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
二十世紀上半葉蜚聲歐洲的戲劇大師安托南·阿爾托(Antonin Artaud)拋出了“殘酷戲劇”(Theatre of Cruelty)的理論構想,對二十世紀后半葉的歐洲劇場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美國作家兼批評家蘇珊·桑塔格對阿爾托戲劇理念中的美學思想大加褒揚,并稱“西歐和美國晚近一切嚴肅的戲劇不妨說分兩個階段——阿爾托前和阿爾托后”。
阿爾托本人及其藝術理想都可謂既天才又瘋狂,同時代的評論家對阿爾托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然而桑塔格從未掩飾過對他的欽佩,她曾在著名文集《在土星的標志下》收錄了一篇為阿爾托作品集所作的長篇序文《走近阿爾托》,單從篇幅來看,足見桑塔格對阿爾托的尊敬與重視。
阿爾托的戲劇理論集《殘酷戲劇——戲劇及其重影》對現(xiàn)代戲劇和文明展開了辛辣的批判。在序言中,阿爾托直言歐洲文化的危機便是對現(xiàn)實的恐懼,只有戲劇才能與這種恐懼面對面地交鋒,而這種戲劇便是“殘酷戲劇”,是能全方位地對觀眾施加影響的戲劇。雖然桑塔格的聲望主要來自批評文集及小說,但她始終堅持戲劇的重要性。她此生僅創(chuàng)作過一部戲劇《床上的愛麗斯》,在她為德譯本所做的題注中,桑塔格坦言:“我感覺我整個的一生都在為寫《床上的愛麗斯》做準備?!痹谝淮侮P于音樂的訪談中,桑塔格也曾表示二十世紀的音樂需要與戲劇形式緊密結合才能獲得好評,足見戲劇這一文學樣式在她藝術觀中的地位。
在走近阿爾托的同時,桑塔格真切地走進了阿爾托的美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動因。她認為:“在整個第一人稱寫作史上,尚找不到有人對精神痛苦的微觀結構做出過如此不倦的詳細記錄。不過,阿爾托并非只是記下他的精神苦痛。精神苦痛構成了他的作品,因為盡管寫作行為——賦予智慧以形式——是痛苦的,但是,這一痛苦也為寫作行為提供了能量?!?/p>
魯迅曾說,悲劇就是要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么,談到這么做的藝術功效應當便是亞里士多德提出的“凈化說”了。但阿爾托認為戲劇本就是生命體,殘酷便是生命的真義,戲劇的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模仿人生從而發(fā)揮效用,相反,人生也只是戲劇的重影與復象罷了。
阿爾托對于戲劇形而上的思考可以歸于他“殘酷美學”的體系中,這一理念的發(fā)源正是他本人的殘酷經歷。阿爾托一生承受著肉體的劇痛與精神的煎熬,他幼年罹患腦膜炎,用藥成癮后成了癮君子,先后遭遇事業(yè)挫敗、經濟困窘、精神崩潰。他的身體本就是煉獄,監(jiān)禁于精神病院期間遭受的電療愈發(fā)促使他形成了“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的人生態(tài)度??梢哉f,桑塔格對阿爾托的生命哲學是既同情又共鳴的,她的一生同樣崎嶇坎坷:孩童時期就患有嚴重的哮喘,四十歲出頭查出晚期乳腺癌并被告知只有十分之一的機會再活兩年,死里逃生的她年逾六十罹患子宮肌瘤,七十一歲又被確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桑塔格評價阿爾托時曾說“人經歷了苦難便獲得了話語權”,也正是這些苦難成就了桑塔格自己對人世滄桑和生死問題成熟的體驗和認知,也使她形成了一套“靜默美學”,與阿爾托的“殘酷戲劇”遙相呼應。
