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蕾
第一次見到柴靜,是在她新書《看見》的首發(fā)式上,一襲黑衣裙,一頭短發(fā)干凈利落。此刻,《讀庫》主編張立憲希望36歲的她能夠面臨更殘酷的真相,更深入地懷疑人生,因為這個年齡,還遠遠未曾看透人生風景。
柴靜說,自己還是一片未曾完全舒展開的葉子,蜷縮著的身體中仍積聚著一股“青”勁,一如年少時的她。當央視紀錄人陳虻問“如果你來做新聞,你關心什么”,她答:“新聞當中的人。”
在柴靜后來的節(jié)目里,受教于“要服務,不要表達”的她,總想深入到廣袤大地那塊敏感肌膚的紋理之中。2003年“非典”,她進入病區(qū);采訪同性戀和家庭暴力受害者;對話藥家鑫案雙方父母;6年的調查題材,做得最多的就是征地… …
不過,這些新聞背后的柴靜,卻常常被看作新聞斗士或文藝青年—二者相去甚遠,甚至有點分裂。在熬過被要求“回到常識”的淬煉過程后,如今她的新聞欲望依然強烈,只不過早已察覺出要人“項上人頭”的江湖或許有失公允,而一種“非常笨重又鋒利的力量”可能更容易抵近真相。
她有時也愛跟自己“較勁”,《看見》欄目主編范銘說,有時柴靜看提問自己的“提問場記”會加個批注:“這個記者問這個問題也太二了吧?!?/p>
再見到柴靜時,她說,這個年齡寫書似乎太過年輕,但她甩掉了種種顧慮,只是記錄下了自己不斷犯錯、不斷推翻、不斷疑問、不斷重建的事實和因果。更多的,還是對新聞業(yè)務的記錄與討論。
在柴靜看來,自己從頭到腳就是一個記者,如果可能,她一輩子就只做這一件事了。
柴靜不諱言自己曾經的失敗,她把它看作進入中央電視臺10年的開篇,這也是她為出走必然付出的代價。
每天節(jié)目結尾柴靜都要進行一段評論,之前的路數(shù)在這卻是死路一條。她一遍又一遍地寫,都過不了關。后來有一次實在沒辦法了,白巖松遞給她一張紙條,是他替她寫的。每次重新錄的時候,總是要把同事重新叫回演播室,大家也不說什么,錄完,她不打車,自己走回家,“滿心是對他們的愧疚”。
一次年會上,同事披著披肩,踩著高跟鞋和裹腿裙子,兩腿糾結在一起坐著,模仿柴靜采訪:“你疼嗎?真的很疼嗎?真的真的很疼嗎?”初入央視的日子,完全顛覆了之前的狀態(tài)?!耙幌伦影c倒在地?!辈耢o說??戳怂鞒值摹稌r空連線》,陳虻給柴靜打了個電話:“人家說,這人還是陳虻招的?你可別讓我丟人。”
如果陳虻沒有找到她,柴靜的生活或許跟她之前在湖南度過的日日夜夜一樣,一覽無余。彼時,柴靜在湖南電視臺主持一檔人物對話欄目《新青年》。而在此之前主持的廣播節(jié)目《夜色溫柔》,早已讓20歲出頭的她在當?shù)孛曺o起。
那時的柴靜還兼做文字記者,她覺得,這種相互彌補的方式挺好。而陳虻的出現(xiàn),第一次把出走的可能性擺在她面前?!半m然當時不知道新聞評論部是什么,但一旦決定走上這條路,就很難再回頭?!辈耢o說。
之于她,濕溚溚的青春只存在于年少時的日記中,封存,蒙塵。突然被拋在新聞里,就像褲兜里的東西全部被翻出來了,以前應付小而窄世界的那一套,根本無法應對泥沙俱下的龐雜世界?!拔乙粋€猛子扎入這世界,一個接一個出差,連氣都不換”,“汗從身上不停地往下流,逼著你沒法磨嘰和抒情”。
工作的環(huán)境,身邊的人都變了,柴靜對社會的認識才剛剛起步。在長沙做節(jié)目時,就是一個直播室的小空間,一群抽象的聽眾,甚至沒有共事的人。柴靜說,現(xiàn)實中的雙眼無法看到什么,更遑論對社會的認識了。舊的摧毀了,新的還沒有建立起來,以往形成的認識全被碾碎落地。
