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超

摘 要：將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洪亮吉督學貴州的兩本奏折公諸學界。洪亮吉既是乾嘉學派的經(jīng)學大師，也是著名詩人，在貴州學政任內(nèi)操守清廉，為官端正，頗有政聲。由于學政辦公經(jīng)費不足，紅案銀作為陋規(guī)，在貴州地區(qū)長期存在，統(tǒng)治者也對此表示理解。洪亮吉雖因襲紅案陋規(guī)，但無論從收取還是支配，均與貪污存在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且洪亮吉除陋規(guī)外分文不取，可以稱得上清廉。

關鍵詞：洪亮吉；貴州學政；紅案銀；陋規(guī)

中圖分類號：G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4-0188-02

洪亮吉（1746～1809），乾嘉年間常州著名文人，學術研究涉及經(jīng)學、地理學、方志學等諸多領域。晚年文論《北江詩話》不拘“格調(diào)”、“性靈”，對當時詩壇流弊加以糾矯，影響廣泛。學術之外，洪氏不失為乾嘉文壇巨子。詩歌存世近5 500首，題材新穎，情感真摯，文采斐然。加之交游唱和十分廣泛，在“以量則如螳肚，而以質(zhì)則如蜂腰”[1]的乾嘉詩壇，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與黃景仁合稱為常州“二俊”。

乾隆五十七年（1792），洪亮吉被欽點為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闈中得視學貴州之命。從十一月十五日接印任事起，到乾隆六十年（1795）冬任滿回京，洪亮吉為官黔省共計三年。筆者近日得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簡稱一檔館）所藏洪亮吉督學貴州的十二份朱批、錄副奏折，頗為珍貴，現(xiàn)將其中兩本奏折公諸學界，從中可見洪氏為官極高的社會認可度。

調(diào)任云南巡撫貴州巡撫臣馮光熊跪奏，為查明學臣考試無弊，遵旨據(jù)實具奏事。竊照，欽奉上諭，嗣后各督撫設遇學政有貪污實跡，即指名糾參，并于年終將學政有無劣跡陳奏一次。又，各督撫務將學政考試有無弊竇，及士子輿論是否翕服之處，據(jù)實奏聞。又，五十九年二月內(nèi)欽奉上諭，各省學政清慎自矢，甄拔得當者，固不乏人。而關防不密，約束不嚴，甚或有敗檢營私之事者，恐亦在所不免。各督撫近在同省，無難訪察得實，于年終陳奏時，自應就見聞所及，據(jù)實直陳，方為核實之道，不得率以虛詞敷衍塞責等因。欽此。臣伏查，貴州學臣洪亮吉，為人持正，操守謹廉，■試各郡，關防嚴密，甄拔寒■，頗著公明。在黔兩載，勸勵士子誦習全經(jīng)，間就坊本節(jié)刪處出題，以覘實學。復為之講求義理，以課其明通。邊方聲律，每多平仄失調(diào)，該學政力為辨晰，近頗改觀。臣于鄉(xiāng)試揭曉后，詢之各考官，均稱校閱闈卷，詩句亦多清順。臣復密飭各地方官，確查取進童生及考列生貢等第，俱屬公當，輿論極為翕服，委無劣跡營私諸弊端。斷不敢以虛詞塞責，代為容隱，自取罪愆。茲屆年底，謹就臣見聞所及，據(jù)實恭折具奏，伏乞皇上睿鑒。謹奏。乾隆五十九年十二月十六日。乾隆帝朱批：“論公。”

——一檔館藏貴州巡撫馮光熊乾隆五十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奏為遵旨查明學政洪亮吉操守謹廉據(jù)實陳奏事》折

貴州巡撫臣馮光熊跪奏為學臣考試無弊，差滿離任，循例恭折奏聞事。竊照，欽奉上諭，嗣后各督撫設遇學政有貪污實跡，即指名糾參，并于年終將學政有無劣跡陳奏一次。又，各督撫務將學政考試有無弊竇，及士子輿論是否翕服之處，據(jù)實奏聞。又，各省學政關防約束是否嚴密，或有敗檢營私之事。各督撫訪察得實，年終應就見聞所及據(jù)實直陳。又學政差滿，止將其在任聲名若何，辦事若何，據(jù)實具奏。各等因欽此。臣伏查貴州學政洪亮吉自到黔以來，操守謹廉，人品端正。凡歲科兩試按歷，各郡關防約束俱極嚴密。取士公當，輿論極為翕服。每勤勵士子誦習全經(jīng)，于閑冷處出題，驗試并及六書偏旁聲韻，時為講解連歲。恭逢恩科鄉(xiāng)闈，前一月親赴書院，照三場之例分日考校，造就獲雋者甚多。在黔三載，詩律文物均為改觀。臣就見聞所及并密加體訪，委無營私弊竇。謹據(jù)實直陳，不敢稍為■隱，虛詞塞責。茲屆年底，兼值該學政差滿回京，理合一并，據(jù)實具奏。再新任學臣談祖綬已經(jīng)抵黔。洪亮吉旋即交卸進京。合并陳明，伏乞皇上睿鑒，謹奏。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初五日。乾隆帝朱批：“知道了。”

