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汪,四角方,南吳北許,東葉西鄭。”這句俗諺形象地狀摹了明清以來歙縣境內大姓的分布格局。在傳統(tǒng)時代,徽州十姓九汪,汪姓與另一大姓程氏一樣,不僅在當?shù)厥浊恢?,而且,他們的后裔也紛紛遷往全國各地,故有“天下汪”之稱。而方姓則隨處可見,在歙縣,無論是地處要沖的繁華市鎮(zhèn),還是僻野山陬的角角落落,到處皆有方姓的足跡。另外,在廣袤的南鄉(xiāng),吳姓是分布較廣的大姓之一。與此同時,東鄉(xiāng)的葉氏、西鄉(xiāng)的鄭氏亦相當著名。而在北鄉(xiāng),許姓則是一個最為重要的大族。
許姓聚居的主要村落,便是歙縣北鄉(xiāng)的許村。在當代的徽州,許村或許并不起眼,不過在傳統(tǒng)時代,她卻因族人的活動而頗受世人關注。
許村位于歙縣西北部,有東西兩河在高陽橋下匯合,形成富資水的上游。富資水南流,在縣城西關附近匯入揚之水,此后,因江水明凈如練,始稱練江。練江由浦口匯入新安江,輾轉奔流,經(jīng)皖浙交界處的街口一帶流入浙江省,幾經(jīng)周折,最終由錢塘江流至杭州附近匯入東海。
在傳統(tǒng)時代,水運是最為便捷的運輸方式。雖然徽州府城至許村之間的水路直到二十世紀仍然只能通行小船,而且,其間水淺灘多,需隨處筑堰貯水以利舟楫往來,但許村的確位于新安江—錢塘江水系中實實在在的一個節(jié)點上,故而她很早便與長江三角洲乃至更為廣闊的外部世界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早在十二世紀前期,南宋偏安政權定都于錢塘江濱的臨安(今浙江杭州),這對于徽州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影響。當時,皖南低山丘陵地區(qū)林木資源極為豐富?;罩莸囊恍┑胤奖阈纬闪诉@樣的習俗——女孩一生下來,家里就開始植杉,待到女兒長大成人,便將杉木砍倒賣掉,以供婚嫁之開銷。這些杉木,除了部分供給本地消費之外,其他則大批輸至外地銷售。其中,主要就是通過新安江運往下游的長江三角洲等地。此類以木材為中心的交易,可能是形成徽州原始積累的最初資金來源之一。南宋以后,徽州人除了砍伐天然林,也開始成規(guī)模地種植人工林。從明初開始,不少人還參與了在中國西南一帶采辦皇木的活動。例如,在貴州清水江流域從事木業(yè)經(jīng)營的商人中,徽商與陜西商人以及江西的臨清幫木商駢肩稱雄??梢哉f,由木業(yè)經(jīng)營積累的巨額財富,成了明代以還徽州人投資鹽業(yè)、典當?shù)绕渌虡I(yè)的重要資金來源。
與徽州商業(yè)發(fā)展的總體趨勢頗相吻合,許村人大概也是從木業(yè)經(jīng)營開始,逐漸涉足鹽業(yè)運銷等諸多行當。大致說來,自明代中葉開始,徽州本土便已形成了商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因民間資金來源充裕,一般人均可較為便利地獲得低息的借貸,并通過個人信用“打會”融資,籌集規(guī)模不等的資金來源,借此投資于各類生意,外出務工經(jīng)商。其中,鹽業(yè)和典當是需要大筆資金挹注的重要行業(yè)。特別是鹽業(yè),因專賣制度的長期推行,這是一個特別需要大批資金的行業(yè),亦很適合具有一定原始積累的商人家族投資其間。因此,南宋以來與新安江貿易最為密切的歙縣和休寧,分別成了鹽業(yè)和典當業(yè)經(jīng)營最為專業(yè)的縣份。關于歙縣的情況,徽州鄉(xiāng)土史家許承堯在其編纂的民國《歙縣志》中指出:本縣的商業(yè),以鹽業(yè)、典當、茶葉、木業(yè)最為著名。