一個幾無新聞經驗的年輕人被推向主播臺,縱論天下,確實有悖常理也難免吃力。而柴靜卻認為在中國電視新聞業(yè)中,或許這是一種別有價值的選擇。因為它非常年輕,傳統(tǒng)的傳承也時斷時續(xù),這樣做最容易產生創(chuàng)新,讓整個行業(yè)迅速長成。
“但不可回避的事實是,我即便把新聞事實和數(shù)據(jù)播報得如此流利,仍然沒有過心?!辈耢o說,一個朋友曾評價她有“塑料感”,和現(xiàn)實隔著一層。“節(jié)目中會呈現(xiàn)出一種塑料式的假,下意識地想要彌補,可彌補不了,結果完了,一緊張一僵硬,哪都錯?!?/p>
2003年,新疆地震,把柴靜“震”到地上,完成了她從演播室到新聞現(xiàn)場的出走。白巖松突然要她去新疆震區(qū),“知道為什么不讓你穿裙子了吧?干這行就得隨時準備出發(fā)”。
在新疆,同事讓她幫忙采訪個人物。她問對方,采訪誰。那頭回答,不知道,你自己找。柴靜鎖定了一個維族村支書,對方不懂漢語,找到當?shù)厝顺洚敺g。長天闊土之上,“燈光沒了,反光板沒了,耳機里的導播沒了”,不用再受是否該升華到更高層面的羈絆,只問最簡單的問題?;鼐┖?,一位同事說她的節(jié)目有人味兒了。
柴靜說話語速不快,幽幽靜靜的,一副小女子的模樣。她喜歡自己的職業(yè),喜歡談曾經出現(xiàn)在鏡頭中的人,對給她留下強烈印象的采訪,細致到每一組對話,都如數(shù)家珍。唯有此刻,一個更堅定更具奮斗性的柴靜從柔弱中分化出來,成為另一個,也是被觀眾熟悉的她。
“節(jié)目做久了,勢必會掌握一定的技巧,比如說我就知道在哪個點切入會激發(fā)對方強烈的心理反應?!辈耢o說。這種回合感會越運用越熟練,步步為營。而今看柴靜的新節(jié)目,卻自有一種寬厚的力量,而不再是左一刀右一刀般生冷。
范銘眼中,這種變化是果,那個因則是柴靜經歷了“打打殺殺”的調查性新聞和“靜水深流”的面對面人物專訪后,小暴脾氣收斂了,對他人更寬諒了。
采訪李陽家暴事件前,她合上采訪提綱,閉著眼,頭腦中浮現(xiàn)出中學時遭人欺負的場景,那種自憎的感覺瞬間與李陽的妻子相連通。于是,采訪時柴靜帶去了一束百合。
柴靜不止一次地提到采訪廣州性侵案的“90后”女孩小琪,在詢問室,她說:“接受和不接受采訪,都是你的權利。除了司法機關,任何人跟你交談案情,你都可以拒絕的?!薄拔乙餐饽愕目捶?,你沒有義務要去幫助別人,我來,也不是想通過你的案件教育別人?!闭麄€采訪,她沒有追問任何涉及性隱私的問題。
“以前的我或許會窮盡一切追問,而現(xiàn)在不會了。”柴靜說,事實和情感是兩個層面,對事實必須苛刻,而對與案情無關的隱私一定要有分寸,記者對人的冒犯很可怕。這也是她在采訪德國支教青年盧安克時,一個小孩不再接受她的眼神,給她的教訓。
她說,我們現(xiàn)存的問題確實是該追問的不追問,不該追問的偏偏問個不休。柴靜極少批評同行,但在深圳楊武妻子被聯(lián)防隊員強奸一事中,媒體對受害人的圍堵式采訪,在她看來太過殘忍。
“我不再要你項上人頭,而是腰間的那袋銀子?!辈耢o說轉變并非她有意為之,她沒有自覺地想或不想變成一個符號,僅僅是生活流淌的結果。
《新聞調查》原出鏡記者郭宇寬說,柴靜身上那點文藝范兒,直到碰到公共話題才開始慢慢脫落?;蛟S可以認為,柴靜之所以成為柴靜,這個淬煉的過程是在《新聞調查》完成的。
“那時候,好勝心很強?!辈耢o說,好像世界萬物都由她一人驅使,一切都是她達到目的的工具,以至于在做完某一期節(jié)目后,她給同事發(fā)的短信只有兩個字“贏了”。
柴靜似乎已經習慣了短兵相接的江湖,每一次都要弄得火花四濺。在深圳采訪詐騙案時,她問:“為什么這類案件當事人報警后警方不受理?”
