜覽申韓法術(shù),以陳群、鐘繇為輔弼,諸葛亮治蜀,亦尚刑名?!盵8]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一篇《魏晉統(tǒng)治者的社會階級的區(qū)別》中分析曹氏家風“并不以儒學為務,與豪族的服膺儒教不同?!逼渚唧w表現(xiàn)為在文化上尚文辭、輕儒學;在行為上“為人佻易無威重”;在婚姻上因愛立后,“自好立賤”,同族通婚等[9]。儒學發(fā)展在三國時期一度衰落。《三國志》引《魏略》曰:“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茍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盵2]420但儒學的發(fā)展隨著三國鼎立局面的確立而有所改善。在這種對峙中,各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局面,對儒學發(fā)展有所促進:“至黃初元年之后,新主乃復始掃除太學之灰炭,補舊石碑之缺壞,……太學始開,有弟子數(shù)百人?!盵2]420儒學的復興為三國尤其是魏國郊祀禮制的建立提供了保障。
三國時期郊祀禮制的建立以曹魏最具代表性,雖然這一時期的郊祀無論從群臣對郊祀禮說的議論還是郊祀儀式的復雜程度上看都無法與后世相比,但曹魏將鄭玄禮說第一次運用到實際之中,很有代表性。
曹魏郊祀禮制并沒有在受漢禪后立即確立,在經(jīng)歷了較長的時間后,直到魏明帝景初元年才最終定型。魏文帝曹丕受漢禪后曾舉行過祭天儀式,《三國志》裴松之注引《獻帝傳》曰:“辛未,魏王登壇受禪,公卿、列侯、諸將、匈奴單于四夷朝者數(shù)萬人陪位。燎祭天地五岳四瀆?!盵2]75在曹丕在位期間曾經(jīng)下過關(guān)于郊祀、宗廟等國家重大禮儀的詔令:“先王制禮,所以昭孝事祖,大則郊祀,其次宗廟,三辰五行名山大川,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盵2]84規(guī)定了祭祀的對象,將非儒家因素清除出國家郊祀體系。在曹魏正式確立郊祀禮制之前,其所采用多紹東漢之余緒,《宋書·禮制三》:“魏文帝黃初二年正月,郊祀天地明堂,是時魏都洛邑,而神祇兆域明堂靈臺,皆因漢舊事。”,“明帝太和元年正月丁未,郊祀武皇帝以配天,宗祀文皇帝于明堂以配上帝,是時二漢郊湮之禮具存,魏之損益可知也?!盵10]419-420因此,曹魏在建立郊祀禮制初期無論是祭祀對象還是祭壇形制上都是對漢代郊祀禮制的繼承,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由于儒學的荒廢,曹魏要建立自己的郊祀禮制需要一定的準備時間,此外,政局不穩(wěn),朝臣內(nèi)部意見的不統(tǒng)一也是重要原因。曹魏郊祀禮制的最終確立在魏明帝景初元年,《宋書·禮三》記載:“景初元年十月乙卯,始營洛陽南委栗山為圜丘,……十二月壬子冬至,始祀皇皇帝天于圜丘?!盵10]420正式將鄭玄禮經(jīng)注中的郊祀理想付諸實踐。關(guān)于曹魏采用鄭玄說作為其郊祀禮制制定的理論依據(jù),馬端臨認為:“時康成所著二禮方行,王子雍雖著論以攻之,而人未宗其說?!盵11]631《三國志集解》也認為:“是時王學尚未行,故郊丘、明堂、宗廟之大禮皆從鄭義。”[12]126這種說法有其合理性,但在此之前,曹魏已經(jīng)采用了東漢郊祀禮制,而明帝時又改用鄭玄學說。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鄭玄學說可以為曹魏代漢提供合法的依據(jù)。
曹魏代漢是以五德終始說為依據(jù)的,盧弼《三國志集解》:“魏之氏族,出自顓頊,與舜同祖,見于春秋世家。舜以土德承堯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漢之火,于行運會于堯舜授受之次……今漢期運已終,妖異絕之已審,陛下受天之命,符瑞告徵?!盵12]80將曹魏視為舜后,其實曹操家世,難以追溯曾祖以上歷代祖先的名諱,“莫能審其生出本末”[2]1,曹氏以其卑賤的出身而禪漢為帝,于禮不合,必須用高貴的出身為其家世披上高貴的光環(huán)。曹丕即位以讖緯思想為依據(jù),正如前面所引。盧弼《三國志集解》引《西漢金石記》云:“東漢之儒競言讖緯,卒致三分之際,曹魏受禪,孫吳封山,皆托讖以為文?!