在清代,鹽業(yè)特別興盛:在揚州和淮安的兩淮八大鹽務總商中,歙縣人總是占有其中的四名,各姓此起彼伏,如江村之江,豐溪、澄塘之吳,潭渡之黃,岑山之程,稠墅、潛口之汪,傅溪之徐,鄭村之鄭,唐模之許,雄村之曹,上豐之宋,棠樾之鮑,藍田之葉,都曾有人擔任過鹽務總商。這些商人家族的事跡,倘若我們讀過乾隆時代著名的《揚州畫舫錄》,一定都不會陌生。當時,鹽業(yè)集中在淮安和揚州一帶,鹽商勢力煊赫,幾乎可以操縱全國的金融,這些商人很容易致富,所以大多以此起家。他們“席豐履厚,閭里相望”,那些素質較高的鹽商,“在揚則盛館舍,招賓客,修飾文采;在歙則擴祠宇,置義田,敬宗睦族,收恤貧乏”。至于那些素質比較差的,“則但侈服御,居處聲色玩好之奉,窮奢極靡,以相矜炫已耳”。在這里,許承堯列舉了歙縣境內的各個鹽商家族,這些家族術恃錢神,家藏金穴,有的曾是當年中國最為富有的商人家族(如棠樾鮑氏)。而關于許姓,雖然只提到歙縣唐模的許氏,但其實,北鄉(xiāng)許村的許氏在揚州活動的時間也相當之長。具體說來,歷經(jīng)嘉道鹺務日漸蕭條,特別是太平天國兵燹戰(zhàn)亂之后,八大鹽務總商中的絕大多數(shù)家族均已衰落不堪,甚至于退出了鹽業(yè)的經(jīng)營,但許氏與毗鄰許村的上豐宋氏卻能異軍突起,在戰(zhàn)后的揚州鹽務經(jīng)營中仍然占據(jù)了重要的一席。
除了徽州的母親河——新安江之外,歙縣還有一些陸路與徽州之外的地區(qū)溝通。據(jù)說,當?shù)厮子小熬琵埑龊!敝f,也就是有九條道路由歙縣縣城通往四面八方。對于許村而言,它位于這九條道路中的一條邊上。早在明代,徽州商編路程中就有“徽州府由青陽縣至池州府陸路”,這一路程起自徽州府所在的歙縣縣城,經(jīng)過當?shù)刂娜f年橋,再由許村前往池州府,到達長江北岸的安慶府。及至晚清,由這一條路線還可前往咸豐以后新興的鹽務口岸——和悅洲(一作“荷葉洲”,在安徽省銅陵縣西南大通鎮(zhèn)夾江口)。
這一條重要的交通要道,對于徽州具有多方面的意義。早在唐宋時期,不僅有一批外來移民由此進入徽州,而且隨著皖南人地關系的變化,徽州民眾亦有不少經(jīng)由此道遷往長江邊上的池州等地。及至明代以后,江北安慶等地的棚民,也沿著此一通道紛至沓來。而在清朝、民國時期,該陸路更是許村對外交通的生命線。近日,筆者收集到一批與許村相關的檔案,其中有一份抗戰(zhàn)初期的信函: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及八月十三日,日本倭寇開始大規(guī)模在河北省宛平縣蘆[盧]溝橋及江蘇省上??h兩地侵略我國。予適貿易于本省江北之巢縣,因事返里,甫畢,不幸蕪湖縣于十二月間(舊歷十一月初四日)竟告失陷,由歙至巢路途中斷,因之裹足不能前往,對于巢縣與蕪湖手續(xù)多擱置,未能料理。繼聞巢縣被敵飛機轟炸,五衷憂急,幾至寢食諸〔俱?——引者按:此當系方音之訛〕廢。緣蕪湖之陷,損失慘重,一家生計,恐有凍餒之虞,痛心疾首,誠非筆墨可能言宣!奈何?在里度過殘年,不料戰(zhàn)事仍激烈未已,多方探聽,才知由大通過江,能轉道往巢縣,是以冒險嘀諸東翁仲修宗長,承派祝三宗臺(前曾任軍務)伴予仝去,以輔相機避險,而免沿途孤寂,心感莫名……
這是一位許村的徽商在一九三七年留存的書信,筆跡流麗,其中提及的“東翁仲修”,也就是抗戰(zhàn)前后許村的首富許仲修。從行文上看,此一許姓徽商應受東家許仲修之委任,在巢縣一帶經(jīng)理店業(yè)。他因日軍侵華而蒙受了重大損失,故對日寇之肆虐切齒痛恨。稍早于該信函原件的一冊“信底”(來往書柬匯編),亦記錄了頗為重要的信息,此冊文書相當珍貴,其特別之處在于——信底中謄抄的每一封信,均注明郵寄的目的地。其中,除了少數(shù)幾封寄往江西吳城、浙江龍游、江蘇南京和湖南的信函之外,絕大多數(shù)都是寄往蕪湖、運漕和宣城。從中,可以相當清晰地看出其人在長江中下游的商業(yè)網(wǎng)絡。