警官說,因為合同糾紛和合同詐騙的區(qū)別,法學家都說不清楚。
她追問:“不清楚?說不清楚你們怎么判斷案件性質?”
警官說:“這個公司之前沒有逃逸,就只能算經濟糾紛?!?/p>
她說:“你們不受理之后,他不就跑了嗎?”
幾個回合下來,柴靜問完,痛快淋漓,起身就走。她在書中提到這次采訪經歷,用 “橫眉立眼”形容自己。她也隱隱感覺到,這或許也是一種戾氣,哪怕是為了一個正義的目的。
美國著名新聞主播丹·拉瑟離開CBS(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給了柴靜很深的刺激?!八蕴翎吥峥怂沙擅?,挑釁的姿態(tài)形成了他一貫風格?!辈耢o說,知名度越來越高,得到的新聞資源越來越多,外界也就越鼓勵他這么做,結果導致重要新聞事實出現(xiàn)偏頗。
“任何模式化都是源于對自我太在意?!辈耢o說,“不過,自我也有它進步的含義,我們要從一個套路中掙脫,必然要靠自我的欲望,沒有這個勁也別出來行走江湖?!?/p>
陳虻的離世,讓她對死亡和自身有了更多的省悟?!八劳鰧δ信嫌撞患舆x擇,陳虻這個精神淬煉得如此精純的人就這么突然離開了,我覺得死亡不可理喻?!辈耢o說,她也不再把自己當回事了。
有人說《看見》寫的是早就知道的常識,她一笑說,好吧,你比我早知道?!八乃枷牒臀膶W價值都不高,只是呈現(xiàn)出一點點誠意?!辈耢o認為企圖啟蒙他人很愚蠢,讓別人從自己身上看到可能性,獲得啟發(fā)就足夠了。
柴靜也在反思,填補新聞專業(yè)主義的缺失,不能靠格律。多年來一個一個人的堅持,才能積累下來相對穩(wěn)定的新聞價值,而我們的浮動太大,像大風大火燒荒一樣,火一來,把草燒光了就走,最終草不容易長出來?!耙郧靶侣勗u論部是有指導手冊的,但后來沒什么更新,新來的人也不怎么看?!彼f,終究還是要有深耕土地的耐性。
不過對職業(yè)越敬重,自己的悲觀越微不足道,全身投入就好。列夫·托爾斯泰和曹雪芹都生活在帝制時代,一樣創(chuàng)作了偉大的作品,“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不妨礙偉大的人存在,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她反問道。
柴靜喜歡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把她的訪談錄翻得很軟,一度直接把問題抄下來,改動一下就拿著坐到鏡頭面前采訪去了?!拔覀冞@一代電視人,前面幾乎是零,可效仿的模板極少?!?/p>
而柴靜逐漸掙脫蒙昧之時,她對效仿有了顛覆性認識:法拉奇性烈如火,下筆很重,讀著過癮,但這會不會對人物有所損傷?她推倒了模板,又重建。再次回看,其中的精彩又讓她不可輕慢。
顛覆性的認知,并非靜態(tài)的結果,而是動態(tài)的祛魅,它在一定意義上可以減少盲目的幻想。柴靜說,她認為記者抱有改變世界的愿望有點虛妄。