——一檔館藏貴州巡撫馮光熊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初五日《奏為密陳學政洪亮吉考語事》折

從巡撫馮光熊的考語中，不難看出洪亮吉在貴州學政任內(nèi)提倡誦習全經(jīng)、講求聲律及考前強化練習等方面，尤為邁越前人。但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洪亮吉操守清廉，為官端正也得到極大肯定。作為貴州學政，洪亮吉的主要收入來源是養(yǎng)廉銀。關于養(yǎng)廉銀的數(shù)目，《乾隆朝上諭檔》中有明確記載：

乙亥。永禁紅案陋規(guī)。諭內(nèi)閣，上年因貴州學政養(yǎng)廉本少。該省距京較遠。學政延請幕友，需費稍多。該省舊有紅案陋規(guī)銀兩，以資用度。曾降旨予以限制，不得過五六兩之數(shù)。其實在無力者，即當減免。不得強令交納。今思此項紅案銀兩，究系陋規(guī)，學政本不應得受。雖予以限制，但既有此名目，難保日久不又逐漸加增。上年所降諭旨，系朕一時思慮未為周備。該省學政養(yǎng)廉，本系三千二百兩。著該撫于貴州省藩庫閑款內(nèi)，加恩酌贈五百兩，俾資辦公。此后該省紅案陋規(guī)銀兩著永行禁止，不得收受分文。至其余各省學政，例給養(yǎng)廉本屬敷用。其向無紅案陋規(guī)者，自不得違例索取。若向有此項陋規(guī)，俱一體飭禁。倘有仍前私受者，一經(jīng)查出或被糾參，必將該學政按例治罪。

從上則材料可見，貴州學政每年養(yǎng)廉銀為三千二百兩。養(yǎng)廉銀雖由學政本人支配，卻不僅用于個人生活開銷。學政主持當?shù)貧q科兩試和童試，須延請幕友協(xié)助，而幕友的報酬即從養(yǎng)廉銀中支出。張仲禮先生在《中國紳士的收入》里寫道，州縣官幕僚的年平均收入約為250兩銀子[2]。為保證考試順利進行，學政所延幕友人數(shù)，依乾隆三十八年諭旨，“極小省份，亦不得不及五六人”，即使按延請幕友五人計算，貴州學政養(yǎng)廉銀已耗費近半。加之貴州地處邊陲，交通開銷較大。據(jù)下面這條上諭記載，貴州學政尚無棚規(guī)收入：

又諭，昨有人條奏貴州學政向來取進童生。例繳紅案銀三兩八兩不等，后則愈加愈多。廩保書役藉端需索。遂至四五十兩等語。因令軍機大臣傳詢差滿貴州學政談祖綬。據(jù)稱：各省學政俱有棚規(guī)。一切書役飯食及朱價卷價棚廠等費，皆取給于此。惟貴州并無棚規(guī)。向于童生取進后，令出紅案銀兩。每各自一二兩至五六兩，作為出考費用。談祖綬按試各府時，亦相沿辦理。但止令量力繳進，從無多至四五十兩之事。此等棚規(guī)紅案銀兩，原系相沿陋規(guī)。貴州學政養(yǎng)廉本少，距京較遠。學政挈其家屬，延請幕友，前赴任所，需費自不免稍多，而該省無棚規(guī)。出考一切費用，令新進童生量為致送，其事尚在情理之中。即各省學政棚規(guī)，亦系陋習相循。補貼考費，非私賣秀才可比。若將棚規(guī)紅案銀兩概行裁革，則學政辦公謁蹶，豈轉令其錄取不公，營私納賄耶？況各省地方官所得各項陋規(guī)，不一而足。尚難一一禁止，乃獨于讀書寒■出身，膺衡文之任者過事搜求刻核，亦殊屬無謂。惟此項紅案銀兩，祗應令新進童生量力交送，總不得過五六兩之數(shù)。其實在無力者，即當量為減免，不得強令交納。在學政既可從容辦公，而新進寒微亦可共邀體恤。倘該學政等于規(guī)外復加多索，甚或于校士時有■法婪贓之事。則必重治其罪，不稍寬貸也。將此通諭知之。