盵12]85《三國志》裴松之注:“蔣濟《立郊議》稱《曹騰碑文》云‘曹氏族出自邾’,《魏書》述曹氏胤緒亦如之。魏武作《家傳》,自云曹叔振鐸之后。故陳思王作《武帝誄》曰:‘于穆武王,胄稷胤周?!似洳煌咭?。及至景初,明帝從高堂隆議,謂魏為舜后,后魏為《禪晉文》,稱‘昔我皇祖有虞’,則其異彌甚。尋濟難隆,及與尚書繆襲往反,并有理據(jù),文多不載。濟亦未能定氏族所出,但謂‘魏非舜后而橫祀非族,降黜太祖,不配正天,皆為繆妄。’然于時竟莫能正。”[2]455-456因此曹魏在郊祀中將其“始祖”舜配至上神“皇皇帝天”,以舜妃伊氏配皇皇后地,將虛構(gòu)中的氏族在郊祀中表現(xiàn)出來。進一步證明其獲得權(quán)力的合法性。如果在郊祀中采用郊丘合并的方法則無天神與曹操相配,魏之開創(chuàng)者曹操將得不到祭祀,鄭玄的禮說恰與曹魏祭祀的實際情況相符合。
關(guān)于蜀國和吳國的郊祀禮制情況,《宋書》記載較為詳細,其使用何種禮儀來祭祀則于史有闕,其中孫權(quán)初稱尊號于武昌時曾經(jīng)祭南郊告天,后因?qū)O權(quán)以為居非中土而不設(shè)郊祀,其末年也曾郊天,以孫堅配,后終吳世無郊祀。宋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卷一《總敘門》“六朝郊社”條稱:“終吳之世,未暇禮文,宗廟社稷,不見于史。”[13]王永平《略論孫權(quán)父子之“輕脫”—從一個側(cè)面看孫吳政權(quán)之性質(zhì)》一文中認為這與孫權(quán)的輕視儒學和崇信巫術(shù)有重要的關(guān)系[14]。
劉備以漢之苗裔自居,在登上帝位后也行過郊天禮,因其享國祚短,并沒有親自主持過郊祀大禮,章武二年諸葛亮營南北郊于成都,其形制如何,實行與否則不得而知。
三國時期盡管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國家,但各國為證明其存在的合法性,都舉行了郊祀上天的儀式,這說明郊祀作為國家宗教的重要部分在政治領(lǐng)域發(fā)揮的作用不斷加強。
西晉政權(quán)是司馬氏通過殘酷的手段剪除異己而取得的,高平陵事變之后,司馬氏在國內(nèi)鎮(zhèn)壓反抗者,在國外相繼滅蜀國、吳國,最終完成了統(tǒng)一。伴隨殘酷政治斗爭的是思想領(lǐng)域的較量,阮籍、嵇康等人都以“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態(tài)度與司馬氏相對抗,在儒學內(nèi)部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王肅以與司馬氏聯(lián)姻的地位而使其禮說大暢,司馬氏以王肅學說來對抗曹魏所采用的鄭玄禮說,使王說與鄭說本是比較純粹的學術(shù)之爭帶上了濃重的政治色彩[15]。
這首先反映在郊祀宗廟禮制的制定時對王肅說的采用上,司馬氏在建立政權(quán)后改變了鄭玄禮說在宗廟、郊祀等禮制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局面,全面采用了王肅禮說。事實上,在司馬炎稱帝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以王肅說為基礎(chǔ)的《新禮》:“及晉國建,文帝有命荀覬因魏代前事,纂為《新禮》,參考古今,更其節(jié)文,羊祜、任愷,虞峻、應貞等并共刊定,成百六十五篇,奏之?!盵16]581此《新禮》在郊祀上多依據(jù)王肅的建議,《晉書·禮上》引摯虞議:“漢魏故事,明堂祀五帝之神?!缎露Y》,五帝即上帝,即天帝也?!?,“《庚午詔書》,明堂及南郊除五帝之位,惟祀天神,新禮奉而用之?!盵16]587《庚午詔書》及《新禮》中體現(xiàn)出的天神觀正是王肅與鄭玄“六天說”相對抗的“一天說”。很明顯,在西晉建立之前就已經(jīng)將王肅郊祀禮說作為其郊祀禮制的藍本?!顿Y治通鑒》卷七十九:“帝,王肅外孫也,故郊祀之禮,有司多從肅議?!盵17]《文獻通考》:“以圜丘即郊,五帝即同一天,王肅之說,武帝,肅外孫也,故祀禮從其說?!盵11]631因此在西晉建國后基本上采用了王肅的禮說。