除了商業(yè)上的來往之外,尤其重要的是,“徽州府由青陽縣至池州府陸路”還是徽州人前往九華山的重要通道。九華山是地藏菩薩應化的道場,早在明代,錢塘江—新安江流域各地就已形成了“朝九華”的習俗:新安江下游的民眾或沿著陸路,經(jīng)由現(xiàn)在的徽杭高速公路一線進入徽州;或由錢塘江—新安江一路溯流而上前來徽州。他們中的許多人,也與徽州本地的善男信女一樣,經(jīng)由許村出箬嶺,前往九華山朝山進香。及至清代,“朝九華”還與“上齊云”的習俗相互融合,形成了合二為一的“華云進香”——根據(jù)徽州人的說法,一個人只要身體健康,經(jīng)濟條件許可,一生中至少要前往九華山、天臺山(此山為九華山上的天臺峰)和齊云山朝山進香一次。如果從歙縣縣城出發(fā),那就是先經(jīng)過許村,到九華山,再到九華山上的天臺山,接著下山后,再前往齊云山朝山進香。在傳統(tǒng)時代,朝山進香既是一般民眾較長時間內的一種共同宗教體驗,同時也是信息溝通的重要方式之一。不難想象,每年有無數(shù)的香客經(jīng)過許村一地,再加上其他的商客往來,人流熙攘,信息的交流顯然相當頻繁,這也是促成許村經(jīng)商風氣濃郁的原因之一。
關于許村,此前雖有一些零星的論著,但許驥的《徽州傳統(tǒng)村落社會——許村》,網(wǎng)羅散佚,博采舊聞,收集了更為全面的豐富資料,并通過口述調查等,從許村概況、村落發(fā)展、姓氏宗族、傳統(tǒng)教育、生產(chǎn)與生活、商業(yè)貿易、喪葬習俗、祭祀習俗和傳統(tǒng)建筑等諸多側面,對此一歙北名村做了頗為細致的展示。其中有關許村民俗方面的描述和分析,尤其值得重視。
明代以來,徽州形成了極具特色的宗族社會。許驥透過對宗族相關問題的描述,頗為具體地揭示了歙縣北鄉(xiāng)復雜的社會關系。在徽州,族姓之間的關系呈現(xiàn)出錯綜復雜的樣貌。一般情況下,因大、小姓勢力懸殊,明清時期(尤其是雍正五年以后),大姓常以佃仆制度去規(guī)范自己與小姓之間原本未必存在的主仆關系。而在一個較為限定的空間范圍內,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各姓相互之間的競爭乃至沖突在所難免。許村至箬嶺古道的茅舍一帶,就有所謂“花(方)開葉落”之諺。這一膾炙人口的俗諺說的是——葉姓原住山下,后方姓遷入,不得不移居生存條件更為惡劣的山里。類似于此的例子,在歙縣各地所見頗多。這些,都反映了族姓競爭乃至紛爭的殘酷。通常情況下,勢均力敵的族姓之間,逞其智能,矜其伎倆,彼此還以各種風水的手法相互算計,想方設法地擠垮對方,從而確立本族在小區(qū)域范圍內的主導權。譬如,許村至今還有“三片半石磨,壓死客姓人”的說法。根據(jù)民間傳說,明代汪氏在外經(jīng)營鹽務,實力頗為雄厚,他們世居村西環(huán)泉,而環(huán)泉通向高陽素有三條通道,但許姓說什么也不讓汪姓在路上鋪砌石板。為什么呢?因為當時有風水先生觀察過環(huán)泉的地形,說環(huán)泉屬蛇形,而汪姓的聚居地形似燕窩。倘若黃蛇(小龍)借河入海的話,那就是“蛟龍入?!?,將來必定族運昌盛,勢不可擋。相反,如果不能借河入海,其結果則是“黃蛇入燕窩”,將燕子悉數(shù)吃光。在這種背景下,汪家殫思竭慮地想鋪出一條石板路,欲將此條“黃蛇”引入新安江進而導入大海,以期趨吉避兇福至禍消。而許家則想方設法地加以阻止,他們請來風水先生幫助破法。因為河在高陽,汪家的路要想修到河邊,必須通過許家的地盤。于是,風水先生就建議,一旦汪家石路修到許家的地界,就在其下埋上一塊大石磨,這樣,就能將這條石路鎮(zhèn)住,讓黃蛇不能借河入海。就算汪家發(fā)現(xiàn),將石磨給撬了,也是自斷龍脈。