——《皇朝文獻通考》卷七十二載乾隆三十八年上諭

上述材料中的貴州學政談組綬，即洪亮吉的繼任，他坦言紅案陋規(guī)的存在。所謂紅案銀，即童生于取進后需要交納的銀兩。因科舉時代學政下發(fā)各府、州、縣學的生員名單稱為紅案，遂得名。乾隆帝雖將紅案銀視為“相沿陋規(guī)”，但對收取行為表示理解，這種理解甚至表現(xiàn)在廢除紅案銀的方式上。據(jù)前引《乾隆朝上諭檔》，提高養(yǎng)廉銀，為革除紅案銀的補償?？梢?，乾隆帝對紅案銀存在的必要性有清醒的認識。

紅案銀雖有存在的必要性與統(tǒng)治者的理解，但歸根結底，仍屬陋規(guī)。洪亮吉為官頗有政聲，他的操守與紅案陋規(guī)是否沖突？洪氏的處理可從尚■《持雅堂文鈔》卷五中《書洪稚存太史逸事》一文見得。

宮鐵橋贊府言：“昔從宦貴州，適洪稚存先生督貴州學，先君命受業(yè)于門。時專攻舉業(yè)，未暇以古學就正，至今悔甚。先生督學還朝，旋乞病假歸，后朱文正公以書趣出山，再起供職，言時事，幾伏法，幸賴睿皇帝曲全之，而氣節(jié)遂蓋于當代。惜余不復侍側也。”又言：“先生送其長君飴孫歸應鄉(xiāng)試，以五千五百金付之曰：‘吾親友多窶人，昔望吾貴，今望吾周。吾今蒙恩督學，不敢愛清廉之名，受陋規(guī)五千金，汝其以金三千周之。吾書中條例甚晰，汝宜依書而行。余金贖吾卷施閣，兼給汝用。昔范堯夫以麥舟贈人故事，汝所習聞。汝若遇喪嫁無資之賢者，可仿堯夫為之，不必以贖屋為急務也。但汝若狎一伎，制一衣，吾不以汝為子。猶憶吾曩以副貢居京師，除夕困甚，左右無一人，身衣單布袍，欲求五錢沽酒不可得。仰屋自惟，窘迫如此，不如死，欲自經(jīng)。忽憶榮啟期三樂，吾今幸為男子，且負曠代逸才，何不自愛惜至此！遂忘寒餓。明年，皇太后萬壽，諸臣當祝厘。上諭諸臣，祝詞皆先繕■呈覽。有請吾代擬者，比進呈，上獨以為得體，諭諸臣，皆奉為式，一日名滿京師，朝貴爭求識吾面。戴蓮士修撰曰：“子一寒至此，盍議取筆資濟急？”吾允以一祝十金，求者踵接，數(shù)日得金六百，益感奮讀書。是秋順天鄉(xiāng)試中式。汝今歸應鄉(xiāng)試，當常憶吾窮困時也?！辫F橋述太史如此?！鲋^太史當日若輕生，則亦草木同盡耳，烏能使文章節(jié)義震耀一世耶？夫以太史之才，風云未合，尚不能免寒餓，則凡辱在泥涂者，詎可因循廢學，不思自振于天地間耶？遂書之以勵同儕，時道光二年十月也。

——尚■《持雅堂文鈔》卷五《書洪稚存太史逸事》文

從材料看，洪亮吉確曾收取紅案銀，但早年的苦難經(jīng)歷使他分外關注貧寒士子的生存狀態(tài)。于是，陋規(guī)收入便投入了周濟親友、勉勵寒■的善舉。正如洪氏《更生齋文乙集》卷三《誡子書·并詩》所言：“欲貽子金，我不為盜?；露扇?，較盜尤暴?！鄙頌楣賳T，洪亮吉強調(diào)財富來源的合理性。在他眼中，一個官員利用手中的職權攫取物質(zhì)財富，是比盜賊更加兇殘的。

紅案銀作為科舉陋規(guī)，有其存在的客觀性，加之統(tǒng)治者的理解，歷任沿襲，已成規(guī)矩。洪亮吉雖于貴州學政任上沿襲陋規(guī)，但無論收取還是支配，都與貪污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洪亮吉督學貴州，除紅案陋規(guī)外分文不取，客觀評價與主觀認知，均可謂清廉。

參考文獻：

[1]繆鉞.冰繭庵叢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20.

[2]張仲禮.中國紳士的收入[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