“點亮這種想法僅僅是在一瞬間。”柴靜說,在采訪盧安克時,她看到他已不再急著改變教育現(xiàn)狀,害怕他墜入虛無,就問“那我們做什么呢?”盧安克答,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張立憲說,入行的初衷挺重要。柴靜認同:“如果抱著改造世界的初衷進入新聞行業(yè),你的那個勁維持不了多久?!彼^改造,還是因為你把自己看得如此重要,希望翻轉你對社會的不滿,達成你對外界的期待。而這一切最終都沒有發(fā)生,失望疲憊就成了唯一副產品。
在柴靜看來,記者的本質應該是呈現(xiàn)現(xiàn)實,讓人們知道何以如此,處于各個立場的人可以從不同角度來認識。記者無法真正把它說明白,只能試圖接近再接近那個明白的目標。
新書首發(fā)式上,柴靜的一席話或可看作這種思考的外延:獨立就是把重心轉移到自身內部,這樣你既不會向外界索取或期待什么,當然也就不會把責任推諉給外界。
郭宇寬說,柴靜的價值觀臺上臺下并無二致,而這種價值觀在央視也并非主流,顯得獨特不奇怪。
獨特的人總會挑戰(zhàn)人們的傳統(tǒng)視覺,柴靜也不可避免地陷入爭議的漩渦。網(wǎng)友炮轟她在《看見》欄目中采訪藥家鑫父親時“幾乎流淚的表情”,不管大眾的感受,濫用同情心;有網(wǎng)友認為她的采訪風格太過煽情,說白了就是不專業(yè)。
當這些問題一股腦拋給她時,柴靜直了直身子,撕紅茶商標的手停了,語速略快而愈發(fā)堅定:“我也采訪了張妙父母,可能這對那些批評我的觀眾沒那么敏感。我沒有同情藥家鑫,只是因為在喪子之痛面前,每個父母都是平等的?!?/p>
范銘說柴靜自我批評已經夠得上勤勉了,對外界的批評之聲總是積極回應。“她還會把博客回帖中的批評性意見抄送給我,算是彼此的一個警醒吧?!?/p>
“電視節(jié)目天然就帶有秀的氣氛,如果放在習慣于臺上表演的主持人身上,我會覺得不舒服,而柴靜這樣,沒覺得有何不妥?!痹诠顚捬壑?,這就是柴靜,人和情感渾然天成。
與質疑相比,柴靜更喜歡說她是在與被采訪者進行一場情感流動。她說采訪是一場生命的往來,兩人之間一定不能隔。干脆就讓自己騎在馬鞍上隨著馬背起伏,雙方都忘我才是最好的采訪。
面對爭議,柴靜自有她的解釋,采訪忌諱道德義憤,重慶土地拍賣一事整個顛覆了她的預設?!拔以诔霭l(fā)前預設了一個工人階級受苦受難的群像,就像小時候看電影要問媽媽是好人還是壞人一樣。”她說,去了之后掌握了更多的事實,每一方都在進行利益博弈,這種情緒性看法就消失了。
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職業(yè)新聞人這個工種,受儒家氣息的影響,難免帶有文人傾向的道德判斷。這是新聞工作中的一大困境,立場先行,一定要站在弱的一方,往往事實沒那么簡單。“要把這種情緒冷下來,視野拓寬,是需要一點時間的。不要討伐一方,而應該給各方一個呈現(xiàn)自己的機會。”柴靜說,這就是自己所說的血肉模糊的剝離過程,到現(xiàn)在,仍未做得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