于是,許家就在三條必經(jīng)的路口各埋下一片大石磨,阻斷汪家龍脈,逼著“黃蛇”躥入燕窩,從此,汪家便一蹶不振——這就是“三片半石磨,壓死客姓人”的傳說。此一說法,形象地反映出風水作法的用意與后果。根據(jù)徽州地經(jīng)的說法,陰陽二宅之理,“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人們通過仰觀俯察,領悟五行生克制化之理。這些原本頗具哲學意味的營造智慧,在民間社會復雜的生存環(huán)境中,往往淪為形而下的實用性工具,于是,來龍穴法,收砂納水,分房截路,移門換向,在在皆充溢著族姓紛爭的色彩。類似的故事,我們在近年的田野調查中聽到過很多,足見這在傳統(tǒng)徽州具有相當普遍的意義。
許驥還講述了不少有趣的民間故事,有助于我們從一些側面理解徽州的鄉(xiāng)土傳統(tǒng)。例如,康熙《徽州府志》的主纂趙吉士曾不無自豪地炫耀:“新安節(jié)烈最多,一邑當他省之半?!痹诿髑鍟r代,節(jié)婦、貞女的記載,成了不絕于史的主題。對此,許承堯亦指出:
邑俗重商,商必遠出,出恒數(shù)載一歸,亦時有久客不歸者,新婚之別,習為故常,然婦女類能崇尚廉貞,保持清白,蓋禮俗漸摩,為時久矣。
其實,在安徽,民間素有“窮不過鳳陽,富不過歙縣”的俗諺,徽州的“節(jié)烈”與其說是一種風氣,毋寧說更與巨額的財富密切相關。在傳統(tǒng)時代,只有衣食無憂者方有守節(jié)的條件。關于這一點,許村“墻里門”的故事,便提供了一個生動的例證——女主人年復一年地隱居深閨,重門高峻,安心靜守。在傳統(tǒng)的倫理脈絡中,其人凜若冰霜,途歌巷誦、傳說一時的事跡,可謂為名教增光,令綱常生色。當時,人們?yōu)榱俗C明今天看來頗為殘酷的“節(jié)烈”之正當,創(chuàng)造出了種種的神話。譬如,許村世德橋南側有一貞節(jié)坊,據(jù)說,坊主尚未過門時,未婚夫便已去世,她是一個人抱著牌位拜天地的。此后,久荷禮教熏陶的女子寂寞寒窗,空閨夢杳,終其一生清清白白地過日子。及至晚年族人為其樹坊,不料最后的坊頂卻怎么也安裝不上。于是,族人便懷疑她是否曾有犯嫌瀆禮、有辱閨范的隱情曲折。最后,在族長的再三追問下,事涉嫌疑的徽州女人搜腸刮肚,終于回憶起早年的一樁事,她說自己曾見公雞和母雞交尾時笑了一下……這一自我坦白甫一落音,坊頂就順利地裝了上去??磥恚瑯s辱生死皆有定數(shù),傳統(tǒng)的“節(jié)烈”事跡,容不得哪怕是瞬間的欲念潛滋春心蕩漾!此類的故事歷久彌新,極為傳神、生動——紅塵凡世的民間規(guī)范,正是經(jīng)由人們編織出的各種神話加以支撐。也因此,在以“牌坊城”著稱的歙縣,時??梢姷摹皟韶Q一橫”之框架結構,便荷載著成千上萬個沉重的生命。
許驥通過采訪江西木匠的傳人,對徽州的豎屋程式做了頗為細致的描述,“開基造屋,選擇日期,畫墨結筍,豎柱上梁,剪雞制煞,喝彩披紅……”這些紛繁復雜的建筑程序,每一道都凝聚著手工匠人的智慧。書中引證的《踏梁經(jīng)》、《排列經(jīng)》、《敬磉經(jīng)》、《架梁經(jīng)》、《提雞經(jīng)》和《撒五谷經(jīng)》,與徽州其他各縣所記錄的大同小異,不過,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亦頗為有趣。據(jù)說,木匠師傅所唱的《踏梁經(jīng)》開首有:“伏以魯班先師踏梁頭,魯班先師叫了伏以踏梁頭,左腳踏起右腳高,腳踏梁頭步步高,手拿金盤踏仙桃,仙桃仙果落在金盤里,脫掉藍彩換紫袍……”在這里,文中的第二個“伏以”,顯然是作為人名出現(xiàn)。這讓我聯(lián)想到歷史上毗鄰江西的婺源,根據(jù)畢新丁的調查,當?shù)厣狭簳r的祝福語中,口口聲聲皆以“伏以(呀)”開頭。