在泰始二年的改革中,是年正月群臣議明堂、南郊廢除五帝祭祀,只祭昊天上帝,這是在王肅“一天說”影響下的改革,這年十一月群臣又議并圜丘、方丘于南北郊:“有司又奏,古者郊丘不異,亦并圜丘、方丘于南北郊,更修立壇兆,其二至之祀合于二郊?!盵16]584這是王肅“郊丘不異”觀點的實行。在這一年的冬至,郊丘合一的祀禮終于得到了實施:“是月庚寅冬至,帝親祠圜丘于南郊,自是后圜丘方丘不別立。”[16]584將圜丘、方丘與南北郊別立改為設(shè)圜丘、方丘于南北郊,在冬至日于南郊圜丘祭天,夏至日于北郊方澤祭地。(西晉不見北郊祭地的記載)金子修一認為:“‘古者郊丘不異,宜并圜丘方澤于南北郊’就是廢除圜丘、方澤,只置南北郊壇的意思?!盵18]但在《晉書·禮上》中有:“是月庚寅冬至,帝親祠圜丘于南郊?!钡挠涊d,則冬至祭祀圜丘的禮制在改革后仍然得到保留。我認為對這句話應該作如下理解:將圜丘祭祀轉(zhuǎn)移到南郊的位置,將南郊壇廢除而“更修立壇兆”,保留了冬至圜丘祭祀的傳統(tǒng),將改革后的祭祀稱為南郊。因此,上述所說“南郊”一為地名,一為祭名,即王肅所說:“以所在言之謂之郊,以所祭言之謂之圜丘?!盵11]621《南齊書》中有尚書王儉引王肅關(guān)于郊祀的論述:“周以冬祭天于圜丘,于正月又祭天以祈谷。”[5]122則王肅認為祭天應于圜丘,而泰始二年的改革是“一如宣王所用王肅議也?!币虼嗽谖鲿x圜丘并沒有廢除,只是用圜丘壇代替了南郊壇,“祠圜丘于南郊”是武帝完全按照王肅禮說建立的。
晉武帝用王肅禮說對抗鄭玄說,體現(xiàn)了此時學術(shù)與政治的緊密結(jié)合?!巴趺C反鄭學,實際上反映了司馬氏的興起和代魏所必須要進行的學術(shù)上的更新與禮儀典章的相應變換?!盵19]以此確立學術(shù)權(quán)威,以助于確立晉的權(quán)威和統(tǒng)治地位。泰始二年的郊祀改革在持續(xù)一段時間后便恢復了舊貌。太康十年十月,恢復了郊祀五帝于南郊的禮制,這次恢復源于王肅禮說在祖配問題上的缺陷,王肅以五帝同為天,在郊祀及明堂祭祀中廢除五帝而只保留昊天上帝一神,這就導致了遠祖配與近考配的矛盾,《孝經(jīng)》中有:“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盵4]2553遠祖(創(chuàng)業(yè)祖先)與近考的地位不同,如果同以之配天則導致對遠祖的不尊,與儒家經(jīng)典相違背。故泰始十年的詔書中有:“宣帝以神武創(chuàng)業(yè),既以配天,復以先帝配天,于義亦所不安,其復明堂及南郊五帝位。”[16]584由此看來在祭天與祭祖問題上發(fā)生矛盾時只有調(diào)整前者以適應后者。因為祖先為既定的,而天神的布置可以按統(tǒng)治者的需求安排,即錢鐘書所謂“解因人而異,釋隨心所欲,各以為代興張本?!盵20]武帝之后不見有郊祀的記載。
五胡亂華,晉室南遷之后,依然舉行郊祀禮:“元帝中興江南,太興元年,始更立郊兆,其制度皆太常循依漢、晉之舊也。三月辛卯,帝親郊祀,一依武帝始郊故事?!盵10]424所謂武帝始郊故事即在泰始二年二月丁丑舉行的五帝廢除之后,郊丘合并之前的祭祀。因此,東晉的祭祀基本上是南郊祭天,北郊祭地,但當時并無北郊祭壇,地祇眾神共在天郊,直到晉明帝太寧三年七月才下詔設(shè)立北郊,明帝未及建而崩。北郊真正設(shè)立在咸和八年正月,至此確立了南郊祭天、北郊祭地的祭祀制度,形成了各自的配神體系:天郊則五帝之佐、日月、五星、二十八宿、文昌、北斗、三臺、司命、軒轅、后土、太一、天一 、太微、句陳、北極、雨師、雷電、司空、風伯、老人,凡六十二神也 。地郊則五岳、四望、四海、四瀆、五湖、五帝之佐、沂山、岳山、白山、霍山、醫(yī)無閭山、蔣山、松江、會稽山、錢唐江、先農(nóng),凡四十四神也。江南諸小山,蓋江左所立,猶如漢西京關(guān)中小水皆有祭秩也[16]584-585。
需要注意的是,晉室南遷之后就以正月上辛作為郊祀的日期,這是對王肅說的重大改變,《宋書·禮三》:“江左以來皆以正月,當以《傳》云三王之郊,各以其正,晉不改正朔……不以冬至,皆以上辛?!盵10]424由此可知,東晉祭祀是在正月上辛。另外,東晉郊祀還采用先后配祀的方法,是對漢魏郊祀舊制的繼承。通過上面分析可以看出,晉南遷后,在郊祀禮制上已經(jīng)逐漸開始脫離王肅禮說,體現(xiàn)出依據(jù)儒經(jīng)改革的趨勢。
鄭玄與王肅的郊祀禮說對魏晉時期郊祀禮制的建立有著重要的影響,魏晉的統(tǒng)治者們正是在這種權(quán)衡中對這兩種禮說進行取舍,采取有利于自己統(tǒng)治的方面加以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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