阿爾托的瘋狂像尼采一般,他的社會文化觀也與尼采一脈相承,他們都瘋癲地囈語著“社會病了”。桑塔格認為阿爾托對藝術療治性的使命思考得很細致,她歸納說:“阿爾托的全部著作講述的都是拯救的故事,戲劇是他思考得最為深刻的拯救靈魂的途徑”,并且支持“戲劇應當給文化施行一種休克療法”。
二十世紀末,當薩拉熱窩深陷戰(zhàn)爭泥淖不得救贖時,桑塔格不顧個人安危,先后十一次前往硝煙彌漫的紛爭之地。面對美國不予干預的態(tài)度與知識界怯懦的行為,她“無法再僅僅做一個目擊者:即是說,跟人見面、參觀、嚇得發(fā)抖、感到勇敢、感到沮喪”而決定“全身投入,做點事情”,這便是執(zhí)導塞繆爾·貝克特的荒誕劇《等待戈多》。桑塔格認為:“《等待戈多》是如此適宜闡明薩拉熱窩人此刻的感受——失望、饑餓、沮喪,等待一種任意的外力來拯救他們或保護他們?!比绻f桑塔格選擇排演《等待戈多》是因為該劇劇情恰好與薩拉熱窩當時的情狀相契合,那么執(zhí)導過程中的整個體悟便是她對“殘酷戲劇”的初次實踐。貝克特的這部劇作刻畫了一群困頓的人等待戈多的場景,其間多次有人傳信神秘戈多即將到來,但直至落幕他也沒有現(xiàn)身。戰(zhàn)火中的薩拉熱窩民眾同樣翹首期盼著以美國為代表的“和平使者”前來支援,卻終究只能一次次陷入絕望。在這樣的背景下,桑塔格推崇貝克特的戲劇,并在其中實踐著“殘酷”戲劇帶來的“靜默”(voluntary mutism)體驗,希望通過戲劇這一休克療法為薩拉熱窩帶去精神的慰藉。桑塔格的“圈內人”中不乏有質疑她此舉之真實動機的,認為桑塔格利用了薩拉熱窩人民的無望感提高自己的國際聲譽,因為排演此劇并未給受難人民帶來什么實質性的幫助。桑塔格事后多少做了些解釋:“在薩拉熱窩,就像在別的任何地方,懂得通過藝術來確認和改變他們對現(xiàn)實的看法,并因此感到更有力量和受到撫慰的,并不只是一小撮人。”她以此為自己正名。
事實上,與阿爾托一樣,桑塔格秉持著“藝術家是受難的典范”這一信條。阿爾托一生的旨趣便是創(chuàng)立“殘酷戲劇”,他曾多次宣稱:“我認為最急迫的不是捍衛(wèi)一種其存在從未使任何人能免除饑餓之苦或改善生活之慮的文化,而是從所謂的文化中吸取思想,這些思想具有使人振奮的力量,與饑餓的力量相似。”桑塔格也十分認可藝術的價值在于通過激奮的思想起作用,她認為“藝術家更有責任也更有能力去關注普遍受害的人們,體驗他們的苦難,與自身的肉體和精神苦難相聯(lián)系”。薩拉熱窩人民在動亂中所受的苦難正賦予了他們更大的話語權,受難,作為一種殘酷的生存狀態(tài),“沖撞意識的疆界,擠壓出新的審美體驗和感受力強度”。桑塔格欽佩他們“能夠在槍林彈雨以及其他恐怖主義行徑中頑強不懈地努力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她自愿一次次地融入受害民眾的群體,將他們的苦難感同身受,與他們一道在殘酷的現(xiàn)實和殘酷的戲劇中體驗靜默的尊嚴。正如桑塔格所言:“文化、嚴肅文化,是人類尊嚴的一種表達。”
卡爾·羅利森夫婦在為桑塔格所作的傳文中談到,桑塔格在薩拉熱窩排演《等待戈多》的經歷促使她寫成了《床上的愛麗斯》,這部被她自己稱作一生都在為之做準備的劇本。
