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夢麟(1886-1964),浙江余姚人。曾參加科舉考試,后赴美留學,曾任國民政府首任教育部長、行政院秘書長,也是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
凡是親見清室覆亡的人都知道:其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財政制度的腐敗。公務人員的薪水只是點綴品,實際上全靠陋規(guī)來維持。陋規(guī)是不公開的公家收支,為政府及社會所默認的。以現(xiàn)在用語來說,好像我們大家所稱的黑市。這種辦法削弱了公務人員的公德心,也使他們把不規(guī)則的收入看成理所當然的事。清廷對官吏的這種收入視若當然,常說“規(guī)矩如此”,竟把陋規(guī)變成規(guī)矩了。
政府只要求稅收機關向國庫繳納定額的稅款。主持稅收的官吏可以利用各式各樣的借口和理由,在正規(guī)賦稅之外加征各種規(guī)費。這樣一來,如果有一兩銀子到了國庫,至少也另有一兩銀子成了陋規(guī)金。在清朝末年,“漏”入私人腰包的錢遠較繳入國庫的錢為多。清廷需用浩繁,只好一味向官吏需索。官吏向民間搜刮,結果官場陋規(guī)愈來愈多,人民負擔也愈來愈重。乾隆皇帝幾次下江南,開支浩大,都靠官吏孝敬、民間搜刮而來,清代在乾隆朝為極盛時代,而衰運亦在此時開始。
所謂陋規(guī)制度究竟是怎么一種辦法呢?中國當時分為二十二行省,大約包括兩千個縣??h的行政首長是知縣,他不但掌管一縣的財政,同時還是一縣的司法官。他的薪水每月不過數(shù)兩銀子,簡直微不足道。因此他的一切費用都只能在陋規(guī)金上開支。如果上級官員經過他那一縣,他除了負責招待之外,還得供應旅途一切需要財物。對于上級官員的隨員也得送“禮”,所謂“禮”通常都是送的錢。
蔣夢麟
我的故鄉(xiāng)余姚城外的姚江岸上有一座接官亭,這是各縣都有的。如果有上級官員過境,知縣就在亭里迎候。大約六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發(fā)現(xiàn)亭子附近聚了一大堆人。我趕過去一看,原來是大家在觀望學臺和他的隨行人員紛紛下船,有些上岸。這位學臺正預備去寧波主持郡試。前一日,知縣已經從老百姓手中“抓”去好幾條大船,那條專為這位學臺預備的船上裝了好幾只加封條的箱子,至于箱子里面裝些什么,自然只有經手的人才知道了。
我遙望著學臺等一行換了船,學臺踏上最華麗的一只,隨后這只載著官吏和陋規(guī)禮金的小型船隊就揚帆順著退潮駛往寧波去了。那種氣派使我頓生“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觸。我心里說從今以后一定要用功讀書,以便將來有一天也當起學臺享受封藏在箱子里面的神秘禮物。
知縣還得經常給藩臺的幕僚送禮,否則他就別想他們給他在藩臺面前說好話;如果搞得不好,這些師爺們還可能在公事上吹毛求疵呢。各種禮金加起來,一個知縣為保宦海一帆風順所化的錢就很可觀了。同時人情世故也告訴他必須未雨綢繆,何況他還得養(yǎng)活一家大小以及跟隨他的一班人呢!