據(jù)匠人傳說,“伏以”原是木匠祖師爺魯班一個徒弟的名字,為人聰明,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這一點,深受魯班的嫉妒,后者為了保住自己祖師爺?shù)牡匚欢O法暗害了“伏以”。所以,每當踏梁時,均要以“伏以”開頭,一來是表示魯班自覺對不住徒弟,二是怕徒弟“伏以”前來現(xiàn)場搗亂。因此,但凡重要場合都要先喊徒弟“伏以”的名字,以示對他的敬畏。其實,稍有古漢語常識的人都知道,“伏以”原是一種敬詞,意思是作為凡人在神明之前俯伏下拜以陳述相關事情。但如此文縐縐的詞,在一般民眾聽來,怎么聽都覺得像是個人名。而在豎屋儀式中,“伏以”一詞的一再出現(xiàn),便很自然地令人浮想聯(lián)翩,旁觀者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也就有了魯班師徒的精彩故事……顯然,這是另一個杜拾遺變身而為“杜十姨”的故事,這在口耳相傳的敘事傳統(tǒng)中頗為常見。普通民眾總是賦予文本以新的內涵,從而使得民間文化更具生動的多樣性。
徽州是傳統(tǒng)中國研究中最具典型意義的區(qū)域社會之一,而徽商與桑梓故里以及僑寓地城鄉(xiāng)社會發(fā)展的關系,囿于史料,以往的研究主要多集中在清代前期,尤其是十八世紀以前的盛清時代。其實,在太平天國之后,無遠弗屆的徽商對于東南一帶的社會變遷仍然有著重要的影響。以鹽商為例,以往一般認為,徽州鹽商于清代后期已退出了兩淮鹺務之運作,但在實際上,當時仍有不少徽商在揚州等地活動頻繁(盡管此時的鹽商在財力上已與疇昔迥異)。此類的證據(jù)近年來不斷涌現(xiàn):在揚州老城區(qū)廣陵路小流芳巷內四號,此前發(fā)現(xiàn)有“徽國文公祠”的門樓,這是晚清徽州會館及其附屬慈善組織“恭善堂”的舊址,其中還有一塊光緒十一年四月樹立的“奉憲勒石”,個中詳細敘述了“恭善堂”之由來及其管理制度:“徽國文公”亦即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朱熹(別稱紫陽),因其祖籍婺源,故后世被徽商尊稱為徽國文公,并成為“賈而好儒”的徽商高自標識、借以區(qū)別于其他商幫的重要象征。“徽國文公祠”或“紫陽書院”等,亦遂成了明清時代徽州會館的另一種正式名稱。當時,歙縣同鄉(xiāng)集資在揚州缺口門城內流芳巷地方,契買民地一區(qū),“公建徽州恭善堂”,“以為同鄉(xiāng)養(yǎng)病之區(qū),旅櫬停厝之所”。這一碑刻以及所反映的內涵完全未見于文獻記載,但它的發(fā)現(xiàn)卻有重要的學術意義。碑文提及:“全徽六縣外游,半事經(jīng)營,計在邗江為客不知凡幾,或因仕宦而寄居,或以貿遷而至止?!边@突出反映了太平天國以后徽商在揚州的勢力——他們仍在綠楊城中聚財守業(yè),廣施功德。證之以許驥調查所提供的諸多線索,有關晚清揚州與徽州的城鄉(xiāng)互動,顯然可以進一步深入探討。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許驥圍繞著許村所收集到的遺獻佚文,以及通過實地調查所做的詳搜博考,絕非無關要節(jié)的一隅見聞,它對于研究太平天國以后歙北村落社會以及徽商與東南地區(qū)的城鄉(xiāng)互動,均提供了不少重要的線索。此類來自民間搶救性的調查報告,隨著現(xiàn)代化對中國農(nóng)村社會的沖擊以及鄉(xiāng)土文化的日漸瓦解,其學術價值將日益凸顯。
(《徽州傳統(tǒng)村落社會——許村》,許驥著,[法]勞格文〔John Lagerwey〕、王振忠主編“徽州傳統(tǒng)社會叢書”,復旦大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