《床上的愛麗斯》被看作一部具有歷史題材轉向的劇作,因為主人公正是一位史實人物——美國杰出的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與小說、文論家亨利·詹姆斯的妹妹愛麗斯·詹姆斯。愛麗斯與兄長們一同受過良好的教育,才情出眾,但礙于時代拘囿,不得彰顯,一生纏綿病榻,抑郁而終。同時,該劇也被看作一部桑塔格的自傳劇本,對于這一點,桑塔格堅決否認,在該劇一九九九年于德國首演時,桑塔格就曾對德國記者說不希望大家把劇本看成關于她私人的記錄。但熟悉桑塔格生活經歷并為她作傳的卡爾·羅利森夫婦并不這么認為,“床上的愛麗斯就是患哮喘的蘇珊的替身,專橫的護士像極了羅絲·麥克納爾蒂,催促她的照看對象起床,面對世界”。更為巧合的是,愛麗斯四十二歲那年被診斷出乳腺癌,而桑塔格也在同樣的年紀被下過“死亡判決書”。
擅于寫作評論文和小說的桑塔格為何將畢生的準備賦予戲劇的樣式,又為何以戲劇來投影愛麗斯和她自己殘酷的疾病體驗?阿爾托曾振聾發(fā)聵地向世人宣布:“戲劇同樣是一場疾病,因為它是在毀滅以后才建立起來最高平衡,它促使精神進入譫妄,以激揚自己的能量?!鄙踔翍騽「裎烈?,“它促使人看見真實的自我,它撕下面具,揭露謊言、懦弱、卑鄙、偽善,它打破危及敏銳感覺的,令人窒息的物質惰性。它使集體看到自身潛在的威力、暗藏的力量,從而激勵集體去英勇而高傲地面對命運”。桑塔格為《床上的愛麗斯》設計了一出“茶會”的戲中戲,并吁請到四位女性代表說服困居病榻的愛麗斯去嘗試身體與思想一同起舞,這一幕“將她長期纏綿病榻不僅作為一個女權主義問題而且作為一個人類存在的問題來對待”。
作為一部殘酷的嚴肅戲劇,《床上的愛麗斯》于二零零零年被搬上美國舞臺,二零零六年在中國的首演由中央戲劇學院研究生在“黑匣子”拉開大幕,此后,二零零九年香港話劇團再次排演了該劇?!胺抢硇缘膭∏椋渚毜膽騽≌Z言,人物內心的徘徊掙扎都將《床上的愛麗斯》賦予了深刻的內涵?!币徊繎騽〉某晒εc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觀眾的反應,《床上的愛麗斯》帶來的正是一種焦慮與猛醒,正如“殘酷戲劇”所表述的戲劇影響:“就好比中國醫(yī)學了解人體全身的穴位,只要扎這些穴位,它們就會反應,起到最微妙的作用?!辈坏貌徽f,桑塔格在這部劇中真切地影射了現(xiàn)實中的自己,患病期間她曾在日記里寫道:“我在忙于用我的精神戰(zhàn)勝世界,可這時候我的身體卻倒下了,我已變得害怕自己的想象了。”她與愛麗斯一道在病痛中冷靜地審視著殘酷的現(xiàn)實,努力尋求一種反觀外部世界的心境。
阿爾托在論及殘酷戲劇的信件中說:“我所說的殘酷,是指生的欲望、宇宙的嚴峻及無法改變的必然性,是指吞沒黑暗的、神秘的生命旋風,是指無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而沒有痛苦,生命就無法施展。”
桑塔格帶著對生命倔強卻無比熱愛的體驗走近阿爾托作為心靈療法的“殘酷戲劇”;在戰(zhàn)火紛飛的他國盡己所能地通過《等待戈多》的殘酷陪伴著薩拉熱窩人民守護一份尊嚴;在歷史人物愛麗斯的現(xiàn)實與幻想中看穿殘酷的意義。這便是“美國公眾的良心”蘇珊·桑塔格與她的“殘酷”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