有靠山的候補知縣無不垂涎收入比較大的縣份。以我的故鄉(xiāng)余姚縣而論,就我所能記憶的,沒有一個知縣在我們的縣里任職一年以上。正常的任期是三年,一位知縣如果當上三年,大概可以搜刮到十萬元叮當作響的銀洋。這在當時是很大的數(shù)目。因此藩臺只派些代理知縣,任期通常一年。這樣一來,候補知縣們的分肥機會也就比較多了。知縣任滿離職時,通常都得正式拜望藩臺一次,藩臺總要問一聲他的缺好不好。當時對于所補的職位叫做缺,也就是等于問他得到了多少陋規(guī)金,他的親朋戚友與他談話,也常常以同樣的問題做開場白,說“老兄你的缺想必很好罷”。
經手政府收支的官吏,官階愈高,“漏”入他私人腰包的數(shù)目也愈大。據(jù)說上海道臺每年可以獲利十萬兩銀子。所以上海道的缺,是全國缺中最肥的。富庶省份的落臺、督撫以及北京有勢力的王公大臣,每年的收入也都很可觀。
連平定太平天國的學者政治家曾國藩也贊成陋規(guī)制度。他曾在一封信里為陋規(guī)制度辯護,認為要順利推行政務,就不得不如此;他說一個官吏的必要開支太大,而且還得贍養(yǎng)一家和親戚。咸豐同治年間住在北京的名士李純客曾在日記里抱怨總督張之洞送他的“禮”太輕。過了幾天日記里又有一段記載,為:“午后至陶然亭,張之洞來,我避之?!笨梢姀堉磸穆?guī)金中提出來贈與李純客的禮太輕,結果就得罪了這位名士了。
在清代,有前程的候補官員只要花很少的錢,甚至不必出錢,就會有仆從跟隨他們。這些仆從們也會含辛茹苦地追隨不舍,希望有朝一日他們的主人時來運轉,他們也就可以分享陋規(guī)了。如果真的吉星高照,主子和奴才就沆瀣一氣、大刮一筆。如果流年不利,官爵遲遲不能到手,仆從們也還株守不去,直至最后一線希望消滅時為止。一些倒霉的主人,受不住饑寒煎熬,只好投繯自盡、以求解脫。我在杭州讀書時,曾經聽說有一位賦閑多年的候補知縣,因為受不住債主催逼,結果在大除夕自縊了。
變相的陋規(guī)惡習甚至流布于小康之家,廚子買菜時要揩油,仆人購買家用雜物時也要撈一筆。尤其在北平,仆人們來買東西時,商店照規(guī)矩會自動把價格提高一成,作為仆人們的傭金,這在北平通俗叫做“底子錢”。
陋規(guī)之風更彌漫了整個厘金制度,厘金制度像一個碩大無朋的章魚把它的觸須伸展到全國的每一條交通線上,吮吸著國內工商業(yè)的血液。厘金是在太平天國時期設置的,旨在籌措戰(zhàn)費以供應清廷士卒。太平軍雖然被平定,厘金卻始終未取消。
厘金方面的陋規(guī)大致是這樣的:凡是懂得如何敲詐老百姓的人都可以向政府經紀人出價投標,只要他出價高,譬如說一年二十萬元錢,他就可以獲得在某一關卡或若干關卡征收厘金的權利。這些關卡通常設在官道上的貨物必經之地,得標的人就成為此一關卡的厘卡委員,受權向過往的貨物征稅。如果他能在一年之內收到三十萬元錢,他把二十萬繳交政府,其余的錢就歸他本人及其合伙者所有。因此他規(guī)定大多數(shù)的貨物都得抽稅,以便充實他們的私囊。
有一次我看到一條裝西瓜的木船從關卡附近的一座橋下經過。這條船馬上被岸上伸下來的一根竹柄撓鉤攔住了,同時岸上跳下好幾位稽查,用鐵棒往西瓜堆里亂戮亂搟。西瓜主人慌了手腳,哀求他們手下留情,同時答應他們,要繳多少稅收就繳多少稅?!岸悺崩U過以后,這位可憐的農夫才得繼續(xù)鼓棹前進。
小商人和農夫對厘金無不深惡痛絕,如果有機會,每一個人都愿意把關卡砸個稀爛。有一次,一群青年士子乘船去參加科舉,途經一處厘金關卡,卡上著令停船,他們根本不予理睬?;閭兛圩〈?,并且開始搜檢行李。這群士子蜂擁上岸,沖進關卡,見物就砸,結果把關卡打得落花流水。只留下那面象征朝廷權威,上面寫著“奉旨征收厘金”的旗子低垂在空中,圍觀的群眾以不勝欽慕的目光佇望著這些士子揚長而去。
辛亥革命以后,陋規(guī)制度逐漸被取止,厘金制度亦于稍后廢止。官吏的薪俸也提高了。但是貪污案件還是屢見不鮮,仆役間的揩油風氣迄今未衰。有一位太太罵她的廚子揩油揩得太貪心,結果與廚子大吵其架。有人批評這廚子貪心得像條餓狼,他的答案是:“如果一個人不貪心,他也就不會當廚子了?!?/p>
北京某大使館的廚子每買一個雞蛋,就向主人索價一毛,大使秘書的廚子為主人買蛋,卻只索價五分錢一只。大使夫人問:“為什么我買雞蛋要比秘書太太多花錢呢?”她的廚子答道:“太太,大使的薪水要比秘書先生的高呀!”汽車主人也常常發(fā)現(xiàn)汽油箱“漏”油,原因就是司機“揩”油。不必要的修理,更使保養(yǎng)費大得驚人。